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朝渝
“你为什么不肯见我?”女朋友在电话里哭着说。
她的一项活动办砸了,一个人跑到海边,想和我视频诉苦。听着她在电话里和着海风的恳求声,我狠心拒接了视频电话,只发了一条条语音安慰她。女朋友没有再回复。
我和女朋友从高一就确定了关系,感情稳定,可上大学后,我们没有见过一次面。
2011 年,我刚到外省读大学。这里气候炎热潮湿、饮食辛辣,军训期间时常会在夜间突袭集合,加上宿合没有空调,所以不管白天黑夜,我身上、脸上都挂着汗。军训结束,我就开始爆发式地长痘,脸上经常流着痤疮破掉的脓液,肿得像猪头。不想让女朋友看到这样恶心的我,每次她找我视频,我都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掉。
为了掩盖脸上的痤疮,我胡乱地买了祛痘的药和面膜,在宿舍里天天敷面膜,心想即使被人觉得矫情,也比让人看见满脸痤疮强。
当时犹豫再三后,我才报名了系里的学生会,并被分到了宣传部。部长大我一届,笑起来甜甜的,是我们系的系花。发现自己对她有好感,我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像我现在这样,没人会喜欢。
大一寒假前,女朋友觉得我变心了,在电话里提出分手,我没有解释就同意了。我安慰自己,过了青春期这段时间,痤疮就可以自愈,到时再把女友追回来。
为减少和同学的接触,体育课我选修了大家都不喜欢的篮球课。一次篮球比赛时,别人没留神碰破了我脸上的痤疮,顿时,血水顺着脸淌了下来。我难堪极了,狼狈地躲进洗手间,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才出来。
此后,除了上课和待在宿舍,其余的时间,我都戴着一次性口罩和帽子。上课时,我固定坐最后一排的角落。在痤疮消失前,我不想有任何社交,缓解焦虑的唯一方式是拼命学习、看书——书不会像镜子一样反光,映出我的脸。我几乎没去过图书馆,都是在寝室看书,和舍友们的关系也比较淡。
大二时,可能因戴口罩不通风,我脸上的痤疮更严重了。和别人说话时,我尽量避开眼神接触,只盯着别人的手。避免不了的时候,我只能硬着头皮,感受刀子一样的目光,浑身难受。
一天,我去实体店试衣服,售货员皮笑肉不笑地提醒我“小心点”。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要把脸上的痤疮弄破蹭到衣服上,之后我买衣服都靠网购。
在人群中,我总希望自己变成电线杆——没人注意得到。有时候,人们会像看一个掉漆的花瓶般怜悯我,可我猜他们心里想的是“幸好我没有长成这样”。我想要反驳他们的优越感,但又怕争执会引起围观,只能当作没看见,快步走开。
生活圈越来越封闭,我开始失眠。每天睁开眼,我就痛苦地想到——又要见人了。甚至,我一度冒出过跳楼的念头,可想到父母无人养老,最终冷静下来。
由于痤疮,我只能埋头苦读,心无旁骛。所以,我的学习、科研成绩很好,拿遍了除贫困助学金外的所有公开奖学金。系里看好我的能力,询问我是否有意向当学生会主席,可想到当主席免不了抛头露面,我回绝了,顺势退出了学生会。
我没有勇气去医院,只每天花三四个小时上网查找祛痘的方法。周围的同学们早就开始恋爱,只有我深陷在自卑中。
大三放暑假时,妈妈带我去了医院。痤疮的治疗周期很长,每天早上,我躺在医院的美容床上,任护士用针刺破脸上每一个饱满的痤疮,再忍着剧痛,等她们把脓水一一排出。
护士经常一边工作,一边说“长得挺精神的,可惜了”。排痘的痛感,让我不自觉地流泪,我双手抓紧美容床,心想再忍一忍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了。
就这样治疗了一个半疗程,花了大约两万块钱,但效果并不明显,暑假结束,我便回了学校。痤疮像白衬衫上的黑墨水,让我变得易怒、暴躁。当别人问我的脸是怎么回事时,我总是冷着脸不说话,被问急了,就回一句“关你屁事”。
申请保研时,我的成绩排在班级第二,基本已内定保送,我的目标是厦门大学。一天,在系里处理申请材料时,一个竞争对手嘲笑我烂脸:“你占着这个保研资格干吗?到时候面试也会被刷掉,白白浪费系里一个名额。”
我气得发抖,抬脚踹他,结果被学校警告,失去了保研资格。我感觉整个人生都毁了,躲在学校后山哭得不能自已。接下来的两周,我整天想着怎么报复那个同学,也不去上课,系里的老师们很着急,请了心理老师对我进行疏导。心理老师说了很多话,我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一句:“你甘心这辈子就这样吗?”
我决定继续考研。复习期间,我的情绪十分不稳定,一会儿怨恨自己长了这张脸,一会儿怨恨同学害我失去保研资格。冷静下来后,我想自己能做的只有疯狂学习——一顿饭花十分钟,其余时间都坐在桌子前做题,政治题做累了就学英语,英语学累了就换专业课。
12 月考研结束,我回到家后,妈妈又给我找了一个老医生。医生开了很多药,我坚持喝了一个月,没想到脸上的痤疮有所好转。随后考研成绩公布,我超出那所国内前十名大学的复试分数线50 分。
可能是压力相对变小,加上坚持服药,寒假结束后,痤疮变得没那么红肿。我担忧它会反复,于是回学校时背了一大包药。
大四下学期,我通过了研究生复试,毕业论文被评为优秀论文,一切进展顺利。脸部也在悄然变化,痤疮范围不断缩小直到慢慢消失,皮肤的新陈代谢变快了,像是刑期从无期降为有期,我松了一口气。
可我仍不敢掉以轻心,不敢漏喝一次药,当发现还剩一周药量时,就会提前联系医生。医生说我是他见过最自觉的病人,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源于恐惧。
待快毕业时,我的脸上只剩下一些痘印。四年来,我第一次敢用手去好好摸自己的脸,它不再是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周围的人也发现了我脸上的变化,开始约我吃饭。大家总开玩笑:“你原先那么不爱搭理人,是不是学霸瞧不起大家?”我随便应付过去。然后,像滚雪球般,我认识了一个又一个朋友。其实这些年下来,我已不需要别人来填充时间,但我对所有的“朋友”都很客气礼貌,乐意与大家交往,因为我想换一种生活。
读研前的夏天,我的脸上再没有一个痤疮,我决定去泰国旅游,那是我18 岁后第一次不戴口罩的旅行。我拍了很多照片,频繁发朋友圈,但我依旧很少露脸。在泰国的日子,我的心态彻底平和下来,期待回国后重新开始:好好读书,谈一场恋爱。
2015 年初秋,我去了新学校。这里没人知晓我的过去,我抓住每一个机会,和老师、同学搞好关系。告别了痤疮,生活好像也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研一下学期,我被系里保送硕博连读,还在核心期刊发了两篇论文。后来,导师安排我以学生助教的身份,去学校外事处工作——这项接待国外学术团体的工作,一般会选择外形条件较好的学生来担任。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机会,我有些紧张,每天都早早到办公室打扫好卫生,保证饮水机里有热水。
一次,我穿得比较正式去机场接机,举着学校的牌子站在接机口。旁边一位妈妈指着我,对她的孩子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才能变成这么优秀的人。”她这么一说,周围几个人也转过身来看我,我脑子里嗡嗡响,掏出手机假装接电话,闪到一边,逃离了众人的视线。即便如今的我在别人眼中如此优秀,我还是不习惯被人注视。
读博时,我认识了新女友。她比我小五岁,单纯可爱,从没发现我没有本科毕业前的照片,好像我的人生是从认识她的那一刻才开始一样。在女朋友眼中,我一路开挂,她常问:“你是不是和好多人谈过恋爱?”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心跳加速,赶紧转移话题。
情到深处的瞬间,我想告诉女友我长满了痤疮的脸有多可怕,想问如果那时遇到我,她会爱我吗,但我忍住了,因为我知道答案。这几年,我一直请私教指导健身,学习膳食知识,饮食清淡,用官方医美产品护肤,我也不抽烟、不喝酒,担心烟雾和酒气影响皮肤。
那段不敢照镜子的日子,曾经是我人生里无解的一部分。但我感谢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里努力的自己,如果没有痤疮,我可能不会发狠苦读,埋头书本,学业有成,也不会这样自律。青春如同一个漫长的甬道,在黎明到来前,无惧黑暗,坚定前行,一定能找到光明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