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九 图/松塔
爱如平野风起,不知何处来,亦不知往何处终。
自己喜欢的两个演员的恋情被曝光时,贺连正在画室里作画。这则消息就这样穿越山川河海,一直来到遥远的佛罗伦萨,来到她的身前。
贺连顿了顿,还是忍不住点开手机,去摩挲在相册里珍藏许久的那张照片。少年张扬地骑着摩托车,身后是拥着他肆意微笑的少女。四年过去了,阿航与夏芽终于在戏外拥有了美满的结局。
可山河高远,江湖杳渺,曾在她的生命中真实出现过的英雄,又在何处?
贺连靠在壁炉上,把自己缩成一团,甫一闭上眼睛,铺天盖地的雨帘就争先恐后涌上脑海,一并涌来的,还有那个隐忍着将她拥在怀中的成熟男人。
室友回来时,看见正坐在一堆画像中央的贺连,明显被吓了一跳。那些画室友从未见过,却无一例外都是同一张面庞,而贺连正怔怔地摩挲着最夺目的那一张。画上是一个站在码头前的男人,他的头顶是的煌煌烨烨的晚霞,身侧是澄澈清透的昭彼耶河,而后方是将开未开的木棉和起伏不定的渔船。
室友看着这个一向坚强的中国女孩,突然感觉到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悲伤,让她也一并难过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瞧着贺连,问:“贺,你哭了?”
贺连这才缓过神来,笑了笑,忒自咽下嘴角冰凉的水珠。室友不自觉去她身边坐下,看着画上的少年,喃喃问道:“这是你的那个他吗?”
贺连摇了摇头,并未回答,而是看向窗外人流如织的马路。良久之后,她终于笑着说:“他是我的英雄。”
是的,那是在她孤苦无依时煌煌而入的英雄,如平野风起,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向何处终。
贺连第一次见靳则崇时,是在曼谷的雨季。
昭披耶河静静流淌着,氤氲的湿热空气将洗衣服的妇人团团包围,而贺连正挽着裤脚捶打着搓石上的衣服。邻居家的阿妈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用衣袖抹了抹额间的汗珠,顺着阿妈指向的方向回头。
只那一眼,她便在那一行人中看到了靳则崇。毕竟,他是那样的出众,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眸里隐约可见被岁月雕琢过的痕迹。
“你是贺连?”靳则崇穿着笔挺的西装,却丝毫不在意遍地的水渍。他走到贺连身前,露出一个成熟男人该有的得体笑容,“我叫靳则崇,是替你外祖父来接你们回香港的。”
贺连用力在衣服上蹭了蹭潮湿的双手,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却又像是想到什么般,冷淡地说:“我没有外祖父。”
靳则崇眼底依稀有笑意一闪而过,他并未回答贺连的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在碧波中荡漾的渔船。
“你很像你的母亲,当年她离港的时候,也是这样决绝。”
贺连忍不住疑惑地问:“你跟我的母亲很熟吗?”
“当然,”靳则崇无端有了几分想要谈心的欲望,开始说起了那些掩于岁月的过往,“我被贺老先生带回贺家时,她才十五岁,正是像你这么大的年纪。”
也就在那时,贺连才知道,她原来有一个在香港权势滔天的外祖父。母亲病危,渐渐老去的外祖父开始想念起这个为了爱情与家族决裂的女儿,想要把女儿接回香港治疗。
贺连带着靳则崇去看母亲,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在屋内话旧。贺连站在院子里,看着夕阳投在木棉树下的斑驳光影,无端有些出神。靳则崇出来时,她正跟自己的影子玩儿得起劲。靳则崇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说:“难得来一趟‘天使之城’,带我到处逛逛?”
铁丝网的另一侧,有九天阊阖的大皇宫,亦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可贺连偏偏带他行走在昭披耶河岸,她自小生活的地方。
近处罗列着起伏不定的铁皮屋,屋墙上挂着一排废旧的轮胎,门前的佛砻隐隐透露着淡淡的忧伤和对命运的感叹。贺连看了一眼靳则崇被污泥打湿的裤脚,将目光挪向不远处
“你说,我妈妈有没有后悔过跟家族决裂,一个人来到曼谷。”
“我想不会的。”靳则崇低头浅笑道。
“可是她的爱人抛弃了她,”被风吹散的落叶如同不定的浮萍,悄然落在贺连脚边,让她无端想起那段隐藏于岁月罅隙中布满灰尘的过往,“那个人不堪贫穷,放弃了我和妈妈。”
“至少,她曾拥有过爱情,也拥有过你的父亲。”靳则崇倚在一旁的栏杆上,看一轮落日消失在旷野尽头的远山之巅。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深深地看了贺连一眼,眼底影影绰绰,却看不分明。直到许多年后,他们被岁月折磨得两败俱伤之时,贺连才终于明白那句轻叹的含义。
只可惜,命运已不曾眷顾他们。
贺年终是没能熬过那个雨季,她为了爱情漂泊一生,在爱情离她远去时,却再也没有机会回归故土。
那几日,贺连整日不吃不喝,只跪在冰冷的牌位前祷告,多亏了靳则崇日日夜夜守在她的身旁。大概是哭得过狠,贺连在守灵时忍不住睡了过去。似梦似醒时,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古龙香水的气味,淡淡的,却莫名令人心安。她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这久违的温暖让她忍不住去悄悄摩挲盖在身上的西装。
贺年入葬那日,淅沥的雨水如期而至,噼里啪啦地砸在墓碑前,渐渐连成一幕水线,顺着贺连的下巴不断往下滴。
靳则崇站在贺连身后,隐约可见眉间褶皱的痕迹。贺连忽然回头,直直盯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眸。
“以后,我只有一个人了。”
少女哽咽的声音被风吹散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中,靳则崇忽然有些不忍,小心翼翼地把她拥在怀中,不停拍打着她瘦弱的后背。
“你还有我。”
只这一句话,便足以让贺连泣不成声。她埋在靳则崇冰凉的西装中,双手死死箍住他的腰身,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靳则崇轻轻摩挲着贺连被雨水打湿的长发,声音里隐有悲伤,更多的却是难以言说的凄然。
“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跟我回香港好不好?”
贺连静静地窝在靳则崇怀中,并未回答,狰狞划过腮侧的泪水已替她做出了选择。她已经没有母亲了,天地之大,除了香港,又可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贺连跟靳则崇回到香港后,在浅水湾的别墅里见到了自己的外祖父,晚年丧女对他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他坐在宽大的落地窗前,紧紧攥住贺连的双手,声音里依稀带着几分哽咽。
“年年,你终于回来了……”
贺连隐有几分无措,她将求救的目光落在靳则崇身上,靳则崇心底无端一紧,替她解围道:“老先生,您认错了。这是贺连,您的外孙女。”
老人的目光终于有了几分清明,他收敛去一切不该有的情绪,慈爱地拍了拍贺连的手背。
“像啊,跟你妈妈长得真是像啊。”
这是第二次有人说贺连像母亲了,她低着头,站在靳则崇身后久久未言。直到走出书房后,贺连忽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靳则崇,问:“我跟她很像吗?”
靳则崇一言未发地想了许久,直到楼下的落地钟响起了整点的报时声,他才微微弯腰,叹息着对贺连说:“贺家就是一座牢笼,你一定不要让它束缚你的一生。”
靳则崇说得没错,贺家就是一座不见天日的牢笼。豪门的情谊本就凉薄如斯,贺连的到来更是打破了贺家微妙的平衡,这自然引起许多人的不满。其中,便有与贺连同龄的堂妹贺如雪。
贺连已记不清两人针锋相对过多少次了,只记得最后那一次,贺如雪把她堵在旋梯中央,轻蔑地讽刺着她的母亲。两人争吵最激烈的时候,贺如雪忽然伸手,将贺连推下旋梯。
天选地转的那一刹那,贺连的脑海里忽然闪过靳则崇的身影。淅淅沥沥的大雨中,他把她拥在怀中,隐忍地对她说“你还有我”。
好在旋梯不高,贺连只是崴到了脚踝。
靳则崇闻讯赶来浅水湾时,她正一个人躲在花房里看落日。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贺连轻轻侧头,看着逆光而来的靳则崇,眼底无端有些湿润。
夕阳照在碧纱窗上,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靳则崇像是已知晓事情的原委,皱眉走到贺连身前,一言未发地蹲了下来。他轻轻抬起贺连红肿的左脚,周身隐约散发出沉沉冷气。
“还疼吗?”
贺连摇了摇头,强忍许久的泪珠却是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滚烫的温度打在靳则崇的手背上,他轻揉着她脚踝的双手无端一紧,待他反应过来时,已轻轻擦拭起贺连眼角的湿润。
“我不会再让你受这种委屈了,再也不会了。你跟我回家,以后,我养着你。”
贺连猛地抬头,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啜泣。她呆呆地盯着他,第一次对“家”这个字眼萌生出些许的渴望。她贪恋般待在他的怀中,只觉得这个和煦的秋日温暖得不像话。
也不知靳则崇是怎样跟外祖父交涉的,老人竟会允许他抚养自己唯一的外孙女。
靳则崇从书房中走出来时,贺连正低垂着脑袋站在一幅古希腊的壁画下。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无端一紧,随即一言未发地牵着贺连的手向外走。夕阳在天幕下划过最后一道残余的紫光时,靳则崇忽然回头,一字一句地说:“连连,你别怕。”
直到许久之后,他们之间再无路可返,贺连依旧忘不掉这一幕。靳则崇站在苍旷的沉红下,眼底明灭着坚定的光芒。而这光芒在她心底一闪而逝,却点燃了整个心田的春光。
靳则崇把贺连带回在铜锣湾的公寓后,找了相熟的医生来给她处理脚伤。他插着口袋站在窗边,看维多利亚公园的灯渐次亮起。医生走后,靳则崇走到贺连身前,微微弯腰,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饿了吗?”
贺连被靳则崇眼底明灭的光晕乱了心神,不自主地点了点头,心底却是“砰砰”直跳。靳则崇看她呆愣的模样不由莞尔,安抚般揉了揉她的脑袋,说:“我去给你下碗面。”
靳则崇大概是没下过厨,厨房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可他下的云吞面却出奇得好吃。贺连顾不上烫意,“呲溜呲溜”地将面往嘴里塞,喝完最后一口汤后,只觉得冰冷许久的心田都熨贴起来。
天鹅绒的窗帘被风拂起波澜,像是一颗骤然大乱的心。贺连放下碗筷,盯着窗边来回晃动的轻纱,故作镇定地说:“妈妈最拿手的就是云吞面了。她告诉我,这是她最爱吃的食物。”
“是吗?”遥远而深邃的星光顺着窗帘的缝隙徐徐洒入,在靳则崇的半边脸上投下意味不明的光晕。他看似不在意地笑了笑,轻轻擦拭着贺连嘴角的汤汁,“那真巧。”
“靳则崇,”贺连忽然开口,却是鼓起勇气去叫他的名字,她咽了咽在喉口打转的唾液,小心翼翼地问,“你可以陪我看星星吗?”
靳则崇“噗哧”一笑,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好笑地说:“看你这么紧张,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儿。”
许多年后,贺连想起那个晚上,心还是会止不住地乱跳。那晚的靳则崇温柔得不像话,他牵着她坐在窗边,一点点教她指认星座。贺连悄悄歪头看他,看他弧线流畅的侧脸和细长卷翘的睫毛。他的睫毛随着说话的频率来回晃动,像是初春角楼里的风,在她的心湖上拂起一阵波澜。
那时,香港的夜空还曾星辰熠熠,一如那时的他们,还曾拥有过些微却又让人不由自主欢喜的希望。
那几年,大概是贺连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靳则崇工作不忙时,会带她去维多利亚港看稍纵即逝的烟火,去中环坐高耸入云的摩天轮,去太平山顶看残阳下最后一抹苍旷的沉红。有时,却又什么都不做。只需要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窝在他书房的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悄悄看他。
靳则崇的书房对面,遥远的角楼与大厦相叠,映着港城璀璨的日光。贺连在第一百零一次偷看靳则崇后,终于放下手中的读物,走到他的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敲着手指,一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靳则崇从文件中抬头,眼底闪过稀薄的笑意,却是似笑非笑地靠在椅背上,问:“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角落里的落地钧瓷大罩琉璃在日光下散发出幽静的红晕,短暂地投射在靳则崇淡漠的眉眼上,让贺连无端有些慌乱。她咽了咽口水,底气不足地说:“我是来说正事儿的好不好。”贺连试探着挪到靳则崇身前,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肩头,“我们院下周要举行迎新晚会,我有节目的,你要来看吗?”
靳则崇轻轻侧头,隐在镜片下的黑眸中有幽光一闪而过。他来回晃动着手中的钢笔,思考良久后还是笑着应了一声“好”。
贺连眼底的浓云终于散尽,她开心地小跑出书房,走到门口时却又忽然回头,眉眼间闪着盈盈亮光。
“我要给你留第一排的座位。”
迎新晚会的那一日,贺连表演的是音乐剧《西贡小姐》。她穿着越南女子的舞裙,一双眼忍不住往靳则崇的方向偷瞄。终于捱到表演结束,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换,飞快地跑出后台。看到等在走廊尽头的靳则崇时,在贺连心底乱撞的小兔终于停了下来,她飞奔到他的怀中,开心地问:“我厉害吧?”
靳则崇把她从怀里揪出来,弹了弹她的额头说:“不害臊。”
贺连心里正高兴,才不管他说什么,依旧我行我素地挎着他的胳膊往外走,忍不住期待起一会儿要发生的事情。
走出礼堂后,贺连忽然松开靳则崇,俏皮地转身,一边后退一边说:“靳先生,快感谢我吧,让你重新体验了一把大学生的快乐。”
月光泄水而下,在湖面上泛起波光涟漪。靳则崇好笑地摇了摇头,任由贺连带着他在湖岸无边漫步。
走到一颗榕树下时,贺连忽然停住,在靳则崇疑惑的目光中深吸一口气。她正要开口,靳则崇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皱着眉接听电话,挂断后歉意一笑,对贺无奈连地说:“公司里有急事,一会儿让司机送你回去。”走到一半,靳则崇却像是想到什么般忽然返身,揉了揉贺连的脑袋,声音轻柔似月下新雪,“乖乖回家,明天我亲自下厨给你赔罪好不好?”
靳则崇跟贺连挨得极近,近到她可以看清他睫毛卷翘的弧度。贺连愣了愣,被蛊惑般不自主地点了点头。直到靳则崇离开好久,贺连才回过神来,对着空气喃喃说“好”。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连同贺连低头轻语的那句“我好喜欢你”,一并默默消散在了四合的夜幕里。
“砰”的一声响,贺连提前准备的烟花在夜幕下盛放开来。她看着天空中不断变幻的烟火,漫天的喜悦如同忽然冒尖的小草,“滋啦滋啦”生长在心田。
只是他们都没能想到的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尝一口他亲手做的饭菜。
“想知道靳则崇为什么离开吗?”就在贺连强自抑制住上扬的嘴角,给自己暗暗鼓气明日下次再战时,贺如雪忽然从阴影里走出,怜悯般看着她,“因为他要去见他的未婚妻,整个贺家,大概只有你这个傻子还被蒙在鼓里。”
贺连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直直盯着她,声音里依稀听得几分颤抖。
“你说什么?”
“贺连呀贺连,你喜欢他对不对?”贺如雪围着贺连转了起来,她啧啧一声,眼底满是幸灾乐祸,“而贺家正处在分家产的关键期,靳则崇长在爷爷膝下,一定也想分一杯羹。只可惜,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给他助力的妻子,而不是你这个空有名头的‘贺小姐’。”
“轰”的一声,像是有惊雷突降,震得贺连垂在身侧的双手无端有些颤抖。那声惊雷却久久未散,直到完全击碎她始终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恋。
靳则崇回到公寓时,客厅里还是漆黑一片。没有了那盏一直为他亮着的暖黄色壁灯,他的心口无端一紧,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忽然漫上心尖。他紧了紧垂在玄关处的右手,皱眉打开壁灯。
窝在窗边的贺连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灯光刺到,眯着眼从双膝间抬头。灯光微阑,映得她瘦小的身影格外凄凉。
靳则崇强自压下心底的怪异感,有些生气她在窗边吹风。只是他走近才发现,贺连的双腮竟布满了狰狞的泪痕。那一瞬间,积存在靳则崇心中的怒气,竟如同春日积雪般,神奇地一寸寸消融了下去。靳则崇低下头,轻轻摩挲着贺连眼底的泪珠,问:“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哭。”
“靳则崇,”贺连未理会他再温柔不过的动作,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眸里隐带几分决绝,“你要结订婚了。”
窗外的霓虹打在靳则崇看不出丝毫情绪的侧脸上,不断变幻着。他眸光微沉,有些不悦地问她:“谁告诉你的?”
那便是承认了?
“你今天晚上丢下我,是去找她了吗?”贺连紧紧攥住靳则崇西装的一角,青筋暴起的手背隐隐可见颤抖。
“连连,”靳则崇皱眉,却还是安抚般将她散落在额角的碎发绾到耳后,“我跟你说过我去了公司……”
“是吗?”贺连忽然不想再听他继续说下去,她猛地将他推开,怔怔地倚在窗边,看着空气中虚无的一隅喃喃低语,“靳则崇,我要搬出去,我不要再跟你住在一起了。”
靳则崇愣了愣,心脏像被什么重重地敲击了一下,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如同雷霆疾雨,轰然而落在他的心田。最近贺家正处在争夺家产的关键期,不知道是为了贺连的安全考虑,还是为了其它,靳则崇定了定神,瞧不出任何喜怒地说:“这几天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出去,既然你不想看到我,我会搬出去住。”
“你要软禁我?”
回答贺连的高声质问的,只有屋门被关闭的声音。贺连听着靳则崇离去的脚步声,忽然发疯般冲进卧室,将藏在抽屉下的合照紧紧搂在胸口。
眼泪狰狞地划过腮侧,打在相视而笑的两人中间,模糊了靳则崇眼底薄薄的笑意,让贺连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了平平无奇的夏日。
那时贺连才刚刚高考完毕,靳则崇百忙之中带她去迪士尼乐园放松。她忍不住贪吃冰激凌,却不敢让靳则崇发现,只好借口去厕所躲在角落里偷吃。
哪知事不遂人愿,她正吃得津津有味时,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双熟悉的牛津皮鞋。贺连脑海里空白一片,竟“作死”般将冰激凌塞到了靳则崇嘴中。一向一丝不苟的靳则崇忽然生出一道花白的“胡子”,让贺连有些乐不可支。
“靳叔叔,”贺连笑够后,忽然跑到靳则崇身前,强忍住他周身的层层寒意,轻轻踮起脚尖,一点点替他擦去嘴角的奶油,呢喃道,“你这样很像一只花猫哎。”
“咔嚓”一声,不知是谁为他们记录下了这唯一的一张合照。贺连拿到照片后,心底就像是吃了蜂蜜一般甜滋滋的。她看着强忍笑意的靳则崇,在照片的背面写到:亲爱的靳叔叔,这是我们的第一张合照,但我相信,我们的余生还会有无数张这样的合照。
只可惜,他们之间已再无以后。
那之后,靳则崇果真再未回过铜锣湾,却也不让贺连走出半步。若说这日复一日的软禁和猜疑是穿石的水滴,那靳则崇和向茴共同出席外祖父的生日宴,就是压垮贺连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天是贺老的七十大手寿,靳则崇没有了理由囚禁她,却派了人形影不离地跟着她。贺连跟外祖父打完招呼后往下走,却在即将迈下最后一步台阶时,生生顿住了脚步。
日光煌煌而入,而靳则崇正站在光影的中央,侧头对着向茴温柔低语。这是家宴,他竟然连这都肯带着她出席……贺连用手指死死抠住旋梯的扶手,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隐见泛白。
那是贺连第一次见向茴,隔着在空气中翻飞的光线,贺连与向茴直直对视。向茴像是对靳则崇说了些什么,靳则崇忽然抬头,目光笔直地投在贺连脸上,影影绰绰而看不分明。贺连看着靳则崇冷淡的模样,心尖一阵抽搐,眼前忽然有些茫茫无法视物。她强忍住内心的涩意,对他笑了笑,故作镇定地向后院走去。
后院有一个人工湖,人工湖旁种着一棵需数人合围才能抱住高大的榕树。贺连站在榕树旁,面无表情地扔着石子,忽然有人在身后喊她,她回头一看,原来是贺如雪。
“难受吗?”贺如雪幸灾乐祸地走到贺连身前,在她的耳侧缓慢开口,“看到你吃鳖,我就莫名开心。”
“是吗?”贺连的嘴角扬起轻微的弧度,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忍让了你这样多年,是该还回来了。”贺连漆黑透亮的眼瞳里隐有怜悯,她忽然抓住贺如雪的胳膊,顺势向湖中倒了下去。
漫天的湖水争先恐后涌上喉口,贺连高声呼喊着救命。可看到贺如雪惊慌失措的一张脸时,内心却又无尽的畅快。
贺连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像是有熟悉的身影从阴影处飞快跃入湖中,她被他揽在怀中,嗅着那淡淡的古龙香水气,无端有些心安。
贺连醒来时,房间内漆黑一片,只有一抹幽蓝的火焰在角落中若隐若现。她起身的动作像是惊动了靳则崇,靳则崇放下把玩在手中的打火机,冰冷的目光笔直投向贺连。
“你胆子不小,”靳则崇轻笑着走到贺连身前,微微抬起她下颔的手指隐隐有些颤抖,眼底却像淬了冰一样让人心悸,“我养了你这样多年,竟不知道你为了陷害贺如雪,连自己的安全都不顾了!”
贺连脸色突变,方还隐秘在心底的喜悦尽数转化为无尽的凄然。片刻后,她轻轻仰头看他,泪水顺着脸颊淌入头发。
“你是在怪我吗?”
“贺连,”靳则崇松开她,紧皱的眉宇昭示了他此刻的不虞,漆黑的眼瞳里平静无波,“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太让我失望了”,靳则崇离去后,这句话就如同一句魔咒,不止不休地缠绕在贺连耳畔。随着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落地,她终于彻底死心,绝望地闭上眼睛。
原来,她在他的心中就是这样恶毒的形象。可他究竟知不知道,只有这样,外祖父才会将股权转让给她。只有这样,她才能像向茴那样帮帮他。
死心的贺连怎么可能还甘心被靳则崇囚禁,她不过使了一点小计谋,便让老爷子答应送她出国。可人刚刚到机场,便出了岔子。
是她二舅的人,他是个亡命之徒,把她关到了一个工厂中,阴阳怪气地说:“不知道老爷子抽了什么风,竟然糊涂到把家业传给靳则崇那个外人。小连啊,你不要怪舅舅,谁让靳则崇只有你这一个弱点呢?”
听罢,贺连只觉得可笑。靳则崇已经厌恶到见她一面都觉得失望恶心了,又怎会为了她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
靳则崇果然没让她失望,在二舅打电话过去时,只沉默了片刻便平淡地回道:“既然您想关就关着吧。”
贺连抱膝缩在墙角,虽然早已猜到了答案,心脏却还是忍不住隐隐作痛,痛得她四肢百骸都难受起来。
接下来的场景贺连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她这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仓库外忽然升起了冲天的火光,嘈杂的乱战声中,有人把她从角落里抱了起来。就在两人即将冲出仓库时,一块摇摇欲坠的横梁忽然砸了下来。靳则崇把她紧紧搂在怀中,鲜血顺着鬓发淌了下来。
他艰难地笑了笑,轻轻摩挲着贺连满面的泪水,说:“傻丫头,哭什么?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可是,这世间若是没有了他,她又何来解脱?
救援人员找到他们时,靳则崇的身体已经开始冷却。贺连怔怔地抱着他,也不说话,在医生要将他带走时,才回神般喃喃低语:“靳则崇,你就是个大骗子,你还没有给我下厨呢。”
贺连笑了笑,忽然踉跄着起身,放下靳则崇的尸体就要离开。不知何时出现的向茴却把她逼得节节后退。
“靳则崇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傻瓜。贺家的产业,老爷子留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你!他为你扛下了所有的尖刀利剑,付出了那么多,你却傻到自投罗网,害他白白送死!”
贺连猛地抬头,看着向茴泛红的眼角,忽然跌倒在地上,有些无法呼吸。
她一直以为是靳则崇辜负了她,可原来,在这场无望的感情中,她才是那个胡作非为的人。
“我和他根本就没有在一起过,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保护你才跟我做的这场交易。”
向茴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着,贺连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她蜷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忽然想起了十五岁那年,靳则崇把她拥在怀中,隐忍而又坚定地说:“你还有我。”场景突变,却变幻到她二十岁时,靳则崇站在溶溶月色下,揉了揉她的脑袋,声音轻柔似月下新雪,“乖乖回家,明天我亲自下厨给你赔罪好不好?”
在贺连的房间里,有一张靳则崇亲手写下的卡片。上面写到:流浪的月亮和繁密的星辰不会遥遥无期,连连,愿你终将得偿所愿,成为自己的英雄。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的月亮、星辰和英雄都是他,也只有他。
《溺水小刀》里的最后一幕是,夏芽在黑暗中放声高呼,而她的英雄最终在戏外姗姗来迟。
可是兜兜转转,这一生,她都再也找不到那个要带她回家,亲自给她下厨的人了。她的英雄,再也不会到来了。
爱如平野风起,不知何处来,亦不知往何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