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长怒发公开信：当实业遇上资本……

陈一良

插图：《中国经济周刊》美编 孙竹

8月29日，浙江上市公司乐歌股份（300729.SZ）董事长项乐宏突然发布了一条措辞严厉的微信朋友圈，立即引发市场广泛关注。

“我在此宣布，乐歌不欢迎平安资管的基金经理来公司投资。年轻人功课不做，老三老四。”项乐宏说。

“老三老四”为吴语“自以为是，摆老资格”的意思。

正当大家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让一家上市公司董事长如此勃然大怒之时，乐歌股份发表的一篇项乐宏致拟到乐歌股份调研的基金经理的一封信——《我最近接待基金调研的一些感受》，在这封信中，项乐宏道出了事件端倪。

项乐宏称，“今天，我和我的董秘、证代被临时通知一起视频连线平安资管基金经理，最后，调研不欢而散。”

在这封长信中，项乐宏提出平安资管“那些80末90后”基金经理态度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甚至根本没有去过乐歌的工厂，对乐歌的基本成长历史一无所知，对公司过去几年虽然收入没有增长但实际产品和业务机构不断完善一无所知，“如果乐歌要秉承恳求您的态度您才肯来投资，那么我宁愿您不要来投资”。

项乐宏甚至提出，“请你们，作为基金经理，给一个从事制造业20多年的董事长和创始人一份尊重。”

乐歌股份成立于2002年3月，主营人体工学产品，2017年12月在深圳创业板上市。乐歌拥有全球员工1000余名，是国内人体工学线性驱动应用和健康办公整体解决方案领域的国家高新技术企业，被称为A股人体工学第一股。

今年以来，随着海外疫情的蔓延，居家办公成为主流，主打欧美市场的乐歌股份，业绩有了爆发性增长。

一次不欢而散的线上调研

8月26日晚间，乐歌股份刚刚发布了2020年半年度报告。今年1至6月份，公司实现营业收入6.33亿元，较上年同期增长37.98%;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6815.38万元，较上年同期增长190.22%;扣非净利6181.76万元，较上年同期增长277.70%。

今年6月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北京出席第127届广交会云开幕式时，特意与3家参展企业代表视频连线，乐歌股份名列其中，是长三角唯一一家参加视频连线的企业。

伴随业绩增长的是公司股价的飙升。

6月以来，公司股价从30元附近快速攀升，目前股价已超80元，涨幅超260%。股价大涨，乐歌股份成为明星公司，引得北上广深等各地知名机构纷纷来访。

此次线上调研乐歌股份的平安资管，是平安集团的核心成员，截至2019年12月31日，公司资产管理规模达3.27万亿元，可谓业内巨头。

8月30日早间，针对项乐宏的长信，平安资管投资经理张良在微信朋友圈回应了此次调研风波。

张良表示，“回头看看这次不欢而散的调研，大概两点冒犯了董事长。一、 8月28日确实也去了现场调研，做了功课，不存在所谓的‘没有来过乐歌一次调研;二、 29日的线上调研，听了董秘15分钟的介绍和董事长半个小时的介绍，我们只在最后几分钟有机会，问了两个问题：为何前两年公司营收增速不快，甚至有下降的情况;今年的业绩增长受益于疫情，以后如果需求的增长减缓，是否能够通过市场占有率来提升？”

张良直言，“作为专业投资人，对任何一家公司的研究尽调都要做到专业审慎，该问的问题下次一定还会问的。”

平安资管的回应，再一次引来了资本市场的集体关注。

8月30日下午，项乐宏发布针对张良朋友圈公开回应的说明，详细描述了此次线上调研。

项乐宏提出，在此次调研中，乐歌股份一方全程开启了摄像头，而平安资管方面的7至8人全程未开启摄像头，对此，项乐宏称：“我方确实有不被尊重的感觉。”

同时，平安资管的两个提问，让项乐宏“完全意识到对方没有对乐歌的情况有比较深入的调研，逻辑比较混乱，问题不清，也似乎对我本人和董秘长达一小时的情况说明无感”。

在对两个问题做了简要回答后，项乐宏与团队人员私下说：“这哥儿们，根本没做过功课。”平安资管一方立即予以斥责，不认可项乐宏的话，现场气氛尴尬，项乐宏宣布会议结束，平安资管確认会议结束，项乐宏离开现场。

值得注意的是，项乐宏在针对张良公开回应的说明中也作了反思。

“首先要反思我们自己，我们应该把介绍做的更形象更容易理解。其次，我确实不应该在现场直接指出对方准备的不足，即便是私下也不妥当。第三，我认为视频会议会带来沟通人文要素不足。比如无法面对面，无法握手。尤其在对方关闭视频的情况下，无法看到对方面部表情反馈，容易造成情感交流的缺失，容易造成误解。”项乐宏说。

项乐宏认为，本次事件应该被理解为一次偶发事件。“站在资本市场健康发展和健康生态建设的角度，我认为，作为上市公司应该更开放更包容，在材料准备上应该更具象，更容易让人理解。同时，希望今后来公司调研的相关人员能事先阅读公司的相关公开材料，分析了解公司业务，包括实地考察公司的生产现场，事先准备问题。”项乐宏说。

平安资管副总经理周传根或参加调研

9月1日上午，《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致电乐歌股份了解该事件进展，公司方面称“董事长也表态了，这只是一次偶发事件”，对于记者的提问，公司未作过多回复。

而作为事件的另一当事方，平安资管也受到市场关注。

浙江一家A级券商的机构部业务负责人陈平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分析，此次事件中现场提问的投资经理或为平安资管排名第二的60后副总经理周传根，而不是项乐宏所称“80末90后”新人。

根据乐歌股份于8月30日晚间披露的一份《调研活动信息》，此次线上调研活动的参会投资者为“平安资管周传根等”。而项乐宏在回应张良的说明一文中也提及，来自平安资管的提问者为“周CG”。

平安资管官网资料显示，1965年出生的周传根毕业于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研究生部，拥有INSEAD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先后任职于国家外汇管理局以及法国兴业证券、国泰基金管理公司等国内外知名企业。2008年11月加入平安资产管理有限责任公司，先后任研究总监、总经理助理，2014年8月担任公司副总经理，拥有20多年的金融从业经验以及超过10年的证券从业经验。

周传根足足比1971年出生的项乐宏长了6岁，是A股投资市场上的一员老将。

在当日的线上调研中，周传根提了什么问题让项乐宏感到不快？

项乐宏发文内容显示：

周传根：“我们看一家企业，主要看企业本质性的东西。公司今年发展是太快了，但过去几年没有增长，甚至反而有下降，是什么原因？”

项乐宏：“过去几年，虽然整体销售没有增长，但如果你稍微研究一下就能发现，公司的主营产品结构实际上一直在持续改善，早年的电视架占比越来越少，线性驱动升降桌升降台等人体工学工作站产品占比越来越高。今年的疫情恰好是公司产品结构调整后进一步触发放大的情况。”

项乐宏称此时他意识到对方“似乎未对我司的历史过往和相关公开资料进行深入研究”。接着，对方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周传根：“今年的增长，一方面是公司积累的结果，一方面公司的发展是因为疫情造成的需求爆发，那接下来会是如何？是抢占了谁的市场，抢占了哪个同行的市场份额，或者说创造了哪个新的市场，或者抢占了其他国家的份额，或者是因为什么产品，或者需求怎么样的情况下？”

项乐宏：“疫情触发了公司的爆发，实际上是持续的结构转型叠加了疫情。未来能不能行，我们已经花了一个小时进行了解释。如果你相信2003年的非典是中国电商发展的元年，2020年的新冠是世界电商发展的元年，那么乐歌会持续快速的发展。如果你不相信这一点，那么乐歌可能会持续比较不快速的发展。”

面对第二个问题，项乐宏称意识到“对方没有对乐歌的情况有比较深入调研，逻辑比较混乱，问题不清，也似乎对我本人和董秘长达一小时的情况说明无感”。

企业家和投资机构“相爱相杀”

对于周传根在此次调研中提到的两个问题，以及项乐宏一方的公开怒怼，陈平认为公司方面似乎有些“反应过度”。

“这个消息在市场上发酵了一个周末，其实很多业内人士都在想为什么这件事会闹得这么大，照理来说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结果，因为在平时调研中经常存在投资者和公司高管之间不同频的问题，可能是平安资管业内影响比较大，公司对这次调研期望比较高，但是又没能够面对面交流，出现了一些误会，公司高管接触过对方后可能比较失望，但是也不应该因为这样的问题公开指责对方，相比较之下，平安资管还是比较克制的。”陈平说，他从未在过往的调研中碰到类似事件，绝大部分接待投资者调研的上市公司高管都很配合，即便在调研过程中遭到质疑，上市公司高管大多也会耐心解答。

“既然接受调研，肯定就要允许质疑，毕竟上市公司是公众公司，要面对各式各样的投资者，难道上市公司还能自己选择投资者吗？所以我说应该是出现了一些误会，双方沟通出现了问题，同时公司高管的反应也有些过度，在资本市场上比较少见。”陈平分析。

但他也表示，企业家和投资机构的逻辑是有很大差别的，“语言体系”也不一样，双方的沟通有时甚至犹如“鸡同鸭讲”。

“企业家有企业家的语言，投资机构也有自己的话语逻辑，特别是一些实体企业的企业主，很实在，不懂投资和金融，这样的企业家在江浙地区其实也不少，他们不适合直接接触资本市场，他们需要熟悉资本市场的职业经理人帮助他们和资本市场进行沟通，因为企业家和投资者，包括投资机构，其实是一个整体，是要相互成全，而不是相互‘怒怼的。”陈平说。

浙江某上市公司董事会秘书赵可向《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表示，此次事件中压力最大的可能不是项乐宏和平安资管的基金经理，而是乐歌股份的董秘，“我们董秘圈里常有人说，管住董事长的嘴是董秘的核心职责之一，由董事长直接和外界沟通，风险肯定是比较大的。”

“上市公司老板本身承受的压力也很大，项乐宏在公開信中也说了，过去很多年，乐歌的销售看起来没啥增长，但他们一直在改善产品结构，提升产品附加值，培养自主品牌，项乐宏自己的身体也亮起了红灯，最近公司又突然受到很多市场关注，项乐宏是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压力肯定更大了，所以我估计这次调研风波可能和他自身背负了过大压力有关，以后需要公司其他高管协助他分担一些压力。”赵可说。

在项乐宏的公开信中，其表示，“说到两年前，我上市后最灰暗的日子，2018年的8月，也许因为长期劳累和长期压力，我出现心血管痉挛并发焦虑症、抑郁症，二次被入院急救。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一个人睡觉，无法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如厕、洗澡，不敢一个人坐电梯，甚至不敢和夫人亲热，怕心脏受不了。后来又因压力和情绪及不明原因导致声带白斑，二次如愿手术切除。”

赵可认为，基金经理和上市公司之间需要更多理解，双方应该“多一些调研，多一点了解，多一份理解”。

项乐宏为人耿直，曾呼吁平抑集装箱海运价格

对于乐歌股份和项乐宏，浙江宁波市鄞州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工作人员王乐颇为认可。

乐歌股份三大生产基地之一的宁波滨海生产基地就位于鄞州经济开发区内。

“乐歌虽然是上市公司，但并不是我们这规模最大的企业，6月份广交会李克强总理连线乐歌，以及疫情中业绩暴增，他们一下子成为了开发区里的明星公司，我们也有些意外。”王乐说。

王乐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说，乐歌股份在鄞州经济开发区的口碑不错，项乐宏为人耿直，善于思考和专研，做事有前瞻性，“还特别能写，在老板中比较少见”。

王乐介绍，今年疫情来临时，乐歌股份疫情防控工作非常及时，以很便宜的价格储备了很多防疫物资，而且“项乐宏主动表态不會因为疫情裁员，比较有担当”，对工人也很重视，乐歌股份的企业员工有很多福利，每年公司都搞服务员工子女的“小候鸟活动”。

“项乐宏善于思考，善于布局，乐歌在海外布局了很多仓库，叫‘海外仓，可以快速把产品送到海外消费者手上，所以这次疫情反而利好乐歌。我听过他的一个讲座，讲人口红利，讲他对产业工人的重视，讲座很接地气，有理有据。但这个人脾气比较耿直，所以有人劝他删除评价平安资管的朋友圈，他不删，这就是他的脾气。”王乐说。

今年49岁的项乐宏担任乐歌股份董事长兼总经理。据公开资料，项乐宏是宁波师范学院（现宁波大学）、电子科技大学双学士;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长江商学院双硕士;曾在中国香港城市大学DBA求学，目前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高级工商管理硕士在读。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注意到，不久之前的8月1日，项乐宏通过微博公开发文，呼吁降低出口集装箱海运价格，受到同行广泛响应。

根据项乐宏发布的《关于外贸出口企业共同呼吁平抑出口集装箱海运价格的号召》，今年疫情以来，中外船公司预测中国出口将大幅下滑，大幅减少了出口集装箱的航次，大幅拆解集装箱船。但是，各级政府防控疫情有力，复工复产迅速。加上出口企业发愤图强，4月以来，出口恢复很快。其中，宁波区域集装箱出口7月已经正增长。尤其以乐歌股份为代表的跨境电商出口业务高速增长。

项乐宏称，中外船公司缺乏大局观，结成联盟，不积极增加运力，通过大幅提价的办法来增加利润。5月开始，中外船公司把宁波到美国西岸的价格从标准的1300美金一个高柜重箱逐步提升到3000美金，宁波到美国东岸的价格从标准的3000美金提升到4850美金。

项乐宏称，“我们或许无法左右国外的船公司。但是，我们的央企国企中远COSCO完全应该积极增加运力。也许，站在企业的角度，以市场的名义获取更高的利润，可以理解。但是，这对于我们出口外贸行业绝对是严重的伤害，对于稳外贸稳经济是严重的伤害。”

项乐宏说，“乐歌愿意勇敢的站出来，因为这不仅仅是乐歌一家企业的事情，而是乐歌作为跨境电商公共海外仓服务平台的社会责任，因为这事关宁波乃至浙江乃至全国的外贸企业，因为事关经济和就业的稳定。为此，我们号召外贸企业同仁，共同呼吁，广为转发，要求增加运量，平抑集装箱的出运价格到合理区间。”

（文中陈平、赵可、王乐为化名）

（本文刊发于《中国经济周刊》2020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