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予暄
摘 要:在宋元讲史话本《武王伐纣平话》中,“了”的使用频繁,所处的句法结构形式多样,组合搭配灵活。该平话中的“了”大多用作动态助词或动态助词兼句末语气词,所处的句法结构具有一定的集中性与规律性。同时,“了”的语法意义与其共现的动词、宾语、补语等其他成分的语义特征密切相关。对该平话“了”的词性和语法意义进行深入探讨,既可以进一步完善宋元时期“了”的共时描写,也可以促进“了”的历时演变研究。
关键词:《武王伐纣平话》;“了”;动态助词;句末语气词;语法意义
一、引言
“了”作为汉语中颇具特色的一个虚词,历来是语言学界研究的热点之一。就“了”的研究来看,大多集中在其语法意义与用法方面。很多学者根据“了”在其所处句法结构中的位置及所表达的语法意义,将它分为动态助词、句末语气词和动态助词兼句末语气词三种情况,即我们通常所说的“了1”“了2”和“了1+了2”。其中,对动态助词“了”语法意义的辨析存在着很大的分歧。
吕叔湘、朱德熙[1](P57)、王力[2](P153-156)、高名凯[3](P194)、戚晓杰[4](P87-91)等指出,动态助词“了”是汉语完成体的标记,即表示动作的完成或结束。朱德熙[5](P68-69)、刘月华等[6](P209)、杨惠芬[7](P41-45)、黄伯荣、廖序东[8](P343)等认为,动态助词“了”的语法意义较为复杂,当“了”用于动词之后时,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用于形容词之后时,则表示已经实现了的事。在此基础上,刘勋宁[9](P80-87)、竟成[10](P52-57)等人进一步指出,动态助词“了”就是动词“实现体”的标记。近些年来,运用生成语法理论来探究动态助词“了”的语法意义逐渐成为一个新的视角。如:熊仲儒就曾运用生成语法的分析手段,阐述了“了”表示事件发生的时间先于参照时间,如果句中没有特别标明参照时间,就将其默认为说话时间[11](P73-74)。帅志嵩则基于分布学自上而下的研究范式,指出“了”的语义功能表现为说话者主观摄取客观动态事件,对时间进行选择和划界[12](P197-212)。
值得注意的是,近些年对专书中“了”的研究也成为热点,许多学者就某部专著中“了”的分布情况进行了归类统与计,并归纳出其使用规律。不过,目前这方面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元明与近代著作,对其他年代的专著则缺乏关注。《武王伐纣平话》作为宋元时期的经典讲史话本,语言生动,用词丰富,其中,“了”的使用极为频繁,是探究宋元时期“了”的词性与语法意义的最佳语料。因此,本文以《武王伐紂平话》[13]为例,从“了”所处的句法结构入手,对其词性与语法意义进行分析与归纳,在对“了”予以共时描写的同时,也兼顾到其历时演变。
二、《武王伐纣平话》中“了”的词性划分
综合衡量《武王伐纣平话》中“了”所处的句法结构形式,从词性角度可以将其中的“了”划分为五类:1.动态助词;2.句末语气词;3.动态助词兼句末语气词;4.实义动词;5.构词语素。其中,使用最为频繁的是动态助词、句末语气词以及二者的兼类。
具体来说,动态助词“了”是指位于句中且用于动词之后的“了”,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或实现。关于动态助词“了”究竟是表示“完成体”还是“实现体”这一问题,笔者认为,这与“了”前面的动词的语义特征有着密切的关系。当“了”前的动词具有明显的动作性,而且该动作行为在时间上具有明晰的起止点时,“了”表示的是该动作行为的完成,如“斩了”“烧了”“打了”等;当“了”前面的动词并不具有明显的动作性,或者该动作行为本身及其造成的结果与影响可以持续,或者“了”直接用于形容词之后时,“了”表示的是该动作行为的实现,如“留了”“贬了”“走了”等。
句末语气词“了”是指位于句末而且用于名词之后的“了”,它除了具有煞尾的功能外,还可以提示新情况的出现。兼属动态助词和句末语气词的“了”,则是指既用于动词或形容词之后,又恰好位于句末的“了”。此时的“了”不仅具有句末语气词的功能和语法意义,同时也表示动作的完成或实现。
三、《武王伐纣平话》中“了”的结构与语义
下面,就从“了”的词性出发,依次分析每一种词性的“了”在《武王伐纣平话》中所处的句法结构与所表达的语法意义,并建立“了”与其组合搭配的动词与宾语的语义之间的关系。
(一)动态助词“了”
1.V了O
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动态助词“了”用于“V了O”这一结构的情况最为常见。其中,“了”的语法意义可以根据它前面动词的语义特征分为两类:即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和表示动作行为的实现。
1)“了”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
当动态助词“了”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时,它前面的动词具有较强的动作性,同时,所表示的动作行为具有明显的起止点,且无法延续。在《武王伐纣平话》中,此类情况的“V了O”又可以根据宾语的语义特征分为以下三种情况:
第一,宾语为动作行为的承受者。在《武王伐纣平话》中,这类情况较为常见,共有38例,具体情况如表1所示:
从表1可以看出,在“V了O”结构中“了”表完成的情况下,V可以根据其语义特征分为三类:表“致死”义、表“损毁”义和表“击打”义。这三类动词均符合“了”表完成时前面的动词的语义特征。例如:
(1)二将挑斗,马项相交,约战十数合,被殷交一斧劈了彭举。(《武王伐纣平话》卷下)
在例(1)中,“劈”这一动词的动作性较强,具有明晰起止点且无法延续,其后的动态助词“了”即表示“劈”这一动作行为的完成,宾语“彭举”为该动作行为的承受者。
第二,宾语为动作行为的结果。这类情况在《武王伐纣平话》中仅出现3例,即“铺了N”“换了N”和“屯了N”。例如:
(2)有一日,太公定计,南有广武山荆索谷,先铺了机略。(《武王伐纣平话》卷下)
在例(2)中,动词“铺”不仅具有明晰的起止点,而且宾语“机略”也指明了该动作行为的结果。因此,该结构中的动态助词“了”表示的是动作行为的完成。
第三,宾语为动作行为的关涉对象。这类情况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共出现9例,其中,“看了N”“吸了N”和“遮了N”各2例,“读了N”“食了N”和“开了N”各1例。例如:
(3)今赐肉与姬昌食之,如食了肉羹时,姬昌去国。(《武王伐纣平话》卷中)
在例(3)中,动词“食”的动作性较强,具有明晰的起止点,其后的“了”表示该动作行为的完成,而宾语“肉羹”为动作“食”的关涉对象。
2)“了”表示动作行为的实现
当动态助词“了”表示动作行为的实现时,前面的动词一般缺少明显的动作性,其动作行为本身或动作行为的影响与结果可以持续。在《武王伐纣平话》中,此类情况的“V了O”又可以根据宾语的语义特征分为以下三种情况:
第一,宾语为动作行为的承受者。这类情况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共有4例:“贬了N”(1例)、“困了N”(1例)和“架了N”(2例)。其中的动词“贬”“困”“架”在语义上均表示使宾语受损,而且不具有显著的动作性,其后的“了”表示的是动作行为的实现。例如:
(4)山陵不修,贬了太子殷交。(《武王伐纣平话》卷下)
在例(4)中,动词“贬”不具有明显的动作性,该行为所导致的状态是可以持续的。因此,这里的“了”表示“贬”这一行为的实现,宾语“太子殷交”则为承受者。
第二,宾语为动作行为的发出者。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存在着一类特殊的动宾结构,即宾语为动作行为的发出者。这类情况共有6例:“走了N”(2例)、“反了N”(2例)和“伏了N”(2例)。以上各个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都具有可持续性,其后的“了”均表示该动作行为的实现。例如:
(5)灵胡嵩说与姬昌之事,此是纣王斩了姜皇后,走了太子殷交。(《武王伐纣平话》卷中)
在例(5)中,“走了太子殷交”是指“太子殷交走了”,即“太子殷交”是“走”这一动作行为的发出者。“走”在这里为“离开”义,该动作行为可以持续,无明显的终止点,其后的“了”表示的是“走”这一动作行为的实现。
第三,宾语为动作行为的关涉对象。这类情况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出现的次数较多,共有41例,按照动词的语义特征又可以进一步划分,具体情况如表2所示:
在表2中,各个动词虽然具有不同的语义,但是它们所表示的动作行為或动作行为所造成的后果与状态都是可以持续的,而且无明晰的终止点。因此,其后的“了”均表示动作行为的实现。
2.V了O的
这一结构就是在动宾短语“V了O”之后加上一个结构助词“的”,使整个结构成为一个定语,可以修饰其他成分。该结构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共出现3例:“收了N的”(1例)和“救了N的”(2例)。例如:
(6)有看榜人见收了榜文的便是司户参军,遂引姜尚见天子。(《武王伐纣平话》卷中)
(7)救了太子的是谁?(《武王伐纣平话》卷上)
例(6)、例(7)中的动词“收”和“救”分别具有“获得(宾语)”和“使(宾语)受益”的语义特征,它们所代表的动作行为动作性不强且导致的状态可以持续。因此,它们后面的“了”也表示实现。
3.V了的O
这一结构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只出现1例:
(8)大王食了的肉,亦是大王儿肉也。(《武王伐纣平话》卷中)
在例(8)中,“食了的”充当“肉”的定语,“肉”又为动作“食”的关涉对象,而且该动作行为具有较强的动作性与明晰的起止点。因此,这里的“了”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
4.V了O(是)也
这一结构即在“V了O”后添加一个表达判断的语气词“也”或“是也”。我们可以根据“了”前面动词的语义特征,将“了”的语法意义分为表示完成和表示实现两种情况。
1)“了”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
这类情况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共出现4例:“坏了N也”(2例)、“送了N也”(1例)和“斩了N是也”(1例)。其中的动词均表示“致死”义,宾语为动作行为的承受者,而且这些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都具有明显的动作性和起止点。因此,这里的“了”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例如:
(9)陛下思之,依小臣之言,斩了妲己是也。(《武王伐纣平话》卷上)
2)“了”表示动作行为的实现
这类情况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共出现4例:“取了N也”(1例)、“失了N也”(1例)、“戴了N也”(1例)和“报了N也”(1例)。其中的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导致的结果或状态都可以持续,而且无明确的终止点,宾语均为动作行为关涉的对象。例如:
(10)若兴兵击破关门,缚贤见主,吾与贤失了昔日之义也。(《武王伐纣平话》卷下)
在例(10)中,动词“失”使得宾语“昔日之义”持续处于失去的状态。因此,这里的“了”表示动作行为的实现。
5.使令动词“教”+V了O
“教”是《武王伐纣平话》中使用频率较高的一个使令动词,经常和动宾短语“V了O”搭配使用,构成“使令动词‘教+V了O”结构。其中,动态助词“了”的语法意义的辨析与上文所述基本相同,具体情况如表3所示:
6.其他
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动态助词“了”除了用于上述常见格式外,还出现在以下特殊的句法结构中:
1)连动句“V了(O)+VP”
这类结构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共有5例。其中,“V了(O)”与其后面的“VP”属于连动关系,由于两个动作行为是接续发生的,后一个动作的存在意味着前一个动作行为的结束,所以该结构中的“了”表示的是动作行为的完成。例如:
该结构为兼语句,“彭举”作为兼语成分,既充当“劈”的宾语,又充当“死”的主语。其中,第一个“了”为动态助词,表示动作行为“劈”的完成;第二个“了”为动态助词兼句末语气词,既提示“彭举死”这一新情况的出现,又表示“死”这一行为的实现。
(四)实义动词“了”
在《汉语大字典》中,动词“了”共有8个义项,分别是:(1)走路时足胫相交;(2)结束、了结;(3)决定、决断;(4)聪明、有才智;(5)明白、懂得;(6)清楚、明晰;(7)快;(8)悬挂[14](P55)。
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动词“了”共出现4例,均属于“结束、了结”义。例如:
(25)言了,出驿行上,亦有苏颜送去。(《武王伐纣平话》卷上)
(26)问一声未了,有先锋将南宫适唱喏:“我去捉胡雷。”(《武王伐纣平话》卷下)
在例(25)中,“言了”为主谓结构,表示“说完了”;在例(26)中,“未了”为状中结构,表示“还没结束”。由此可见,动态助词“了”所具有的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或实现的语法意义,与其作为实义动词的语义有着密切的关系,“了”的语法化过程确实值得深入探究。
(五)構词语素“了”
除了上述讨论的各种情况外,“了”还可以作为语素参与构成其他复合词。这类情况在《武王伐纣平话》中仅出现1例:
(27)众文武兵将依奉圣旨,排列了当。(《武王伐纣平话》卷下)
例(27)中的“了当”为联合式复合词,表示“完毕、停当”,其中,构词语素“了”的意义仍然为“结束、了结”。
四、结语
通过对《武王伐纣平话》中“了”所处的句法结构与所表达的语法意义的分析,本文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武王伐纣平话》中的“了”大多是用作动态助词或动态助词兼句末语气词,单纯用作句末语气词的情况较少,用作实义动词或构词语素的情况更为少见。
第二,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动态助词“了”和兼属动态助词与句末语气词的“了”所处的句法结构具有显著的集中性与规律性,如“V了O”“V了O(是)也”和带有使令动词“教”的结构等,在全书中出现的频率都很高。
第三,动态助词“了”和兼属动态助词与句末语气词的“了”的语法意义,与“了”所处的句法结构以及结构中动词与宾语的语义特征等因素有着密切的关系。
总的来说,当动词具有明显的动作性,该动作行为在时间上具有明晰的起止点,如“了”用于表示“致死”义、“损毁”义、“击打”义等的动词之后;或者“了”所处的动宾结构中的宾语表示该动作行为的结果;或者该动宾结构后带有结果补语;或者“了”位于连动结构中的第一个VP中时,“了”均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
当“了”前的动词不具有明显的动作性;或者该动作行为本身、所造成的结果与影响可以持续,在时间上无明晰的起止点,如“了”用于表示“获得(宾语)”义、“失去(宾语)”义、“使(宾语)受益”义、“离开(宾语)”义、“(宾语)性质状态发生变化”义等的动词之后;或者宾语为动作行为的发出者;或者“了”用于形容词之后;或者“了”后还带有结果补语与时间补语时,“了”表示动作行为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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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Le (了)”of The Storytelling Script of
King Wus Crusading against King Zhou(《武王伐纣平话》)
Wang Yuxuan
(Research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Chinese Language Education,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China)
Abstract:The function word “le(了)” is frequently used in The Storytelling Script of King Wus Crusading against King Zhou(《武王伐纣平话》)written in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and there are multiple syntactic construction in which it exists and flexible combination and collocation with other words.According to the statistical analysis,“Le(了)” in this script is mainly used as dynamic particles and multi-category words of dynamic particle and sentence-final modal particle, and the syntactic construction shows obvious centrality and regularity. Furthermore,the concrete properties and grammatical meanings are highly connected with the semantics of the verbs, objects, complements and many other constituents.Therefore, the properties and grammatical meanings of “le(了)” is worth in-depth study, which contributes to the completion of the description of “le(了)”in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as well as its evolution study.
Key words:The Storytelling Script of King Wus Crusading against King Zhou(《武王伐纣平话》);“le(了)”;dynamic particles;sentence-final modal particles;grammatical mean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