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
给你言语的枷锁,给你
未愈的伤口,给你镜子
和镜中的合唱。
给你悲伤的额头,给你正果,
挂在修行的枝条上。给你夏天,
所有的供词都热烈、绵长。
而我是尘封多年的积雪,
为了建造虚构的茅屋,
为了再次见到你,我终年压着
胸口的惊涛,那是唇齿间的
慰藉,也是沉默的刺。
片刻之后,天色暗下来,
万物隐忍,藤蔓爬进世事深处。
我想,你也一样,在没有雪的
荒野突然抱住余生,失声痛哭。
给我一件寒衣,一辆尚未
绝尘而去的火车,一阵叩门声。
从十二月到不被理解的某种可能,
仿佛都是错觉一次的闪耀。
一切仍在原来的地方。天色暗下来,
未尽的事还保留着最初的模样。
我在这里,挥霍我,放逐我,
片刻之后,被世间的事一遍遍寻找。
这是世界的哪里?本该有
一座小寺压住惊慌。
白绫三尺,悬在无边的空荡里。
那是什么时候?我向你打听
黑暗中的身子和厌弃身子的人。
我的眼蒙住了我的心,
像一道哭泣的屏障。
这其中有未了之事,是薄雾,
是未洗尽的旷野,是一封旧信
艰难地剔除岁月,
露出里头的山一程水一程。
也许生来就是如此,什么也没有,
空空的肉身,没有形状的生死,
衰败中央,虔诚的囚徒已枯坐了一生。
要有一棵树,在远方眺望,
要有雪花,消融在冬天的衣袖间,
要有暗夜,堵住决堤的泪水。
要有你,在歌声深处沉沉睡去。
什么也没有。哪一条路尽了,
草的荒凉就汹涌而至。
什么也看不见,滚滚而来的
空无在旋转,在静候。
那年,我们坐在院子里,
贫穷将四面的暮色擦亮。
野山静卧,它接受了情欲的力量,
成为哭泣和爱的替身。
黑瘦的父亲,扛着那个年代的山水,
浑身都是苍翠的事件。
繁花落满了山冈。少年的篝火
回到旷野的颤动里。我走过悲恸的
海岸线,走过唇红齿白的誓言,
余暉落下来,压住了幻灭的瞬间。
永恒的真理、爱情、包藏的祸心……
必然是那盏灯,指引我回到过去,
像一块铁,回到孩童的敲打里,
回到一门纯粹的手艺中。
我终于理解了那双手握住的
冰凉和露天的沉默。
从此地到彼地,陌生的温度正好
捂住腰身。女人在浆洗,黄昏慢慢
从眼底隐没,尚未成形的楼宇仿佛巨大的
伤口,无声地舔舐心头宠爱的闪电。
外省口音、安全帽、长满裂纹的大手,
钢筋、碎了的砖瓦、高悬的脚手架,
几个工人在谈论国家大事:“国情
和民意,是衣襟里流出的数学题,这不妨碍
你是一个需要重新开始的小数点……”
劣质香烟只剩下了灰烬
一面镜子,默默挂在言语的墙壁上。
生与死。稀薄的时日,
独坐的人更加荒芜。
大海早已平静,屋檐下,
旧门窗敞开体内的深巷。
因为破碎,一张脸越来越模糊,
一些泥塑之身又获得某种可能,
他们有时是一张废纸,
有时是废纸的假想敌。
孤立,重叠……反复之后,
仍有艰难的岁月横在我们之间,
碎了的光影,仍在倾听,
人与自然的争战。
是时候了,雪落进大海,
屠夫跨过杀戮,把自己葬在柔软之中,
千山埋首,都不重要了,
一座晚年的塔,
在摇摆中拢紧了心头的枝繁叶茂。
人世像一具空空的躯壳,
用它换取果实、村庄、男人和女人,
用它换取一颗心,一座孤坟。
是时候了,我离开我,
像一个过客,颠簸在来时的路上。
一点点忍受,从内到外。
我们挥霍余生,仿佛早已挣脱自己,
仿佛雪只是落着,没有别的意义。
无关生死,也无关风月,
一个摸黑回来的人什么也不想,
只是回来,在生活的柔软处坐了坐,
拍拍身上的尘土,就走了。
没有多余的刀斧,没有突然而来的
沉默,昼夜交替中,
我把自己当成一味中药,
在良药苦口的路上,不停地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