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艳丽
时光如水,但在迟子建的笔下,时光却是结了冰的逝川,表面上坚硬、冰冷、封冻了一切,但在冰面之下,仍有流动的水、流动的生命、流动的希望在奔涌。《炖马靴》这部迟子建三十余年短篇小说精选集,就如同一条可回溯向生命源头的冰川,令人在倒叙的时光作品中,看到在日子有棱有角的中国最北之地,那苍凉辽阔、真实粗犷的生命图景。
这本书的同题短篇小说《炖马靴》,以火头兵和狼的故事为主线,加上激烈的突袭敌营失败与日本兵缠斗险胜、再到化雪水炖马靴、为日本兵盖上双眼、留下火焰让他捧着心爱女子的照片化为灰烬……这一系列的细节珍珠,串联成险境下的人性之美。再具体到父亲与狼故事的前因、后果,则更是将极端环境下人的慈悲与狼的“人性”相映生辉,也为那一座不知具体在哪里的山、在哪里的林披上了神秘的霞衣。一只狼尚懂知恩图报、犹记当年情,而人间又有多少恩将仇报的故事?
大雪纷飞中,一人两狼,相互照应,相依为命,最终是狼救了人的命,而人也因当年为了瞎眼狼而丢在山洞口的骨头,有了应急之资。“父亲每回讲完炖马靴的故事,总要仰天慨叹一句:人呐,得想着给自己的后路,留点骨头!”真正的英雄,并非只是铁血硬汉,更要有菩萨心肠,与万物为善。
《炖马靴》写于2018 年,是迟子建笔锋老辣而又深情凝结的作品,相较于之前的短篇,更显经历岁月沧桑后对生命的体悟,有种天地朔风凛冽而人世有情的悲凉豪迈。再回望迟子建2008 年写下的短篇《一坛猪油》,读者会分明感受到不同时间段作者心境的变化,人情冷暖弥漫其间。最深的爱恋与痴情、最深的伤痛与遗憾,都在日子中静静流淌。那埋在猪油里晶莹的戒指,那不小心打碎的雪青色的坛子,那从小岔河一路而来的风雨,那林中鸟“苏生——苏生——”的叫声,都令人迷恋。迟子建2008 年的作品更偏重于人生之情,而2018 年的《炖马靴》则将情予于义中。这种情义是天地大情大义,超越国界、超越物种,在隐讳的书写中,“父亲”对当时敌国士兵生命最后一刻的人道关怀,也令人感叹。
平常之时难识人之真面目,至险至危之时方见真性情。绝境才是人性、兽性的试金石。
沿书中的文章次序,向后读去,时光翻转,生命葱茏。写于1998 年的《清水洗尘》多了几分孩子气,迟子建笔下一个大男孩执拗地要在腊月二十七用清水洗一次澡,不再像往年一般用长辈用过的水。这是生活困难时期普通人平常却不失生活趣味的真实写照,想必清水洗亮的还有一个少年对未来的希望吧。借着大男孩对成人世界的一点窥探,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艰苦生活环境下平常人家的温暖是那样动人。这也是愈而立之年的迟子建回望青春草原,写下的温情记叙。
迟子建于1988 年写下《鱼骨》之时,年方24 岁,小小年纪故事写得有模有样,如水行文初露锋芒。最令人意外之处在于文章的收笔处显露出的与作者年龄极不相称的原谅与慈悲。旗旗大婶是一位外表坚强内心温润的女子,用十几年时间等待一个弃他而去的丈夫,而至“良人”归时,所有的心酸怨恨均化成了彼此在时光中老去的心痛,多少深情全在那晚的寒风中绽放。这样矛盾、复杂的情感,怕是一个二十几岁女孩难以理解的吧,是北方的寒风和生活的艰辛,让迟子建早早领悟了生活的百般滋味吗?无奈之中更有深情。
纵观全书的作品,呼啸北风中,看似粗糙的人,心里流淌的却是一道道温润的泉。泉水慈悲,流过艰难、流过苦难、流过那么多人间的生老病死,流淌成一首泥沙俱下却爱意无边的生命之河。青春曾成就迟子建笔下的灵性,而时间又赋予了迟子建一枝愈发深沉洗练的笔,从曾经的涉笔成趣到后来的举重若轻,时光终是没有辜负一位一直深情书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