四舅

2020-10-09 11:03杨剑平
阳光 2020年10期
关键词:姥爷儿子

四个舅舅当中,我唯独对四舅有一种别样的情感。四舅的身世有几分特别,他既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四舅出生时,比他大两岁的三舅正害一场大病。为了能让三舅吃上母乳以保活命,不得不把四舅奶给别的人家。不承想,奶妈奶水不足,几经周折后,姥爷又把四舅奶养在灵石西山坛镇一个叫堂端村的任姓人家里。

当时正值战乱,身为国民党部队小官员的姥爷带着家人随队伍四处流离。直到三年后,才在偏远的王禹回祖村安家落户。稍作安顿之后,姥爷姥姥要办的第一件要事就是接小儿子回家。

那天,姥爷姥姥拉着一匹骡子,徒步三十里地来任家接儿子,一番千恩万谢之后,把三年的喂养钱留下,要抱儿子回家。而毫无准备的奶妈一家,哭得悲悲切切,就是舍不得让接走。

村外的山坡上,执意送行的任家爷爷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已出村很远了,依然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不肯放手。姥姥几次想接过儿子,老人却说:“让我再送送吧,再送送我孩儿……”看着此情此景,当兵出身的姥爷动了恻隐之心,他毅然决然地说:“老人家,别伤心啦,孩子你抱回去吧……”就这样,四舅重新回到奶妈的怀抱。这一来,原本的奶儿便成了养子。

四舅有幸奶养在一户本分厚道、通達和善的人家,奶父母待他如亲生,疼爱有加。四舅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担心有一天让他离开这个温暖的小屋,回到那个完全陌生的老家。而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四舅第一次回姥爷家大概是八九岁的时候。因为年迈的奶奶病重,想看一眼未见过面的孙子。四舅由一个本家堂哥领着,一路步行回到这个陌生的家里。当时院里站了许多人,他感觉所有人都在以一种特殊的目光打量他,有的还窃窃私语,这更使他紧张。有人把他领进一间窑洞,他看见炕上躺着一个老太太,穿一身紫蓝色的新衣服,脸面没看清,只看到一双穿着新绣花鞋的小脚。人们说:“快叫奶奶。”四舅也不敢吱声,惊恐地躲出了门。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了一片哭号声,了却了心愿的奶奶,安详地走了。

第二次回去是二舅结婚,那年四舅十一岁。听说又让他回家,心里充斥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和忧虑。四舅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养父母的一再哄劝下,四舅才不情愿地第二次回家。

当时已是年关,婚礼完毕后,家里人竭力挽留四舅多住几天。姐姐和三哥拿出一台心爱的手弹琴哄他玩耍。并许诺只要他在这里过个年就把琴送给他。四舅实在是太喜爱这个稀罕之物了,便答应下来。他熬过了新年的第二天,便抱着心爱之物,迫不及待地撤离。护送他的三舅边走边对他劝导,一再说你是袁家的人,你应该回到袁家。三舅虽然只比四舅大两岁,但他的个头比四舅高了一大截,心智自然成熟不少。对三舅的劝导,四舅似懂非懂,只是一心想着要快点儿回家。

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长大的四舅每年正月回姥爷家一次。先是一个人回,后来是带着儿女们一起回。他越来越多地感觉到生身父母以及家人们那份发自心底的关爱之情。

听四舅讲,他结婚的时候,家境并不宽裕的姥爷东拼西凑了五十元钱专程送到家里;他新婚的衣服还是我妈亲手缝制的。

四舅虽早已有了自己的名字——任志立。但在姥爷家则另有一个名字,这是按袁家的字排下来的,他和三个哥哥的名字都带一个“福”字,所有人都叫他“福成”。

因为历史原因,姥爷成了那个特殊年代的“黑五类分子”,子女们的成长境遇也随之改变,姥爷也就不再提及有关四舅的事,但都始终不肯承认把儿子送了人。依照民约乡规,一般改门立户之事都要有个正规的契约字据,为了避免将来家族有人借故生事,四舅的养父曾几次和姥爷商量此事,可姥爷固执地怎么也不答应。一九七八年中秋节过后,身患重病的姥爷却执意要去四舅家住几天。自知不久于人世的姥爷给四舅讲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旧事,终于打开了父子俩积郁已久的心结。

姥爷临终留下遗言,将家产按等份给四舅一份。四舅当然没有接受,他只要了一个姥爷生前最心爱的白铜水烟袋作为纪念。姥爷离世后,还是由姥姥经办四舅才拿到了那份所谓的“过继”契约。姥姥活了九十多岁,最后患了老年失忆症。四舅最后一次看望姥姥时,人们说是小儿子福成回看你来了。姥姥突然一怔说:“哦,都长这么大了?”或许,在姥姥的记忆里,四舅永远还是那个该吃娘奶的孩子,或许也是她永远的牵挂和痛。

之后的日子里,四舅忠实地履行了改门换姓的一切责任和义务,尽心尽力地赡养了自己的养父母,直到送终。

四舅虽然改名易姓了,但他的血脉里流淌的永远是袁家的血液。四舅珍藏着一枚精美的书画篆刻印章,上刻内容是“出身袁门”。

一次偶然的机会,四舅当了一名乡村民办教员,其实也就是个只挣工分、不领薪水的岗位。

四舅所在的学校条件十分艰苦,只有百十口人的村庄,一个年级仅三五个学生,一至五年级所有二三十个学生同在一间简陋的教室进行复式上课,且只有一个老师。四舅既当校长又当教员,还管杂务;既教语文又教数学,还兼体美。为了工作方便,四舅干脆住进了学校。正值青春年华的四舅凭着满腔的热情和辛劳付出,很快使学校焕然一新,学生成绩稳步提升。有一次,县教育局在各个学校抽查考试,四舅的学生参加了考试。结果各年级的成绩都在县里名列前茅。从此,一个偏远小学因四舅而声名鹊起。

节假日,四舅带领学生们拾麦捡穗、割草拓荒等,所得收入用于免除学生的学杂费用和改善教学条件,小小院落新添了电视机、收录机;外面的树上挂起了高音喇叭;一台水泥砌的乒乓球台常常围满欢声笑语的人们……这个古老偏远的小山村一下子有了一些现代化的气息。

后来,四舅调到了乡办中学任教,临行前,送行的乡亲们都流下了不舍的眼泪。只有初中学历的四舅从事中学语文教学显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但他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任教当年他的学生竟在全县近百所中学统考中获得第二名的成绩。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教书行当打拼了十多年的四舅已经是当时很有名望的“好老师”,但却迟迟转不了正。好几次机会都因父亲的问题而在最后的政审关头宣布告吹。

转变命运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一九八五年,县教育局举办第一届教师节“教育成果展览”,地区教育局长带各县教育局长前来观摩。当看到四舅的作品时大加赞赏。陪同的随员介绍说:这是一位老民办教师画的。局长惊诧地说:“这么有才华的老师怎么还是个民办教师?应该考虑给予转正!”

四舅调入了职中,转正当上了一名专职的美术教师。成为一名“吃皇粮”的公办教师。

四舅的家和他工作的学校一个在汾河以西的吕梁山区,一个在汾河以东的太岳山下。两地相距一百多里路,在尚无公交车的年月,只能靠自行车代步。每次回家都得翻山越岭耗费好几个小时,夏天头顶烈日,冬日脚踏积雪,遇上暴雨山洪还得赤脚蹚水过河。礼拜天一天的休假时间,一半的时间都消耗在路途之中。这样的路程,整整跋涉了十七个年头,直至五十七岁退休。当然,四舅的辛劳和付出没有白费,十七年如一日的辛勤耕耘,换来了一批批同学们的深切爱戴和赞誉,多年后,仍有许多学生经常去拜望这位严慈的恩师。四舅自然觉得高兴和欣慰。

命运真的很捉弄人,四舅无可选择地投错了娘胎——生父背负历史问题;而出生后又阴差阳错地进错了家门——养父家的成分也属于可团结可打击的富裕中农。这种“两头堵”的身世让四舅一直抬不起头,在那个年月,四舅最头疼的就是填写个人履历表。

在我的印象中,四舅的穿着打扮十分讲究,经常头戴一顶小花格鸭舌帽,脖子上围一条十分时髦的枣红色围巾,上身常穿一件或蓝或灰的中山装,裤缝笔挺,鞋子好像总是手工做的灯芯绒老布鞋。不苟言笑的表情倒有一些书生模样。

四舅的思想比较前卫,村里人都说他是个能人、巧人。他家的那台黑白电视是全村的第一台电视机,当年每天晚上小院里都挤满了前来看新鲜的大人和小孩。

可是,在有些方面四舅又是比较传统守旧的,他认定的事谁也不能撼动。尤其在子女们的管教方面十分严苛,他不允许儿子留长发,更不允许两个女儿穿戴入时的服饰。七十年代,村里许多人家的小孩子们一改把父母叫“爹娘”的传统叫法,而跟着城里人改叫时兴的“爸妈”,这一点四舅却固守不改,直到后来孩子们依然秉持村里人对父母传统的称谓。

生活中的四舅很有情趣,他在艺术上有极好的天赋和灵性,而且爱好很多,涉猎很广。写字、绘画、根雕、篆刻等都很有兴趣。最有成就的是绘画艺术。

四舅从小就对画画有着浓厚的兴趣,尤其喜欢画连环画,上学时他用铅笔在作业本的反面练习画画,当时没有资料可以参考,他就照着历史课本上的人物头像反复临摹。回村务农后一有空闲就见啥画啥,放羊时画羊,喂牛时画牛,见狗画狗,逮猫画猫。实在找不到对象就对着镜子画自己。他素描的功夫非同一般,人物头像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每到他家都要给我新画一幅素描,这些都成为我永久的珍藏和记忆。

八十年代,政策允许人们搞第二职业。四舅利用节假日和课余时间搞起了工艺美术。四舅教学画画两不误,事业创收双丰收。终于完成了他一生中值得荣耀的三件大事:一是体面地为儿子操办了婚事;二是供养了两个女儿大学就读;三是盖起了一幢宽敞舒适的新宅院。

把画画作为一种艺术追求,应该是退休以后才真正开始的。四舅的山水画清新自然、灵秀隽美,构图精巧,布局独特,很受大众喜爱。慢慢的他头上也多了诸如某某协会会员以及某某画院院士等头衔和称谓。一位画友送了一首《赏任志立山水画有感》的小诗如是说:“层层丘壑耸屏障,森森茂密雾茫茫。潺潺瀑布泻不尽,隐隐天籁悦耳旁。”这是对四舅画作风格的褒赏和赞许。

在音乐方面四舅也极有天赋,吹拉弹奏無所不能,笛子、二胡、口琴、手风琴等自不必说,最拿手的是洞箫和扬琴。许多经典乐曲他都可以娴熟地演奏。一次,四舅到太原的姑娘家小住,学习古筝的外孙女正在练习一首新学的乐曲,坐在一旁的四舅竖耳静听,曲终后对外孙女说:“你弹的是《十面埋伏》吧?”外孙女有些吃惊地打量姥爷。四舅说:“你的琴音不准,姥爷给你调调吧。”于是坐到琴旁,左挪右移、三下两下就把琴音校准了。

四舅除了写画以外,对文学也十分喜爱,偶尔自得其乐地写点儿即兴诗作或随笔小品文。他的墙上挂有一幅自创自书的《七十感怀》隶书条幅:“弹指一挥七十春,岁月年华到秋冬。春播夏耕历辛苦,秋收冬藏享天伦。风雨雪霜经世事,酸甜苦辣写人生。静听长河流水激,笑看晚景夕阳红。”

一次,我带了几位爱好美术摄影的朋友去四舅的家里拜望,朋友们对四舅的悠然生活赞羡不已。家里布置满了各种字画和出自他手的名人肖像。院子就像是个景致盎然的小菜园,院墙上摆满了各种盆景花卉,大门外有一棵葱茏的合欢树,树下是四舅用一把旧藤椅改制的秋千,旁边有两株毛竹和各色玫瑰,分外引人注目。好一幅舒适惬意的迷人图景!热情质朴的四妗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我特意让四妗做了一大锅灵石农村人独有的什锦熬菜,另加鲜嫩爽滑的荷包蛋。朋友们喝酒吃饭神聊调侃,天马行空地谈论说笑,略带醉意的四舅满脸绯红地来了兴致,竟神采飞扬地为大家介绍他这个小山村的美丽风景,话语中流露岀对家乡美景的赞叹和挚爱。酒后,四舅又即兴为大家书写了几幅隶书条幅,还为我们演奏了洋琴乐曲《喜洋洋》。客人们喝彩助兴,尽情观赏。一睹老人的趣味和风采,玩的非常尽兴,我也真切感受到了四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和热爱。

小有功名的四舅退休后本该到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光。然而世事难料,接下来的几次劫难彻底击碎了四舅的美好愿景,人生轨迹又一次被改变。

四舅历来家教很严,懂事听话的儿子在人们眼中极为出息也很有能耐。生意上小有成就的儿子确实也风光过好一阵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他与人合伙经营的一家小型洗煤厂,在二○○五年的一个夜里发生了爆炸事故,儿子被埋在废墟里。四舅闻讯后,两腿酥软,脑子里一片空白地连夜跑往岀事地点,儿子已送往医院救治。四舅匆匆赶往医院,看到的是浑身缠满绷带的儿子……万幸的是儿子只受了皮外伤,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有惊无险地出了院。但这次事故却使厂子元气大伤,惨遭重创,不得不被迫关停。儿子心有不甘,伤势痊愈后,再次承包了一个小型洗煤厂,效益也一度尚好。然而好景不长,由于煤炭形势急转直下,厂里的效益一路下滑,致使厂子负债累累举步维艰,最终因一桩合同纠纷,儿子惹上官司锒铛入狱。四舅开始了为儿申诉的艰难而徒劳的一路奔波……

向来自重脸面的四妗难以承受儿子入狱的精神打击,儿子出事后,整日忧虑惊恐,寝食难安,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焦虑症,其间还几度昏厥被送往医院抢救。两个姑娘不得已把四妗接到太原居住。四舅强忍着对儿子的牵挂,整天服伺四妗,想尽办法安慰劝导。最终精神崩溃的四妗还是没能支撑下去,于二○一四年四月十五日突然辞世。悲哀的是四妗至死也没有得到儿子的案情结果,唏嘘的是儿子也一直不知道母亲已经离世。面临雪上加霜的四舅通宵为四妗撰写了感人至深的悼文,字里行间饱含着对四妗的深深怀念。他送四妗的挽联写道:“好女儿好母亲好奶奶 更是好妻子;爱勤劳爱节俭爱干净 最不爱自己。”虽然直白通俗,却表达了他对四妗无尽的思念。流露出一对老夫妻历尽沧桑的挚爱,令人感怀泪目。

此后,四舅的生活也变得更加艰难,除了两个未成年的孙子需要资助,年近九旬的老母也卧病在床,几十年来一直被四妗照顾备至的四舅在生活上突然失去了依靠,顿觉无所适从。那个曾经欢愉的小院也突然变得凄清冷寂。四舅陪着已经混沌不清的老母,所有的家务几乎是从零开始做起……半年后,老母亲也抛下一生疼爱的四舅溘然离世。

短短八个月的时间,四舅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残酷的炼狱。

倔犟不屈的四舅没有颓废,他强忍悲伤,自我勉励,在艰难困苦中坚韧地前行。几经磨难后,四舅毅然搬离自己苦心经营、曾经欢愉无比的小院,迁出了那个令他情有独钟的村庄,住进了生活比较方便的县城楼房。为了生计,也为了打发时光,四舅一边继续为儿子的事奔忙,一边重操旧业开办美术培训班。

四舅的院里有一塊不足三十平米的小菜园,每次都能看到四舅蹬着一双沾满泥土的胶鞋,戴一顶破旧的草帽,穿着一件晒得发红的蓝大褂,在小菜地里忙碌。菜地虽小,却被四舅规划得井然有序。早春的时候四舅会搭建一个简易的微型“蔬菜大棚”,夏季四舅又会扎一个十分搞笑的“稻草人”,冬天他又会给菜园里越冬的柿子树穿上一件旧棉衣。因为四舅的精心打理,瓜果蔬菜应有尽有,左邻右舍称赞他是种菜的一把好手。

去年初夏,我在朋友圈里看到四舅的视频,他和另外两位朋友正在他的新宅举办小型演奏,四舅敲洋琴,另外两个人一个拉二胡一个吹沙笛子,一曲民乐小合奏,一段晋剧曲牌联奏,很是热闹开心。

四舅今年七十四岁了,年前我去看望了他。他说:“我已闯过了七十三岁大关,准备再闯八十四。”说着给我拿出了近日写的一首打油诗:“过了七十三,闯出鬼门关。小鬼不作为,阎王已瘫痪。想活多少岁,自己看着办。八九不离十,百岁试试看!”

我打心眼里为这位豁达的老人高兴,我虔诚地为他祈福。

杨剑平:山西灵石人,一九六○年生。汾西矿业集团退休职工。当过矿工,作过文秘,搞过企管。爱好摄影、旅游、文艺、烹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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