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明
被誉为“自然诗人”的李少君,他聚焦自然、凝思自然、吟咏自然,从自然中领悟存在的真意,发现宇宙人生的奥秘,借自然的抒写表达世界之领悟与生命之感怀。“自然”构成了李少君建构诗意世界、表达人文理想的最为重要的词汇,同时也是我们打开其艺术大门、理解其诗性精髓的极为关键的钥匙。李少君诗歌中的“自然”可归纳为三种意蕴形态,即作为审美对象的自然、作为心灵皈依的自然、作为诗学范畴的自然。第一种“自然”指向李少君诗歌的题材与主题选择,第二种“自然”凸显了外在世界与诗人主体精神的应和关系,第三种“自然”意在强调自然作为古典诗歌的一种价值取向和美学观念。李少君对自然的情有独钟,一定意义上体现着诗人对古典诗歌传统的自觉继承与现代重写,这是具有不可多得的诗学价值和文化价值的。
李少君对自然的不断书写与反复演绎,不仅有力强化其“自然诗人”的符号化特征,也为当代新诗在对象选择、主旨凸显、人文观照、精神折射等方面提供诸多可资借鉴的东西。而对自然一如既往地关注、思忖与表述,其诗歌从不是简单的叠加和无意义的重复,而是复杂情感的多角度溢现和深刻思想的具体化与有形化展示。对自然世界,李少君一直保持着极为敏感、丰富、多样的心理态度和情感体验,其自然诗歌始终蕴藏着言说不尽的精神内涵,其诗歌无疑是具有某种代表性和典型性意义的。不仅如此,李少君的诗学观念和创作技艺仍处于上升趋势,其詩歌作品逐步走向更加成熟和完善,在历史的丰厚度和情感的深邃性上日臻完美和出色。本期选发李少君创作的自然诗歌,较为充分地体现着诗与真的谐和统一,诗人在对自然的描述之中,往往能将真景、真情、真意有机地融汇在一起,字里行间透现着朴质真率的诗心、诗情、诗性与诗魂,给读者带来歆享不尽的情绪感染与思想启迪。
李少君对自然的书写,很多时候都是对自然之景观毫不失真的还原性描述,其自然之景原样呈现、本真显示的特征是极为鲜明的。如写海上浪花:“……一朵又一朵独自盛开,独自灿烂/独自汹涌,独自高潮,再独自消散”(《忆岛西之海》),写出了浪花自然起落的真实样态;再如写盎然的春景:“云给山顶戴了一顶白帽子/小径与藤蔓相互缠绕……和自驾的男男女女们在山间迷失……”(《春天里的闲意思》)将春风吹拂下万物生机勃发的景观描述得栩栩如生,给读者身临其境之感。写桃花潭的景色:“桃花潭还是自然天成的一个音箱/清晨百鸟啾啾、牛羊哞哞、人声渐起……”(《桃花潭》)对此地充满生机的情景所作的如实而真切的展现,能把读者带入那视听效果鲜明的现场之中。
李少君诗歌着意凸显贴近自然原貌的真景呈现,既是诗人有意识继承古典诗歌传统的一种艺术折射,又是诗人反思朦胧诗以来当代诗歌所具有的美学痼疾并试图加以纠正的自觉美学实践,因此值得我们细致品味,认真剖析。我们知道“自然”是古典诗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范畴,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有一品专言“自然”,其曰:“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司空图认为,好的诗歌应该是自然生成的,所谓“俯拾即是,不取诸邻”,意思是说真正美的诗境是任其自然而得,不必着意去搜寻,而且也无须雕琢粉饰,只需直接写照、本色呈现。其实,直接呈现自然的原生态,也是古典诗歌显得自然亲切、符合天人合一文化观念的一大美学秘诀,古典诗歌中对自然的书写,多是以展示切实可感的真景真物为基本原则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远看山有色,静听水无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等这些都是自然景物原始样貌的真切呈现,没有丝毫的人工妆扮与刻意雕饰。可以说,李少君诗歌直观呈现自然之真景的这种美学策略,与古典诗学中的“自然”观是极为切合的,也与古典诗歌的表达手法相一致,其有意继承古典诗歌传统的诗学用意是清晰可睹的。
与此同时,李少君着意描摹自然真景、呈现原生态自然局面的诗学策略的选择,也与他对新时期以来中国新诗存在的某些美学隐患和痼疾的反思与纠偏有关。我们知道,朦胧诗的异军突起,昭示着中国新诗新的春天的到来,新诗从此也进入到着意追求文本的美学品质、突出地表达个人的历史理解与美学感知的“新时期”。由于历史的原因,朦胧诗人在摆脱既有的政治抒情诗套路的同时,却因承载的政治负担过重、内存的政治性内容过多,因此仍没有完全摆脱政治抒情诗的阴影,而朦胧诗人普遍采用的意象抒情方式,因意象的多义和晦暗而引发了读者阅读的危机,“看不懂”成为当时的读者对朦胧诗近乎一致的阅读诟病。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随着“个人化写作”的日益凸显,中国新诗进入到众语喧哗的纷乱时期,诗人们各自为阵,操持着属于自己的个人化话语,创作出不少凸显个体性特征、聚焦个人生活世界的诗作。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诗歌在凸显个人性精神立场的同时,却淡忘了诗歌表达的公共性,诗界的纷乱和无序状况令人堪忧,“个人化写作”显然将当代诗歌导入到另一个歧途。李少君的自然诗歌,既是对诗意过于晦涩、政治痕迹过于明显的朦胧诗的校正,同时也以呈现真景、表现真情为美学追求,将新诗的公共性重新唤回。新诗公共性的重新回归,也意味着新诗阅读和传播的重新振兴,意味着大量新诗读者的重新回归,这对新诗的发展来说无疑是极为有利的。
李少君的诗歌不事雕琢、毫无妆扮,只是如实写来,本色呈现,从而给读者扑面而来的是亲切、善美之感。除了直接呈现原生态的自然真景之外,李少君诗歌还自然流溢着打动人心的真情。读李少君的诗,乍看之下,你或许会觉得有些素淡、有些寡味,但当你真诚进入,用心体味,就会觉得越读越有味道、越看越能发现闪光的真情。比如《傍晚》,这首诗同时涉及自然与亲情,诗人在自然的描述中呈现亲情,又让亲情在自然世界中散发诱人的色调,亲情与自然两类事物,在这首诗中联袂出场,取得了互相和鸣、相得益彰的审美表达效果。既然是将自然和亲情二者同时加以写照,那么诗人在表现二者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亲情的叙说与自然景物刻画之间的妙合无垠和有机统一。在诗中,诗人更多地使用了叙述的笔调,如“傍晚,吃饭了/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父亲”“我喊父亲的声音/在林子里久久回响”“父亲的答应声/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等。这些叙述诗句,突出“我”在树林里呼喊父亲的情状,在“喊”这样一个简单的声音表达里,父子两人的情深意浓、心意契合等生命情态得到了巧妙的彰显。与此同时,由于父子情深的生命图景是在傍晚的树林这样的自然世界中呈现的,傍晚时的自然景象与儿子呼喊父亲的声音表达因而形成一种互相呼应的关系,“我每喊一声,夜色就被推开推远一点点/喊声一停,夜色又聚集围拢了过来”。夜色随着喊声而发生相应的变化,这也许不乏客观的真实反应,但更多的是主观心理的暗示,是主体情绪借助夜色的变化而得到的抒发。儿子对父亲的那种真情与深爱,就在这喊声与夜色的配合中鲜明袒露出来。无论是表达亲情,还是书写自然,这首诗都写得很美,写得很妙,给人带来诸多艺术的享受。此外,诗人善于运用多种修辞手法,来呈现傍晚时分父子相唤的人间真情,显得画面生动、诗意隽永。如写夜幕降临的自然景观,诗人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修辞来加以点化,“夜色正一点一点地渗透/黑暗如墨汁在宣纸上蔓延”,将难以捕捉的夜色变幻比喻成“墨汁在宣纸上蔓延”,一下子就让人获得了具体可感的切实体验。同时诗人还巧妙运用通感的手法,如“我喊父亲的声音”“在风中如斑纹般荡漾开来”,以及“父亲的答应声/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都是以视觉来写听觉,将听觉体验转化为视觉体验,在两种体验的彼此感应和相互震荡中,更为深切地彰显出父子情深来。总之,《傍晚》一诗字里行间都有款款的情意在涓涓流淌,如许的真情感染和打动着每一位阅读它的读者。
李少君的自然诗歌不仅有真景、真情,还显露着真意,给人哲理的熏陶和思想的啟迪。其诗歌并不以营造惊人眼眸的格言、警句为语言策略,而是借助对自然的摹写与阐发,表现出自然世界内蕴的某些精神内涵和思想特质。一方面,诗人认识到自然正是人类的生活伴侣、人生导师,自然时时刻刻在教育着人类,人类只有懂得自然的言语和教导,才能不断成长。他曾说:“自然不是一个背景,是人类栖身之地,是灵魂安置之地。”一直以来,他都把自然当作是启蒙师和教育家,他在自然中不断获得启发和教益,自我生命也不断成长和成熟。“自然诗人”李少君写下的很多自然之诗,其实也可以看作生命之诗和心灵之诗,有许多关于人生与成长的教育蕴意。《我是有大海的人》,就表现了对海洋这个教育家的钟情礼赞。在诗人眼里,海洋对他的教育和滋养日积月累,他对海洋的理解和领悟异常深入,一定程度上,海洋世界成为了他诗歌创作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础、元素和背景,并频繁进入诗人的诗行之中。因为充分领受了大海的自由、开阔和丰富,诗人才感觉到其他地方“都过于压抑和单调”,才感到大海上的一切,始终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在海洋世界里,无论是“沿着晨曦的路线,追逐蔚蓝的方向”的“海鸥踏浪”,还是“以云淡风轻的定力,赢得风平浪静”的“巨鲸巡游”,无不既显得诗意盎然,又洋溢着生命的真意。另一方面,诗人把人类也视为自然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他以看待自然的眼光来看待人类,他的人文关怀里充满了不加伪饰的自然性和真率感。在《西湖,你好》里,诗人如此写道:“近来我有着一个迫切的愿望/希望尽快认识这里所有的花草鸟兽……”这里显在地表达着对万物的亲近之情,这种情感体现出一种人类主体“物态化”的倾向,表明了人和自然之间具有着同类化的通灵关系。在《珞珈山的樱花》里:“……樱花绚丽而又脆弱,仿佛青春/年复一年地膜拜樱花即膜拜青春/春风主导的仪式里,伤害亦易遗忘”,这是诗人对曾经走过的大学生涯的浪漫回忆,诗人借樱花的开落来表现对青春岁月的缅怀。而诗人记忆中对青春的膜拜其实是同对樱花的膜拜相一致的,在诗人眼中,当春临大地,大自然的春风成了世界的主导,春光下的人们不过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青春的绽放与这樱花的绽放,是具有某种内在一致性和同构性关系的。即便是主题鲜明的亲情诗,也从没将人类与自然割裂开来,而是注重二者的交融,将亲情的咏叹与自然的描述有机融合在一起,比如《傍晚》《我是有故乡的人》。将人视为自然的一部分,这是李少君的自然诗学在人文世界的合理延伸,同时也是李少君对人类世界与自然之间水乳关系的深切理解和艺术阐发,其中袒露的真意是耐人寻味的。
真景、真情、真意,构成了李少君自然诗歌的三重真实、本真的艺术素质和精神境界。而由这三重艺术素质与精神境界所建构起来的诗歌文本,构建出一种自成一体、与众不同的美学景观,充满了朴质、率真、性情,有光芒熠熠的诗心和诗魂闪现。他的自然诗作是诗与真的和谐而完美的统一。真是其诗歌的情感底色与精神源泉,诗是其文本的艺术潜质和美学能量,也是其分行文字的血脉与精魂。诗与真的和谐统一,使他的诗歌体现着较高的艺术质量,不仅成为当代自然文学中的标本性文本,而且在新世纪诗歌的历史坐标中,也占据着一个异常显赫、不容忽视的位置。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