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含章
素有“小川藏线”之称的皖南至婺源一带,有山有水、有景有物,处处桃源洞天、曲径通幽,许村便隐于其中。在皖南绵延数百里徽派山水里,许村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可在我心里却一直暖着。许村古称富资里,今还依稀可窥见端倪。街景虽萧条,但短短几百米的一条街上,光是金店就有好几家。我们到达时,金店的霓虹一家家亮起来了。许村似乎离这一切还很遥远,不仅老房子不曾穿靴戴帽,重新加盖马头墙,就连新建筑也与一般新农村建设中西合璧的小洋楼不一样,只是拼命地往高里长,似乎要以此向山外表明,自己并不落伍。
最高的有七层。程大姐告诉我时,眼里隐隐有得色。程大姐是我在镇上闲逛时遇到的,见我脖子上挂着相机,便很热心地要带我去看老桥。皖南水多桥也多,木桥、石桥、拱桥、板桥数不胜数。据说许村有二十二座古桥,像和睦桥这样有名气的桥,大抵在县志中曾反复出现过。不过关于和睦桥,程大姐讲了一个民间的故事。说的是旧时许村一对兄弟阋墙,被乡里所耻笑。一日兄弟二人重逢于这座桥上,摒弃前嫌,终于携手重振家业……
许村,许村,你是我的家园吗?许村的历史上的人物有光绪年间的大茶商许畅芝,还有“少年谓子气横秋,壮已边城汗漫游”的南宋名臣许月卿。这两个人程大姐都不知道,所以她对我问的一些问题,感到很惊奇。还有她从未听说过我所从事的职业,就问编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编书的。假如我说是编杂志的恐怕她就更弄不明白了。她很高兴地给我留了地址,说小妹妹,我说的话你能不能写在书里?你写的书一定要寄一本给我。我说一定寄。回来后我寄了一本我们的刊物和几张与她的合影。落款一栏,我填上了“外乡人”三个字。对于许村来说,我是外乡人吗?此后我们再没联系过,不知道她收到我寄的杂志和照片了没有。
有的人是没有故乡的,而有的人故乡却不止一处,我就属于后者。有人问起我的故乡时,我对不同的询问者,有说过怀远,也说过淮北,还说过合肥。
我的出生地是煤城淮北,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把淮北认作我的故乡。淮北是一座新建城市,从最东头的东岗楼到最西头的电厂,也不过两三里路。小时候,妈妈带我上街,一般是步行。三十多年过去了,至今还记得深秋的淮海路铺满金子一般的落叶,给人一种非常华丽的感觉。那时我三四岁吧,反正是在上幼儿园之后,反正我妈妈已经从武汉读书回来了。我妈妈说梧桐,法国梧桐,你金子般的落叶,多么奢华,多么美好。她类似的表达一路上会有很多。而在上幼儿园之前,我一段时间在老家怀远跟着我爷爷奶奶过,又一段时回到淮北跟着一位我叫她韩奶奶的老奶奶。韩奶奶很疼我,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她仍然不想让我走。我上了幼儿园之后,她有时会站在幼儿园的铁栅栏外面,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跑到栅栏边大声喊韩奶奶!韩奶奶!她就笑了,笑过之后,还会抹眼泪。
我妈妈说,韩奶奶三十多岁就守寡,一辈子过得很苦。我不怎么相信,我虽然小但我知道韩奶奶的儿子是妈妈大学里的书记。我妈妈为什么要说她一辈子过得很苦呢?有一次,我听见她和我妈妈说她年轻时候的事,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哭起来了。妈妈是想起她死去的母亲,还是想起她小时候的事?韩奶奶讲一口淮北话,侉侉的、绵绵的,有着泥土的温热。这也是我最先接触的语音和语调。之后几十年间,听到淮北话我都感到亲切,我想这就是我的乡音了吧。
有一段时间,我在老家怀远,爷爷、奶奶带着我。爷爷、奶奶家在怀远城关北门口廖家一带。房子是自家建的砖墙瓦顶,三间堂屋,一间厢房,采光不好,常年黑黢黢的。家里没有卫生间,上厕所要走很长的路,到巷子外头的公共厕所去。
怀远城关在涡淮二水之间,城北涡河大坝子有个码头,爷爷奶奶的家就在码头下面。这里常年湿漉漉的,尤其是在雨季,好些天不能出去。我搬一张小板凳坐在家门口,屋檐上落下来的水,垂成一张雨帘,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好不容易放了晴,巷子里到处是一汪一汪的积水,有人在路中间垫上了几块砖头。我三妈(在怀远有些人对三婶的另一种叫法)挎着攒了好些天的满满一篮脏衣服,上面压根棒槌,快速地踏过砖头,到涡河里去洗衣服。我穿着堂姐穿小了的、她不要了的大背心和大裤衩,一步一跳地跟在三妈身后。
涡河水在高高的坝子外流淌,巷子里有穿堂风呼呼刮过,风里有初夏的青草香,还有阳光在树叶上闪烁。我穿着洗得如皮肤一般细腻的旧背心,几步就跨上了涡河岸踏脚的大石头。我穿着鞋就直接跳到河里,引起一群洗衣妇女的尖叫。我三妈熟练地把一件件脏衣服,使劲甩出去,涮上一涮,然后刷的一下铺在大石头上,举起棒槌,啪啪啪地用力地捶打着。有节奏的捶打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或许这就是古诗里的“万户捣衣声”吧。
我急急寻一块石头坐下,把双脚伸进水里,让河水流过我的脚。河水沖刷的石头鹅卵一般圆润,随便哪一块都拥有古董一般美丽的色泽。它们有带星星的,有带花纹的,最美的是一种红石头,是半透明的橙红色。那天我摸到一块,把手举得高高的,透过阳光去看,看它在阳光下染上一道金边,它晶莹的身体里面,有一串小小的气泡,好看极了。我兴奋地站起来举着向三妈炫耀,裤子却重重地向下一坠褪到脚脖子上,原来已经被河水浸透了。
我三妈把我的大裤衩扒下来,就手搓了两把,顺势在我屁股上打一巴掌,声音响极了。我光着屁股跑回家,见到奶奶我咧开大嘴就哭。奶奶立刻拉着我去买好吃的,我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暗笑,一哭奶奶就给我买好吃的,真好。巷口的小卖铺那时还是一扇一扇的门板,开门后门板就一块一块地靠在墙边,多年以后我知道了“开张”二字即来源于此。我奶奶把我举起来,我费力但快速地爬上柜台,仔细端详柜台上放着的一排大玻璃罐子。那里面可是我的珍宝:又圆又绿的西瓜糖,五颜六色的泡泡糖,还有一粒一粒的糖豆子,我的口水要流下来了。店老板不慌不忙慢慢旋开罐子,拿出一颗橘子糖给我。橘子糖用透明的玻璃纸包着,一瓣一瓣地拼成一个橘子,外面涂着一层白沙沙的糖沫。橘子糖纸也是半透明的橙红色,举起来透过阳光去看,如一块色泽晶莹的红宝石。
小铺子里时刻都散发出一股醋和酱混合的味道。铺子里装散酒的大酒缸有半人多高,一半埋在地下,坛口用一个裹着红布的大塞子塞得严严实实。我和奶奶一起去打散酒的时候,我紧张地看着老板拿掉塞子,立刻有一股酒香冲出。我大大地打了一个响鼻,环顾一下这间小铺,无比快乐。老板把酒漏斗插到我们带来的塑料桶上,拿出酒提子,从酒坛子里快速地往外提酒,一提、两提、三提……很快我就不看了,我的眼睛转移到了柜台上的那一排罐子上,等奶奶来满足我。
爷爷一生唯一的乐趣就是喝上二两小酒,他喝二两小酒的时候也没什么下酒菜,有时就是一把炒花生,有时是空口喝。七十多岁他还在工厂上班,傍晚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脱下中山装抖抖灰,挂好。如果是夏天,则是挺括的的确良短袖衫,每每也是抖抖灰,挂好。晚饭前有一段空闲时间,爷爷就一个人坐在天井那,摆开一张小方桌喝他的二两小酒。这似乎是他一天中最为享受的时刻。他面前那个破旧的搪瓷小碟里,有一个卤鸡肝或是一把带壳的炒花生,搪瓷小碟里吃的东西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所以我在等我的堂哥、堂姐,等他们随便哪一个放学回来带我去搅糖稀。穿过曲里拐弯的小巷,进到一户人家,递给女主人两分钱,她就会把豁边破碗上面盖着的玻璃掀开,把两根竹签伸进去搅一搅,把一团酱色的麦芽糖递给我。我举着两根竹签,熟练地拉一拉、绕一绕、搅一搅,再把糖稀拧成一股麻花,然后再拉一拉、绕一绕、搅一搅,再把糖稀拧成一股麻花。这样循环往复,往复循环不知道有多少回,慢慢的麦芽糖的颜色渐渐变淡,从酱红到金黄,再从灿烂的金黄变成瓷一般的乳白色,搅到最后就放在嘴里舔来舔去。这就是我老家怀远的搅糖稀,但它却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最大的快乐。
我上小学后,只有在寒暑假才能回怀远看我爷爷、奶奶,这时北门口廖家已经盖了上下两层小楼的大房子,平滑光亮的水泥地面,有独立的厨房和厕所。爷爷知道我回去,老早就站在家门口等我,老远就向我招手。没等我走近,他就说来来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然后搀着我走进一楼的卧室,从五斗橱里拿出来一个生锈的饼干盒子。我看着他费劲地把盒盖打开,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沓明信片,说你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我寄给他们的明信片,上面写着:爷爷、奶奶新年快乐!我每年都寄,每年都写着同样的话,我自己已经忘了,爷爷、奶奶还当宝贝一样收着。我仔细翻看着,像是看到了我的童年,在“收信人姓名”一栏,我用很大很笨拙的字体写着“廖锦英收”几个字。廖锦英是我奶奶,生在怀远城关有名的北门口廖家。
我奶奶的父亲,我的曾外祖父廖胖子,新中国成立前在怀远城关北门口开了一家很大的竹木店,经营毛竹和木材。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廖锦英是大女儿。
倒退几十年,我爷爷是廖家竹木店里的一个小伙计,聪明伶俐,长得也很齐整。我爸爸说我爷爷一生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其实这不准确,我妈妈就说过,我爷爷写一手好字,打一手好算盘,还有一个本事,能唱全本《西厢记》,而且会吹笛子,会拉二胡。我爷爷会唱戏?这和我爷爷的样子完全不搭,我印象中的爷爷,就是一个整日忙碌的公家小老头。
“公家小老头”这是我给他取的外号。因为他每天都要上班,吃的是公家饭,我就发明了一个称呼,叫他公家小老头。他非常中意这个称呼,有时他下班回来迟了,我就在院子里大声喊:“公家小老头呢?公家小老头怎么还不回来?公家小老头干什么去了!”如果碰巧这时,公家小老头回来了,就高兴地嘿嘿直笑。他一本正经的中山装上布满了尘土,短短的一茬头发,全白了。这样的一位老人,会唱《西厢记》吗?我很怀疑妈妈的这一说。
长大以后,我在一篇什么文章里看到,旧社会的学徒是没有什么娱乐的,手敞的会去喝酒、赌钱,更多的是和几个同好,组成一个小娱乐班子,吹拉弹唱,消磨时光。所以旧时的学徒伙计,大都会一两样乐器,聪慧如爷爷,会唱全本《西厢记》也就不奇怪了。《西厢记》里有一句唱词:“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句漂泊的唱词,想必爷爷也唱过。
爷爷不是怀远人,廖家竹木店里的伙计,几乎全都来自徽州。明代著名的戲曲家、文学家汤显祖,曾以“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的名句,表达他在从商和入仕之间的挣扎。为何“无梦到徽州”呢?是因为徽州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一句流传甚广的徽谚:“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这是徽州现实的写照。徽州男儿十三四岁,就要出门学生意去了。徽州虽有山水之色,但无田土之利,怎么养活自己呢?唯有仕与商。所以皖南多士子也多商人,一般人家的子弟,学生意的多。爷爷就是很小的时候,出来学生意的。皖南盛产竹木,有个专门的营生是放排。把一个一个竹排像赶鸭子一样,从新安江赶出来,或是赶进长江,或是赶进淮河,然后散向两岸广阔的乡野。
进淮河的竹排,要先过八百里巢湖。我爷爷应该就是乘着竹排,从徽州的大山里漂流到廖家的竹木店,店里有很多十三四岁的小伙计。但廖家没有儿子,这让廖胖子很不开心。廖胖子整天捧着一把紫砂壶站在门边瞅,瞅哪个小伙计能做他的上门女婿。最终他看中了我爷爷,一个许姓小伙计,或是因他老实,或是因他勤勉,总之,不大可能是他能唱全本《西厢记》的缘由。
廖胖子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看人的眼光很准。他的大女儿廖锦英是一个话不多的瘦削女子,一点儿也不像她的父亲。她一生都沉默寡言,走进走出,几乎没有声息。她为自己的丈夫生育了七个子女,我爸爸在家中排行老四,上头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按照怀远的风俗,倒插门的女婿的孩子都要跟女方姓的,所以,我爷爷给我大姑取名廖银河。我曾不止一次揣测,我大伯和我爸爸他们,应该也姓过廖,毕竟廖胖子看重的是男丁。我想我爷爷一定很在意他的上门女婿身份,一定很想让人们知道,他们这户人家姓许,是不是廖胖子的过世后,我爷爷又把他们的姓氏改回了许姓。但“北门口廖家”仍然是人们对这户人家的称谓,坊间近百年,流传至今。
怀远在两水之间,一水为涡,一水为淮。淮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流,自大禹治水时便赫赫有名。它从码头经过时,声势比涡河要大得多,它波澜壮阔,一丝风就会激起层层波浪。怀远虽是一座小县城,但在以河流为大通道的年代,非常热闹和繁华,尤其是码头一带绝不亚于繁华的大都市,曾有小上海之称。除了水利之便,它还特产一种石榴,荆涂二山薄瘠的夹沙土,非常适宜于这种来自西域的植物的生长。到了每年的五六月间,空气中富含的水汽,被渐渐升腾起来的热浪蒸干,石榴叶就浓绿得仿佛要滴落下来,淮水榴花,红艳似火。
梅雨季一过,怀远一天天热起来了,这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我们以坝上和坝下区分县城的地理位置,坝上宽阔,小孩子喜欢在大坝子上疯跑。迎面吹过来的风,带来一阵阵石榴花的香味,我堂哥找了一个小池塘,带着我们一帮弟弟、妹妹下塘摸螺蛳。当然,我们不会让大人知道,大人知道了,会惩罚那个领头的孩子。但河边长大的孩子,没有不会水的。譬如我父亲,还有他的七个兄弟姐妹,个个都是游泳的好手。不过他们不叫游泳而叫洗澡。他们说走,到河里洗澡去!于是一哄而上,拥进涡河或是淮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在涡河或是淮河里,轻松地游几个来回,我最小的姑姑,在十二三岁时,就能孤身横渡淮河。为了一瓶水果罐头,我妈妈嘲讽说,你爸爸就为一瓶水果罐头,在淮河上游了三个来回。不知道哪一年也不知道是什么性质的比赛,横渡淮河一次,可以领取一瓶水果罐头。我爸爸为了多得一瓶,就擅自多游了几个来回,得没得到额外的罐头,妈妈没有说。
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廖家的竹木店就归了公家,一起归了公家的还有我爷爷。我最小的叔叔小名合营,就是为了纪念这一重大事件。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拿着一月三十六元的工资,养活一家十口。得国营竹木公司的便利,我奶奶在码头上给来往的船只卸货,一天能挣一块钱,当日结算。第二天一大早,她攥着这一块钱,到涡河大坝子上去买私粮,九分钱一斤的大米,够买十一斤。那是手停口停的日子,哪一天没有活干,那一天就没有米吃。我无数次地想象我奶奶在码头上卸货的样子,想象她瘦小的身体如何扛起一大捆毛竹,从长长的跳板上走过。我小的时候,她常牵着我的手到处走,或是把我抱到柜台上看五颜六色的糖果。
在我的记忆中,我奶奶瘦且高,走路很快,做事麻利。很久以后,我看到她一张照片,才惊觉她十分矮小。那是我刚出生的时候,她来到我们家,照顾我母亲坐月子,和我爸爸的合影。照片里他们母子站在一起,她只到我爸爸的胸口高。照片是一张黑白照片,三月的淮北,还有料峭的春寒,她在照片里戴着一顶毛线帽子。她的毛线帽子是棕色的,这我知道。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戴着这顶帽子,她一定也有不同的帽子,或是戴其他帽子的时候,但当我想起她时,她一定是戴着这顶棕色帽子的样子。帽子上有一朵俏皮的小花,镶一圈白色的毛线花边,缝在帽子的一侧。我觉得这一点俏皮和我奶奶很不搭调,但如同我爷爷会唱全本《西厢记》一样,在艰窘的生活下他们还是有一点亮色的。除了我奶奶帽子上的小花,让我惊讶的是,我爷爷破旧的中山装领口里面有一个崭新的假领子。我小时候看到它觉得很好奇,没有前襟没有后背,两条布带穿过腋下将领子固定在脖子上。公家小老头下班回来,破旧的中山装领口竖着熨得挺刮的假领子,看上去和这个家庭的其他人很不一样。
到我大一点的时候,家里不再靠我爷爷的工资过活了,我的叔叔、姑姑都陆续工作并且成家,哪怕是这样了,我奶奶还是自己做霉酱豆子。当我爷爷端起杯子,喝他的二两小酒时,奶奶就在旁边淘米做饭,把干瘪无肉的螃蟹斩成四大块炖萝卜。码头上这种螃蟹没人要,几毛钱就能买一大篓,烧出来的螃蟹炖萝卜真的很好吃,我妈妈的形容是鲜得掉眉毛!我从没有听过我奶奶喊我爷爷的名字,记忆中她只喊我爷爷小老头。我奶奶是个话不多的人,我爷爷则是不多话的人。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是沉默寡言。少年夫妻,相守到老,没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但从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很恩爱。
我爷爷先我奶奶八个月过世,发丧的时候,我奶奶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糊涂了。她操起一根竹竿,一竿子打过去,把跪着守灵的我爸爸、我叔叔和姑姑打得捂着头就跑。她也不认识我了,虽然我是她最疼爱的孙辈,她抓住我的手问,毛姗呢?毛姗呢?一脸焦急的神色。有时候她还会突然问,小老头呢?小老头到哪里去了?
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在他周岁的时候,我带他回了一趟我的老家。难得人齐,堂哥、堂姐做东,请所有的弟弟、妹妹吃饭,坐了满满一大桌子。各自的怀里都抱着第四代,很快孩子们也能凑成一桌。我堂姐——我三叔的女儿,抱着她的儿子坐在我旁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一下就想起了我三叔,我三叔去世好多年了,是兄弟姐妹里唯一走了的。
我爸这些年越来越爱回老家了,喜欢和老兄弟几个聚一聚,喝上两杯小酒。酒桌上他问我大伯,大哥,人家说我爸是外乡人,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吗?我大伯说不知道。然后他们就沉默,沉默地坐着,沉默地喝酒。老兄弟几个也越来越相像了,身上都有了他们父亲的影子。他们端起酒杯的样子,让我想起幼年时的无数个黄昏,我爷爷坐在堂屋的一张小方桌前,喝他的二两小酒。他面前那个破旧的搪瓷小碟里,有一个卤鸡肝或是一把带壳的炒花生,他喝得很慢很慢,二两酒要喝一个多钟头。他会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吗?想起他如何跟着竹排来到怀远城关的北门口吗?
据父辈们说,我爷爷这一生都没有提过他的故乡。是不愿意提呢,还是已经忘记了?他的后代们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他们年轻时,也似乎从没有问起过。我爷爷邻居家的儿子在上海工作,他爱好文学,我们互加了微信,他在微信上和我说过,你们老家是徽州的,那时候廖家的竹木店里,几乎都是徽州学徒。
我爷爷名春涛,字少波,三十以后以字行,许少波是他户口本上的名字。他来自于古徽州一个许姓聚族而居的小山村,具体是哪一个村子,就不知道了。我爷爷出生的地方应该有一条河,他十三四岁时就要自己养活自己,于是就乘竹排顺流而下到山外去寻找出路。最后载他的竹排停在涡淮交汇处的怀远,他上了岸来到了北门口,进了廖家的竹木店当学徒……
天水碧,是一种颜色。在过去的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一种颜色,有如此诗意的表达。天水碧,那该是一种什么颜色呢?因我学过绘画,对色彩比一般人要敏感一些,看电影电视对色彩的要求,远远高于对画面的要求。我甚至会因为色调,把一部电影彻底否定掉。
记得刚一接触色彩,老师就告诫我不要灰了啊,记住,一定不能灰了!那时我还不知道灰在中国是一种非常高级的颜色。说这话的是一位很有名的油画家,我妈妈的朋友。他特别忌讳画面呈现出灰感,他評点学生的作品,只要是不满意,统统只用两个字:灰了!
第一次见到这种“雨过天青”瓷,是在纪录片《台北故宫》的镜头里,那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是被窒息的感觉。那是一个小小水盂,温润而安静,散发出如“天青”一般神秘的色泽。我也非常喜欢这部片子的主题曲:“溪的美,鱼知道,风的柔,山知道。”听到这里,我特别想对那只天青水盂说,你的美,我知道。解说词里说这只水盂是汝瓷,而汝瓷的釉中含有玛瑙,其主要成分是氧化硅,所以能呈现出一种纯净的天青色。北宋时期中国的瓷器技术发展到登峰造极的時代,之前和之后都再没有出现过。后来日本、韩国等东亚国家都试图仿制这种名为“天青”的瓷器,但都因为技术方面的原因而实现不了。
关于宋代文化,著名史家陈寅恪曾有过权威论述:“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因此“宋朝上承五代十国,下启元朝,处于一个划时代的坐标点。两宋三百一十九年中,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内是座顶峰,在世界古代史上亦占领先地位”。宋代独特而渊深的美学意识,是其文化土壤、文化精神所孕育出来的,它的形式、格调和趣味,有别于唐代审美,是一种文化型美学。所以我们才说,宋代是中国封建社会最成熟的朝代,宋人更能按照自己的性情去感受生活、理解生活。华夏民族的精神质地是“诗性信仰”,而宋代将这个信仰变成了社会生活。这很重要,所以才能产生“天青”这样的颜色。这当然也与宋代皇帝的精神审美有关,当整个皇室具有优雅的气质,全社会就都会向往一种“诗意的生活”。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博导邹其昌说,宋代美学是中国美学史上的重要时期和辉煌区段,有属于自己时代的审美理想、审美形态、审美话语、审美精神,彬蔚大备,郁郁乎文哉。“辉煌区段”这一表述真好。南宋之后,帝王的审美品位渐渐庸俗化,尤其是清王室,对色彩的审美不是大红大绿,就是大金大紫,实在是不敢恭维了。
二〇一〇年,一个乾隆时期的花瓶在伦敦拍出了四千三百万英镑,约合三点八亿人民币。二〇一八年八月,一个类似的乾隆朝瓶子,在苏富比拍卖行一样拍出了天价。这只瓶子通体明黄,辅以明蓝,珐琅彩,被认为是花纹设计最为复杂的瓷器,有所谓的“富贵逼人”之气,但在我实在是欣赏不了。拜金主义的社会氛围,崇尚纸醉金迷,珠光宝气,深陷种种欲望的泥淖。所以对宋瓷的平淡无奇,很多人欣赏不了。而相比较小时候,我现在对灰色似乎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灰比黑更隐蔽一些、内敛一些、朦胧一些、低调一些,更有过渡性,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意思。也喜欢林忆莲《灰》:“你已经走出了我/不再有/什么可以做……”因为运用鼻息的技巧处理,唱出了别一样的深情与温和。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