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钓客

2020-10-09 11:03李继峰
阳光 2020年10期
关键词:拐子花脸钓鱼

大姬沟是古汴河支流,淮北柳孜运河码头遗址位于其南岸,宽广的河道上蒲草茂盛,托起万顷波光。

站在百祥矿井架上远眺,大姬沟像一棵枝杈繁多的大树,静卧在土黄色土地上,错落有致的村庄,像是精巧的温馨鸟巢。上世纪八十年代,沟里水量丰沛,清洁可饮,清冽甘甜,细品回甘,能感到古镇临涣有三千岁的回龙泉泉水的滑润绵淳。沟里盛产黄鳞鲫、浍水鲤、红皮虾等。常常是一尾或几尾红鲤突地跃上水面,凌波翻身,惊了岸上人,寻着泛起的涟漪猜测:鲤跃龙门是祥兆,我家的喜,从何而来呢?

百祥矿作为安徽省最稀有的无烟煤煤矿,高强度开采四五年,塌陷出千亩水塘,散落在大姬沟两岸,这些水塘与大姬沟河脉纵横交织,让缺水严重的地区有了难得一见的水域贯通,宛若皖南水乡。矿工休闲有了好去处,钓鱼成了很多人的选择。

拐子李

皖北这地儿的人,有坏毛病,喜欢给人起绰号。哪个人要是没有绰号,只能说明他人緣差故事少,混得好的矿工,有点儿门面的矿工,在不同圈子顶着不同的绰号。矿区有这样的氛围也培育出特异的人,给人起绰号,有了神来之笔。被喊作“死猴子”的那人身薄脸瘦,下巴尖如刀削,言语尖声尖气,走路办事,急躁毛糙,只需浅浅地接触几次,便能感到他身上从汗毛孔里渗出的“猴里猴气”。

喊人者嗓门洪亮,被喊者心里舒畅,喊来喊去,把真名字给喊没了,坐一个罐笼下井五六年,不知大名姓啥名谁。

矿区窄街短巷,远远的有或沙哑或洪亮的大嗓门——“死猴子,给我带五个包子。”“花狗腚,别忘了晚上买票请我看电影。”“绿麻子,你小姨子啥时来呀,给我留着。”

绰号像是写在人生里的标点符号,被人听到,尚能长久地记得,要么是人生精彩,要么故事感人。拐子李李上坑,却是两者兼而有之。

李上坑是阜南县人,在行洪区喝着淮河水长大的半橛子,家里穷又排兄弟几个的末梢,生来就是受苦的命,长到十五岁,上初中了,娘才下狠心给制了一件新衣裳。俗话说命有长短,富贵在天,在他高中毕业那年,和五十多位庄稼人一道,以农协工的名义,招工进矿,被分到采掘岗位,这些岗位最累最苦,向来是矿工子弟不愿干的活儿。

说也奇怪,李上坑真是喝凉水都添膘,一年从头到尾都吃着粗茶淡饭,还是有一顿无一顿的,却长得肥壮健硕,像是从富裕人家中走出来的。他刚从学校毕业,来到矿上,不像一个车皮拉来的同乡开口就冒出乡音土味儿,他说话有点儿转,普通话里掺着娘娘腔,当时矿上的大领导就是这样的腔调,娘娘腔的普通话成了某种身份的象征,成了受人追捧的时尚,有些矿工暗地里学了好多年,转得都不入耳。长点儿脑子的人都明白,人们追捧的不是腔调,而是操着这种腔调的人手中的权力和权力带来的利益。

刚进矿的新工人蛋子,不论技能提升还是人身安全,都要由有经验的师傅指点帮带,为他撑起一把保护伞。矿上对师徒关系特别重视,新工人进矿那几个月,矿上每月评出“明星师徒”“金牌师傅”,胸戴大红花的师徒照片放进大橱窗,事迹爬上电线杆,成为员工学习的标杆。

李上坑上岗第一天,拜采煤高手赵大军为师。

赵大军是位老矿工,十几岁入井干窑,与煤打了半辈子交道,没当过先进,更没混上一官半职的,自我保护的安全意识特强,从没在井下碰手碰脚过。这次一起分来二十多个毛头小伙子,班长安排赵大军当师傅,赵大军第一眼瞅到李上坑,心里美滋滋的。这小伙子眉清目秀,手大胳膊粗,干活力气小不了。赵大军家里孩子多,把钱看得重,爱占小便宜,签“师徒合同”时,心里打起了小盘算:有这么个徒弟帮自己攉煤抱腿子,自己可以闯闯班里的红榜,多挣点儿“上纲要”钱了,月底看着同伴比自己多百来块的“上纲要”奖金,赵大军眼红心急,睡不着觉,嘴唇起了十来天水泡。

赵大军的小算盘打早了也打错了。入井第一班,被他看好的那位表面憨厚的大徒弟,先给了他来了个“下马威”。

赵大军带着手镐、铁铲,穿过铁腿林立的掌子面,腚还没有焐热屁股下的塘材捆。就看到大汗淋漓的李上坑手里拎着三个销子,从机头晃晃地走过来。五个销子怎么少了两个?赵大军像被马蜂蛰了,从塘材上跳起来。

“上坑,咱的销子怎样少了两个?”

“少了吗?我咋不知道?”

“每天干十棚窑,隔一棚挂一个,都是五个销子,干三年都没少过。你弄啥吃的?”赵大军火冒三丈,气得身子发抖。两个销子罚六分,一个班的井下补贴就泡汤了。

“可能是我爬着过洞子的时候,掉了吧?”李上坑两只大眼蝴蝶翅膀一样扑闪着,眼睛后面好像隐藏着什么东西,赵大军起了疑心又说不出啥来。

后来,赵大军听工友说,李上坑看到一起进矿的都空着手跟着师傅走,心里很不爽,趁人不注意,把两个销子扔到老塘里。赵大军被李上坑制了一下,感到有点儿不舒服。

赵大军这个大男人,心眼比针眼还小,几个回合下来,他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庙太小,镇不住李上坑这位大神,就不想使唤这位徒弟了。他将就着带了十来天,趁着月度评议会,添油加醋地向区里举荐,说了李上坑“特别能吃苦”“技能进步特别快”等违心话。目标只有一个,尽可能把这个大神推远点儿,别在身边恶心自己了。

赵大军的话,可真是及时雨呀,当时,区里正愁着找不到“传帮带学得快”典型,引着新工人早点儿单干。在区领导眼里,采煤是粗人粗活,只要采煤工肯出力气,胆子大手头快,学个三四天就足够,学长了就是浪费时间,浪费工效。听闻赵大军放出的消息,班长第二天就安排李上坑单干了,时势造英雄,李上坑本来只是玩了个小聪明,没想到成了单干标杆,立马就上了“话匣子”,爬上电线杆,成了矿上的“单干明星”,全矿就三名,他成了矿区红人。

李上坑从小在村里放羊拾柴,他的花花肠子,源于他得读的书多,理解什么是弱肉强食,在挖煤工这个大环境中,学会了自我保护,熟练地掌握着生存小技巧,让他能够远离伤害,不被欺凌。单干没几天,他的自我保护技巧,屡屡暴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掌子面。深谙世事的老矿工无不感叹,煤窑真是代有才人出,这位采煤小老弟,日后一定有出息。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拐子李的,不过大家从心里认为,绰号名副其实。

拐子李按自己的套路干窑活。对矿长在新员工岗前动员会上说的“大家要休息好,才能工作好”这句话,领会落实得很到位。他背着铲子、手镐、锤子和销子采煤“四大件”来到茬口,把竹笆子摊开,铺成弹簧床,在上面舒坦地睡上一觉。放炮后,他眯着眼看着工友们都抢着护顶架棚,生怕漏顶有危险不好干。李上坑不会像他们猴急的进茬,他闲庭信步慢悠悠上茬,左看看右看看,才会猫着身子去干活。他知道,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如果漏了顶,班长会抽大工来打支援,自己可作“壁上观”,省事不出力不冒险。漏顶的事不常有,拐子李工作拖拉,常被班长骂得狗血喷头。

谁和拐子李连茬采煤,都要自认倒霉。人工采煤架棚,师傅几代都是这样传:从两端开茬,采取“前进式”或“后退式”架棚,安全高效。拐子李脑壳灵,独辟蹊径,从自己的茬中间开干,原因很简单,等他干到茬口边缘时,茬上的煤,都被连茬的工友攉得差不多了,自己省事惹人烦,拐子李在班里口碑極差。采煤进尺,系统化大生产,谁干得快,谁就要多干,这是不争的事实,大家不会计较这些小细节。以拐子李总是“慢半拍”做法,不用抵车、不用清底煤、不用加补梁档。班长为了这事批评扣分罚钱,就是改不了他的毛病,还振振有词:“慢工出细活儿,出了事咋办?你的乌纱帽还想要不?”

班长对他这样的“油条”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安排让他啃“机脖子”,少给他划几棚,人家干完他也能收工,对他这种“软硬不吃”的,班长也没好法子,最后只好听之任之了。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重罚,每犯个小错,班长都会大张旗鼓地处罚,他成了采煤班的“过街老鼠”。

拐子李在工作中偷懒丢肩,干了五六年,连个“周优秀”也没评上过。可他在矿区钓鱼行当里,和歪蛋、张花脸、奶油瓜子几个一等一高手齐名。他到什么地方垂钓了,很快成为街头巷尾钓鱼人的谈资。想钓到更多更大的鱼,看看拐子李在哪儿钓,准成。

拐子李从小在淮河岸边长大,钓鱼技巧来自小时的耳濡目染。矿上长大的孩子,自小在幼儿园唱歌跳舞,时常穿着统一园服,整齐排队,手牵手来到井口,为即将入井的矿工朗诵安全诗歌。可以说,无论成长的环境还是方式,都和农村的孩子有着天壤之别。农村孩子有更广阔的天地,上学之前都是钓鱼摸虾抓青蛙,畅享江湖之乐。拐子李从蹒跚学步就看乡里乡亲们扬竿钓鱼,钓技是从吃娘奶开始训练,贯穿他的童年少年成长的全过程。钓技之精、钓术之诡,到什么程度,一言以蔽之,从娘胎里带来的技艺,往往是平常人脱了裤子也赶不上的。

拐子李成为真正的瘸子,缘于偷竹子做钓竿。

黄山地区产的细毛竹,是采煤护帮顶用小竹笆的原料。这种竹子匀细修长,分杈少,韧性强,关键是竹节长,适合加工鱼竿。矿上喜欢钓鱼的矿工,常到编笆厂溜达,瞅瞅可以上手的竹子,弄几根回家,用铜油泡几天,用铁火钩穿通,就成为不错的钓竿了。编笆厂来了一批新竹,矿上钓客有不少人新钓竿已经上手了。

拐子李看到别人用新鱼竿,手痒心更痒。他毕竟从农村来,做事没有人来帮衬,想在矿里找点儿东西,无处开口求人,也伸不开手脚。年龄二十大几了,胆子虽然不小,和矿上的“老油条”处世圆滑相比,他像刚出窝的小麻雀——翅膀太嫩。他亲眼看到,歪蛋带包烟,就提着几根长长的竹子,从小门走到大门,还大摇大摆哼着小曲,很是羡慕。他知道歪蛋亲叔是保卫科副科长,门卫不看僧面看佛面,像他这样的“外来户”,拿一个螺丝垫片,都会被保卫人员拖进黑屋,扁得鼻青脸肿。和他一同进矿的农协工,发生过好几起了,外来户在矿上不受待见,还是蹲在角落,不发生什么事为好。

拐子李本不敢去偷东西,可是,歪蛋、张花脸们扬着手中鱼竿的显摆神态,让他受不了。

钓鱼常讲“长一尺胜一丈”。歪蛋的新鱼竿长一米多,在钓场优势十分明显,黄山毛竹加工而成的钓竿,钓得更远,鱼获显著增多,把最牛的拐子李逼到了最差。更气人的不是钓多钓少,而是手提新鱼竿的家伙心态不正,总在炫耀,新鱼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像刀子一样伤害着他。这口气不好咽下去,逼着拐子李对蓄谋已久的事付出了行动。

那是一个初秋的雨夜,拐子李翻越矿里几道门,从竹堆里选出几根又直又长的竹子,用绳子拴实,拉到矿门口,都很顺利,没有遇到什么惊险,“怦怦”的心跳在夜色下平静下来。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也该摊上他倒霉,在翻越最后一道铁门时,遇到两个民警,用手电筒照着打鹌鹑。他们的长电筒像探照灯一样乱射,拐子李翻到铁门最高处时,一道锃亮的光束,正好打在他的脸上,他吓得魂飞魄散,从门上掉下来,腿摔在挡门石上,“咔嘣”一声腿断成两截。从那时起,拐子李成了真瘸子。

拐子李钓竿没有做成,还在医院住了三个月。他的腿刚能拄着拐走几步,钓鱼瘾就像摁在水里的瓢,急速地浮上来,他偷偷溜出住院部,火急火燎地去大姬沟钓鱼了。

那天风特别大,刮得树像弓一样弯着腰,桥洞发出的吼叫让人毛骨悚然,河边没有钓鱼人。拐子李来到桥东侧背风处,开始打窝垂钓,在吃中午饭前后,拐子李补补窝,啃几口大馍,准备继续战斗。

他正在就着蒜啃馍吃午饭,听见“扑嗵”一声,一道红影划空而过,水中央溅起高高的水花。拐子李打小在淮河边长大,跳河寻短见的事,常有耳闻。他没有多想,跳入河里,捞小鸡一样,轻松地把那个寻短见的女人拖到岸边。原来,这位漂亮的女孩处的对象考上大学时说的好好的,大学毕业就结婚,没想到男孩分到大城市,和城里的女同学好上了,找个事由,把这位乡下的女孩踹了,成了现实版的陈世美。尽管这个女孩的父亲是大队支书,也难逃如此厄运。女孩子收到他的绝情信,哭得撕心裂肺,痛得死去活来,父母把她关在屋里好几天。今天,家人都上地里去扶被狂风吹倒的玉米,她偷偷跑出来,到他和男友先前经常约会的桥上,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回应那再也得不到的爱情。

拐子李救美的事,刚开始矿上知道的人不多。两个月后,拐子李和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结婚了,陪嫁之丰富,包括“三转三响十六条腿”,风光不亚于矿上中层干部女儿的嫁妆,成了街头巷尾大热门。

“拐子李这小子真走桃花运,水平真他妈高,钓个美人鱼,还娶个大队书记的千金,这陪嫁真不得了,咱挣半辈子怕也挣不来。”

“有啥可羡慕的,娶个二手货,人家当然要用陪嫁堵嘴了。”

“别说了,不花一分钱,娶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不愿意?”

拐子李救人,积了大德。好处像桃花一样纷纷落到他头上。因为救人有功,他由农协工转为合同制,一下子成了固定工,真正吃商品粮了。矿上奖励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腿瘸了,不适合井下工作,调到供应科当收料员,兼管编笆厂。世上的事,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调拨着,好事坏事来得都很突然。后来,矿上有知道线线脑脑的,解秘这一串悬案背后的谜码:矿上征迁土地搬迁村庄,哪件不有求于拐子李老丈人?他提出的条件不答应,征迁找人都不见面,就别提谈协议签字的事了。矿上领导也是被逼无奈,签下城下之约。一时间,拐子李成了矿工茶余饭后谈论的主角。

拐子李这个收料员岗位,不论收入还是权力,都不比一个副科级差。从几百里外的山区拉来几车木材竹子到矿上卖,拐子李验收合格,签上名盖上章,直接到矿财务室领钱。

拐子李从河里捞的媳妇叫袁勤。经历了那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后,她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躲在家里相夫教子。袁勤喜欢读书,也很会和邻居相处,左邻右舍孩子经常围在他身边,听她讲《桃园三结义》《武松打虎》《白雪公主》等健康向上的故事,让孩子知道做人做事的道理。孩子们在学习数学、英语时,遇到不会的,都来请教袁姨。她从不拒绝,给孩子们讲个明明白白。孩子都是家里的宝,给孩子糖果吃,比请大人吃筵席更可人更管事。时间久了,拐子李家成为矿区免费的培训班,孩子越来越多,袁勤的好名声家喻户晓,拐子李被唤作“袁老师的男人”。

袁勤的善举,让拐子李家成了邻里香,厨房里里外外,堆放着孩子父母开垦荒地种的青菜、萝卜。腌辣椒、醋豇豆、咸蒜瓣,十几瓶子排在那里,矿工家属来自五湖四海,拐子李家的橱柜里,川味、湘味、海味等风味小咸菜,赛过矿上副食品商店。

拐子李当上材料验收员第一天,袁勤就对他约法三章:不收礼、不违纪、不吃请。并告诫拐子李,在巴掌大的矿区,老百姓眼睛就是王法,从心里都有一杆秤,一些胡干蛮干的人,就好比掩耳盗铃的傻子,最终有什么好结果?退一万步说,你要有个不好的名声,咱还能抬头吗?孩子今后咋做人?老婆说得到做得到,令人敬佩。做板材生意的马老板,知道拐子李喜欢钓鱼,送来一套精美的钓具,拐子李推让半天,想留下这套心仪的渔具。袁勤笑吟吟地对马老板说:“咱家老李早就不钓鱼了,我们准备到姬沟堤上开荒种菜,这鱼竿也不能刨地,您带走自己玩儿吧,你们生意人,压力大,要经常放松放松才好。”那人也听说过,拐子李这个会持家的媳妇知书达礼,听到这话,羞愧地拎着钓具走了。

袁勤生了个大胖小子,聪明像爸更像妈,小学初中高中,成绩在班上都名列前茅,顺利地考上大学。

拐子李整天在办公室,端着茶杯翻着报表,养得细皮嫩肉,每想晒着太阳钓鱼,心里就发怵,钓鱼瘾像落在水中的墨水慢慢散去,直到最后变得无影无踪。每有钓鱼人骑着自行车从身边急速而过,他疑惑地问自己,我还会钓鱼吗?那时候骑自行车几十里路,顶着毒日头在河边钓鱼的劲头被鱼膺叼走了?拐子李钓鱼的名头,在钓鱼界还在响着呢,经常有毛头小伙子提着礼物到家里,咨询交流钓技,拐子李不厌其烦,直讲到询问的客人打瞌睡,才开门送客。

有袁勤这道防护墙,拐子李在岗位从不胡来,秉公办事,一直干到退休。后来两口子被读了博士在南京安家的儿子接走了,拐子李离矿前,邀亲朋在大酒店聚一聚,拐子李和大伙儿频繁举杯炸罍子,喝高了,感慨万千,突然抱着坐在轮椅上的赵大军号啕大哭,惊得大家忙来劝阻。

拐子李小时候在淮河边上钓鱼,如今在长江边上钓鱼了。后来接拐子李的岗位的,经不住利益诱惑,成了金钱美色的俘虏,有被开除的也有进局子的。袁勤对拐子李说,走到那一步的,几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歪 蛋

下料队在这个矿是“痞老妖”集中营。能在这里混的,都是无理强三分横行霸道的主儿,他们在生产区队都是一颗老鼠屎,把他们抽出来,混编在一起,让他们相互祸害,不再祸害正常工作的矿工。矿领导把提出此建议的人评了个当年的矿级劳模,以奖励他的脑洞开得早开得妙开得准,一计安矿区,为矿领导排除了多年的心腹之患。

歪蛋叫林刚,是运输区下料队的下料工。他每天下午五点上班,往采煤区送十几矿车物料,三四个小时的活儿,整天闲着。别人是闲着去钓鱼,他的工作是拎着鱼竿钓鱼,有空闲了,才去上班。如果有事,和班组里的哥们儿打声招呼,一个月不上班,也会正常开工资,没人敢少给一张毛票。

他钓鱼,不像拐子李喜欢单溜。他作为矿区众多钓友的主脑,每次出门去钓鱼,不说浩浩荡荡,至少也是三五成群,阵势从来不小。他为人慷慨大方,配饵秘方从不藏着掖着,钓鱼人喜欢跟他蹭热度。群里流行这样一句话:“跟着歪蛋干,大鱼吃不完。”一起去钓鱼,他是热心人,谁被鱼钩钩了手指需要摘,谁的打位器掉到水里了,他主动帮忙,跳到水里捞上来。看着别人钓不到鱼,他赶紧上前,用自己的窝料补窝聚鱼。新手来钓鱼,他手把手教会绑钩调漂,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歪蛋家门对着篮球场。篮球场种着两排法国梧桐树,粗壮的树干直插天空,撑起绿荫如伞,几排石凳石椅,原先是供打球人休息的,现已成为钓鱼人放茶杯绑鱼钩的平台。这里是全矿钓鱼人的交流场。每天晚饭后,雷打不动,远的骑着车,近的捧着茶,聚在这里聊一会儿。拐子李一开始也经常来,他远远站在梧桐树下,听大家聊,哪儿出鱼了,哪里渔具店有优惠,这个季节配什么方子会更上鱼等,听到自己有用的信息,他就会走开。歪蛋知道拐子李是小心眼儿,有时故意交头接耳,逗逗拐子李。钓鱼人在一起就这样,用逗鱼的方式逗人,花花点子一看就破。拐子李也不生气,识趣地走过来,散一圈儿烟,和大家交流一会儿,会早于其他人离开。后来,拐子李手里有了权,找他办事的人多,来这里的次数少了。特别是袁勤辅导孩子学习有名气后,拐子李每次来,都会有人早早地围上来,端茶递烟,和他套近乎。人是社会人,谁的地位高,谁家香火旺,就受巴结,這是人人尊崇的自然现象。

歪蛋老婆是一位编笆女,叫胡萍。歪蛋常到编笆厂,帮钓友找竹子做鱼竿相识的,比歪蛋大五岁。是一位心里有啥不说出来就能憋炸的泼辣女人。初交对象时发生一件事被大家说笑许多年。一天,大家都在歪蛋家门口说钓鱼的事,胡萍一身香脂气的走过来,人未到香味已浓得熏人,她站得远远的,冲着歪蛋嚷道:“聊啥聊,回家睡觉。”歪蛋撇下钓友就跟着进了屋,留下一群钓客傻站在那里面面相觑。胡萍当时是“大龄剩女”,遇到歪蛋这块小鲜肉,就没有松口的意思了,为了垄断歪蛋,胡萍豁出去了,玩了自己能够拿得动的小心眼,没打点就走钩了,歪蛋尝到了甜头越发地上瘾,胡萍也就轻松地拿下了这个矿区大活宝。多年过去了,老钓客们在一起,还会有人说“聊啥聊,回家睡觉去”,让歪蛋脸上发烧。知道典故的,报以会心的笑,再给不知道门道的小生们添油加醋地讲一遍,故事就传下来了。

飘着竹子清香的笆厂里,竹笆堆积如山。伴着剪竹器的轰鸣声,三十多名编笆女席地而坐,灵巧的手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胡萍小学毕业就来编笆厂上班了,练成了笆厂手上最有劲的编笆女,一个手指就能扭动钢丝,也是唯一一位能够“开双枪”的技术尖子,她单手扭铁丝左右开弓,速度比人家快一倍,一片小笆在她手上不到三分钟就编好了,整整齐齐的,竹距均匀。每天能编四百五十片,三分一片,一个月编一万多片,能挣三百多块。

煤矿是男人的天下,女人找个挣钱的行当很难,男人找个能挣钱的女人更难,当初她倒茬追歪蛋时,歪蛋甘心情愿上钩,也是有算计的。她的嗓门比男人还高还粗,歪蛋都顺着她,她也像疼儿子一样疼歪蛋,她是个有家庭担当的女人,为这个家从不缺班,长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每天低头使劲地编织竹笆,编织着生活,累了伸一伸腰,身体里就涌起“回家睡觉”的力量。

竹子源源不断地运来,竹笆源源不断地运走。编笆女是最能吃苦的女人,胡萍和她的同事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提着大白搪瓷缸子,风里来雨里去,在竹子向竹笆的演进中,皱纹爬上了额头,原先健美的身材,也在无情的岁月冲洗中褪去鲜活色彩,一天天黯淡干瘪下来。胡萍粗糙的手上结着厚厚的茧子,手上贴满胶布。她说:“竹签子锋利得很,有茧子也能刺出血来。用胶布保护一下,就好了。”胡萍快言快语,是厂里的“开心果”,有“葫芦娃”的绰号,厂里的工友都喊绰号。她整天給大家讲笑话,她调走后,厂里笑声少了,厂长说效益也下降了。

歪蛋和钓友回来,经常在一起喝几杯。他们把钓来的鱼聚在一起,煎炒清炖,做几个小菜很轻松。酒怎么办?他们就把个头大的鱼拣出来,到菜市场卖掉。鱼贩子给的价格低,歪蛋就自己带着洗脚盆和杆秤,蹲在水产市场一角,亲自售卖,歪蛋的脸是活招牌,矿区的居民见是钓的野鱼,围上来争着买。特别是家有孕妇或产妇的,需用野鲫鱼补身子催奶的人家,写下字纸,约好歪蛋留着,价格高低无所谓。近些年,矿区孩子长势生猛,又高又壮,钓客是有功劳的。

歪蛋看到居民对野生的鱼需求量大,脑瓜子开了窍,就做起了倒腾鱼虾生意。他买了辆二手春兰摩托,配个两挂的藤筐,从浍河、汴河打鱼人家贩来鲫鱼、鲤鱼、河虾、黄鳝、螃蟹到市场上卖,生意特别火,遇到周日,一天能赚几百元,比自己一个月挣的工资都多。

矿区鱼情好,这么赚钱,如果这些野鱼虾运到淮北市淮海路菜市场,会不会价格更高?歪蛋的想法与市民追求高质量生活不谋而合。城市鱼市卖的多是混养塘的精养鱼,吃着添加剂饲料长的,吃到人嘴里,肥而腻,加多少作料都去不掉那股土腥气,口感和野生鱼没法比。歪蛋带去的新鲜的野生水产品,催生了市民的美食欲,丰富了市民的餐桌。市场大,各色人等特别多,不差钱的顾客多得是。有位带着上海腔的高挑女人,不论买鱼还是买虾,从不问价,十来斤小河虾往往就包圆儿了。临走时,轻笑着说,有大个头野生老鳖,一只给他三百块。说着从精美的手包里捏一张百元票下了定金。

往市里倒腾水产品,歪蛋陷入迷茫,特别是看到细皮嫩肉的城里女人,他想,自己的老婆也是女人,每天从早累到晚,一个月才挣三四张百元票。每天晚上,她手摸在他身上,老茧像鱼钩上的倒刺一样,拉得他生疼,市里这些白里透红的娘们儿,买鱼买虾,从不问价,为什么这么有钱又漂亮呢?歪蛋站在鱼市的灯光下,当然看不清楚,世界那么大,挣钱门路千差万别。人啥命挣啥钱,别瞎寻思了,骑着摩托车起早贪黑贩鱼,作为一家人的顶梁柱,不能有任何闪失。在编笆厂流着臭汗的胡萍,心都放在那辆春兰摩托车屁股的藤筐里了,无时无刻不跟着他在马路上飞奔。

矿上周边的塌陷区和几条大河都被人承包搞各种水产养殖了,供野生鱼类生活的水域越来越小,野生鱼类也成了稀有产品。经过歪蛋贩卖,矿上菜市场野生的黄鳝、老鳖甚至泥鳅价格,打着滚儿往上蹿,矿上食客加重了负担,他们在背后指着歪蛋骂,这个断子绝孙的家伙,尽干缺德事。

当然,也有喜欢歪蛋的。一天,矿办公室接待员张猛,跟着歪蛋到洗澡堂子里,和歪蛋套近乎,说:“矿上食堂里的黄鳝、老鳖都太肥了,矿领导每次体检,都有患脂肪肝、高血压和高血脂的。”他又忧心忡忡地说:“再这样吃下去,矿领导都肥胖得生病了,谁带咱抓安全生产呢!想找你帮忙弄点儿野味。”歪蛋觉着张猛的话有些别扭,也觉着有生意可做,就讪讪地笑,嗯嗯地应着。张猛畅快地告诉歪蛋:“把眼放高些敞亮些,别局限于水里的物件,地上跑的,天上飞的都可以整,什么野鸡、蛇、斑鸠、穿山甲,只要野生的,价格随便定,开张条就行了。”歪蛋看着他那副贱不贱贵不贵的样子,不由得感叹:“矿上让你做办公室接待员,算是找对人了,你真尽心呀。”张猛的手胡噜着浴波,若有所思地长长叹了口气。

歪蛋和张猛曾在下料队一起干过几天,算是工友。张猛的哥是集团管财务的副总经理,张猛本以为井下是水帘洞很好玩儿,下了几天井兴致就没了,整天推车干活,井下空气又脏,湿度又大,就调到矿办公室干采买了,专管矿领导的吃喝拉撒。张猛外号张马褂,在矿上是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腰粗嘴大到哪儿吃哪儿。

张猛作为矿上的采买,从来不还价,花多花少都是矿上的钱,出手大方是自然的。张猛也喜欢钓鱼,经常到歪蛋家门前广场上吹牛,有时候会带瓶好酒,和钓友们小酌几杯。这家伙看着矿上酒库里好酒好烟堆成山,他自己不是盛酒的家伙,两杯酒下肚就口无遮拦,放出矿上桃色新闻,说出哪个领导怎么换片子,哪个漂亮女工为了调工作,被哪个领导摁倒在办公室。这样的内部消息比小巷的风跑得还快,从这家炕头飞到那家灶台。矿区没太多文化娱乐,这样的花边故事,经过几次满嘴跑火车的嘴巴润色加工,丰富了矿工家属八小时以外的生活。

歪蛋有一个想法,窝在心头。那就是胡萍岗位太辛苦,一个女人的手比采煤工的手还粗糙,怎么才能调个轻闲体面的活儿?找谁调呢?老婆岗位好,也是男人的风光,女人整天累得狗一样,男人在大街上,咋能扛起脸挺起胸?早前,歪蛋口袋里没有钱,这个念头就像流星闪过。在矿区,老百姓办屁大的事,都要哭爷求娘地折腾,有时候扒下一层皮还不一定遂人心愿,当官的办事多容易?张猛的哥一个电话,就把事情办得妥妥的……现在,歪蛋日进斗金,每月挣几千块,不比一个科级干部少,为什么不为老婆调个体面的岗位?望着张马褂摇头晃脑醉醺醺的样子,他心里突然有了花钱买路子的打算,扶着张马褂回家时,顺手拎一袋螃蟹,放到张马褂的厨房里。第二天,歪蛋就接到张马褂的电话,说你啥意思?怎么往龙宫里送宝?张马褂什么花花肠子没领教过?打电话过来,就是问问有啥需要帮助的。他张马褂是有头有面的,不是吃白食的主。钓鱼时的八面威风,贩鱼时的骄横蛮傲,都飞得不见踪迹,歪蛋用委婉到谦卑的语气道出想自己给老婆调工作的愿望。

“屁大的事,有屁咋不早放?嫂子在那里憋屈,我给多经公司刘哥打个电话,下周一来接待食堂上班,多大点儿事,就这样吧,挂了。”歪蛋揣着“怦怦”直跳的心傻站在那里。世上多少事,就是这样难找答案,你磨穿鞋帮的劳烦奔波,顶不上某些人的手指,在空中那么轻轻地比画比画管用。

歪蛋脑子好使,黄鳝、草虾和白鲢在一起,他抠抠手指就算出来了。他唯一的女儿林慧慧,脑子不开窍,特别是数学成绩特别差。弄得教数学的王老师见了歪蛋总是躲着走。真不是王老师吃了人家的鱼不努力教,王老师困惑的是,补课时做八十八分的卷子,在课堂考试只能考三十分,老师帮着作弊,成绩也上不去,真不能再埋怨老师不努力。

俗话说,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在老师的推荐下,歪蛋给慧慧在市里报了个舞蹈班,别看孩子上四年级才开始学,基本功课起步比其他孩子晚好几年,练舞蹈却是个门里精,身体柔软来自天然,关键是她特别喜欢跳,练得特别吃苦,悟性又超级好,不到两年,就登上市电视台的春晚舞台,在一群丑小鸭中当领舞了。带她的舞蹈老师都惊讶,这个矿上的孩子,就是吃跳舞这碗饭的。老师碰到百年难遇的好苗子,怎能不让金子发光呢!经常带她参加这个选秀那个大赛。最后,慧慧在参加南京军区歌舞团选秀时,从上百名選手中脱颖而出,成为南京军区下面一个师级歌舞团的舞蹈演员。

喜事从天而降,好事从来皆成双。和歪蛋家一样喜事盈门的还有拐子李,他儿子李明亮高考成绩揭晓了,全市排在第九,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录取了。那一阵子,矿区许多人对钓客家里为什么出人才这个谜题分析研究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得到令人信服的答案。若干年后,李明亮和林慧慧结为夫妻,更是让人敲破脑门子想不到。

张花脸

张花脸在矿充电房上班,和张马褂是堂兄弟。他一八几的个子,长得浓眉大眼、气度不凡。远远望过去,有的女人以为是影星王心刚到矿上体验生活来了。他常用铁板条在炉火上烧热,沾着发蜡,把头发捯弄成大波浪,骑着大链盒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录音机,这在当时是矿区很潇洒的主儿。和采煤工从哪儿一过,一股“一剪梅”香皂味不同,张花脸身上散发出成熟的男人荷尔蒙味道,吸引着女人的心。张花脸他妈卤一手好卤菜,特别是卤猪头肉,是矿区一绝,他经常送猪头肉给他喜欢的女人吃,哄女人上床。

矿区取消肉票、粮票、布票没有多长时间,自由市场上就摆出许多摊位,其中一家生意最好的卤菜摊后面站着的就是张花脸的妈妈。张花脸姥姥家是定远县人,卤味世家出身,卤老鹅、卤猪头肉、卤猪下水、卤花生米,手艺是家传的,她的摊子摆出来,卤香飘溢开来,让半条街的人流口水。

张花脸潇洒的外表,配上卤猪头肉,睡了不少漂亮女人。睡过谁,本是天知地知他知她知的事。后来矿上发生了一起刑事案件,才把这个风流哥们儿睡过的女人公示于众。

张花脸工作的充电房建在矿煤炭外运的铁道旁,这里天高皇帝远,便成了张花脸带着女工友疯狂迪斯科的最佳舞台,跳累了就吃卤猪头肉,喝口子酒、喝汽水,烟味香脂味搅在一起,弄得整个房间乌烟瘴气。

一天夜里,张花脸在充电房值班,玩得欢累得深睡得实,被一个蒙面人往脸上泼了稀硫酸。这是谋杀案,震动了矿区,惊动了市公安局。在公安侦查过程中,询问张花脸在工作和生活中是否得罪过什么人,干过什么坏事没有?张花脸一开始啥也没说,被询问了好几天,熬不住了,才说出:“睡了几个别人家女人,算不算?”一句话,把办案的警官气乐了:“这肯定算,你说说啥情况,我们从中找找破案的线索。”张花脸本以为讲得越详细案子破得就越快,自己的伤痛自然减轻些,于是不藏不遮,和盘端出,把自己做过那些风月往事,一说一箩筐。“这小子,有本事,睡的女人这么多,活该有人烧你脸。”警官愣了半天没说话,真想撕下这层白纱布,看看这是怎样一张脸,怎么这样讨女人喜欢。张花脸毁容案线索杂乱,没法破。矿上看在他堂哥的面子上,按工伤处理,从此不用上班,月月按时足额领钱,给他钓鱼赢得了大把的时间。

张花脸案件悬而未破,卷宗蹦出来的消息像纸里包裹的火,把矿区许多家庭烧得焦头烂额,搅和得家属区鸡飞狗跳,直到深夜,还有女人被老公揍得鬼哭狼嚎。

失足的女人各有各的个性,特别是遇到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更是风格各异,有的特别抗揍,棍棒之下,咬牙忍着不叫不喊,生怕被人知道。有的巴掌没挨屁股,已叫得如杀猪宰羊,吵得几栋楼的人都没有心思睡觉,伸直脖子探听热闹。

张花脸刚开始羞愧得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事态发酵到如此的地步,让张花脸哭笑不得,这里边也牵扯出好多冤假错案,有些鼻青脸肿的女人,他压根儿就不认识,也陪着挨揍,只能怪那个女人的老公捕风捉影,无事生非。他本来有义务站出来,纠偏匡正,只是感到自己做这事太丢人,担心被打不敢去说出真相。只能骑上脚踏车,带几个烧饼卷几块猪头肉,顶着街道上投来的带着毒刺的眼光,躲进僻静的大姬沟岸边钓鱼。

张花脸钓鱼,喜欢守老窝,一个牛头湾,他今天去明天还去,连续蹲守十天半个月,常常收获惊人。一次,他钓到一条九十多斤的大青鲲,遛了五个多小时,才把那条比他腰还粗的鱼抱上岸来。张花脸驮着条大鱼回家,沿途引来不少人围观,左邻右舍和钓友们挤破门来看热闹。矿宣传部的笔杆子带着相机,采访张花脸钓鱼过程和钓技提高的过程,添油加醋连夜成文,以《矿区大师钓技非凡,百斤鱼王轻松上岸》为题,发向诸多媒体。张花脸脸捂围巾、鱼尾扫地的大彩照登上全国订阅量最大的《钓鱼》杂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张花脸成为矿区的钓鱼名人。

“这家伙真是人才,玩啥都能玩出名堂出来。”矿区闲人对他羡慕不已。

张花脸的老爸张有全退休在家,喜欢喝两杯,也让大伙儿羡慕。谁能和他比呢,老婆会卤菜,家里的猪头肉吃不完,不缺零花钱,整天革命小酒喝得有滋有味。张花脸和婆娘鬼混的糗事对老人来说是当头一棒,他感到老脸不能见人,只有多喝几杯,才能借酒壮胆,整天醉醺醺,歪歪倒倒的走出家门。

张有全是掘进工,每天在井下攉煤架棚十几个小时,折腾了大半辈子,身子骨被掏空了,退休后,整天以酒为伴,没几年就得了脑溢血,瘫痪在床。母亲卖卤菜供家用,张花脸成了床前孝子。

每天上午,张花脸推着父亲到矿医院康复治疗。按摩、拉伸、针灸、焐热枕等一套下来,好几百块。每天如此,一个月下来,花费几千块,家里就是有五个卤菜摊,也填不满这个大窟窿。张花脸按着康复要求,把家里的钢架子当扶手,床板上安装液压杆,支撑床板能够折起九十度……张花脸的家成了小型康复室,老人可以足不出户,得到标准的康复锻炼。

每天下午,雷打不动,张花脸推着父亲到幸福浴池泡澡活血,卧床六个月,张有全身上没有褥疮,还总是散发着花露水的香味儿,始终干干净净的。张有全个子大,病倒后又添了几十斤,张花脸一个人架不起来,每天洗澡,更衣室里有张花脸过去的玩伴,在那儿等着,帮忙架老爷子。这些人过去免费吃过张家卤菜,哥们儿之情不会时过境迁,张花脸家有事,朋友没有躲得远远的,够义气是哥们儿。一个煤矿家属区,人挨着人,眼对着眼,屁大的事,都会传得家喻户晓,你的为人处事是怎样做的,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谁心里都有杆秤。你做人是对还是错,不在于你口袋里钱、杯中酒、碗里肉和手中权,人们更在乎的是儿子能孝敬爹娘,急难时朋友能伸出手。

俗话说,床前百日无孝子。张花脸用行动证明,他是孝子中的大孝子。

张家卤菜摊对门有个健民针灸按摩室,医师姓洪,精瘦如柴,个头六拃多点儿,是福建人,他不喜欢人叫他“洪大夫”,谁叫他“洪老板”,他在收款时准会笑眯眯地少收点儿钱。不知道是张家的卤菜摊熏了他眼还是变质的猪头肉闹了他的肚,每次张花脸和她妈推着张有全去针灸,“洪老板”脸上的笑容立马停电,在针灸推拿全过程,也是一言不发,直至收钱送人,面无表情,凝重的脸色里似乎隐藏着什么,让张花脸很是疑惑不解。后来,“洪老板”带着“背后花”私奔,张花脸心头的疑云才消散。

“背后花”名叫范开花,从外地被表亲介绍嫁给一名开拓工当老婆。他的男人在井下干了时间不长,就不敢再下井,游手好闲串牌场,靠吃父亲的退休金,凑合着填饱肚子,还要供弟弟妹妹上学。这样的生活,花枝招展的范开花受不了,她每天穿得和花蝴蝶一样,哪儿有酒香往哪儿跑,和张花脸鬼混过几次,发现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就另寻高枝了。范开花在矿区越混越差,有人说,给一个烧饼就能哄她上床,吃得像个母猪一样肥。最后不知道怎么竟然和浑身拆不了一斤肉的“洪老板”搞到一起。“洪老板”能够抛下越来越火的针灸生意,带着她私奔,可能是贪吃她的一身肉膘。

在张花脸的护理下,瘫痪七个月后,张有全可以站起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路了。这是全家的喜事,可这喜事却被另一件坏事掩盖了,喜顺来超市老板张贺军携款潜逃了,张花脸母亲投进去的五万块钱,瞬间蒸发,变成几张盖着印章的白条。核实了消息后,母亲卧床不起,几天米水不进。

张贺军操着一口不知哪山上的普通话,初来街面摆摊,是卖胡椒面,他的五香粉味道纯正,货真价实,摊点从早到晚都挤满顾客,把原来几家卖胡椒面的挤到其它街上去了。没过几个月,张贺军出钱盘下了“喜顺来”超市。

喜顺来本来在菜市街里,是一位矿工经营的一进一出的小门面,只卖日用品。张贺军接手后,搬到矿家属区最繁华地段,规模和市里的中型商场差不多,批发兼零售,从日用百货到自行车、摩托车等大件,店前车水马龙,成为矿工家属消费的首选,整天开着空调,里面四季恒温,退休的老人带着孙子,免费在这里避暑躲寒。

喜顺来在张贺军的手里像滚雪球一样,没几年时间,在周边的三乡四镇开了五六家分店。他开着锃亮的桑塔纳出入矿区,整个矿上只有两辆桑塔纳,矿长一辆他一辆。矿上的车早出晚归,布帘挂得严丝合缝的,鬼知道坐着谁,张贺军的车,整天在矿区跑来跑去,有头有面的人家里有红白喜事,他親自出席,随礼都是二百元,攀上这棵大树的,不愁吃香喝辣。那时候,采煤工一个月的收入也不过三四百元。

张贺军在矿区建造的商业帝国,需要资金周转。他以高出银行两倍的利息,向矿工家属和小商贩们借贷,一千元钱一个月给利一百元,放上十个月,本钱翻一番。刚开始,只有头脑灵巧的几位科区领导在那儿放小额钱下手试水,存几个月,忙不迭地把本息顺利取出来。看着有钱的领导“驴打滚”地赚,一些人的顾虑打消了,就放心地在这里钱生钱了,张贺军的喜顺来超市变成了小银行,许多人争着往里存钱生利。

张贺军玩儿人间蒸发,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叱咤风云的人物,还开了若干分店的大老板,在一夜间,像桑塔纳排出的白烟一样消失了。超市被债主一抢而空,知道消息晚的债主跑到超市,看着狼藉的超市、空空的货架,被酱、醋、酒、葱、蒜、胡椒等味道熏得流下眼泪,伸起暴着青筋的脖子,大喊着:“张贺军,你个狗日的,整天花里胡哨的,在钓老子吗?”

张花脸没把一分钱放在喜顺来超市,他从第一次去摊上买五香面,看着张贺军龇着大金牙戴着大金表,贼眼珠直勾勾的瞅得他发怵,就猜测这个龟孙子不是什么好鸟。他多次劝母亲说,这么高的利,像我钓鱼撒的米,守着你们这些鱼上钩呢。谁把钱存在他那里,最后都是鸡飞蛋打一场空。母亲起早贪黑,戴着老花镜拔毛洗肠,挣钱不容易。在卤菜摊听了太多张老板的好消息,犹豫了几个月,才决定把银行里的五万块钱取出来,放在喜顺来超市生利,准备存上一年半载,挣下买台彩色电视机的钱就出来。鬼能知道,张贺军比她的计划领先一步,卷了大家的血汗钱,人去楼空。

瞅着母亲卧床不起,张花脸后悔没有更坚决些挡住母亲,他掴了自己五六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了好几天。

奶油瓜子

奶油瓜子叫谭有亮,住家属区的最西头。两间主房一间厨房,四周砖院,小门脸对着大姬沟,高挺的槐树擎着绿荫,初夏时节,槐花香气馥郁迷人,偷偷跑出矿区的少男少女们,携手走过鹅卵石小路,到芦苇荡里戏耍。奶油瓜子在夜钓时,遇见过好多次。有人戏说,你不是夜钓,而是夜眺。

奶油瓜子老婆叫朱彩凤,在俱乐部门前摆个瓜子摊,女人嘴特甜,瓜子生意做得挺红火。

矿区由东到西一个街筒子,十分钟就能遛两个来回,喜顺来超市空气不好,矿工喜欢花几毛钱来看电影或录像,都会在奶油瓜子摊上称上半斤八两瓜子,边看边嗑。电影检票的老胡头,每天要扫出几筐瓜子皮。

矿上流行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时,奶油瓜子又瞅到了门道,焊了个铁皮房子,涂两层暗红防锈漆,立在俱乐部前的街区一角,做起了租书生意。每天人来人往,比俱乐部借书室的人多出十几倍。

奶油瓜子焊这个铁皮房子所用的三角铁、铁皮、铆钉、焊条,都是以单位的名义开票从拐子李那儿领的,出矿大门时,他请歪蛋给当副科长的亲叔打招呼,用矿上拉砖的四轮车驮出来,再请几位会电焊的钓友加夜班焊的,一个铁皮屋弄成,在饭店请吃了好几场,花的钱比用砖瓦盖还要贵,奶油瓜子感到这样做有面儿,很值。谁在街上顶着脸走,混得够斤够两,要看从矿里找材料的能力。大到防撬门、煤球炉、晾衣架,小到铆钉、图钉、演算纸。混得好的都不花钱购买。矿里的库房、车间、料厂等处,这些物件,堆积如山,无名无姓,谁有本事弄出矿大门,就姓张姓李了。有一名采煤工,两眼黢黑,从矿里求爷爷告奶奶焊了个铁皮煤球炉子,怕在大门口被逮住,想了个笨办法,从二百多米深的风井扛了上来,出井口时,被看井口的举报给矿领导。矿领导想,从风井直直地扛上来,着实不容易,是个“笨大头”,让他写个检查张贴在副井口,把炉子扛回家用吧。那时的矿工,真把矿当成自己的家,家里缺啥,就从矿里拿啥。

一批批武打小说,如《冰川天女传》《七剑下天山》《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让奶油瓜子的书架琳琅满目,新书摆在对门的书架上,老书按作者一字排开。新书抢手,不转几轮上不了书架。有两个铁杆读者,为看黄易新出的《大唐双龙传》大打出手,一个被捶得鼻青脸肿,也没有丢开手,还是捧回家,先睹为快。一本一天两毛钱,成百上千的读者,男女老少,一毛两毛,众人拾柴火焰高,奶油瓜子挣得盆满钵满。

奶油瓜子是钓鱼界里的能人,出来钓鱼,口袋都会装几棒瓜子,分着给大伙儿尝。

“谭老板,你还出来钓鱼?店里整天窝着一群男人,别后院起火了!”

“奶奶的?,我想让这火早点儿着,我正想换片子呢!”

“昨天,我在矸石山上花园散步,看见几个毛孩子,背着书包,在矸石山顶上搞什么华山论剑,棍子乱舞,嘴里还念念叨叨,张一峰家的孩子,从山上滚下来,被抬到医院抢救。你的书摊是罪证,你都成教唆犯了。”

“我是借书给大家看,是弘扬咱民族的传统武术文化,又不教他练降龙十八掌,他自己走火入魔,阴毒攻心,嘎嘣了,能怪我啥事?”

“非要见人家嘎嘣了,你的书才有人看,奶油瓜子你可要注意点儿,别为了挣钱,把良心喂了狗。”

“你咋这么一根筋,书里是有枪枪棒棒、喊喊杀杀,书里也有教人做人的道理,要分读者的,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老实本分,脑子不聪明,凭着勤奋,悟通天下第一武林秘笈,保家卫国立成盖世功业,是不是大英雄大标杆,有些人看书只会看热闹,本性长个驴脑子,啥法?”拐子李不是给奶油瓜子帮腔,他就喜欢怼那些“百事通”,让那些人哑口无言,自己回家吃饭都感到香。

拐子李和其他家长想的不一样,他每周都要租一本武侠书,给月月都是“年级状元”的儿子读,给他补补人文课,培养他的大境界、大胸怀和大眼光。拐子李说,矿区的老师都是菜包子,在生产一线不愿干活,喝过几天墨水,都钻窟窿打洞,调到学校当老师了,这样一群人组成的是“咸菜缸”,不可能成为“老鳖塘”。不能让聪慧的儿子毁在这帮人手中。他用自己的方式,让孩子在武侠小说中煮一煮,像郭靖的掌上拥有神赐的力量,成为彭莹玉、令狐冲那样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拐子李有脑壳,还有望远镜,他在儿子屁股上装上“呼呼”作响的火箭,成了名牌大学的博士后。他自得地说:“播下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才能为自己遮风挡雨。”拐子李的慧眼选择,让他有个悠哉乐哉的晚年。

奶油瓜子是先知,哪行有生钱机会,就义无反顾地投入精力和票子。

有段时间,矿上流行斗蟋蟀,他家里的窗棂上、床底下都排满陶罐。每天夜里,他头戴矿灯,踩着碎石,来到人迹罕至的老宅,翻开瓦砾逮蟋蟀。有时溜达一夜,也逮不到一只中意的。斗蟋蟀前,奶油瓜子会用四川的朝天椒喂蟋蟀,让蟋蟀张牙振翅威武雄壮,张开巨牙,恐吓对手、咬伤对手,让对手不堪被咬伤的痛落荒而逃。获胜的蟋蟀张开翅膀,发出胜利的凯歌,战胜三场以上的蟋蟀,会让蹲场的大客高价收走。一只连胜十来场的金角将军蟋蟀,售价能值一套房子。奶油瓜子的蟋蟀罐里,沒有出过一只金角将军,也没有出过银角,他押宝的蟋蟀输多胜少,他也曾经将败下来的蟋蟀再放回老宅养精蓄锐,日后再战,结果还是一败涂地。书摊挣的钱都填补在斗蟋蟀上了,输的窟窿大了,每看到乌烟瘴气的斗客击掌相庆,眯眼数着被自己体温焐得发热的老头票时,就会怨自己下的功夫不够,怪上帝没有眷顾自己。

奶油瓜子玩了几年蟋蟀,看到矿区斗蟋蟀人的钱都被上海、广州来的大客洗走了。本地产的蟋蟀,遇到河北保定铁头青背或是天津蓟县紫金翅,都被一口杀,败下阵来。那些大客,开始放点儿饵料,让你先赢几场,挣几个零花钱,吊吊胃口,最后,让你输得倾家荡产。奶油瓜子看透这里的门道,把陶罐摔碎,丢进垃圾箱,金盆洗手,老老实实陪老婆看书摊。

几年后,又有几位大客来矿区斗蟋蟀,还是老手法,还有不少矿工上当受骗。几位新上手的玩家都是输得吃了几年咸菜,才把输的钱还完。没过几年,那帮大城市来的大客,又来矿区割韭菜,斗蟋蟀在矿区有土壤,里面总会冒出新秧苗,这些新茬子,看不透玩蟋蟀的水有多深,招儿有多损,看不到在不远处正有血淋淋的大口等着他们。

奶油瓜子在书摊上听闻不少这方面的消息,他不好去劝说。他认为,人生经过的起起落落,有许多看不见的陷阱和暗壕,不掉进去摔得腿断胳膊折,是不会醒悟的。他像躲过几劫的狐狸,眯着眼坐在夕阳的余晖里,庆幸自己收手早,远离了被活生生剥皮的苦痛。

后来,应着市场所需,奶油瓜子养过藏獒,办过肉牛养殖厂。儿子谭峰大学毕业在合肥市找了个工作,他把与人合办的汽修厂股份全部卖掉,集了六十多万块,在滨湖新区全款置办了一套一百二十多平米的三居室。买了不到三年,价格翻了三倍。茶余饭后,他和朱彩凤用计算器算了十几回,房价几天一个样,他们赚得的数字也越来越大。

“钱就是数字而已,在合肥买的这套房,是我这辈子最赚的一次投资。”奶油瓜子逢人必说。

李继峰:安徽界首人。供职于皖北煤电,作品散见于《中国煤炭报》《当代矿工》《安徽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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