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映姝
我喜欢达摩福娘的另一个名字——丸叶福娘。丸叶福娘,真是形象又准确,叶片就是一粒粒青翠的豌豆。小的东西总让人生出爱怜,若是稍微精致一点儿,便又有巧的趣味,有说不尽的好处。丸叶福娘的叶片是小巧的,除了圆,叶端带着点尖。丸叶福娘也是极易徒长的,缺几天光照,多浇了几次水,枝条就会窜出去。那对生的叶片,不再是圆滚滚的,立即憋了下去,且叶与叶的间距拉大了很多,稀稀朗朗的。贵妃之美,在于丰腴,瘦脱了相,还有什么好呢?我家的丸叶福娘,已经长成小树。看到别人家的丸叶福娘伏在盆里,或者垂挂成悬崖桩,我总是纳闷我家丸叶福娘茎干为何是直立的。记忆中它一直处于徒长的状态,我一直修理它。应该是我把它修理成“树”的。
丸叶福娘还有一个妙处,叶片会散发出香味。我天生对有香味的植物有兴趣,碰碰香、紫苏、薰衣草、藿香、茴香、鼠尾草等。不光是鼻子爱闻香,连舌头都喜欢香。很多人接受不了芫荽的味道,我却是觉得妙不可言。荆芥拌黄瓜丝,荆芥西红柿鸡蛋面,童年的偏好,已经深入骨髓。第一次品尝折耳根后就念念不忘,让四川不少朋友刮目相看,毕竟这南方的乡野之味,即便是南方人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接受的。甚至有一段时间,菜无折耳根,便食无味。折耳根含马兜铃酸,马兜铃酸进入体内,不易代谢排出,聚集到一定量会致癌。起初我不以为意,后看到医学界将之列为致癌物后,心中一凛,遂很少再吃了。
我尤为喜欢的碰碰香,味道浓郁,却不可久闻。我经常俯下身子,鼻尖凑向碰碰香绿莹莹的叶片。哪里用挨这么近?只要一走近窗台,那带有苹果香味的柠檬味就扑鼻而来。丸叶福娘却不是这样。非得凑近叶片才行。有一次用指尖掐去徒长的枝叶,洗了手后手指还是有柠檬的香味,这才知道丸叶福娘是有香味的。从此除了观叶,又增加了闻香模式。说来也怪,越嗅对这香味越敏感,后来一说起丸叶福娘,这香味就氤氲缭绕。
除了达摩福娘,家里还有一盆乒乓福娘,属于小老桩了,几周前买的。我买多肉,一般只买一年苗,老桩从来不碰。我喜欢把小小的多肉养大的感觉,像养孩子。这次是例外。去年秋天,我在一个多肉大棚里看到几十盆老桩乒乓福娘,一看就是至少养了十年以上的,品相出众,叶片颗粒饱满,叶晕紫黑、敷霜,我一下就想到了爱吃的葡萄无核紫。问过棚主,得知它的主人酷爱乒乓福娘,这几十盆中有的已经养了二十多年了。乒乓福娘由此铭记于心,如不入手一盆怎生了得?这个头一开,大有不可收之势,家中各种老桩已有近十盆了。
我家的多肉,每一盆都是有故事的。女雏是与成都联系在一起的。儿子上高二的那个寒假,遂商议一家三口回先生老家四川过年,我满口答应,没想到儿子坚决不同意。儿子孤零零地留在了乌鲁木齐。叛逆期的男孩子,渴望自由不被管束,甚至不愿意被关爱。我理解他,附带着想让他吃点苦头。路,在脚下延伸。我的心还在原地打转。孩子就是牵挂的圆心。先生嘴上骂骂咧咧的,怪儿子不听话,怪我将就儿子。他的心至少也有一半围着儿子转呢。
说句实话,那个假期是生命中留得住的温暖记忆。诚如先生允诺的,他不喝酒不聚会不打牌,天天陪我游山玩水。一半是为了我,一半是为了向儿子证明自己是一诺千金的。这样的改变的确让人欣喜。
那时我刚刚迷恋多肉,一见到多肉就迈不开腿。那天先生陪我去附近的花卉市场看花。虽说只是去看看的承诺,最终却是抱回十二盆多肉的事实。这十二盆里就有一盆女雏。那女雏是群生的,五个莲花座的头,挤挤挨挨在一个拳头大的盆里,小巧,让人心疼。叶片细长,颜色从叶缘的红向中心的浅绿过渡,好似面带粉晕的少女,清纯、娇羞。这盆女雏满足我的所有心愿:莲花座,多头,有红边,带红晕。看着它们,我悬在儿子身上的心思安定下来。
那些多肉与我们一起踏上了三千多公里的回家路。每天晚上我都要把它们连箱子搬回旅馆房间。看着我搬上搬下,查看是否冻伤,关爱有加超过关照自己的老腰,不知不觉先生也开始关注这些小生命。我是在用一棵爱多肉的心,感化一颗男人的心,一颗父亲的心。
那个酷夏,女雏没有熬过去。叶子掉了一片。我不明所以,以为缺水,就经常喷水,最后才发现黑腐了。后来才知道,女雏夏天是有休眠期的,这时要控水、通风,否则容易黑腐、化水。现在我的多肉养护经验越来越多,窗台上的一盆女雏已经开出一串黄色的钟形花。由于光照不足,三个莲花座都是惨绿色的,只有叶尖带一点红。我肯定,它会越长越美的。
养育孩子,这辈子虽只有一次,但与孩子一起成长,所有的经验都是刻骨的、幸福的、闪亮的经历,养多肉亦是如此。
我第一次在花卉市场看到蒂亚时,是在冬季。我一脸懵懂地问,这盆是什么,那盆是什么,店主兴意阑珊回答了几次,可能见我是个“肉盲”,就懒得搭理我了。我指着一盆深绿色的莲花座再问时,她只抬了下眼皮子说绿焰。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认识绿焰,而不知道蒂亚。
在我顽固而简单的认知里,绿焰是绿色的火焰,蒂亚是红色的莲花。尽管后来明白是同一种植物,但看到绿色的蒂亚,我就叫它绿焰;看到红色的绿焰,我嘴里蹦出的一定是蒂亚。我小时候倔強,父亲说我认死理,母亲一看我耍牛脾气,就半笑谑半斥责地喊“二蹩子”。为这牛脾气,我这个属耗子的挨了不少打。
绿焰,这个名字曾让我百思不解。绿色的火焰?可火焰明明是红色的呀。绿焰,在春夏季节是绿色的,那种深绿是苍老的绿。相比春季萌发出的鹅黄、新绿、嫩绿,它实在是老态横秋的。
多肉植物都是魔法师:有擅长变色的,如秀妍、乙女心等;有擅长变态的,如法师、月影系等;还有变色和变态都擅长的。绿焰是属于擅长变色的。每到秋季,当气温在十五到二十度之间,温差达到六度时,绿焰的叶子从边缘开始变化。由惨绿向新绿过渡,然后发红。当气温低于十二度,温差达到十度时,就迅速变红。一朵朵莲花座的外圈变红,而中心还是绿时,从不同角度看,那朵朵莲花座就是一簇簇绿色的火焰。绿,被红簇拥,被红围剿。红,气度不凡,来势汹涌。绿在火中,挣扎、煎熬、融化,最终成为红的一部分。
绿焰——蒂亚,这是一株植物的生命轮回,也是一株植物的羽化成蝶。生命的路程都是一样的,包括人的生命。遗憾的是,更多的人恐惧、拒绝变化,或是惧怕随之而来的艰辛、磨砺,沦陷在羽化的过程中。我养的两盆绿焰,无论室内还是露养,始终没有变红,不给我叫它蒂亚的机会。真让人遗憾。
去年初冬,我去郊区的西山农场看大棚多肉。一进门便被木头花器中挺立的火红蒂亚惊呆了。一两簇火苗是美,七八只火把是美,一大团篝火也是美。我从未想过蒂亚可以这么美,忍不住买了一小盆带回家。害怕那红色褪去,每天都要看看。那红色并没有想象中褪得那么快。新长出的叶片都是绿的。后来我欣喜地发现,这盆蒂亚竟然抽出了花葶。我没见过蒂亚开花的模样,我的绿焰也从未开过花。
这盆蒂亚买回来后,我把它换到一个天蓝色的花盆里。花盆是不规则的立方体。两朵红莲花座的小老桩,高高挑挑的。花器、颜色、株型,加上搭配,好看的不是一点点。如果花葶探出一穗白色的钟形花,是不是更美?
我养过的几盆秀妍,都是小叶秀妍。秀妍还有一种是大叶秀妍。大叶秀妍有个很浪漫、温柔的名字——初吻。这么一来,就好区分了,小叶秀妍我就叫它秀妍,没养过也很少见到的大叶秀妍,理所当然是“初吻”。初吻,并不如它的名字那般招人喜欢。叶片大,据说有四五个硬币那么大,又不容易发侧芽,也不大容易上色,即便上色也是带着绿意的灰调子的红,混混沌沌的、痴痴呆呆的,完全没有情窦初开的那种美感。小叶秀妍就不一样了,叶片小而包,极易生侧芽,生长的速度也快,一两年就能长成小老桩。秀妍也是极易上色的品种,只要光照充足,无论哪个季节,绿叶都会变成红色,只不过红的程度有差别而已。
秀妍与火祭一样,会玩变身大法。绿的时候,让人嫌弃,甚至沮丧、绝望。红的时候,丑小鸭变天鹅,完全是另一副模样,美得让人惊诧,甚至怀疑“肉”生。我办公室的那盆秀妍,原先在家里时一直不上色,叶片舒展着,没有一点别人说的“像玫瑰”的样子。我好生奇怪。那时我还不知道秀妍也被称为“徒神”。徒长是多肉界的专用语,是说在缺光或多水的情况下多肉快速生长的现象,比如茎干猛窜、叶片间隔增大、叶片褪色、变薄甚至下翻等。“徒神”说明秀妍很容易徒长,徒的速度和程度超出别的品种。
我办公室的窗户朝阳,光照时间长,比家里的窗台能多出几个小时。这盆秀妍落户办公室露养后,不再往高里长,叶片的绿也很快褪去。笔芯般粗的茎上爆了一层侧芽,密密麻麻的。等这些侧芽长大了些,密集恐惧症的我实在受不了,就隔空掰掉了一些,放在另外的盆里养着。这么掰来掰去,茎干粗壮了不少。不知是不是这样伤了元气,如今这盆小老桩不再爆侧芽了。它的模样,像是顶着十余朵玫瑰的干树桩。我心心念念的捧花状秀妍终是没有出现。
掰下来的小头,随便种在各种容器里,饼干罐啦、化妆品瓶啦、茶叶盒啦,怎么样都能活。谁来办公室,喜欢的就带走,所以我自己也没剩下几株。有一株生蚧壳虫,叶子茎秆上白白的一层,用医用酒精喷了好多次,都没有根除,还把旁边的其他多肉传染了,我狠狠心扔到垃圾桶里了。还有一株,因为想让它上色,尤其虐了一下,硬着心肠不浇水,竟然枯萎了。剩下的一小株,是我新栽种的。因为前两盆的缘故,打消了秀妍皮实好养的心思,重又细心养护起来,倒也长得快。我不再虐它,就让它自由地长,看它能长成啥样。
一个头是一朵小玫瑰,两个头是两朵小玫瑰……若是九十九朵玫瑰,那真是天大的造化和福分。依我看,初吻,用作小叶秀妍的芳名,确是再合适不过的。唉,人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肉”间也是如此吧。
小米星的生命力极顽强,可称为多肉植物中的“战斗机”。把小米星养徒、养丑的,都比较少见,更别说养死的了。多肉植物中,原始种的比较顽强,原生环境多半是干旱、少雨、炎热之地,所以练就一副“钢筋铁骨”,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园艺品种的,好看是好看,却需要人为的栽培条件,温度、水分、光照等,缺了哪一个,都让你揪心不已。小米星确实是园艺栽培品种,说是舞乙女和爱星杂交而来。我没见过这舞乙女和爱星,单听名字,就心生暖意、柔情,实在难得。
小米星,是青锁龙属植物,和火祭一样,叶片都是交互对生的,无叶柄,与基部连在一起。不一样的是,小米星的叶片是卵圆状三角形,小而厚。从正上方往下看,一枝小米星就是一座微缩的四方塔,方方正正地直立着。偏偏又是极爱生侧枝的,所以枝枝耸立,便是一片塔林了。说耸立,是夸张了的说法,也就二三十厘米高,塔尖也不过豌豆粒大。小米星的叶缘有红边,晚秋早春温差大,红色就愈发明显,那塔便像被夕阳沐浴了一般。
我家里的几盆小米星,都是由一株小苗而来。小米星必得满盆才好看。将主头砍去,侧芽就会爆出,侧芽长高,再把侧芽的头砍掉。砍下的头稍稍晾一阵儿,直接密密麻麻扦插在另一容器里。我性子急,多半时候是直接就扦插的。两三天后淋头遍水,就万事大吉了。十天半月,一盆郁郁葱葱的小米星就成了,很有成就感。一盆,两盆,三盆……小米星就这样攻城掠地。
前一阵儿,母亲来我这里小住,很喜欢小巧茂密的小米星。我随口说给她种一盆。看到母亲不大信任的眼神,我立马拿起剪刀。咔嚓咔嚓,一盆小米星剪得齐头齐脑。随手取了个透明的玻璃碗,三下五除二,一盆扦插的小米星就摆在母亲面前了。母亲连眉梢都是喜的,有事沒事的,就站在花架旁瞅瞅这盆小米星。不几天,小米星长出了小小的新叶,我指给母亲看,她啧啧有声。那个透明的玻璃碗,碗沿有个小缺口,带着两三公分的裂纹。勤知道我爱养多肉,经常处于有苗无盆的窘境,又听我念叨什么容器都可以用来种多肉,便把家里更换下来的碗盘、破损了的杯盏,甚至装巧克力茶叶的罐儿,都一股脑儿地提了过来,惹得她先生嫌弃,说要送就送新的,哪有送破烂的?像许多人一样,他不知道破烂有破烂的好处。如今勤已迁居广东,千山万水的,见一面已是奢侈。睹盆思人,也是意境。
这个庚子之春,来得真是不易。窗台的小米星,又爆出了一堆侧芽。无端想起“苔花如小米,也学牡丹开”。可是我的小米星从未开过花。再想想前面的一句,“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便没有什么遗憾了。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