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
河床坚固,铁浮桥坚固
我顺手抓来一把空气点了支烟
烟雾坚固,在视觉里
并不消失。树篱间
灌木收集黄花,白杨上的鸣蝉压着
四片抛光的花岗石。我等着
白云张开,掠过肩头
按照传说应该那样。我知道
在这里临黄大堤坚固
满身黄泥的帕萨特坚固
但是无法理解的是白云坚固
唯一的解释──黄河
在此坚固。于是,我与你
也不动,我们的一动不动
就这样成了独享黄河的一个瞬间
唧是踏板踩下,啾是梭子飞行
这时候就又响起嘣的一声
扎筘被疾速搬回怀里。由于
扎筘沉重,因而嘣声顽固、响亮
在咸欢河沿,一间老洋房楼下
唧啾嘣、唧啾嘣,一筒寂静的
蓝布就这样慢慢出来了
那时父亲还在人间,坐在
阳台度日,研究天空,反正
整天都在那里,信耶稣。而与我
朝夕相处的是体型庞大的布机
户外晾布的是表嫂,动手
浆线染线的是嫂子,销布去往
桐庐建德的是我哥锡荣
事实上锡荣很快就将不在
人间失踪包括来我家摇纱的
李雪珍李美珍姐妹,以及河沿下
摇船的老大们。我这样说
不够明白,那年锡荣死了,旋即
父亲融身天堂。嫂子和表嫂
哭个不停,我总还记得这样的
一个场景———缨线整经之后
我上布机,三个侄女
三岁,五岁,六岁,手里捧着
六谷糊在哭,而我也在落泪
睁大眼睛在布机上,在唧啾嘣
唧啾嘣的声音里感觉布机在晃动
有一天,晨光里,沿着江堤,有人行走
手持长柄戽瓢,让我感觉很像父亲
但是,没有超自然我明白。这个世界
不燃尽十支香烟就没有办法,没有人
不是印象地球的旅行者。几年后
又像电影看了一回,一个人下车出站
衫衬白光粗粝,很像父亲,我感觉惊讶
扔掉错觉,火车已经跑远,两边的山峰
打开又关闭像移动门。世界急速开闭
我们对此知之不多。我的父亲
只给了我36年的时间,有个小镇
在浙东,每只鸟都知道,绿荫充满门廊
枫杨垂下果穗粘着窗格像固结的白银
“现在到了熔炉的时间,只应看见光”
我抄錄诗行念了一下,在房间里
然后看到父亲进来,问是什么人写的
“何塞·马蒂,一个古巴诗人”
“古巴人姓何,又姓马?”我笑了
父亲笑了,除了古巴糖我们不知道古巴
除了苏联大花布我们不知道苏联
晨光看着我们好像可以永远轻微地看下去
每一天,每一年,晨光曾将自己丢到
多少人的脚踝上。八月,一个周末
我坐船出行,攥着书包置身甲板
波浪裂开,船只疾行,母亲的腌菜罐
顶着书包滑动,从上到下她擦得干干净净
我回望时,码头上有两棵树,一棵杨树
另一棵父亲,扬着手臂。那一刻
有个秘密在我心的边缘顶着,滑动
也在浓重的波浪里———我抓住秘密了吗
现在,我不能说我没有瞥见生活
我仍会被吸引,但是父亲走好多年了
血管栓塞猝不及防,这很痛
这种感觉。很多东西空了,童年的
窗格,少年的轮船,父亲的床铺
而生活在旋转,丢着同样的晨光
有一晚玩牌后,在路上小解,几颗晨星
悬在空中,它们可能亿亿年也可能亿亿吨
我的知觉在扩大,我点上了一支烟
随之陡然察觉这一习惯正是父亲的
就这样大概一分钟,消失的父亲回到今生
笛卡尔是我身边跳动的光亮
在南方垦区清澈的空气之中
从笛卡尔过渡到
打磨镜片的斯宾诺莎
头顶星空的伊曼奴尔·康德
博格森和忧郁的克罗齐
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们是如此不同
但是孤独可以使我
把他们的光亮聚集到身边来
在从前空荡荡的农场
在杉树笔直的吟唱中
在这些光亮之外的另一片光亮
是一场大雪,它飞旋而来
在它飞旋之中有一辆远方的
卡车驶过,一个女孩停在了旷野上
从来没有那么亮过,春天亮了
电线被拉上毛竹竿
毛竹竿被民兵队竖到村道上
二百瓦和五百瓦的灯头
逐段点亮村庄直到学校操场
光亮中,我的父亲空中灌篮
凌空伸展像一尾浪花上的白鲦
他得分了,数不胜数
他弯腰喘气,用力抬着头
双手撑在膝盖上
队友伸手拍打他的屁股
作为啦啦队队员,我的母亲
站在高凳上高高在上
竖着手臂挥舞,略有后旋
嘴巴散发嘶哑的惊呼音
1966 年早春,乡村篮球联赛
72 支球队进村,N30°,E120°
七天七夜从来没有那么亮过
百分之一百明亮,几乎是钻石
黑夜使星斗美丽可数
光是唯一的神迹
那也是电磁波
频率400~800兆赫
出于赫兹先生的启蒙
赫兹的故乡在德国
但他又在我家的电度表上
表示符号Hz,同在一起的
还有A和V,法国安培
和意大利的伏特先生
他们隐居红色中国
在我家门口重新生活
他们在世界各地行示神迹
最大的见证只在我家
七十年代末一个春夜
我家的电灯突然又亮了
饭桌上的影子是父亲
从一百里外的农场回来
母亲已经擦净眼泪
一个奇迹刚刚安静下来
监督劳动终于结束
自行车擦洗之后,我的
父亲纵身一跃沉浮在
电磁波之中,喜悦
也在沉浮,还有车后架上
夹着的两条珍贵的
钱塘江上的短吻鲻鱼
昨天正午凝视日晕我感觉惊奇
想起三十年前在浙东旷野
撞见一条彩虹从而快乐一周
发现狂躁的绿皮火车
拔腿追赶,直到自己成为
第二列绿皮火车。但是
真正地看见这个世界
仅仅凝视与驚奇是不够的
需要依着一棵树木展开双臂
静止三分钟体验被钉十字架的
宗教感觉,或者说神的
孤独。你是否还能从脚下捡起
孤独,摇一摇,丢向空中
试试看,用最安静的方式
将自我加深到幽蓝并短暂地旋转
动荡的水流遇不见神,只好遇见我
在码头上,自己影子身边
我坐了下来。一如既往
南部山仍在保持重心,或者说
被自己陈旧的道德压缩成一个固体
山洞中绿皮火车突然蹿出
鸣声响亮但没有重要性
时间正被洗衣妇洗走,她还将
洗走一整棵杨树的叶子。秋天
无赖的季节,拖着一双泥黄的胶鞋
走过的地方都是泥黄的
“我喜欢这个镇子”,一根电线杆
向我凑近说,又迅速飞回原地
扎在路上。它的上方,几颗
人造卫星在寻找另一个家,或者说天堂
铁器锃亮,砾石黯然
彼此侵入的声音清晰荒凉
在通往山谷的车道上
他们掀着砾石,填充,摊平
他们的长筒靴像巨大的道钉
钉在雪泥中,身边
有六棵冬青树和黄狗
黄狗一只,两只,然后三只
明天早晨,人群奔赴时
它们将被排挤在车道下
垂着尾巴,冻结的冰雪会从
冬青的锥尖无意识塌落
像头鹅突然飞降,而加固的车道
可以承受出葬车辆施加的负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