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
曹可凡曾兩次采访张国荣,都是在1993年。
第一次是在夏天,电影《霸王别姬》得了戛纳金棕榈奖,到上海光明电影院首映。当时,曹可凡刚开始做谈话类节目《名家专列》,得知要采访张国荣,有些紧张。好在张国荣颇放松,一上来就坦承“我很自恋”,两人很快热络起来。“我几乎是由着性子问他。”如今再回看,曹可凡觉得那次采访青涩、粗糙,但恰好给张国荣的孩子气以“撒野”的空间。
第二次是在秋天,他去陈凯歌导演的电影《风月》剧组探班。拍摄地在江南小镇同里,当天张国荣状态不太好,前后拍了10多条,陈凯歌仍不满意。没过多久,天空下起雨,越下越大,不得不收工。张国荣走到长廊的一处安静地,接受曹可凡的采访,那次采访很深入,结束后仍意犹未尽。两人又到张国荣房间里,继续聊。
不成想10年后,2003年4月1日,张国荣纵身一跃,与世界告别。消息传来时,曹可凡的本能反应是“愚人节玩笑”,消息证实后,一直难以接受,“张国荣说的那些话,和他整个人的状态,好像在我心上抽打了一下。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就在2003年,相声大师马三立、剧作家吴祖光、清史专家朱家潘、文学家施蛰存、表演艺术家英若诚……一批文化艺术大师相继离世。面对他们的离去,曹可凡既痛心又无奈。他开始思考:中国传统的精英文化,在经历整整一个世纪的风雨涤荡后,究竟给21世纪的我们留下了什么?
之后,他便决定创办一个电视访谈节目,这就是《可凡倾听》,一做就是17年。节目之外,他将与访谈嘉宾的私人记忆,点点滴滴都写了下来。从黄永玉到小野洋子,从蓝天野到常莎娜、从杨振宁到许渊冲……51个人物,20万文字,最终成书《我认识一些深情的人》。
“书里写的是我多年接触和交往过的各界大家,和他们的缘分,或深或浅。我想记下一鳞半爪,作为时代记忆的几瓣碎片。”曹可凡说。在那些老先生中,他最先结识的是海派书画大师程十发。
那是1993年,曹可凡跟几个绘画圈的朋友去参加一次画家笔会。程十发当时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刚一到场,所有人“哗”地涌了过去,主办方请他在画上题字,一帮人围着看,曹可凡也凑热闹,挤在人群中。程十发一边题字,一边朝曹可凡的方向瞟了一眼,忽然停下笔说:“你……可是曹可凡?”曹可凡一惊,老先生接着说:“《诗与画》节目做得不错,就是你主持时太刻板,像上课一样,不行。形式得改一改。”曹可凡赶忙点头应允。
《诗与画》当时是上海电视台的一档小节目。1989年开播,每天介绍一首诗、鉴赏一幅画,时长10分钟左右。“看似简单,但并不容易。在没有提词器的年代,我每月狂背唐诗宋词,还有一些美术专业术语”。年轻的曹可凡正是因为这个节目成了电视上的“熟脸”。
那次笔会结束后,程十发给曹可凡留了家里地址和电话,并邀请他“有空儿来家玩儿”。后来,曹可凡登门拜访,两人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交。他每周固定去程家两次,陪老人聊天,听他讲自己珍藏的古画,“200多幅名画,唐伯虎、文征明、八大山人等,程老侃侃而谈,头头是道。”曹可凡回忆说。
程十发是地道的上海人,交际甚广,剧作家柯灵、文学家施蛰存、京昆大师俞振飞等都和他相熟。在他的引荐下,曹可凡慢慢地融入海派文化圈,成了“老人们的青年朋友”。
“老先生们不好‘伺候,但只要你真正走进他们的圈子,你就会发现,他们就像是‘糖葫芦串儿一股,彼此之间的关系都是可以连接在一起的。你拽住了其中的一颗,便一定能把‘整串拿到手上。”比如,他一直想采访王世襄先生,沟通多次,都被拒绝。有一次,他到北京办事,顺便拜访黄苗子先生,聊到想采访王世襄未果,黄苗子当时就抄起电话,打了过去,一番劝说,采访就成了。
在这样的良性循环下,曹可凡的交友圈越来越大。从上海到北京,到港台,再到国外,叶浅予、丁聪、黄永玉、启功、白先勇、余光中、帕瓦罗蒂等,都成了他倾听的对象。
这些人中,和曹可凡相处最久的是黄永玉。“他是一个蛮疙瘩(上海方言,意为对人、对事挑剔,要求高)的人,爱憎分明,性情中人。”曹可凡记得,黄永玉有一个至交好友殷振家,是一位滑稽戏导演。殷振家病危时,打电话给黄永玉,问他能不能赶来上海见最后一面。黄永玉说:“我最近在北京办画展,很忙的,没办法来看你。你千万不要死,要死也等我来了再死……”最终两人没能见上。殷振家去世后,黄永玉打听了追悼会的时间,从北京飞到上海,直奔火葬场。当时,他不进吊唁厅,径自跑到太平间,绕着老友的遗体转了一圈,就回去了,告别仪式都没参加。
“我和黄老相交20多年,他对我来说,是朋友,亦是人生导师。”曹可凡记得有一次,和朋友一起去拜访92岁的黄永玉。当时,先生正在《收获》上连载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有一次事多没来得及写,离交稿大概只有几天了,于是熬了通宵,熬到清晨五六点。“老人家都这么拼,都这么乐观,我们这些比他年轻的后辈就更没有理由懈怠了。”曹可凡说。
《可凡倾听》创办之初,栏目的定位是:以精英文化为基石的高端文化名人访谈类节目。当时的曹可凡,已经收获了许多老艺术大家的友谊。“尽管10年前曾做过访谈类节目,但想到让那些熟悉的老人坐在摄像机前,讲述自己的故事,内心还是有些忐忑。”
他跑去北京,向白岩松请教。白岩松自1993年起主持央视《东方之子》,10年间采访了无数各界精英。两人聊了许久,白岩松跟他再三强调采访时平视尤为珍貴。“面对的是一个人,一个有悲有喜、有得有失的人生”。曹可凡第一个采访的老人是漫画家丁聪。那是2004年,采访在老人北京的家中进行。“他的家很局促,又小又乱,书堆得像山,画摆得一箱子一箱子的,无从下脚。”他回忆说。当时老人已88岁,语速很慢,什么事都从头说起。问他“喜欢吃炸猪排吗”他从3岁说起,到7岁、15岁,若有人打断,他就又从头说起。“一共聊了5个小时,最后艰难地编出来,没敢放在第一期播。”
第一期播出的是剧作家、演员黄宗江。在曹可凡的记忆里,黄宗江是一个戏痴,一谈起戏就停不下来,再就是性格直爽。在采访时,他谈到自己的一个遗憾是“未能和红颜知己卢燕排演一部戏”。节目播出后,很快成为热门话题,黄宗江不悦——原来卢燕看到后。把他数落了一顿,“他把我叫去,把我臭骂一通,不过老爷子脾气来得快去得快,骂完就带我去吃饭了”。
之后,那些文化老人,一个个被他邀请到摄像机前,畅所欲言:启功和他谈潘家园一老太太摆摊卖字——仿他的字,还夸他人好不捣乱,因为他从不揭穿;帕瓦罗蒂童心萌发,装扮成西楚霸王项羽的模样,还即兴表演了一段类似意大利“数来宝”的玩意儿;当问起余光中为何面对李敖的攻讦从不反击时,余光中回答“这说明他的生活不能没有我,我的生活可以没有他”……
“他们对艺术的执着,精神上的乐观、宽容、幽默,都是这个时代弥足珍贵的。”曹可凡说。如今再回忆,这么多年采访过的人当中,已去世的有启功、吴冠中、王世襄、黄苗子、黄宗江、戴爱莲、孙道临、谢晋……“而我就像是在和时间赛跑,记录活的历史。”
这些佩戴着“文化活化石”标签的老人们像秋叶一样逐渐枯萎凋零,曹可凡意识到这样下去“节目会越做越窄”。他开始将目光聚焦在那些有故事、有内涵、有趣味的文化娱乐界名人身上,后来梁朝伟、孙俪、谢霆锋、岳云鹏、华晨宇等都上过他的节目。
不久前,曹可凡把“口红一哥”李佳琦请到《可凡倾听》。在采访过程中,李佳琦讲到直播的困扰:有一次,助理庆庆在直播间无意中抢了粉丝的红包,第二天哭着向大众道歉,并且自掏腰包拿出罚款给粉丝。讲着讲着,李佳琦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他解释说,自己哭是因为“看到粉丝在底下留言说没关系,能理解他们,表示每个人都会犯错”。
“粉丝骂他们,诋毁他们,他没有哭。当表示理解他们时,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戳到了。”曹可凡说,这也是一个用情至深的人。他想要倾听年青人、尤其是某一领域顶尖的年青人的声音,“他们对社会的观察、对生活这本大书的体会,也许比我们更透、更深”。
很多人都猜测曹可凡结交文人大家与他的家世有关。在《蠡园惊梦》一书中,他详细追溯了自己的家族史。民国时期,曾外祖父王尧臣与胞弟王禹卿原本是无锡白丁,到上海闯荡,后联合荣氏兄弟、浦氏兄弟、“三姓六兄弟”开办“福新面粉公司”。在帮助荣家确立中国“面粉大王”地位的同时,王氏兄弟也给自己赢得了“面粉二王”的美称。
曹可凡的童年时代是在一条名叫“锦同”的里弄中度过的。“锦园”原是荣氏企业当家人荣宗敬先生的私人花园和网球场,后辟为福新企业高级职员寓所。1931年“锦园”建成,祖父曹启东便携全家搬迁于此。当时,祖父事业正值上升期。一家人的日子平静而富足。
“但我的朋友圈和家族没有关系。我们就是鲁迅先生笔下的小康人家陷入困顿,所以知道一切都要靠自己。”曹可凡说。因为好日子没过多少年,家道便在整个中国的动荡中中落了。后来,他和很多普通人一样,按部就班读书、求学、工作。
曹可凡在《老中医》里饰演海派中医吴雪初
1982年,曹可凡考入上海第二医科大学,从本科到研究生,一读就是9年。大五那年,他参加上海电视台的“大学生主持大赛”,一举夺冠。上海电视台相中了他,他开始边读书边兼职做主持。直到1995年,正式入职东方电视台,一步步成为上海滩小有名气的主持人。
正当《可凡倾听》做得风风火火时,曹可凡带着好奇心和求知欲“下海”。他主持《加油!好男儿》《舞林大会》《顶级厨师》等真人秀节目;后来,还出演了《建国大业》《金陵十三钗》《老中医》等影视剧。在热闹和喧嚣中走过后,他依然坚守着《可凡倾听》。“我还是希望在沙漠当中打造一小块绿洲。我就想成为一豆灯火,虽然随时可能被吹灭。一豆灯火也有光亮,也有温度——只要能看到一点点光亮,就有希望。”
“曹可凡属于老派的,但绝不老式。他属海派的,但自有一道坚定不移的底线。这恰巧就是上海先生的特点。”作家程乃珊说。曹可凡觉得这评价很精准,就像是他在《老中医》里演的海派中医吴雪初,“这个人物是‘圆,平时为人处世他有些圆滑,在乎利益又不愿意得罪人。但当日本人要他交出药方时,他虽有恐惧,却也准备赴死”。
曹可凡已经57岁了,现在的他把自己的事业划分为三块:主持、演戏和写作。“来日有限,有效地用好剩下的时光,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别等以后没机会。”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采访孙道临时的情景。那是2005年,孙道临因病住院,年过八旬的老艺术家记忆力急剧衰退,谈起演过的经典银幕形象,有的他依稀记得,大多数他都想不起来,流露出茫然的神情。有一瞬间,他突然紧紧抓住曹可凡的手,哽咽道:“忘了,忘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认识的那个孙道临已经没了!”说完,像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我最怕速度赶不上。既怕《可凡倾听》赶不上文化老人们老去的脚步,又怕我赶不上《可凡倾听》老去的脚步。究竟还有多少值得记录的人没有记录?到底还有多少需要挽留的历史没有挽留?这些工作,能否在《可凡倾听》从荧屏消失那一天之前完成?”曹可凡常常这样问自己,也常常拿这些问题警醒自己。
(卫红荐自新浪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