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娇 唐余方
夏日的一个清晨,重庆市璧山区下着小雨。
漫步在秀湖水街非遗小镇里,仿古建筑鳞次栉比,错落有致。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房前的沟渠中,“滴答”清响。
在小镇的主街上,是找不到“大国非遗工匠”潘啟慧的工作室的,因为他觉得街上人来人往,适合做生意,藏在背街清净处的小屋,才适合专注搞创作。
于是,绕到主街背后,再顺着一条蜿蜒蹊径向深处走去,潘啟慧的“精微艺术馆”便映入眼帘。
小中见大,微中见艺
迈入“精微艺术馆”,进门右手边便是潘啟慧的艺斋“三艺堂”。站在“三艺堂”门口望去,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件件整齐摆放在展柜里的大师之作。当我们走近展柜,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这些瓷片、玉石时,竟在毫厘之间窥见了大千世界。
这些作品的主人,就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璧山微刻非遗传承人”潘啟慧。
潘啟慧端坐于一方桌前,头发花白,衣着朴素,神情沉稳。他周围摆放着各类笔墨纸砚、古玩器物,桌子正中放着一块食指般大小的玉石。只见他屏息凝神,眉头微微皱起,左手轻轻按住玉石,右手紧握刻刀,将全部精气神倾注于指尖与刀尖。无需用眼,刀随意念而动,方向、力道都精准无误。
一分钟不到,锋刃触碰处,几行小字跃然石上。
“这个袖珍琵琶是2005年朋友送给我的。”见我们被一件成人中指大小的袖珍琵琶所吸引,潘啟慧介绍道,“乍一看没有什么,不过在琴弦这4根银色头发上,刻着一首长达600多字的《琵琶行》哟!”
“一般而言,头发直径是0.07毫米,刻重了要刻断,刻轻了字又刻不上去,最难的就要数刻头发了。”潘啟慧不禁感叹,刻头发就像打太极拳,要学会利用头发的弹性来化解力度。
一句经验之谈看似简单,但却凝结着潘啟慧多年钻研技法的心血。
望着眼前这位富于文人气质的微刻大师,可能谁也想不到,年轻时的潘啟慧竟然当过17年的体育老师。
1971年,潘啟慧在璧山县青山机械厂子弟学校(现璧山区青山小学校)担任体育老师。体育尖子出身的他带头成立了多支训练队,把学校的体育活动办得有声有色。
在课堂之外,潘啟慧却与平日里“生龙活虎”的状态截然不同。从小就热爱中华传统文化的他,没事就练练书法、学习国画,沉静内敛,别有情调。
潘啟慧还痴迷于收藏古钱币、邮票等,时间一长,他就在心里自忖:能不能让别人也收藏我的作品?
想法一生根,潘啟慧便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绝活儿”。
一次偶然的机会,潘啟慧被一枚印章边款上的小字所吸引。这排字精微却不失隽秀。“我突然来了灵感,当即决定开始练习微刻。”他说。
一不做二不休,为了“专心攻一门”,潘啟慧把收藏多年的钱币全卖了。凭借这份不回头的决心,他踏上了自学微刻的道路。
正所谓“万事开头难”。没有刻刀,潘啟慧就在工厂找来一把什锦锉,自己再用砂轮细细打磨;没有雕刻的材料,他就把牙刷柄、塑料筷子切成块、削成片拿来练手。
“年轻的时候干劲大,几乎每晚都要刻到次日凌晨。上世纪80年代初,家里经常停电,我就点上煤油灯继续刻。”潘啟慧眯起眼睛回忆,“手指磨出茧是常有的事,集中训练的时候,一天至少要刻8个小时,事后掌心都要疼几天。”
谈笑间,刀刃一落,尘末纷飞,一刻就是40余年。
时间凝固在指尖,化为庖丁解牛般的熟练。自制刻刀几十件,练习材料四五千件,每平方厘米刻两万字……
就这样,凭借顽强的毅力与坚持不懈的精神,潘啟慧的微刻技艺达到一个又一个新的高度,并于2018年被评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
“雕”虽旧艺,其命维新
《核舟记》中记载,“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
精妙绝伦的微刻艺术穿越千年,如今,在潘啟慧的手中被赋予了新的魅力。
多年前,潘啟慧听闻上海有一位微刻大师按照1∶6000的比例将《清明上河图》刻成一件微刻作品,便立刻来了兴致。
“我想挑战一下,试试能不能按照1∶10000的比例刻出来。”虽然在此之前,潘啟慧已经刻了四五件《清明上河图》,画作内容熟记在心,但这次尺寸精微,难在细节,更难在比例。
一座桥上要刻一百多人,有的是半身,有的只露了一个脑袋;桥下的小船上摆着几盆盆景,门前有一只站立的小狗……无数的细节考验着潘啟慧的雕刻功力。
“这还不算什么,最难的是要严格按照比例和位置刻,不能差一丝一毫。”潘啟慧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讲。
毫厘之间,巧夺天工。一个月后,《清明上河图》在长5.29厘米、宽0.24厘米的象牙片上被完美呈现,令人叹为观止。最终,这件作品获得上海大世界吉尼斯之最,并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永久收藏。
潘啟慧的技艺还远远不止“超越前人”这么简单。
从最早的简单刻字,到楷、行、篆、隶、草皆具笔墨神韵;从最初单一刻画,到1985年独创着色技巧,让远山有深浅层次、為人物“点绛唇”。潘啟慧在不断创新中让微刻艺术更加鲜活,更显精致。
除了微刻技艺创新,潘啟慧还集百家之所长,创作了许多“融合创新”的作品。他在2014年创作完成的《金弦微刻·燕京八绝·白居易琵琶行》就是典型代表。
在这幅作品中,潘啟慧邀请了10位中国工艺品大师,将燕京八绝中的景泰蓝、玉雕、金漆镶嵌等工艺融入其中。
作品的主体是一把总长约12厘米,并以4根直径0.1毫米、长不到3厘米的金丝为弦的微型琵琶。这4根金丝,每一根上都刻着约160个繁体字。
“头发好歹是扁的,而金丝是圆的,遇到左右结构的字,刻好了左边部分,就要旋转金丝刻右边。同时还必须保证字的连贯对称,难度非常大。金丝非常脆弱,甚至呼吸重了点,整个作品都要重新做。”潘啟慧说。
经过两个月的艰辛创作,《金弦微刻·燕京八绝·白居易琵琶行》在2014年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精品展览会上惊艳众人,一举夺冠。
听潘老讲述了这么多,我们不禁疑问,刻了这么多年,他有觉得厌倦的时刻吗?
潘啟慧摇了摇头:“我的创作一直都在变化,每天都在想还可以做些啥子新花样,所以从来没觉得腻烦。”
尽管已到古稀之年,但潘啟慧仍然保持着极大的创作热情。路边的一只小鸟,天边的一朵云,都能成为他的创作灵感。能取得今天的成绩,离不开他的勤学善思和匠心独运。
心有所系,急流停舟
窗外小雨未停,远处的黄葛兰散发着幽幽清香。
潘啟慧呷了一口茶,神情恬淡而宁静。
潘啟慧的艺斋之所以取名为“三艺堂”,正是因为他将微刻、书法、绘画视为自己的养生之道。每天沉浸在墨香之中,凝神于利刃之下,精神有归处即为富足。
宁静,是我们围坐在潘啟慧身边时最大的感受。
不过,当年潘啟慧被调到学校俱乐部任主任时,將舞会、联谊等职工活动搞得风生水起,人们都以为他是个“爱热闹”的人。
然而,大伙儿并不知道,那个活动筹备期间还在跑前跑后的“大忙人”,却在活动顺利开始、灯光亮起之后,悄然退去。不用多说,潘啟慧又回家练微刻去了。
这些年,潘啟慧一直在追求一种平静的心境。静,正是进行微刻创作的一个重要条件。
上世纪80年代,潘啟慧的家在底楼,窗前就是一条马路。有一次,他正在专心练习,突然一辆摩托车驶过,“突突突”一脚油门上坡,排气筒猛地发出一串响声,“我当时被吓了一跳,心跳突然加快,手一抖就刻偏了”。
后来,潘啟慧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再听到这种响声,他就条件反射似地停下手中的刻刀,马上调整状态,等内心重归平静后再继续。
“微刻是细致的技术活儿,就连脉搏的细微跳动,也会影响到雕刻的效果。”渐渐地,潘啟慧养成了在练习前先静坐半个小时的习惯,以让自己身体内循环与外界的宁静达到和谐统一。
除此之外,在多年的摸索和尝试中,潘啟慧还练就了一门“功夫”:微刻过程中遇到精微细节,能够调整脉搏控制手部抖动不超过3丝(1丝等于1米的万分之一),或利用脉搏的间隙精准下刀,以保证笔画的准确流畅。
现在,闲不住的潘啟慧又开始挑战雕刻玉髓了,他的“天人合一”系列作品如同神来之笔。
拿起其中一块玉髓,透过光线,半透明的玉髓如同江上烟波,上面天然的斑点好似连绵山脉,其中一处近峰上雕刻了一位穿着蓑衣垂钓的老翁,旁边刻有一句题词: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句话让我很有感触。”潘啟慧的目光越过玉髓,望向窗外,“我们这代人吃过不少苦,见过大风大浪。一直以来,微刻就像是我的心灵寄托,因此,一身蓑衣任凭风吹雨打,心有所系,急流停舟。”
不言“封刃”,何谈“关门”
潘啟慧今年已经74岁了。
60岁的时候,潘啟慧计划65岁封刃,开始安享晚年。结果到了65岁还能刻,便又打算70岁时再放下刻刀。
而如今,潘啟慧的刻刀仍未停歇。
“我干脆不再给自己规定‘退休年龄了。只要手不抖,就要一直刻下去。”潘啟慧说。
这些年,潘啟慧也招收徒弟来传承手艺。他选择徒弟有门槛,首先是要过人品关,其次是基础关。
“学微刻这门手艺,一笔一划都‘虚不得。”潘啟慧强调,“老实本分、诚实刻苦的人才能坐得住、耐得住,才能发自内心地热爱这门艺术。”
截至目前,潘啟慧已经招收了16位弟子。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美术老师,有生意人,还有退伍军人。
正是那颗热爱中华传统艺术的初心,让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潘啟慧门下。
“潘老师对我们称得上是毫无保留。”每每谈起师傅,弟子洪军都忍不住感慨。
时间倒回到2004年。这一年,29岁的洪军已在书法篆刻方面小有成就,几次与“微刻大师”潘啟慧的合作,让他深深体会到微刻艺术的魅力,于是正式拜师学艺。
“我第一次登门学习时,发现潘老师早已将工具备好,连刻字格子都帮我画好了,我深受感动。学习的过程中,每一个操作细节,潘老师都会亲自示范,直到我熟练掌握。”几年后,洪军顺利评上重庆市第三届工艺美术大师。
今年,潘啟慧计划招收第17位弟子,业内传言这将是他的“关门弟子”。“我不收关门弟子,因为我不打算‘关门,微刻需要传承啊!”说到这里,潘啟慧的语气顿然变得深沉。
“作为小众项目,微刻只能通过‘传帮带的方式来教。只要有人还愿意学,只要符合条件,我就会一直招收徒弟,手把手地教。就算有一天我刻不动了,还可以讲嘛!”潘啟慧说。
茶已微凉,潘啟慧续上新水,望向窗外,眼神中饱含着对微刻这一宝贵的非遗技艺的热爱与希冀。
此时,雨渐渐停了,窗外一片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