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陵风云孟知祥父子的后蜀

萧易

后蜀顾命大臣赵廷隐墓西耳室伎乐佣全景成都市考古队供图

和陵棺台线描图，须弥座，绕以莲瓣，浮雕游龙，左右各有五位抬棺力士。　　　　金磊磊　❘　绘图

和陵棺台力士，上身赤裸、跪地负棺。

金磊磊❘　绘图

★成都城中的三大帝陵，惠陵、永陵、和陵，以和陵最鲜为人知，墓中长眠着后蜀开国皇帝孟知祥与福庆长公主。孟知祥辞世后，其子孟昶即位，是为后主，“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诗中的主角，正是孟昶。

长期以来，史书中的孟昶一直以奢侈、昏庸、懦弱的形象示人，直到后蜀顾命大臣赵廷隐墓的发现，才揭开了后主的另一张面孔。

“尽力不过两袋（代）”

后唐长兴元年（930年）冬日，成都，孟知祥在府邸中如坐针毡。据兵士来报，后唐都招讨使石敬瑭与前锋马步都虞侯王思同、步军都指挥使赵在礼合兵，已攻克剑门关，剑指成都。这个石敬瑭，日后即是中国历史上割让燕云十六州的“儿皇帝”。自同光四年（926年）出镇西蜀以来，孟知祥先是拒绝将府库中的两百万缗钱送至京师，又诛杀朝廷派来的西川监军，早已与后唐王朝渐行渐远。

孟知祥急派左厢马步军都指挥使赵廷隐领一支兵马赶赴剑州，天气严寒，滴水成冰，士卒皆观望不前，赵廷隐声泪俱下：“今北军势盛，汝曹不力战却敌，则妻子为他人有矣”，士卒皆愿效力。两军交战，战至黄昏，后唐军队渐渐不支，赵廷隐率军追击，此前，他悄悄选出五百弓弩手，埋伏于敌军之后，见敌军溃败，此时摇旗呐喊，乱箭齐发。后唐军队斗志全无，加上劳师袭远，粮草难以为继，不久即黯然退军。

在后蜀历史上，长兴元年的这场战役颇值得记述，此役过后，后唐再无力伐蜀。孟知祥，刑州龙冈人，出生时火光满室，有僧人见之，说此乃五台山灵转世。弱冠之年，孟知祥即出任太原卫指挥使，颇得晋王李克用赏识，娶晋王之弟李可让爱女琼华公主为妻，官至中门使。五代时期，中门使位高权重，却难得善终，孟知祥举荐郭崇韬，自己转任马步军都虞侯。后唐庄宗即位后，孟知祥任剑南西川节度副大使，出镇西蜀。

当时的蜀地，分为东、西两川，东川大部分郡县尚掌握在东川节度副大使董璋手中。一山难容二虎，长兴三年（932年）夏，董璋发兵进攻成都，孟知祥亲率八千大军迎敌，又遣赵廷隐、张公铎从征，双方在汉州（今广汉）对峙，在三战不利的窘境下，赵廷隐等人绝地反击，斩杀数千人，追杀董璋至梓州，董璋帐下指挥使王晖杀董璋与其子光嗣，举城投降。是役，孟知祥一举获得绵、龙、剑、普、果、阆、彭、渠九城，尽得蜀地。

孟知祥上表后唐，请封蜀王，行墨制。墨制起源于晚唐，是天子或权臣以墨笔书写，直接发出的诏令，唐末藩镇割据，自行号令，墨制由此泛滥。前蜀皇帝王建“即用墨制除官，言俟车驾还长安表闻”，言下之意，蜀地自己做主，待日后回长安才上表皇帝。

后唐敕封孟知祥为校检太傅兼中书令、行成都尹、剑南东西两川节度使、兼西山八国、云南安抚制置使等职，进封蜀王，节度使、刺史以下官员，皆可自行封赏。不过，再高的官职也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后唐清泰元年（934年），孟知祥在成都称帝，改元明德，史称后蜀。

位极人臣的孟知祥，一直开疆拓土；当上皇帝的孟知祥，却并未留下太多记载。六月，孟知祥至大慈寺避暑，观唐玄宗、唐僖宗入蜀时绘制的御容，并在华严阁大宴群臣。七夕之日，他又在丹霞楼宴饮，观宫人乞巧。七个月后，孟知祥在成都黯然辞世。七个月中，史料的贫乏，恰恰说明后蜀并无大事，百姓才在乱世中得以休养生息。对此，《十国春秋》一语中的：“帝抚民以仁惠，驭卒以恩威，接士大夫以礼。殁之日，蜀人甚哀之”。

坊间流传，孟知祥初入蜀时，见百姓拉车，问车可载几何，拉车人说：“尽力不过两袋”。两袋谐音两代，孟知祥深恶之。后果如其言。

贵为公主有忧思

1970年冬天，成都北门磨盘山，有农民改土时锄头碰到青砖，民间传说这里是古代的砖窑遗址，继续挖下去，才发现是座大墓。1971年春天，四川省博物馆、成都市文物管理处等单位联合对古墓进行发掘，起初以为是座明墓，进入墓室才发现，这是后蜀孟知祥的和陵，也是成都继刘备惠陵、王建永陵之后发现的又一帝陵。

与其他两座帝陵比起来，和陵鲜为人知，一大片菜地中间，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就是它地上的全部家当了。文管员打开木门，顺着阴森的羡道，我走下二十二级阶梯，进入甬道之中，眼前是牌楼式墓门，仿木屋顶，屋脊两端立有鸱吻，张嘴衔脊，石柱雕有青龙、白虎，牌楼两壁隐约可见宫人彩绘，男子戴直脚幞头、身着圆领长袍，眉目清秀；女子头戴花冠，柳眉杏眼，手中持有笏板。

墓室以青砖垒砌，由三座并列的穹庐顶建筑构成，主室高8.16米、直径6.7米，耳室高6米、直径3.4米，三室之间有墓门相连。主室正中为须弥座棺台，底座绕以莲瓣，前后各有五名卷发上身赤裸力士；中层四角各雕有身着甲胄的力士，跪地扶台；上层雕双龙戏珠图。穹庐正中以蟠龙封顶，其下四角有小铁环各一，推测棺床过去曾悬有华美的锦帐。

墓室空空荡荡，考古工作者曾在地下发现一些玉册残片，上书“明德元年”“大行皇帝”“嗣皇帝昶”“和陵，礼也”等字迹。《十国春秋》记载，孟知祥死后归葬和陵，传位孟昶，这是墓主身份的明证。

棺台前方有块墓志，高1.08米，宽1.1米，志盖上书《大唐福庆长公主墓志铭》，周围雕刻串枝葵纹。《十国春秋》载，“晋王镇太原，谓知祥为才，以其弟可让女妻之。”晋王李克用曾将其弟李克让之女下嫁孟知祥，而墓志载，“福庆长公主即后唐太祖武皇帝之长女，光圣神闵孝皇帝庙号庄宗之长姊”，长公主实为李克用之女，后唐庄宗李存勖之姊。

孟知祥出镇成都后，长公主留在京师，二人聚少离多。长兴二年（931年），长公主与儿子仁赞（即孟昶）终于获准前往成都，刚走到凤翔，即被节度使李从瞰扣留，在后唐明宗干预下，才辗转来到成都。同年秋天，后唐册封为福庆长公主，第二年春天，刚与夫君团聚的长公主辞世，归葬星宿山（今磨盘山），和陵落成后，始与孟知祥合葬。弟弟是国君，夫君是蜀王，可以想见，亲情与背叛，折磨着福庆长公主的晚年。

和陵穹庐顶，三座墓室，看起来如同三顶帐篷，迄今四川发现的唐、五代时期的墓葬，多为长方形券拱单室或多室墓。为何和陵带有草原文化的痕迹？　原来，建立后唐的李氏，本是沙陀部众（沙陀为西突厥别部），史书虽未明确记载孟知祥的血统，却也可能来自北方游牧部族，这或许是和陵采用穹庐顶的原因。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孟知祥辞世后，其子孟昶即位，时年十六岁，史称后蜀后主。五代乱世，藩镇割据，武将跋扈，后蜀政权是马背上得的，有功勋的武将自然不少。孟知祥对此心知肚明，临终前以赵季良、李仁罕、赵廷隐、王处回、张公铎、侯宏实六人辅政。

李仁罕是后蜀猛将，他觊觎前蜀皇帝王建后宫嫔妃美貌，意图迎娶回府，因惧怕孟知祥责骂方才作罢，此番新皇登基，便再无顾忌，令人上奏枢密院，求判六军，即统领卫圣、匡圣、捧圣控鹤、奉銮肃卫军、骁锐、亲卫六军。而昭武军节度使李肇回朝途中，在汉州与亲戚连日宴饮，借口足疾，朝堂之上不行跪拜之礼。武将与权臣，是孟昶继承的沉重债务。

孟昶不得已，封李仁罕为中书令、判六军事，私下里却愤愤不平。赵廷隐、张功铎等朝臣素来怨恨李仁罕，趁机上表，言其意图谋反。孟昶埋伏武士于朝堂之上，待李仁罕上朝，当场诛杀，族其家。李肇也被贬为太子少傅，迁往边远的邛州（今西昌）。

明德三年（936年），后唐进攻太原，石敬瑭以燕云十六州的厚礼，乞求契丹出兵相助，建立后晋，后唐王朝愈加风雨飘摇。

公元938年，孟昶改元广政。广政元年十月、广政二年六月、广政三年五月，蜀地频频地震，孟昶曾在朝堂发问：“顷年地何频震？”群臣对曰：“地道静而屡动，此必强臣阴谋之事，愿以顾虑。”果然，一个月后，后蜀就发生了一件谋逆之事。

后蜀宫廷设有教坊部，豢养艺人、伎乐用于表演。教坊部头目孙延应，有天在街上碰到尼姑，对他说，“君贵不可言”。孙延应信以为真，私下联系了十多个同党，打算演出时诛杀将领，夺得兵权造反，不料还未举事即东窗事发。孙延应本是赵廷隐家中伶人，瓜田李下，此次叛乱，直指顾命大臣赵廷隐。

第二年春天，赵廷隐、王处回、张公铎被罢免节度使军职，侯宏实晚年建造禅院，广刻佛经，从此与世无争。六位顾命大臣，或诛或隐或贬，至此，后蜀的权力交接才算告一段落。同年，孟昶著官箴，颁于郡县，以为官员为官准则：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长，抚养安绥。政在三异，道在七丝，驱鸡为理，留犊为规。宽猛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兴是切，军国是资。朕之爵赏，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为人父母，罔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北宋初年，宋太宗取其中四句，“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颁视天下，宋高宗又令各州县在衙署立“戒石铭”，新官上任之时，率领官吏拜碑。“戒石铭”代代相传，直到清代依旧流行，这或许是短暂的后蜀王朝对于中国文化的独特贡献。

孟昶曾对权臣李昊说，“（前蜀）王衍浮薄，而好轻艳之词，朕不为也”，敕令史馆收集《古今韵会》五百卷。唐末以来，蜀中学校废绝，左仆射毋昭裔出钱营造学宫，并奏请孟昶刻印九经，蜀中文学由此复兴。即位之初的孟昶，削弱权臣势力，重振蜀中文脉，倒不失为英明的君主。

是好皇帝，却非好君主

2010年11月，在一次文物勘探中，成都龙泉驿区十陵镇青龙村发现一座大墓，上有数个盗洞，发掘工作随之开展。这是座五代砖室墓，券拱形墓门，其上彩绘卷云、卷草纹饰，270平方米的豪华墓室，主室长15米、宽18米，正中为棺台，长约7米、宽约3米，棺椁早已全无踪迹，内壁绘有宫人、凤鸟壁画，耳室、后室随葬陶俑、陶楼。

墓室穹庐顶，四川已发现的五代墓葬中，仅孟知祥的和陵与之相似，大墓的主人起初被猜测为后主孟昶。主室与甬道台阶处的一通墓志，揭示了墓主身份——顾命大臣赵廷隐。后蜀历史上，赵廷隐是“战神”一般的人物，几次挽救后蜀于水火，《十国春秋》《蜀梼杌》《旧五代史》《新五代史》《资治通鉴》等史书皆有记载，《九国志》甚至给赵廷隐与其子赵崇祚单独列传。

前半生金戈铁马，后半生如履薄冰，孙延应叛乱后，赵廷隐更是战战兢兢，广政十一年（949年）秋天，灾难还是降临到了赵氏头上。孟昶心腹安思谦密告赵廷隐谋反，派兵包围赵府，剑拔弩张之际，适逢山南西道节度使李廷珪入朝，极力为赵廷隐开脱，这才赦免死罪。此事之后，赵廷隐心灰意冷，称疾辞官。八月，孟昶封为太傅，赐爵宋王，“国有大事，就第问之”。

同是顾命大臣的王处回卖官鬻爵，郡县献给朝廷的贡品，先进王府，再到朝廷，孟昶罢黜为武德节度使。“自是故将旧臣殆尽，帝始亲政事于朝堂”，称帝十三载的孟昶，最终赢得了与权臣、武将的权力战争。

此时成都承平日久，十余年不知兵革，堪称五代乱世难得的乐土。朝廷府库充盈，官府仓廪充足，街巷管弦丝竹不绝于耳，酒楼宾客昼夜不绝。贵门公子乘坐游船，泛舟百花潭上；王公贵族家产富足，园林遍植奇花异果。

广政十二年（950年）八月，孟昶乘龙舟游浣花溪，两岸亭台轩榭，连绵不绝；沿途名花异卉，飘香十里，兵部尚书王廷珪赋诗曰：“十字水中分岛屿，数重化外见楼台”。因宠妃花蕊夫人喜爱芙蓉，孟昶命人在成都城头种植芙蓉，秋日盛开，蔚若锦绣，成都又由此赢得了“芙蓉城”“蓉城”的别名。

在此温柔乡中，孟昶全无即位之初的励精图治，不理朝政，沉溺于酒色之中。孟昶好美色，广政六年曾下诏在民间采选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女子补充后宫，百姓闻讯连夜嫁女，称为“惊婚”，孟昶在后宫设昭仪、昭容、昭华、保芳、保香、保衣、安宸、安蹕、安情、修容、修媛、修娟等十四品，用以安排诸多佳丽。后宫佳丽中，孟昶尤宠爱花蕊夫人，他有一首《玉楼春》艳词存世，即为花蕊夫人而作：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后蜀王朝的晚年，灾异不断。广政十五年春夏天，孟昶大宴群臣，突然天昏地暗，狂风暴雨，大水冲毁延秋门，溺死五千余人，连太庙也被冲毁；广政十九年，空中降下血水；广政二十四年，汉州什邡县枯井中有火龙腾空而去，烧毁民宅数百家；广政二十五年二月，壁州白石县忽见巨蛇，长百余尺，直径八九尺……暴雨、洪水、地震、血水、火龙、巨蛇，天降灾异，似乎暗示着后蜀王朝的命运。

公元960年，赵匡胤建立北宋。广政二十七年（965年，宋乾德三年），忠武节度使王全斌率军六万进攻蜀地，仅仅66天，即得四十五州，一百九十八县。广政二十八年正月，孟昶闻宋军逼近，问百官如何应对，群臣建议坚守，孟昶叹曰：“吾父子以温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临敌，不能为吾东向发一矢，虽欲坚壁，谁与吾守者邪！”不久即开城投降，与王室、后宫由峡江而下，前往汴京。后蜀亡国，凡四十一年。

到汴京仅仅七天之后，孟昶离奇死亡，享年四十七岁，与父亲孟知祥，被宋人薛居正编入《旧五代史·僭伪列传》，懦弱、好色、奢华渐渐成为他的代名词。

孟昶从前往汴京途中，万余百姓沿途送行，痛哭昏厥者数百人，对此，编纂《十国春秋》的吴任臣也不由得感叹：“籍非慈惠素著，以何以深入人心如此哉？　迹其生平行事，劝农恤刑，肇兴文教，孜孜求治，与民休息，要未必如王衍荒淫之甚也。”

在百姓眼中，后蜀孟昶是个好皇帝；而在史学家眼中，他却从来不是好君主。

参考资料：《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十国春秋》《蜀梼杌校笺》《宋史》《后蜀孟知祥墓与福庆长公主墓志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