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加密货币Libra优劣分析及展望

（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上海200083）

一、引言

2019年6月18日，全球最大的社交网络服务公司Facebook 发布了《Libra 白皮书》（以下简称白皮书）。根据白皮书的介绍，Facebook公司将创建一种简单、无国界的数字加密货币Libra和为数十亿人服务的金融基础设施。该金融基础设施的构建主要分为三个层面：第一是技术层面，Libra 将建立在安全、可扩展的区块链基础上，而区块链技术与数字加密货币的紧密结合，将充分发挥区块链“去中心化”和“分布式记账”的特点和优势。第二是价值层面，要求Libra的内在价值以资产储备为基础，即兑换Libra 时必须以相应的资产作为抵押，抵押资产包括一篮子法定货币和政府债等有价证券。这与比特币的发行机制存在显著不同，也使得Libra 更具有成为通常意义上货币的潜力。第三是运营管理层面，Libra 将由28家创始会员机构组成的独立协会负责运营。该协会是一个由各领域龙头企业和其他多边组织、学术机构、非营利组织组成的联合体（Libra Association Members，2019），成员主要包括Facebook公司、大型互联网公司eBay和Uber、信用卡清算组织Mastercard和Visa、第三方支付机构PayPal 等。目前，仅Facebook 一家公司就拥有全球27亿注册用户，这意味着Libra用户基础非常庞大，而Facebook公司以“普惠民生”的名义发布数字加密货币，其强大的号召力将对现有货币制度和货币体系产生冲击。

二、全球数字加密货币概况

目前，市场上诸如“比特币”“以太币”等所谓数字货币本质上并不具备货币属性和职能，因此，许多国家的中央银行和国际组织把由私人部门发行的此类数字货币统称为“数字加密货币”。数字加密货币是一种基于区块链技术和数字加密算法的虚拟货币，与金融机构发行的电子货币和网络运营商发行的虚拟货币完全不同。首先，数字加密货币没有发行主体，其发行不受任何机构和个人的控制；其次，算法解的数量确定，数字加密货币总量固定，不会因货币滥发而导致通货膨胀；最后，其交易需要网络中各个节点的认可，交易过程相对安全（朱阁，2015）。中国人民银行正在试点测试的电子货币（DCEP）只是传统纸币的电子化替代，而网络运营商发行的虚拟货币，如Q币、游戏币等，只存在于特定的虚拟世界中，这些与本文所提及的数字加密货币有本质区别。

主流数字加密货币主要有比特币（BTC）、以太币（ETH）、泰达币（USDT）和瑞波币（XRP）等。比特币的概念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由日本人中本聪率先提出，并于2009年1月3日发布，发行总量2100万枚。比特币是第一款去中心化的数字加密货币，其不受控于任何中心节点，交易和支付是点对点直接发生。比特币网络中每个节点都可以把接收到的若干数量交易信息打包到一个区块中，这需要在区块头结构中找到一个数字（nonce）填入，使整个区块数据经过哈希算法加密后得到的字符串小于某个目标数字。这就是比特币的“挖矿”过程，也被称作工作量证明（PoW）。最先找到自己对应区块数字的挖矿者，可以在区块链上加入挖出的区块，并且得到一定数量的比特币作为奖励。

以太币由俄罗斯人Vitalik Buterin 于2013年提出，并于2014年7月24日发行，发行总量9631万枚。以太币定位于“下一代加密货币与去中心化应用平台”，因此是一个具有智能合约功能的公共区块链平台，也是创造基于区块链的各种去中心化应用的基础性平台。以太坊通过图灵完备的去中心化虚拟机处理点对点合约，而以太币就是合约成交需要的能量，被业界形象地称为“汽油”。

泰达币是注册于英属维尔京群岛的Tether公司于2014年11月推出的基于稳定价值货币美元的代币。用户可以随时通过SWIFT 电汇美元至Tether公司提供的银行账户换取泰达币；如需赎回美元，反向操作即可。Tether公司严格遵守1:1的准备金保证，即每发行1个泰达币，其银行账户都会有1美元的资金保障，这种方式可有效地防止泰达币价格出现大幅波动。在合规方面，所有涉及法定货币的操作，Tether公司都要求用户完成KYC 认证。Tether公司代用户保管银行账户保证金，并接受定期审计。

瑞波币由美国Ripple Labs公司于2011年4月18日发行，发行总量1000亿枚。瑞波币总量确定且未来不再增发，发行量中的200亿给予投资人和创始人，500亿免费派发（即一段时间内开设账户免费赠送），另外300亿由其维护公司OpenCoin持有。Ripple是一个开放的全球支付体系，通过该系统可以转账任意一种法定货币、虚拟货币甚至诸如大宗商品之类的资产，也支持不同货币的兑换。一个可用的Ripple账户至少要有20个瑞波币，每进行一次交易就会销毁十万分之一个瑞波币，交易成本对于交易者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加密货币资讯网站CoinMarketCap 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6月15日，全球可供交易的数字加密货币5582种，各类数字加密货币交易市场22748个，总市值2572.91亿美元。从市值结构来看，比特币1675.44亿美元，占比65.12%；以太币市值247.94亿美元，占比9.63%；泰达币市值92.18亿美元，占比3.58%；瑞波币市值81.74亿美元，占比3.17%。前四大数字加密货币占总市值的81.50%（见图1）。

图1 2016—2020年主要数字加密货币总市值占比变化（单位：%）

三、Libra的优势

（一）跨境支付

在跨境支付方面，Libra优势非常明显。2018年，中国互联网第三方支付在用户数量不到6亿的情况下，创造了大约30万亿美元的交易量。据此估算，如果Facebook公司能有效地将其27亿注册用户逐步转化成Libra 使用者，那么每年承载50万亿～80万亿美元的支付结算量是完全有可能的（王娟和步超，2019）。

2017年，全球跨境交易营收总规模约2063亿美元。Libra 如能顺利按照白皮书的设想成为统一的数字加密货币，拥有Libra 账户的交易双方利用数字加密货币进行结算，不仅可以节约换汇成本，而且跨境汇款瞬间即可到账，这是目前任何银行间跨境汇款平台无法做到的。因此，便捷、快速和廉价是Libra 跨境支付的主要优势之一。

（二）货币属性

与其他数字加密货币不同，稳定的币值使Libra 更具货币属性。Libra 将用一篮子法定货币和有价证券作为资产储备，其目的是保证币值稳定，建立市场对其价值的信任。该机制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设置的特别提款权（SDR）制度和2005年后的人民币汇率政策相似。根据白皮书的设想，如果Libra与美元按照1∶1的比率发行，那么其他国家的法定货币也将按照用户购买Libra 当日对美元的汇率折算后兑换成Libra。Facebook公司在美国注册，而且Libra 组织创始成员大多为美国公司，因此，美元将顺理成章地成为Libra 资产储备的主要货币，而美元汇率的稳定也将直接决定Libra 币值的稳定。与比特币数百倍的日波动率相比，Libra的“稳定币”特征使其更接近货币职能，且具有价值尺度和贮藏功能（贾卢魁，2019）。

（三）市场影响力

Libra 作为一种电子支付手段，如果得到用户的普遍认同，那么Facebook公司将掌握世界上最有价值的消费数据库。而利用大数据技术了解和分析Libra 用户的消费和投资习惯，对Facebook 这样一个互联网公司来说并非难事。如果按照初期每年50亿～80亿美元的Libra 交易量估算，仅手续费年收入就会超过Facebook公司目前全年营收，这将为Facebook公司带来难以估计的财富收入和市场影响力（梁丽雯，2019）。

四、Libra的缺陷

（一）区块链技术的应用瓶颈

支付是货币的主要职能，也是Libra的主要功能，但区块链技术发展瓶颈会使得Libra 运行机制的最初设想难以实现。

1.支付速度问题

Libra是区块链技术下的数字加密货币，而目前的区块链技术水平并不适用于超高频率支付。区块链技术的核心是“去中心化”和“分布式记账”，在这样的架构下确认一笔支付交易是否成功非常耗时，而支付延迟问题往往出现在区块链中设备性能最差的节点上。

中国人民银行数字货币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曾下载Libra 代码并进行测试。在一个模拟Libra 区块链支付环境的实验中，研究人员把所有节点放在一个局域网内。在排除带宽对支付速度的影响后，设置4个节点且节点之间不加载任何协议，用8 核CPU，256G 内存的服务器处理支付信息。实验结果表明，在这样的环境下，Libra的支付仅能做到每秒3万笔，而这已经是白皮书中宣称的每秒1000 笔交易处理速度的30倍（穆长春，2019）。我国2018年“双十一”当日处理了11.7亿笔跨机构交易，交易处理峰值超过9.2万笔/秒，因此，Libra的理论交易速度远远无法满足我国互联网交易的特殊需求。

2.分布式记账问题

数字加密货币被大规模使用后，区块链分布式记账可扩展性较差的问题将更加凸显。

一方面，分布式记账的计算和储存过程非常耗时（姚前，2018）。白皮书显示，每笔交易完成后需要确认的等待时间是10秒。与比特币完成一笔交易需要最少等待60分钟相比，该速度已经大大提高，但在真实应用场景下，实际运行速度还受到网络带宽和各节点机器设备运算速度的影响。

另一方面，分布式记账存在存储容量问题。如果系统中每一个节点都要储存任意一笔交易的信息，就要对存储介质的容量提出更高要求。集中云存储违背区块链技术“去中心化”要求，因此，每个参与Libra 支付的节点都必须拥有独立的私人存储空间。目前，以太币要求一个节点最低50G的存储容量，而比特币要求节点最低100G的存储容量。对于Facebook公司全球27亿用户来说，即使最终只有几亿人接受并使用Libra，数据存储量要求也会十分巨大。

（二）币值稳定

Libra的价值支持是等值的储备资产，该储备资产由一篮子法定货币和政府债券等有价证券组成，但这并不能完全保证Libra的币值稳定。

首先，用户在每次购买或退出Libra 时，篮子里各种法定货币的比重会发生变化，即Libra与篮子中各种法定货币的兑换比率会改变。由于Libra的创始成员以美国公司为主，如果Libra 主要购买者均使用美元，那么其币值将基本成为美元汇率走势的另外一种表述。

其次，作为储备资产，篮子中的各种法定货币的汇率也在不断变化，甚至会出现当日交叉汇率波动剧烈的情况，这就严重影响了Libra的币值稳定。同时，白皮书中并未表述要跟“一篮子货币挂钩”，只是声明Libra 将以“一篮子的资产储备为基础”，至于如何确定Libra与储备资产的比例以及篮子中各法定货币组合比例如何调整，目前仍然未知。庞大的储备资产是否会用于生息，利息收入又如何计入Libra的价值，这些均是Libra 运营前需要解决的问题（赵鹞和马伟，2019）。

最后，Libra的创建者Facebook公司本身是一家私人资本的互联网公司，缺乏管理货币供求以保证币值稳定的经验，因此，Libra价值稳定性仍待观察。

（三）政府支持

凭借支付便利和收费低廉，Libra在发行之初会被创始成员用户普遍接受；但各国政府一般认为Libra的广泛使用会对本国法定货币构成一定的威胁和挑战。如果Libra 市场接受程度高，那么商业交易中赊销、贸易融资、消费信贷等都会顺理成章地用Libra 定价和结算。一旦使用Libra 标价发放贷款，那由此引发的派生存款及货币乘数测算和控制都将成为Libra 组织的基本工作，而这项职责本应由各国中央银行完成。且不论Libra 组织是否具有足够的实力和经验履行跨国央行的各种职责，仅从国家维持自身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的角度来看，没有哪一个主权国家会轻易将货币政策工具交于民间组织，从而失去调节本国经济运行的重要工具（布雷纳德等，2020）。

以欧盟为例，欧元区各主权国家政府在失去自主的货币政策后，纷纷陷入财政困境。统一使用欧元降低了交易成本，使支付更加便捷，但欧元区国家政府往往只能通过财政赤字和增发国债来满足各项开支和刺激经济发展。Libra 作为跨国数字加密货币，在某些方面与欧元类似。鉴于欧盟对成员国的种种束缚，各国政府对Libra的发行和流通必将非常谨慎。

对于本国法定货币币值不稳定的弱势国家而言，Libra的发行可能导致人们抛售本国货币，购买并储藏Libra。虽然相关国家的政府会采取措施限制用本国货币兑换Libra，但在互联网时代，各种限制措施很难达到理想效果。弱势货币遭到抛售将越发走弱，对Libra 需求的上升会进一步推高其币值，最终导致国家通货膨胀加剧，严重破坏正常经济运行秩序。

（四）安全问题

安全问题不仅指Libra 持有者信息是否会被盗用，私人支付信息是否安全等方面，还包括Libra 运营方如何加强监管，防止其变成洗钱和非法交易的媒介，这是包括Libra在内所有数字加密货币共同面临的问题。例如，比特币常被用于洗钱和在不能自由兑换货币的国家兑换货币（张晓旭，2014）。在美国国会有关Libra的听证会上，美国财政部官员与国会议员最关心的问题是Libra可能造成的资本流动，例如洗钱、逃税、为恐怖组织提供资金支持等。此外，在Libra 发表白皮书之前，已经有许多数字加密金融资产被用于暗网交易、黑市交易和涉及人口贩卖、毒品和地下武器买卖等非法交易的清算（封思贤和丁佳，2019）。

关于Libra 数字加密货币使用中的安全问题，区块链技术只能保证分布式账本不可篡改且交易不可逆，但这并不表示个人信息保护机制已经完善（惠志斌，2018）。即使用户不用真实姓名登录，通过对Facebook 及WhatsApp①WhatsApp是Facebook 旗下的一款跨平台社交软件，用于智能手机之间的通讯。截至2020年2月12日，WhatsApp 用户数量已达20亿。中的用户名进行大数据对比，也会获得用户真实身份和Libra 持有量等信息。同时，由于区块链账本信息无法更改，一旦用户Libra 电子钱包的密钥被攻破泄露，被盗走的Libra 币将无法追回。

五、数字加密货币发展展望

互联网时代下的电子支付是社会进步的必然趋势。Libra 一旦发行成功，很可能成为全球首个被普遍使用的跨境数字加密货币，并对世界货币体系产生深远影响。各国政府如果不能处理好本国货币与Libra之间的关系，将可能给本国乃至世界经济发展带来隐患。未来应充分借鉴欧洲央行发行欧元的经验，以各国政府协商、各国央行参与的方式，成立国际合作组织，统一全球数字加密货币的发行。在运作方式上，则可参考IMF的SDR 制度运行模式。

（一）主导发行

任何由私人部门牵头发行的数字加密货币，其法律地位均会遭受质疑，最终被纳入一国法律法规监管框架之下。Libra的最终目标是成为国际通用数字加密货币，这对于一家私人公司而言难度极大。国际通用数字加密货币发行主导权的确认十分重要，它必须由一个超越国家主权的国际性机构行使，而目前符合该标准的只有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WB）。因此，可行的数字加密货币发行路径应由世界主要经济体政府协商达成共识，大国央行成立跨国数字加密货币发行组织并主导全球统一发行和流通。创始国央行组成理事会，后续不断吸纳符合既定标准的国家和地区成为会员。发行初期，成员国之间可先将数字加密货币作为私人部门国际贸易大额结算工具，然后逐步扩展应用范围和应用场景，成为自然人境内外支付使用的主要货币。数字加密货币的价值可以参照SDR的做法①SDR是IMF于1969年创设的一种用于补充成员国官方储备的国际储备资产。迄今为止，IMF向成员国分配了2042亿特别提款权（相当于大约2910亿美元）。SDR价值最初确定为一单位相当于0.888671克黄金，与当时美元等值。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SDR价值被重新定义为一篮子货币。IMF 每5年或在必要时提前检查篮子货币，以确保SDR 能反映各组成货币在世界贸易和金融体系中的相对重要性。目前，SDR的价值由美元、欧元、人民币、日元和英镑5种主要货币构成的货币篮子确定（王笑影等，2017）。，提供符合要求的本国法定货币作为抵押资产，保证全球数字加密货币币值的相对稳定。

（二）体系架构

实际运行中，Libra 完全采用区块链架构是不可行的。Libra的发行和流通很可能采用双层混合结构，即上层是分布式记账的区块链，下层中心化结构采用各国法定货币发行模式，保证支付的快捷高效。新设立的全球数字加密货币组织与各成员国央行之间采用区块链分布式记账，而各国央行与本国私人用户之间依旧采用法定货币的中心化架构，这样就能保证数字加密货币在当前科技水平下高效运行。以欧元为例，欧元于1999年1月1日正式发行，2002年7月成为欧元区唯一合法货币，由欧洲中央银行（European Central Bank，ECB）和各欧元区国家中央银行组成的欧洲中央银行系统（European System of Central Banks，ESCB）负责管理。目前，欧元是19个欧盟成员国家和6个非欧盟成员国家的法定货币。全球数字加密货币从某种意义上是欧元这种跨国货币的电子化替代。

（三）渐进式引入

数字加密货币只有在被广泛使用时才体现其价值，而引入应用场景只能是渐进式的，即部分私人部门或部分经济领域先使用，然后逐步向不同部门和不同领域扩展。从国与国之间支付清算，到私人部门之间国际国内贸易结算，最后发展到自然人消费支付，在不断扩大的应用范围和应用场景中，需要避免不必要的混乱，及时发现问题并纠正。

使用数字加密货币的国家可能会出现一种商品或资产有两种标价的情况，短期内会给日常生产生活带来诸多不便。发行全新的世界货币工程浩大，成本极高。以欧元为例，从发行到投入使用的费用高达1600亿～1800亿欧元，前期多国交流磋商和各类准备工作花费的时间成本更是无法估算。尽管如此，考虑到未来发展前景，数字加密货币值得学术界、各国政府和国际经济组织不断对其进行研究和探讨。

虽然Libra 尚未正式上线发行，但白皮书的发布已引起各国政府和公众的普遍重视。Facebook公司庞大的客户群基础及巨额资金投入，使得Libra 成为一种备受关注的数字加密货币。Libra的发行和流通对各国法定货币造成的冲击，以及未来运行机制和风险监管制度的完善，都是对当前国际货币体系的巨大挑战。Libra是对国际数字加密货币大众化使用的一次重要尝试，必将为未来数字货币的推广和发展积累宝贵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