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西夏王陵
一个王朝倒在这里。
黄土大半,夕阳小半,一齐掺和了,夯下一个句号。
这句号,看上去就是空心的,藏匿了一大把死去的文字,藏匿了一柄联珠纹铜壶,藏匿了那只失去声带的妙音鸟。
决定陪葬的,是整整一百八十多年的历史。
就這样,一个王朝,像颈子流血的将军那样,轰然倒下。贺兰山做了枕头。
遥想当年,连成吉思汗也对它无可奈何。咽喉中出现了一块骨头,难以咽下。
蒙古人一走,历史就跟着来了。历史喜欢用句号的形式,结束一切。
一粒句号,经常是一只门环:战争之门关闭了,和平之门便打开了!一粒句号,经常是一只乳头:某种乳汁干涸了,某只子宫便开裂了!
直至今天,白云还在四周小心侍候,轻轻擦拭着它:大半拭血,小半拭汗。
张贤亮的西部影城
伸出笔一样的尖利的手指,一个叫张贤亮的人,在黄土地上,撮起了几个疙瘩。他原来是在小说的动情处抠挖人心的,现在,开始直接抓捏大地的皮肤。
城门洞、土楼、扎着红绸的茶字招牌。
风吹动灯笼的时候,屋里的老汉会唱响皮影戏,就像沙漠突然的舞蹈,呼天抢地。
张贤亮就站在附近,静静听。同他一起听的,还有他的几十条狗。他同时也谛听着,城墙外又有几辆大巴开到;有多少脚步,踩过他最后一部力作的封底。
他一直说他是在“出售荒凉”。其实,我看见,他的寨堡,所有缆线都已精心埋设于地下;土墙内侧的凹陷处,也有上百面荧屏,童话般闪烁。
精心雕琢“荒凉”二字,如同早些年的斟字酌句。其实,张贤亮一辈子都在提炼生活。中国大西北,从灵魂到皮肤,都能感觉到他的善于抠挖的手指。
作家,是灵魂的商人。
商人,是会拨算盘珠子的作家。
沙 漠(一)
脱了祙子,手提燃烧的鞋。咬紧牙关,往沙丘挪步,今天要做一匹骆驼!
前脚掌刚踩上沙漠,沙漠就后退两寸,由后脚掌接着。
沙漠的风,像点火棒那么长,在我两侧肩胛和两边脸颊上,同时,点燃太阳的火!
只听见牙关雷鸣,咬成瓦砾;只听见汗滴落下,溅响油锅。人到了这时候,再不用琢磨人,也不用担心,被人琢磨。
抬起濒死的脸庞,让数码相机的镜头里,出现一头紫色的骆驼。
抬脸仰望,沙丘还有这么高,仿佛走到沙丘顶端,就能一步踏入云朵。
既然做骆驼,那就继续走。所谓人生,就是成吨的金子,托举着累死累活。
沙漠(二)
如果说大海凝固了黄色的波浪,呈现出绒布的质地;如果说风开始跳火神之舞,以驼铃作为节奏;如果说我们面对的是生命的真实,无论如何,一滴水要穿越死亡;如果说奇迹一定要发生,血管里的铁和盐,已经开始练歌;如果说一切已经命定,那么,就让我们,热烈地拥抱自己,以及拥抱敌人!
拥抱敌人全部的牙齿和意志。这就是人生的不二选择:让粉尘结束一切。
黄亚洲: 著名诗人、作家、编剧。第六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出版《中国如此震动》《狂风》等文学作品30余部。中国鲁迅文学奖得主。其长篇小说《日出东方》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