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远道
方生举起满满一杯酒时,二木匠看屋的(方言,老婆的意思)一眼,端起酒杯与方生碰一下,豪饮一口。屋的见他那馋样,用眼睛骂了男人。昨晚二木匠跟她商量请回来过年的方生来家里吃顿饭时,她就问他人家会不会来。二木匠说,我和他是小时候的同学,一辈子的好兄弟,再说了我是小组长,别说我去请他来吃饭,就是不去请他他也会过来拜年的。屋的抿嘴笑笑说,你还真把自己当干部了,什么组长不组长的,那是人家不愿意干才輪到你。
第二天早晨,方生提着两瓶好酒来拜年。二木匠屋的见方生这阵势就受宠若惊,她万万没想到方生主动来拜年。过年好,过年好。哎呀呀,是什么风儿把方总吹来的?她边说边跑到堂屋拿鞭炮放,隆重迎接方生。祝方总新年发大财,阖家幸福!方生还礼道,托嫂子的吉言,也祝你们财源滚滚,阖家欢乐!
进屋落座后,方生扫一眼屋里,问,我木匠哥呢?他呀,一大早就去给您拜年了,你俩没有碰到啊。昨晚他还跟我说,今天请您这个大贵客来家吃顿饭呢,我还笑他哪有这个本事请动你。他说你们是好兄弟,又跟我咬文嚼字,叫什么“苟富贵,勿相忘”,哈哈,他这人……
前年扶贫第一书记驻村后,二木匠没想到自己当选为小组长。当村小组长后他每天早晚都去湾里溜达,遇到谁家需要帮助的就当作自家的事情去做。譬如,五保户张大叔家的烟囱不冒烟,他就赶紧找来梯子,爬上瓦屋去疏通;许家大哥新买的牛不见了,他听说后急忙帮着满山去找……村支书在接受县电视台记者采访时说,要是没有像二木匠这样任劳任怨的村小组长,我们村也没有这么快出列。记者同志,我们村山高林密、交通闭塞、田地贫瘠,要是没有国家精准扶贫政策,怎么会在两三年内有三分之二的贫困户脱贫呢?
那次采访结束,记者小秦在回单位的路上对同事老王记者说,我觉得这个村什么都好,就是村组干部有点老。如今的村组干部应该是新时代农民,既要有学历、有水平,又要有干事创业的信心和决心,像二木匠这样的人只会做不会说,也没有什么创新精神,还不能算优秀的基层干部。老王记者马上纠正说,在农村如何确保精准扶贫到位,有时还要靠二木匠这样的村小组长、村支书才能把一些事情落实到位,让村民得到实惠……
记者小秦恳求老王记者,反正这篇报道还是前辈您执笔。老王记者说,我们刚才不是采访了村支书和一些村民吗?他们都说得挺好的啊,尤其是那个叫王什么来着,就是搞药材种植专业合作社的那个年轻人。记者小秦说叫王诗朝。老王记者说,对,就是他。他说他的药材种植专业合作社能有今天,应该感谢木匠伯伯的,王诗朝就是你想要的新农民,而且他的成功与村支书、二木匠是分不开的。经老王记者一点拨,记者小秦豁然胸有成竹。
方生一边吃米酒、汤圆,一边和二木匠屋的聊天。二木匠屋的问,这么多年方总很少回到老屋,这么宽敞的新居,小别墅似的,长年没人住怪可惜的。哎呦哎,大兄弟,你看看你和二木匠像亲兄弟一样,我就不喊你方总了噢。方生马上说,我的嫂子哎,你本来就不该叫方总方总,我和木匠哥是什么关系?那可是不是手足亲于手足啊。我小时候,木匠哥总是护着我呢。亏你念旧还想到家乡,你嫂子我就是弄不明白,怎么每次就你一个回来。方生哈哈笑道,我是裸商吧。二木匠屋的问,什么是裸商?方生说,嫂子,这裸商呢,这么说吧,就是我们生意人的老婆孩子都在国外。
现在的年味比起以前来淡了许多,回家过年的外出打工人员,一过年初五都陆续离家进城,寂寥的山村慢慢重归宁静。方生原本没有打算今年回来过年,但公司经营不景气,计划部经理年前跟他建议,说公司需要开辟新市场,上新项目。上什么项目好呢?他想来想去,一直没有头绪。他想今年不去和家人团聚,干脆过年回老家待几天,好好放松一下。
方生一回到家就想到二木匠,缘于他在家乡微信群里看到二木匠的扶贫事迹的电视新闻。方生看到新闻时,心颤动了一下,十多年前家乡电视台派记者专程采访过他,但没见播出来,他打电话给那个记者,记者支支吾吾的,聊了几句题外话就把手机挂了。二木匠竟能上电视成为新闻人物,他万万没想到。他常想一个人在外面再怎么成功,得不到家乡人的认可,应该说不算成功。他回想他大学物理专业毕业,虽没有当科学家的细胞,倒是喜欢文学,梦想成为一个作家;参加工作后,他一边在生意上打拼,一边圆作家梦;这些年来,他的公司越做越大,文学上的成就也越来越大;商业界称他为企业家中的作家,文学界的朋友说他是作家中的儒商。
方生想到这,二木匠屋的刚好把炒熟的南瓜子端到他面前,说大兄弟,你自己拿着吃,家里没好招待的。大兄弟,你看看你那木匠哥蠢的,一大清早出去,到吃早饭时都不晓得回来。要不我先煮碗面条你先垫垫肚子?方生忙说,嫂子,这大过年的饿不着,你看我面前这么多好吃的。说不定是湾里哪家有事让哥给撞上了,一时抽不开身。二木匠屋的说,兴许是处理年前慰问时出的事去了。方生问,慰问还能出什么事?二木匠屋的说,农村嘛,你懂的,不比城里人。虽说现在家家不愁吃不愁穿,过上了好日子,但有时为了一棵菜、一寸土之类,还会争吵咧。说来笑话,去年扶贫包保人员到组里几家贫困户慰问,本来是好事,可是昨天下午李大婶来家里拜年跟你哥说,许二对包保干部有意见,要不是快过年了,他当时就要电话举报联系他家的小陈,说他不关心困难户,作风浮夸。方生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包保干部慰问还慰问出事来?二木匠屋的说,听李大婶说,其他包保干部每家都是给三百元慰问金,小陈只给许二二百元。方生说,这小陈也是的,怎么就抠那一百元?二木匠屋的说,要说小陈这孩子也挺可怜的。他是刚参加工作不长时间的大学生,驻村的扶贫工作人员,还在我家吃过多次饭,每次吃完饭就说,婶啊,等工资发了再交生活费。每到发工资时候,他都及时补交了饭钱。跟我们接触多了,我们了解到他小时候父母就去世了,跟着爷爷、奶奶过,家里还有个傻叔叔。他是靠好心人帮助才念完大学的,奶奶在他上大学时就走了,他爷爷也七十好几了,身体也不好,现在靠他的工资养活爷爷和傻叔叔。这孩子自尊心特强,不想别人知道他的困难。二木匠和我也就没有跟其他人说起他家的情况。好吃懒做的许二对小陈不了解也不理解,兴许这会儿你木匠哥会说破。说破好是好,可让小陈知道了咋好?二木匠屋的皱起眉头,望着方生。
二木匠还是把小陈的事跟许二讲了,他听了就没有年前那样窝火了。他说木匠哥你是知道的,我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个女人,你看这多丢人。去年在政府的帮扶下,木匠哥你也是忙前跑后落实屋基、钱、找人帮我砌屋,好歹才有了像模像样的新居。心情刚亮点,偏偏碰上慰问金比其他人少的倒霉事,当时就觉得挺伤自尊的,是不是嫌我老光棍就低人一等?你说窝火不窝火?要不是老哥今天来跟我说个明白,过了年我可真要给小陈的领导打小报告了。木匠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那样做了。再说了我觉得小陈也要扶贫,这钱我不能要。等他來村里我请他吃饭,把钱还给他。二木匠说那倒不必,人家有规矩的。这事我觉得到此为止,就当没发生,我估计小陈还不知道你要打他小报告。你还跟哪些人说过此事?许二说我只和李大婶说过。二木匠说我现在就去她家。你就当没说过,没发生一样,能保证做到吗?我能保证做到。二木匠说那就好。我量你也不敢。别忘了,如果小陈和其他人知道了,你以后有事别再找我。你别忘了我可是一组之长,你莫把组长不当干部。
李大婶的老伴几年前中风,一直卧床在家。李大婶身子骨还算硬朗,家里的责任田流转给王诗朝的合作社后自己除照顾老伴,精准扶贫一开始二木匠就把她家作为因病致贫报上去了。她家在扶贫政策及扶贫人员的帮助下,前年已脱贫,但她老伴仍躺在床上,每天需要人照料。
二木匠从许二新房出来,急匆匆赶去李大婶家。正巧遇上李大婶老伴尿急,二木匠赶紧上前帮李大婶扶起老伴。李大婶从床底下拿出尿壶接尿,等他尿完了,二木匠就帮李大婶把尿壶的脏物提到厕所里倒掉,拿到河沟去清洗。二木匠将尿壶放回原处,双手在裤子上抹了抹。李大婶端来一碗老米酒对他说,感谢二木匠,你喝碗老米酒。李大婶,你看我这不顺路嘛,举手之劳。二木匠笑了笑,忽然记起什么,一拍脑门说,李大婶啊,许二跟你说的那些混账话你就当他放屁好了。我刚从他那过来,顺便叮嘱你一句就别和别人说了。你看那些扶贫干部哪个不是好样的?我们要是再不知好歹,多昧着良心啊。是啊,是啊!他们可是咱们的贴心人。什么都不图,帮我们脱贫致富,我们可不能恩将仇报,跟畜生一般。李大婶深有感触地说,又急切地问,二木匠,许二怎么跟你说的?许二说他当时糊涂。如果有人说他说了,他才不认账哩。还说谁说就是谁挑拨他和小陈的关系,是挑拨贫困户与扶贫干部的关系,是挑拨人民群众与党和政府的关系。李大婶惊恐地说,那谁敢说呀?反正我没听他说,我也没对外说。二木匠心里的那块石头落地了,对李大婶说,李大婶我先回去了,有事尽管喊我。
记者小秦采访过王诗朝几次。小秦觉得只有采访他关于二木匠如何帮他发展产业那一次最成功。因为在扶贫攻坚战新闻报道中,真正用心来关注一个小组长的作用与作为是很少的。感谢王诗朝向他提供了二木匠这个典型。这篇报道在全省好新闻评选中荣获一等奖,二木匠也因此成了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方生在朋友圈中看到的就是这篇报道。方生今天非要见到二木匠不可,应该说也因为这篇报道。他坐在二木匠堂屋里,烤着火、嗑着瓜子,又一次打开那篇报道看。
手机屏幕上一个女播音员用纯正的普通话说,今天向大家介绍一位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扶贫攻坚领域的小人物。他不是国家干部,也不是村支书村主任,而是一个村小组长。他朴实平凡得如小草一样。人们似乎忘了他的真实姓名,但更乐意亲热地喊他二木匠。接着出现采访王诗朝镜头。王诗朝说,如果没有木匠伯的鼓励和支持,我不会办起药材种植专业合作社。现在我们合作社流转土地一千一百亩,入社八十五户,先后帮扶贫困对象一百二十七人。话筒继续对准王诗朝,他说我职高毕业后,回家迷茫了一段时间,每天不是骑着摩托车到处逛,就是宅在家里睡觉、玩游戏,爸妈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有一次我还跟他们吵起来,木匠伯路过我家门前,听到争吵就进来,对我爸妈大声嚷道,你们还行啊!把孩子留在身边就是这样照顾他的?孩子都毕业了,成人了还当三岁娃养?又对我说,小朝,跟伯伯去个地方,伯伯想找你帮参考参考。我就和木匠伯来到他的责任田。他对我说,听说药材市场行情好,今年不想种稻谷想种药材。问我这个主意如何。我就说您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您说成肯定成。木匠伯说,那行,等会有空陪伯伯去趟镇上不?我懂他的意思,是要我骑摩托车送他。到了镇上他说,你们年轻人喜欢逛,我去买药材种子你就不用跟着我,你随便逛,逛腻了就到药材种子店找我。早晨心情本来跟爸妈争吵不好,跟着木匠伯这么一折腾,心情莫名地好起来了。他买好种子我们就回家。一路上我也生起想种药材的念头,爸妈养黑山羊,家里有的是肥料。我对坐在后面的木匠伯说,木匠伯,我种药材行不行?他马上应道,那还用说,准行!
电视镜头切换到王诗朝的药材种植基地。成片的田里长着葱绿的中药材。王诗朝无比激动地对记者说,药材种植尝试成功后,想扩大种植规模,想流转这些田地,谈何容易啊!湾里一些人宁可田地抛荒,也不随便转让给我种药材。他们说连片耕作会把他们的田边地界搞混,时间长了扯不清。我只好求助木匠伯。木匠伯挨家挨户做工作,第一年有百分之八十的农户将田地交给了我。为了机械化种植,必须重新改造田地。有一家的田在我已经流转过来的田块中间,我多次上门协商,还有村支书、扶贫工作人员出马也没有谈成,田地改造只好停下来。木匠伯就是木匠伯,他拿出组长的权威,妥善处理了这件事。方生看到这里,关了画面。
你一大早又跑到哪儿去了?你看大兄弟都来了半天!二木匠屋的见他进屋,就嗔他道。哟哟,贵客来了。我昨夜还跟你嫂子说,今天中午请你来吃饭。我准备过完早就去给你拜年请你来吃饭呢。你倒先来了,真够兄弟。木匠哥永远是哥,哪有哥哥先给弟弟拜年的?方生递一支烟给二木匠,笑道。
二木匠接过烟,问屋的,饭好了吗?你只晓得催饭,怎么不早回?他屋的边炒菜边说,你收拾一下桌子就上菜,你跟大兄弟边喝边聊,我再炒点花生米什么的。
我不晓得你这么早就过来,要你饿肚子了。兄弟你别客气,我们先吃菜,空腹不能喝酒,接着问这次是几个人回来的,在家住几宿。方生说就我一个人回来,想多待几天。二木匠说那好啊,天天到我家吃农家饭。方生说等会吃完你带我去书记家、村主任家去拜年,有哥陪着我比什么都好。这个没问题,我是村小组长,对湾里的人脾气都清楚。二木匠跟方生碰了一杯,又得意自己是组长起来。
二木匠,你下一句是不是你莫把组长不当干部哪?二木匠屋的接上他的话说。我才不敢把组长不当干部呢。方生举杯对二木匠说。三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方生说,哥,说真的,我真心佩服你。我在电视上看到,王诗朝的合作社搞土地流转,你隔壁这家宁死不同意把自己的那块田让出来,结果迟迟不能搞土地平整,是你帮忙才做通工作。报道上没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个做工作法,我猜测了许多种可能。不用猜,我没有那么高大,也没有那么多种可能。喝酒……喝酒……
大兄弟,你问这个呀。二木匠屋的端来油炸花生米,坐在方生对面说,当时记者采访你哥时,你哥说其实没什么,就是我屋的支持我的工作,答应将我家门前那块田跟隔壁的那块山坡田对换。结果记者说故事太平淡了,能不能说得神奇点高大点?你哥说不说了。这时二木匠用筷子夹了一个鱼丸子,塞进屋的口里,示意她少说两句。
方生耳根发热,脸也红了。他原本想找二木匠帮他做王诗朝的工作,将他的合作社买下来,建一座休闲农庄,广种茶梅,现在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他独自喝了一大口酒,似醉非醉地望着二木匠……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