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吟·金戈卷(伍)

2020-09-23 08:05王展飞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公主

王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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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六鼎忧心努尔哈赤对中原的威胁,想让吴朗借比武招亲成为惜墨公主的驸马,从而能接近皇帝,向皇帝进言,吴朗也想见心心念念的惜墨公主一面。潘笑夫虽对此并不看好,仍是尊重吴朗的决定,教了他武功以后自行离去。另一边,关青青想闯入皇宫会会惜墨公主,却害得表弟穆仰鹊被抓。雷彤不忍女儿受罚,决定孤身替她善后,救出穆仰鹊。

《大风吟·山海卷》刊登于2017年1月刊-2017年8月刊

《大风吟·离别卷》刊登于2018年3月刊-2018年9月刊

雷彤抬头看时,只见这位当朝公主清清楚楚地站在自己眼前,笑容谦和自持,眉梢眼角,竟然凝着淡淡一丝愁怨和强颜。突然之间,雷彤心中便生出一丝悔意。

第八章 此时何时

不知有几时,恍惚许多年。仍然旧模样,尤觉最新鲜。明明心底深拓脑中镌,偏偏一丝一毫如初见。岂容再缺憾?铁定今日跟他去,休要解劝!谁奈问对错,唯知我甘愿。

雷彤再无牵挂,一路向南,天色擦黑时,悄然来到皇宫。北京大明皇城,从开国皇帝朱元璋时代就开始营建,到了万历年间,早已气象万千,威重宝华。万历皇帝深居皇宫,皇宫守卫无比森严,加上皇帝修道问仙,民间对皇宫尤其慕名敬畏。别看关青青与穆仰鹊闯进皇宫时没有太多顾虑,雷彤跳进皇宫之时,心里却着实忐忑了一番。糖哥哥与辣姑娘的面容在脑中浮现而过,雷彤吸一口气,悄然掠入皇宫内院。

她武功之高,已入当世绝顶高手之列。虽是行走于皇宫之中,然而心境澄明,耳聪目明,施展出轻身功夫,端的是疾如燕隼,巧追蜻蜓,一众皇宫护卫,竟然全无惊动。

雷彤自然也是第一次进到皇宫,可她半生之中行走无数密境,又仔细向女儿问过所经路线,本来以为能够断明穆仰鹊失陷之所,但此时于一处屋顶仔细打量,但见屋舍宫院,绵密不断。其中建筑暗含四象五行通接之道,一时之间,哪里能看出头绪?心中不由责怪女儿:青青,你可真够傻的,穆家那位宝贝疙瘩下炕都费劲,哪里能带到这样的地方来?

雷彤看准一名小太监提着一个花盒拐进一条小甬道,当即悄无声息落到地上,掩上前去。那小太监待觉得不对,咽喉已经被卡紧。雷彤提着他走到甬道深处,左手按住小太监肩井穴,内力透出,那小太监只疼得如火烧针刺,全身剧颤,苦于咽喉被卡,连惨叫都难以发出。

雷彤收回内劲,沉声道:“刚才的滋味好不好?”

那小太监头晃得像拨浪鼓。

雷彤道:“那么,我想麻烦你一点事,你能不能帮忙?”

那小太监立即点头如捣蒜。

雷彤本来的担心不由稍安:我本来以为这些不男不女的家伙多半古怪死犟,哪想这等好收拾。微笑轻声道:“昨天晚上有一个少年来到这里,你知道么?”

那小太监毫不迟疑,连连点头。

雷彤放松他的咽喉,小太监急道:“那个小刺客……不,那位少年是不是姓穆?”

雷彤急道:“正是。你知道他在哪里?”她本来推断查访穆仰鹊必是十分艰难,未料竟会一问即得,当真是喜出望外。

那小太监嘴巴一张,便待答话,接着却似是忽有顾虑,急急摇头道:“我不敢说,我不敢说。”

雷彤沉喝:“你不敢说,姑奶奶却敢杀人!”

那小太监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结结道:“我若是说了,你一样会杀了我!”

雷彤冷聲道:“你说了,姑奶奶只点了你的穴道,决不杀你。”

那小太监似是有盘算,终是敌不过恐惧,哭着小声道:“那个地方我说了你也找不到!”

雷彤心想这话倒是不假,冷笑道:“那姑奶奶就杀了你!”

那小太监嘴瘪脸抽,急道:“小的带您老人家去,这不就找到了嘛!”脸色害怕之中,分外诚急。

雷彤不由好笑,放开挟持,沉声道:“那就正好,你带我去。若是敢跟姑奶奶耍半点花样,我担保你必定后悔莫及就是。”

那小太监打个哆嗦:“小的不敢耍花样,您老人家也得说话算话。”

雷彤冷冷道:“别急着跟姑奶奶谈价钱,好好带路!”

那小太监脸如苦胆,转身慢行。雷彤在他身后跟着。

小太监苦声道:“您老人家能不能走在我旁边?”

雷彤道:“嗯?”

小太监不敢回身,低声道:“呆会儿遇到了别人,我好说你是给锦绣堂里送饭的。”

雷彤侧上一步,奇道:“什么锦绣堂?送什么饭?”

那小太监道:“锦绣堂就是锦绣堂啊,那里有好多绣娘,不送饭怎么能成?”语气天经地义,憨直莫辨。

雷彤气笑,接过小太监手里的花盒,沉声道:“好,姑奶奶给她们送饭去。”

有了小太监带路,一路行进,便畅通无阻。也不知这皇宫内院到底有几重几许,巡夜的侍卫颇为紧密。但每遇侍卫查问,那小太监一句“锦绣堂送饭”即得放行。

雷彤心中不由轻叹:今日倘若不是来送饭,姑奶奶只怕一道门也进不来了。牢牢提着那个花盒,颇感此物着实要紧。依她性情,向来不怕多事,若非确实不得闲空,只恐当真要打开花盒,检查一下绣娘们的夜宵点心。

那小太监终于停步,指着前面出现的一座大屋,低声道:“就在那里了。”

雷彤心头一喜,低声喝道:“那娃娃真在里面么?你带我进去,要是有半点差错,姑奶奶保准让你重新托生就是!”

那小太监辩道:“您老人家怎么还不相信人?”忽然对那大屋提声报道,“禀告公主,宫外有客来访!”

雷彤未料这胆小如鼠的小太监怎么忽然变得十分稳健,大惊之下,一把擒住他手腕。便在此间,只听得丝竹之声忽起,喜乐溢洋,接着那大屋门廊亮起四盏灯笼,数名宫女列出,分列两侧。

饶是雷彤闯荡江湖见多识广,一时之间,还是觉得心头发虚,不觉吸了口冷气,喝问那小太监:“这是怎么回事?”

小太监面呈喜色:“回贵客问话,公主吩咐下来,今日皇宫之内,人人迎接贵客大驾。谁先接进,重重有赏。奴才福气大,贵客进到宫中,是奴才第一个得以侍候接引,又一路引到这里,公主的赏赐,全仗着您老人家成全。”

就在此时,只见一名女官上身微躬,声音透出中和庄重:“公主等候多时,请客人进厅拜见!”

雷彤张大眼睛,忽感惊怒上涌,反手一掌,便向那小太监掴去。那小太监眼见不好,却哪里能躲开,啪的一声,脸上已着,摔将倒地,痛得呜啊呼叫。

雷彤只觉如临深渊,心中二念电转:是进是走?脑门上刹那间沁出一层冷汗。毕竟她是雷厉果决的雷大小姐,事先又存了决然之念,当下向那女官迎上,昂然抱拳道:“民女雷彤,夜闯皇宫,却没想到竟有公主等候,烦请这位妹妹带路!”

那女官颔首为礼,向那位小太监道:“公主已经吩咐,你若是挨了打,那么便要加赏。打得轻,赏白银一百两,打得重,赏白银五百两。你挨的打,是轻是重?”

刚才雷彤那一掌虽然凌厉,却并没有使用真气,那小太监本要爬起,听的女官传下的令旨,立即又软跌下去,呜呜道:“奴才自己也不知是轻是重,只是眼睛也看不清了,脸像着了火,头像裂开了……不过奴才不要赏赐,能为公主稍尽绵薄,奴才荣幸得很……”似乎疼得一时比一时重,眼见命悬一线了。

雷彤见这小太监如此刁滑,当真又是惊怒又是好笑,忍不住喝道:“来,姑奶奶当真让你知道到底是轻是重!”

那女官已经道:“那便是赏白银五百两了。”转身向雷彤恭礼赔笑道,“贵客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公主久等,即请拜见。”

雷彤心里顿时又打了一个结:这小妮子好生厉害。向女官笑道:“即请妹妹引见。”

那女官微笑点头,款款引路。雷彤随她走进厅中,自觉虽是无所畏惧,却莫名心口激跳,轻咽唾沫。厅中灯光明亮柔和,雷彤惯于夜行,一时竟觉得有些耀眼生花。忽然之间,她的眼光被一人轻轻攫获,刹时手脚生麻,竟然心生敬畏。

那是一位少女坐在一张樟木素案之后,神容清丽,明眸透出清辉宝华,身上穿一件鹅黄色的轻服,玉钗翠佩,无不奢华,但与她本人相比,倒显得隐隐褪色,稍觉寂寞。

雷彤不由自主沉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抱拳伏下身去,拜道:“民女雷彤,拜见公主!”

那少女正是惜墨公主,早已起身离座,迎上近前,道:“啊哟,雷家姐姐,可用不着行这大礼。你快起来,咱们坐下说话。”

雷彤抬头看时,只见这位当朝公主清清楚楚地站在自己眼前,笑容谦和自持,眉梢眼角,竟然凝著淡淡一丝愁怨和强颜。突然之间,雷彤心中便生出一丝悔意,那是若干年前,她的女儿关青青头一回吃了一次大亏,右手“八邪”穴上被人钉了三根绣花针。雷彤还没见过让女儿吃亏的什么小丢丢,便已经恨上了那个小丫头。她当时便认定这小丫头必定来头不正,浑身邪气。哪知今日终于见到这位小丫头,她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公主。

雷彤已届中年,出身武林名门,历经无数风浪,能看在眼中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却在这一刻,她突然就明白了女儿为什么把这个“瘦芦柴”恨得咬牙切齿。没错,女儿是在嫉妒她。

雷彤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有些苍白,说道:“谢座。”在侧几边上的一张杌凳子坐了。

惜墨公主吩咐上茶,一名宫女献上玉杯,斟上香茗。惜墨公主微笑道:“雷家姐姐,您肯定着急上火啦,先喝点茶歇口气儿吧。”口吻温和,竟真像是常常见面的邻家妹妹。

雷彤压住焦急,端杯喝了几口茶,放下杯来,先自摇了摇头,心一横说道:“今夜民女来到宫里,那是豁出脸豁出命的,没想到公主竟会这样客气,能赏我一杯茶吃。民女为何来这里,公主像是已经知道,民女冒死……”

惜墨摆手笑道:“雷家姐姐,你这么说话,可让我为难啦。我本来有一件事要求你,你深夜前来探访,除了是帮我,还会是什么?”

饶是雷彤向来富于机变,这一下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惜墨公主已向一名女官低声吩咐几句。那女官屈礼应道:“是。”退出暖殿。

惜墨公主道:“雷家姐姐,你也吃几样点心。”

雷彤摇头笑道:“禀公主,来的时候,我料或许有一场恶战,已经饱饱地吃了一顿,这当儿真不饿。”

惜墨笑道:“姐姐想的不错。大哥哥跟我说过,你们雷家的功夫是至刚至烈的硬功夫,那是得吃饱了才好使得出来。”

雷彤听她说到雷家武功,心下自然生出一丝自持,笑道:“这倒不错。”

惜墨公主道:“大哥哥跟我说过,天下武功最高的,便是雷家爷爷。”

雷彤眼光一炽,摇头道:“也不对。我爷爷说过,有一个人,武功只怕已经胜过他老人家。”

惜墨公主脸色大喜道:“雷家爷爷这么说了么?哈,那是他老人家宠着他!他就算再厉害,也比不上雷家爷爷的。”

雷彤微有好笑,心道:这位公主又扯到他的大哥哥。我怎么会是说吴朗武功高过我爷爷?我说的当然是雪山老怪潘笑夫。刚要说明,但见到这位小公主巧笑之中,透着三分羞涩三分得意,眼神中亮晶晶的,竟然全是虔念笃信,不由得心中一震,微微一叹,赞道:“武林之中,吴朗兄弟早晚是天下第一,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

惜墨公主拍手道:“姐姐这么说,不是骗我么?”

雷彤摇头道:“民女虽是有求于公主,想讨公主的好,却决不会欺骗公主。”

惜墨公主呆了一呆,问道:“那他来参选武举科考,一定会得武状元的,是不是?”

她问得突兀,雷彤心神不及思忖,一声惊叫脱口而出:“原来全国开科武举,当真只是因为你要找他?”

惜墨公主奇道:“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眼神里顿时喜气洋洋。

一瞬间,雷彤心神震动:我自觉敢爱敢恨,为了糖哥哥什么都敢做,与这位小公主比起来,却能算得什么?她为了找到她的意中人,竟在全国开设武科!深宫里的皇帝,下出圣旨,举国上下,万民攒动,竟然都只为这位公主想见她的吴朗哥哥!

雷彤再看惜墨公主时,眼泪竟然夺眶而出,笑道:“不奇怪,一点儿也不奇怪。假如我是你,一样也要开设武科,让他堂堂正正得个钦点的武状元。然后,再招他做个驸马,让他成为人人羡慕的人物。”

惜墨公主面灿莲花,拍手喜道:“姐姐,就是这样!你果然懂得!”笑容上早已泪珠滚落。

雷彤低低一叹,愧然道:“公主,我也是刚刚懂得。”

惜墨公主忽然问道:“那他会不会来呢?”

雷彤胸口蓦然一紧,公主这轻轻一问,她竟不敢有任何应答。惜墨目光在她脸上探寻,透出无限希冀,雷彤心中激荡,忽然起身抱拳:“公主,吴朗一定会来!”

惜墨公主一下站起,惊道:“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雷彤微微一笑:“师门有命,他岂能不从?”

惜墨公主眼睛大张,小脸上闪着惊讶与欢喜,嘴唇颤抖起来:“对呀,大哥哥有师门的,他得听师门的话,雷爷爷就是他的师父。”

雷彤点头:“民女便是他的师姐。”

惜墨公主喜欢得无以复加,点头道:“对对对,你就是大哥哥的师姐。哦,那么你也是我的师姐,师姐在上,请受我一拜。”便要伏下地去。

雷彤大惊,慌忙抢上扶住,叫道:“这可万万使不得!”亏是她臂上劲力了得,扶住公主,自己先行曲下身去。厅内女官神色一惊,立即如常。

惜墨公主伸手拍拍双颊,恢复了常态,坐回座位,邀雷彤返座,说道:“我也不瞒你,师姐,我以前可是又怕你又恨你。其中缘由,师姐要不要听?”

雷彤轻声一叹:“公主不说我也明白。青青任性,你发飞针惩戒过青青,你……你恨青青,恨她差点儿伤着吴朗。你大概也觉得女儿随妈,因此捎带着恨上了师姐。”

说到这里,雷彤微微一笑,以示宽和,心中一根刺却轻轻一跳:青青为什么也恨她?难道青青情窦已开,心里中意的,恰恰是这位公主的大哥哥?雷彤自己年纪小时便与关若飞携手并肩同闯江湖,情意相属,从无曲折,此时看着惜墨公主略显幼稚却分明过早忧伤的少女容颜,心弦不由便微微一疼,知道女儿这一生,只怕是再難抹去对这公主的妒恨了。

惜墨公主眼睛张大,怔然半晌,忽然笑道:“我本来常觉得没人能说说知心话,从今往后,这可不是有人说了吗?”

雷彤心中五味杂陈,谢礼道:“承蒙公主看得起,民女哪敢承当?”

惜墨抿嘴一笑,向女官道:“我那小外甥呢?”

女官回道:“已在门外。”

惜墨笑道:“让他进来。”

雷彤心下打了个突,只听得一声“姨娘”,厅中急步奔进一个少年,正是穆仰鹊来到,满脸欢快之情,衣衫整洁,精神饱满。雷彤本拟上刀山下油锅救人,当真一时没料到这位“失陷亲眷”完全是一副回姥姥家吃月饼的劲头,哪里有半点儿阶下囚的样子?雷彤平时严厉,此时却一把拉过穆仰鹊,眼泪花了眼窝,拉着他向惜墨公主拜了下去。

惜墨公主扶起雷彤,微笑道:“我让贺公公代我送你们出宫。师姐,武科考举还剩下三天了,请你一定让他别误了。”

雷彤心里有些拿不准:爷爷与牡丹婆婆去寻那小子,前几天接到消息,两个老宝贝已与那小子向京师赶来。三天之内,能不能到?嘴上说道:“公主如此用心,他哪里敢误了?”

惜墨点头笑道:“师姐,你们去吧。”不再多嘱,转身回进重帷。

雷彤携穆仰鹊出了皇城,夜色正深。雷彤回望皇城,只见一片影幢重叠,便在夜中,也见厚重。她回想惜墨公主的影子,忽觉得虽是只隔片刻,竟已有些恍惚。明知真真切切,偏偏似在梦中,不由自笑:“庙堂虽好,又哪里比得上江湖自在?”

穆仰鹊问道:“姨娘,你说什么?”

雷彤吐了口气,冷笑道:“我说回到馆驿,你跟你表姐都逃不了一顿好打!”

穆仰鹊微有一怔,旋即叹道:“应当,应当!”

雷彤由不得手腕一紧,将他提了个半撅,斥道:“你这么懂事,怎么也跟着青青胡闹?”

穆仰鹊道:“怪我,怪我!”

雷彤还待再骂,却不知怎么一股暖流便涌上心间,冷笑道:“青青有你这个表弟,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走,找她去。”

关青青与穆仰鹊究竟挨打了没有,已难以考证。第二日一早,雷彤、关若飞、穆思华、陆婷携着关青青、穆仰鹊两位宝贝赶往东城校场。今早不到卯时,宫中便有来人送上东城校场通帖,雷关二侠与二小持帖来到校场,早见四周设立隔断,卫士守护,秩序井然。宫人向校场一名军官密语几句,军官吩咐下去,安排座位,请雷家一行六人坐席观礼。

那天武举遴选已历数日,通过初试的人选已有三十人。校场东面的红缎锦标上,题着这三十人的姓名,等再选出六名人选,凑齐三十六天罡之数,便要进入庭试,而后选出十二名凑齐天干之数,进入殿试,据说万历皇帝会亲临殿试,选取武状元。

万历皇帝因为修炼丹药,十五年间,几乎从不上朝,但这回传下旨意,会亲临现场。无论是坊间传说还是要员透悉,都知道那是皇帝要为惜墨选取驸马。举国上下,无论是军旅之中,还是各门各派的高手都悉数踊跃报名。

雷彤等六人坐席观礼,演武台上已经有监武官宣示规则事项。只听那监武官道:“三十六名武举已列选庭试荣榜。皇上有旨,这三十六名武举均入选参将补缺名单,各有俸·。”话声落处,力士鼓手击响擂台东西两侧两面大鼓,观礼台上早已彩声四起。

监武官道:“从即时起,预殿比试便将开始。依据抓阄结果,分为一十二支三才队,即依序比武。”接着便宣读各队名单。关若飞、雷彤夫妇熟知中原武林各门各派头面人物,听得三十六人大多在武林中已有名声。

猛听那监武官宣道:“潇湘剑法传人莫可!”二人一惊,只见一名青年文质彬彬,出列抱拳,正是当年在苏州见过一面的莫可。

彼时他与吴朗同船,曾经向雷、关二人约战。那莫可清瘦温和,向四周揖礼后退回列中。前几天入选比武时,他的潇湘剑法令观礼者印象深刻,此时彩声一片,显然认定他是武状元者人数非寡。监礼官将三十六武举姓名宣毕,即起十二支三才队比武。各门青年才俊亮相翻底,比武台上顿时妙招纷呈。

中华武学,源远流长,而又流派纷众。明朝律法森严,再加上严查白莲教,武林中人为防惹祸上身,一度萧瑟式微。民间练武之人,无不将“藏”字视为真谛,尤其各门派切磋武艺之风,似是已经禁绝。万历皇帝这一回恩科武试,当真是给武林送了一件大大的福祉。

关若飞、雷彤夫妇这些年来走遍江湖,对于中原武林多有上心,刚才听宣官报出各家名号,已经暗暗留意,此时观看比武,愈发看出仔细,夫妇二人不时相顾一笑,笑的意思,那是这三十六名武举虽然都算不错,可要从其中选出一名武状元来,也的确有些难以服众。

关青青自从夜闯深宫受挫,这两天来连日受气,对于跟“皇”字沾边儿的事,心里更加看不上。看了一会儿擂台比武,忍不住鼻子尖泛起酸来,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自己也不知道便冷冷哼了一声。偏偏有一个穆仰鹊一直悄悄看着她,此时有机会关询,不由自主便悄声问道:“表姐,怎么了?”

关青青从昨日起便恼他替那“小芦柴”吹嘘,横他一眼,没耐烦道:“你管我怎么了,你看你的就好,无端管我做什么”

穆仰鹊讨个没趣,脸色略尴,接着便醒悟似的说道:“他們这些人的武功,连我都看不上,难怪表姐看着没劲儿。”

关青青鼻孔里微微一哼,不知是嘉许还是讽刺,穆仰鹊却早已赔着得意,挤了挤眼睛。关青青不禁一笑,脸色立即转庄,低声叱道:“看比武,别话多。”

关若飞接声道:“武林各派,多有压箱底的功夫,也多有守门户的人物。青青、仰鹊,你们两个正应该仔细看着点儿。”

关青青咕哝一声:“看着呢。”

穆仰鹊应道:“是。”忽然间便高兴起来,“表姐,你瞧,这一场果然是那个道士赢了。接下来那个莫可要上场了!”

关青青冷冷哼了一声。却见擂台上一名武当派的高手已经抱剑雄立,台角的另一侧走出一人,正是那位莫可。关若飞、雷彤夫妇平时谈论中原武林人物,每涉及剑法,就要说起莫可来,是以关青青提起精神,凝视场中。

莫可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瘦冷峻,抱剑向那道士道:“韩兄,潇湘剑法传人莫可,请教武当剑法高招!”

那武当道士号称逸林,因参加武试才以俗家姓名韩志明报名,这一路比试过来,多听夸赞,深觉自己的俗名必将传遍武林,见坊间也是多加看好的莫可出场了,当下心中一凛,手上已沉了股劲道,微笑道:“不敢,请了!”

莫可微一点头,手中长剑一立,潇湘剑法第一招“宾至如归”缓缓使出。韩志明精神一振,双手抱圆,长剑从右到左画个圈,两人剑尖相对,各自微微一点,心中都是暗赞一声。倏忽之间,二人剑出如风,身形飘逸,两柄长剑,已经纷飞舞动起来。台下看客,许多是前些日子初试时筛选下来的武行练家,见了二人的剑法,均感眼界大开,一时彩声四起。

关若飞也看得频频颔首。

雷彤问道:“怎么样?”

关若飞低声道:“潇湘剑法名不虚传,武当派的那位高手,也决不可小觑。师妹,倘若我没有看错,武状元便要从他们两人之间决出。”

雷彤望着关若飞,眼神中忽然多了份得意:“假如我的糖哥哥和他们比武呢?”

关若飞微微一笑:“这两人虽然各出名门,但究竟年轻了些。再说了,我可是‘雷鸣动九天的孙女婿。”

一丝甜甜的笑意从雷彤嘴角上溢出来,双睛中闪出一份狡黠:“糖哥哥,机会终于来了。”

关若飞惊道:“什么机会?”

雷彤噙笑低声道:“爷爷让你上台比武。”

关若飞奇道:“爷爷怎么会让我上台比武?”

雷彤笑道:“难道我会骗你?爷爷手令在这里,你自己瞧。”右手一伸,亮出一个纸团。

关若飞微有一惊,接过来看时,只见纸条上写了一行小字:“你去擂台上,报出雷动九天门人的大号来!”字迹虽小,却十分刚劲,正是雷六鼎手笔。

关若飞倒吸一口冷气,失笑道:“爷爷这是要闹哪一出?”

雷彤笑道:“让你成名立万。”

关若飞苦笑道:“在下已经略有薄名,虽不敢说为名所累,但已经麻烦不少。爷爷何苦还要难为我?”

雷彤眼光忽然间似要流出蜜来,低声笑道:“三十六天罡高手本来要一路比试过来,若不是蒙惜墨公主恩典,还未必能轮得着你上台比武。”

关若飞更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雷彤摇头笑道:“你只要记好,这一回是爷爷让你逞威风,是公主助你成名。糖哥哥,雷家门风,当仁不让,你就请吧!”

关若飞脑中一时哪里能转得过来,问道:“让我跟谁比武?”

雷彤冷笑道:“自然是谁赢了打谁。你瞧,台上已经要分出胜负来啦。”

关若飞目光回到擂台上,果见莫可、韩志明已现出强弱之象。却是莫可的潇湘剑法果然十分了得,“一别经年”、“有叶无花”、“悠悠我心”,剑招自成一家,潇洒圆润,透出孤傲从容之意。那韩志明的武当剑法虽则不俗,但与莫可相比,仍是差了些许。

武学一道,最讲“失之毫厘,谬之千里”,那莫可占住先机,处处牵制,突然之间,一招“闭门谢客”,长剑左右一晃,闪出一片光幕,人已躬身轻退,斜让一步,其中寂寥滋味,竟让人说不出的心疼。

雷彤轻击一掌,关若飞叹道:“他赢了!”

话音未落,韩志明手中的长剑已递入那道“剑门”之中。只听“叮”的一声,韩志明突的如遭电击,右臂茫然一顿,长剑脱手飞出。莫可手腕抖处,剑尖搭住对手长剑的剑萼,轻轻挽个剑花,停下来时,自己的长剑已经回鞘,双手捧着韩志明的长剑,颔首道:“承让了!”

韩志明脸色怔忡不定,忽然笑道:“武当剑在武林中威名赫赫,是我韩某学艺不精。”接回长剑,向莫可施了一礼,退下台去。一声锣响,此阵告结。席中掌声响起,莫可抱拳谢礼。

宣礼官向余下的六名武举问道:“还有哪位挑战?”那六名武举一时踌躇,竟无人应声。

关若飞敬佩妻子的眼光,叹道:“爷爷何必让我比武,他孙女儿若肯上台,岂不更能扬雷动九天的威名?”

雷彤笑道:“可惜我是女子,不然也未必轮得到你。露脸的时机来了,你哪能推三阻四?”忽然扬声道,“雷家门人关若飞在此,不知可否一试?”

关若飞脸上装作愁苦,其实心下暗暗好笑:师妹就是喜欢作弄我,这三十六名武举都是一层层选出来的,我不过初来乍到,监官哪会让我上台比武?

只听台下忽的人声哗然,“雷家门人”四个字在武林之中,毕竟不同凡响,一时看客之中人人惊讶,有人倒吸冷气,有人大呼过瘾,更有人直接惊呼:“雷家也有人来,这场武举比试总算没白办一场!”

关若飞虽自知在武林中有些薄名,却也想不到竟到了如此境地,不由得心潮起伏,只听得一通擂鼓响过,场内人声静下来,那监武官向台下道:“方才有人说关若飞大侠想上台比武,不知是真是假?”

雷彤轻拍关若飞一掌:“师兄,给爷爷老脸上擦粉的机会真的来啦!”满面诘笑。

关若飞脑中一时惊诧,嘴里向台上应道:“草野之人,岂敢称什么大侠?在下也是习武之人,但忙于俗事,误了报名,不知能不能向天下高手讨教讨教?”

那监武官对他微微一笑致意,向台下一摆手势,一众卫兵列步上前,排成一条通道,将他请到台上。监武官向关若飞道:“宫里今早便传来消息,今天要有一位关大侠要出场比武,我等早便盼望一开眼界。”

关若飞心里已经料定,此事妻子自然早知道底细,不禁起了一丝自持,抱拳道:“不敢。”转向莫可,笑道,“莫少侠刚才已经比试了一阵,要不要先歇息歇息,再容在下请教?”

当年在苏州城里,莫可曾与关若飞见过一面,当时是雷、关二侠要对付他新结识的把弟吴朗,他想居中调停。这时再度相见,心里不由得先自起了一层敌意,抱剑一礼,傲然道:“关大侠有妻有女,竟然也能够上台比武。关大侠不用担心,小可年轻几岁,方才一阵,手脚正好暖和,便请指教。”

关若飞心下好笑:看来这位潇湘剑法的传人,把我当成抢驸马的对手了。微微一笑,说道:“那便得罪啦。”手向背后一探,将冰锥合着那皮套一起取下。

莫可微一有怔,见关若飞竟然要以这怪模怪样的毛皮棒槌和自己比武,不由得冷笑道:“关大侠若是瞧不起在下,那便不用比了。”

关若飞摇头道:“莫少侠误会了。我的这样兵器寒气太重,除非生死相拼,否则断不敢取出来伤人。便带着这个椎套请教少侠剑法,不知能否顺意?”

莫可眼光一亮,点头道:“好,请关大侠赐招!”

关若飞笑道:“少侠请!”

莫可微一点头,长剑轻抖,斜掠轻刺,潇湘剑法一招“青青子衿”使出来。剑锋平掠,抱萼如仪,当真是风度翩翩,谦和如矩,令人一见之下,如沐春风。这几天来场下许多观礼者已对莫可多有赞赏,此时方一请招,便有许多人赞叹出声。

关若飞抱椎斜飘,突然间身形折向左侧,冰锥下指,使的竟是一招点穴橛的招数。莫可眼光顿厉,促吸一口气,脚走形门,剑封下路。关若飞却陡然直纵,吐气开声,冰锥上行,用一招铁锏的“横看成岭”,疾击莫可面门。变招之速,当真令人不敢相信,看客中许多人一瞬间睁大双眼,却见莫可腰下忽折,躲避椎路,同时长剑侧斜,以阻进招,险险避过,脚下连退,拿住身形,不由叫道:“好招法!”

关若飞谦谦一笑:“莫少侠过奖。”莫可一抖精神,长剑攸出,又攻上来。潇湘剑法的确非俗,只见他忽而大开大合,忽而短小疾掠,長剑拉出一片光影,令人看来,竟然流光溢彩。关若飞挥动椎库,避多攻少,三十余招下来,竟被莫可扳回上风。

莫可剑法使到兴处,越发进退如意,关若飞渐渐吃力不住,坚持片刻,竟然全是守势,一招也攻不出去。堪堪又撑了三十多招,忽听得妻子一声惊叫,接着嗡的一声,眼前被一段明晃晃的剑尖指定。却是莫可一招“九九归一”,直夺关若飞上路。他此招一发,台下雷彤立知关若飞遇险,不由自主惊呼出口,待见莫可凝住剑势,一声“啊”变为“喔”,台下其余看客已齐声发惊呼。

关若飞落败,自己都不敢相信。喘了两口气,心想爷爷与妻子安排的这场莫名其妙的戏正好散场,微微笑道:“少侠剑法通神,在下败了,佩服佩服!”抱拳微揖,便要退下。

却听莫可道:“关大侠一直不亮兵器,怎么就算是输了?”

哪知关若飞叹道:“潇湘剑法的确令在下大开眼界,单论招数,少侠已经赢了。” 深深一揖,转身便要下台。

只听莫可冷声道:“关大侠先前何必上台?在下想看看真章。”剑尖晃动,指向关若飞胸口。

关若飞忍不住暗暗动气,笑道:“好,那么关某便让寒冰锥透透气。”左手解下冰锥,显出一段透白微有蓝光的寒冰来。莫可眼光一凝,关若飞微笑道,“仔细了!”右臂轻扬,冰锥画出一道光弧,疾射莫可颈上扶突穴。他说话慢,手上招数却快得匪夷所思。

莫可双目陡然一亮,脱口道:“这才是!”腰力上挺,使运于臂,而后臂推腕,腕顶掌,掌御指,说来话长,实则一瞬,将两仪心经内力运于潇湘剑法,一招“有叶无花”,剑光掠处,不避反上,径夺关若飞膻中穴。

关若飞沉声吐气,身形急折,抢扑右路,腕底一翻,冰锥奔向莫可右胯。莫可侧身翻越,长剑递出,叮的一声,与冰锥相击,身形后翻,落下地来,与关若飞相距丈余站定。

他二人这三招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直到此时,台下看客才合拢嘴巴,叫出一声好来,一时彩声如潮,皇城校场,旌旗飘飘。

关若飞与莫可目光对峙,都多了一层钦佩之色。莫可道:“好功夫!”

关若飞笑道:“我也是这句话。”

莫可道:“在下想放手一搏。”

关若飞笑道:“我也是这句话。”

两人微一点头,一扬剑,一挺椎,再度斗在一起。

关若飞起初担心自己冰锥上的寒气伤着莫可,然而又是二十余招下来,却觉出莫可竟然内力浑厚,加上剑法轻灵,鬼神难测,竟将冰锥寒气或是抵御或是闪避,化解开去。关若飞催动功夫,冰锥上显出一尺余长的寒光,蓝青奇幻。

莫可的内功心法附着于剑法之上,长剑上一道白芒也吞吐出来,两人越斗,寒光白芒越是明显,后来两人都不由自主退后,相距丈余,只见身形飞舞盘旋,而剑气与椎光激荡,招招凶险美妙,招招惊心动魄。

台下看客早已看得如痴如醉,尤其是其余数名武进士,本来不服关若飞横生枝节上台比武,这时却人人都想:不是这位关大侠出来,谁能接得住莫可的潇湘剑法?有好几人暗暗沁出冷汗来。

雷彤看着台上两人剑气纵横,起初料定糖哥哥必赢,后来渐渐担心,再后来忽觉十分惊恐,却是她已看出潇湘剑法后劲绵绵招数精密,关若飞的冰锥招数虽是快捷狠辣,但毕竟不够延绵,再过五十招,势必落败。

雷彤深知这位糖哥哥虽是为人谦让,却最是爱惜名声。忽然间心思一动,有了主意,从项间取下铃环来,手腕微晃,丁零零三声轻响,传上擂台。

她运上了雷家内功心法“一束音”,铃声旁人听不到,关若飞却听得清清楚楚。夫妻二人心有灵犀,雷彤铃声一响,关若飞立时便知妻子让他使一招“熊羆撼树”,当即冰锥内收,径夺莫可腰际。

莫可蓦然一惊,长剑斜走,再出一招“有叶无花”,剑招疾掠对手前胸三处要穴,简单迅捷。这招剑法名叫有叶无花,要旨便是去伪存真,是潇湘剑法中最不好看的一招,然而威力非凡,最为莫可得心应手,他已使用两次,每一次都逼得关若飞后退闪避,这回陡然遇变,不假思索,剑招已出。

哪知关若飞这一回斜走一步,反手出椎,竟是一式“苏秦背剑”的招数,攻进莫可空门。冰锥未到,寒气已逼迫面门。

莫可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剑身封打,身形电撤,变封为抹,剑招化成“良药苦口”。关若飞如影随形,跟进一步,右足扫堂,冰锥盘肘划圈,疾攻莫可右肋。莫可身形后折,急忙中连退三步,长剑舞出一片光影,勉力挡住身前。

忽然之间,耳中传进叮叮数声铃响,只见关若飞椎法一变,又迅风般向他左肩井刺到。那铃声却倏忽消逝不闻。莫可不觉起了疑心,一连串疾退七步,眼光向台下一瞥,只见雷彤正晃动铃环,可此时又丝毫听不到声音,不过他回看关若飞,见他眼神一凝,似乎微一点头,持椎又向自己抢上。一瞬间脑中电光一闪,向台下雷彤抱拳施礼叹道:“雷鸣九天外,关山度若飞,原来如此,佩服,佩服!”收剑还鞘,飘然退向擂台一角。

雷彤、关若飞在武林中有两句评语,正是“雷鸣九天外,关山度若飞”。一般人听来,只会以为是赞他们夫妇武功高明、来去如飞,却是不知,这正是说出两人的一个秘密诀窍,雷彤铃环鸣响指引,关若飞处处如履平地。不过雷彤的铃声可以集线成束,极少有人发现此中奥妙。

关若飞听莫可居然点出这一关节来,心下又惊又佩,愧然叹道:“莫兄弟剑法了得,关某的确不如,惭愧了。”向他拱手一礼,跃下台去。

莫可立在台上,忽然大声道:“关大侠!你既虚怀若谷,在下岂会拘于俗名?这一场,明明是我输了,我也下去就是了。”脚下轻迈,掠下擂台。

却不知这样一来却难坏了场上执令官。这时听得场下议论纷纷,那执令官头大如斗,忽然间大声喝道:“二位武举,赶紧回来,朝廷开科选取人才,尔等岂可儿戏?”

大明朝律法森严,他搬出“朝廷”二字来,莫可立马止住脚步,关若飞向那执令官一拱手:“败了就是败了,在下可没有脸面再到台上。”回到座旁,向雷彤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坦然落座。

莫可回到擂台,向执令官微一颔首,对台侧其余几位武举道:“也罢!在下权当赢了这场,不知还有谁来赐教?”

他語气虽是谦逊,然而方才与关若飞比试的那几招高明剑法,已足令场上众武举震服,此时出语挑战,一时竟无人接言。莫可顿了一顿,又道:“哪一位请上台赐教?”

忽然之间,只见一道灰色影子飞掠而至,快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莫可一惊之下,立即撤步挺剑,看住门户。那道影子定住身形,却见是一位白须白发的瘦小老者,身形不高,甚至比常人都要矮小,精瘦强悍,一件粗布棉袍极为陈旧,头发花白,全都散着,一张脸瘦得几乎只有一层皮,两只眼睛精光闪烁,活像一只在山野里称王多年的老猴。人群之中一片哗然,只听一个女子叫道:“哈哈,是我太姥爷!”

莫可心头嘀咕:朝廷恩科武举,再怎么说,这位老爷爷年纪也太大了些吧?不过,他方才的轻功,简直惊天地泣鬼神,令人震怖,然而莫家祖传剑法,又岂能一遇强敌,便心生怯意?当下一撩袍角,抱剑施礼请招:“这位前辈,便请赐教。”

然而这老猴却没空理会他,没好气地向他挥挥手,向台下关若飞怒气冲冲叫道:“傻孙女婿,你给我上来。”

关若飞一溜小跑来到台前,老老实实跳到台上,向这老猴伏地便跪,磕头道:“孙女婿拜见爷爷!”他这一拜,台上台下,无人不惊,脑筋快些的人立即醒悟,倒吸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啊”了一声。侧旁有人疑问,这些人便道:“噤声,雷六鼎到了。”

这话如同一阵急雨,顿时遍传擂台上下校场之内。雷六鼎在武学界名望之大、辈分之高,何异于学界之文曲星医界之华佗,刹那之间,人人慑服,要瞻望这位武林奇叟。

但见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雷六鼎奔着关若飞迎面而上,忽然抬脚便踢。场上观者意料之外,无不嘴巴大张。正见关若飞难逃一脚之厄,雷六鼎却忽然收脚,脚步重重跺在台面上,咚的一声,顿时扬起一片尘土,大声喝道:“我让你报出雷家门人的名号来,你却是做什么来?”

关若飞双颊发热,愧道:“爷爷,着实惭愧。您老人家自然看出来了,方才孙女婿已然尽力,这位莫公子剑法确实了得,若不是师妹用‘一束音支了几招,孙女婿早就落败。”

雷六鼎双眼早就瞪成圆核,点头道:“你倒是老实。”

关若飞垂头道:“您老人家一生行事光明磊落,自然不允我和师妹使这样的巧技。雷家门人的名号因孙女婿受损,这事全由孙女婿承担,您老人家可千万别怪师妹。”

他向来深知,这位爷爷最好脸面,今天让莫可当着天下武林豪杰的面,揭出“雷鸣九天外,关山度若飞”的底来,雷六鼎肯定大为光火,回头自己与师妹必定难逃严惩。一念及此,壮胆又道:“爷爷,不是孙女婿顶嘴,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我跟师妹。”

雷六鼎眼核更圆,失笑道:“那倒要怪我了?”

关若飞吓得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大声道:“爷爷明察,孙女婿本来就没有上台来比武的念头,忽然接到爷爷的号令,仓促上台应战,哪里就能确保取胜?再说,孙女婿跟师妹一向和睦,朝廷这回遴选武科为着什么想必爷爷也是知道……孙女婿哪有半点心思……”说到这里,忽然语结,立刻赔罪道,“爷爷莫怪,爷爷明察!”

这些日子以来,他对“明着见”的事怎么会没想过,然而经历了种种变数,已对皇家充满怀疑,深知无论是大明王朝,还是女真新政,都有一架镶金嵌银的马车,忽然之间,就会变成钢锻铁铸的牢笼;都有一队执旗举錖的仪仗,不及转瞬,就会变成射箭擎刀的武士。而后火箭刀矛,一齐向笼中之人招呼。吴朗打个冷战,脱口道:“她是大明公主,怎么敢明着见我?”

白千颜笑道:“她要是怕你明着见,朝廷为何要开这个武状元恩科?这是少爷的公主妹妹要送给少爷一副武状元行头儿。但就是有一样儿,奴婢想斗胆跟少爷分说分说。”

吴朗抱拳道:“白姐姐,这里面的名堂,正要请教。”

白千颜叹了一声,笑道:“公主既要送少爷一副武状元行头儿,少爷干脆就把戏文做得足斤加两。”

吴朗奇道:“什么叫足斤加两?”

白千颜向窦老四瞟了一眼,抿嘴一笑。窦老四早已按捺不住,说道:“咱们簇拥着少爷,我和白姐姐开道,雷祖师爷、一针婆婆权当少爷的左右护法。他奶奶的,干脆咱们再请上一套鼓乐班子,热热闹闹地打擂台去。到了比武场,咱们怎么牛怎么来,一个字,咱就把公主的面子撑得足足的。”双目神采飞扬,等着吴朗夸奖。

吴朗简直要气晕,突然之间,心中一股热流涌上来:“半点儿也不错!少爷就是要风风光光地打个擂台,窦老四、白姐姐,你们两个赶紧把我师父、婆婆请出来,咱们商量商量。”

雷六鼎、一针婆婆何曾喜欢清淡,听了窦老四的主意,简直欢喜得没个老人样。一针太太落下泪来,眼睛瞄着雷六鼎,冷着声道:“那个小丢丢,可真没白给人家当一回妹子。”

雷六鼎见她忽然冒出这一招来,眼睛一瞪,一针太太立即赔笑,倒把窦老四吓得莫名哈哈了一声。

雷六鼎道:“大将手下,总得有个军师。窦老四貌似粗鲁,实则精明至极。”

窦老四得他夸奖,咧着大嘴,睁大了一双牛蛋眼,祈望白千颜好脸色。

白千颜笑起来:“那真是要恭贺雷老将军了。”

雷六鼎摆手道:“这一回我老人家不是大将,你得恭贺你家少爷。”众人无人欢喜。

当下便分派各项事务。论到拉风扯旗招摇过市,窦老四确实有专长,虽然已是夜间,但不出两个时辰,便置办好了各人行头,竟连吹鼓班子也雇到了一支。自然,班主脸上青肿了一块,那是谈价码时留下了印证。

当下众人整饬排场,连夜进发,及得进到校场,果然引得全场人头攒动,惊奇注目。吴朗默默道:丢丢妹子,你的大哥哥,来打擂台了,要替你打出个得意洋洋风风光光来。望着摆台上报号的雷六鼎,只觉得百感交集。

雷六鼎叫道:“众位武举,各路英豪,这位便是我雷动九天门下的吴朗少爷,有请吴朗少爷上台!”

场中观众哪有怕热闹的,一时纷纷张望。吴朗下了马来,向台上雷六鼎叫道:“来啦!”

突然之间,众人只见到一道影子飞掠而过,擂台上已经多了一个高大少年。众人无不恍惚,回神他上台步法,竟然没有看清。这几天来武林各路少年英杰人物会聚校场比武,无不卖弄本事展露章程,众看客自然眼界大开。然而像吴朗这等惊世骇俗的轻功,又哪里见到过?众人恍惚之后,忽然彩声齐发,倒似是事先专门排练过一般。

这出场方法是雷六鼎的主意,果见效力不凡,不由得核桃脸上全是得意,向擂台边那位惊呆了的监场武官笑道:“你这个考官,也不知是烧了什么高香,得了这桩美差。老夫先下去了,劳烦你办好差使。”跳下擂台,笑嘻嘻向着关青青道,“来,让老姥爷瞧瞧,哈,这是谁惹了我重外孙女儿啦?”

且不说雷六鼎与孙女一家相见,单说说这时擂台上的一名监场武官。

那监场武官叫孔祥瑞,前些日子得了这个监场差使,正与家人庆贺,忽然从内宫来了一名太监,送上一封密信。孔祥瑞拆信一阅,立即心口狂跳,却是此信乃是内宫大太监贺公公密令,要着他在监考武举时,须得时刻留意一名叫吴朗的少侠。倘若这位少侠没有出现,那么想方设法拖延日程,这位少侠一旦出现,须立时急报内宫,不得有片刻延缓。

自武试开科以来,这孔监场念头每日里盼着“吴朗”现身,方才忽见他当真出现,一面派人急报贺公公,一面向武举主考官谭广急议。

那谭广本是大明武官重臣,多年来平定白莲教、援高丽退倭寇,功勋卓越,已升迁至太傅少保衔。近些年没有战事,已经养尊处优久了,此时正在校场后场一间暖阁里喝茶,听得孔监场急报,立即一拍茶杯,赶到台下。只见擂台上立着一位俊朗少年,身材高大,英气逼人,不由得心里先叫了声好,抬手向孔监场一招,问道:“怎么说?”

孔监场低声报如此如此。谭广捋须盘算,说道:“这位少侠气度不凡,你去问问他,此时能比武吗?”

孔监场上得台去,向吴朗抱拳为礼,笑道:“吴少侠大名远播,英雄少年,本官一见之下,果然了得。不敢请问吴少侠,一路鞍马劳顿,此时即刻比武,可有不适?”

吴朗笑道:“多谢照应。在下一路上吃得饱睡得香,官爷用不着客气。”

窦老四率鼓乐班子与十名黑衣跟班挤到台前,恰听到孔监场与吴朗的对答,忍不住台下接话道:“我们少爷来就是比武的,哪来的什么不适?对啦,少爷的確有点不适,哈,等把这班对手全打趴下,夺上个武状元,自然就没什么不适了!一个字儿,合适得很喽!”他天生嗓门大,这话一说,台上十二名武举无不怒目相向,窦老四岂会觉得高低,更加哈哈大笑,“你们不信,试试就知道啦!”

莫可本在一侧耐心等候,此时忍不住道:“吴兄弟别来无恙!愚兄在此等你已经有些着急啦,先来请教请教!”他平生之中,只佩服吴朗一人,此番见吴朗丰神俊逸,比三年前更见风采不凡,心中暗叹:诚可谓天纵奇才矣!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当下上前一步,抱剑而立,目露微笑。

吴朗对他见面知心,一瞬间也是义气感动,笑道:“莫兄的潇湘剑法,很是了不起,便请莫兄赐教。”伸手从右肩抽出一把弯刀来,刀方出鞘,已显寒气,正是他从辽东带回来的月边宝刀。这把刀曾经跟随褚英多年,后被吴朗所得。

此时日影正午,照映刀锋,顿生寒光,莫可赞道:“好刀!”

吴朗眉间一朗,笑道:“好眼力。这把刀,被称为女真第一利刃。”忽然喝道,“窦老四!”回刀入鞘,抛下台去。窦老四早便跃起,双手接住刀,落下地时,一声“晓得”方才出口。

莫可奇道:“吴兄这是何意?”

吴朗笑道:“这样的利刃,只能用来杀敌,决不用来会友。”双手抱拳,“在下知道,莫兄以剑法见长,在下便空手请教几招你的剑法。莫兄,请了!”话音落时,脚下已动,左手成掌,向莫可递出。

莫可本来犹豫自己要不要也撤剑用掌,及看到吴朗这一掌打出,顿时精神一振,叫一声:“来啦!”身形斜走,挥剑格挡。

吴朗左掌收处,右手变拳,箭步变弓,呼的一声,拳上带起一团劲风,扑击莫可面门。莫可浑身一紧,急忙疾退,长剑挥出一片光幕,挡住头面要害。

台下看客这些日子看天下武林侠少展露武功,已经开了眼界,本来已然淡定,然而此时两人刚刚上手,众人便蓦地看出紧张,一齐发出惊呼来。

莫可闪出空架,长剑攸出,一招“有叶无花”,刺吴朗眉心。

吴朗身形一低,贴地扫堂转腋底捶,紧接着一字朝天蹬,连上一招双盘肘跟膝,招招势劲拳猛,使的正是雷六鼎传授的先天形意拳。这拳法刚柔相济,身形多变,便似是一个人突然生出数双手臂,一时掌拳肘捶,从四面八方攻上。

莫可连连叫好,默念两仪心经功法,将一柄长剑舞出团团光影,护住周身。

两人再斗片刻,莫可剑法施展开来,水泼不进,将全身护得再无破绽。

吴朗功法虽劲,毕竟不能不畏刀剑,连抢数招,抢不进莫可的剑幕,心念一闪,身形飘然退出丈余。

莫可与他比斗以来,一直处于守势,吴朗退时,忽感压力倏去,不由自主喘了口长气,一声清啸,叫道:“吴兄好拳法!”挺剑掠上,向吴朗眉心刺到。这一剑轻灵莫名,而又迅捷无匹,毕竟是潇湘剑法中的高明招数。

吴朗精神一振,一瞬间料定空手无法破此招数,身子一折,飞掠上擂台一侧。台侧插着一排迎风彩旗,吴朗右手一伸,已将一杆青色旗取下,迎风一抖,以旗杆作枪,径抢莫可中宫。

那旗杆是竹竿做成,长可八尺,吴朗绰在手中,宛如使用了多年的称手兵刃,刺挑打攒,与莫可分拆了三十余招。

莫可越斗越喜,这些天来,剑法真正遇到高手,每每一招过去,惊险自知,手心出汗,醒脑提气。

吴朗暗道:我这位莫兄当真是再让人喜欢不过了。不过,我接下来不知还要遇到多少高手,再缠斗下去,只怕多生枝节。笑道:“莫兄,得罪了!”旗杆左右一挑,中宫直刺,待莫可挥剑格挡,忽然旗头一展,竹竿抵在莫可咽喉。

莫可眼神大震,惊喜之下,声音发颤:“吴兄,这是什么招数?”

吴朗恳声道:“莫兄,这招本是刀法,叫做天开一线。小弟化到枪法里,钻了个空子。”

莫可双眼又是一亮,尔后怅然若失,愧然笑道:“吴兄神技!本来在下还有些担心,打算替吴兄挡下各路高手,等你我比武之时,再想法子故意输给你。嘿嘿,现在想来,岂不可笑?”

吴朗不由大是感动,点一点头,叹道:“莫兄恩情,小弟记下了。”

莫可抱一抱拳,还剑回鞘,朗声道:“雷动九天,天外有天!”飘然下台。

他一句“雷动九天,天外有天”,听得雷六鼎脸上放光,击掌道:“窦老四,听到了没?就是这句话!”

窦老四岂能撂套,当下振臂叫道:“一个字:雷动九天,天外有天!”他一言落地,手下一班人立即齐声呼号,“雷动九天,天外有天!雷动九天,天外有天!”鸣鼓班子焉敢迟疑,立即响了几声花腔散点。

忽听得一片鼓乐声自东南观礼台传出,磅礴大气,声壮腔正,顿时将众人眼光吸引了过去。只见一位朝廷大员从观礼台大步走出,身后跟着一班武科监官。那大员正是谭广,远远便笑道:“吴少侠果真英雄了得,本官今日大开眼界,大开眼界。”沿着梯阶向擂台攀上。

那孔监场快步来到吴朗身边悄声道:“这位乃是主考官,太傅少保谭广谭大人。”

吳朗见他面貌和蔼,心生亲近,抱拳道:“在下吴朗,拜见谭大人。”

谭广竟然毫无倨傲,伸手托住吴朗胳膊,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低下声来道,“少侠武功了得,相貌英俊,难怪朝廷恩科取士,用心良苦,果真值当。”

吴朗听到“用心良苦”四字,不由得心间一跳,看这位太傅少保,满面深意,笑容温暖,刹那间脑海里一念念推演明白,摇头叹道:“在下一介草民,承蒙谭大人高看,更不敢当。”

谭广捋须一笑,低声道:“少侠,本官对少侠一见之下,已然倾心如故。本官有一句话想问问,不知少侠肯不肯听?”

谭广声温情切,吴朗心生暖意,看他红光满面,忽然间便想到“月老”这一称呼,不由得欣然应道:“大人要问什么?”

谭广眼光左右一扫,跟前那班武科监官均退后一步。谭广转回脸来,赔笑道:“少侠一路劳顿,本官的意思是,今天就先不比武了,由本官设宴给少侠接风洗尘,本官也是爱才擅专,可会扰了少侠?”

有的人天生便让人心生亲切之感,这谭广谭大人就绝对属于这一类。

吴朗微笑道:“一切谨听谭大人安排。”心思已经倏忽飞惊,想到小丢丢一向神出鬼没,说不定便要在这“接风洗尘”宴上忽然出现。莫非今天的精美菜肴中,要上一碗馄饨么?

谭广招手命那孔监场过来,吩咐如此如此。自己携了吴朗,移步场外。只听孔监场向场中交代“各路英杰明日再来”云云,场上“吴朗吴朗”的采声如潮。

吴朗心中欢喜,回头望向看台,只见雷六鼎猴精作怪,窦老四眉开眼笑,一片期待。吴朗向谭广道:“在下还带了一班人来……”

谭广早便笑道:“本官岂敢失了礼数?即便请来一起说话。”停步吩咐一声,随行副将立即得令前去敦请,谭广仍请吴朗同行,来到场侧暖阁之中落座。

不一刻,窦老四与白千颜进来,那窦老四满脸大胡子根根绽笑,看了看暖阁中各样摆设,先给白千颜拉过一个杌子,向她挤了挤眼睛。然而白千颜右肘轻轻一碰,窦老四立即便回过神来,两人向谭广抱拳为礼:“见过谭大人!”

谭广十分随和,命二人落座。窦老四向吴朗悄悄禀报:“禀少爷,雷老前辈让小的带句话:少爷今天要少点喝酒,明天还要会见天下各路英雄。他老人家今天要跟家人叙叙,命小的二人伙同九个跟班儿陪少爷混顿好饭。”

窦老四很有见事之能,这顿饭果然称得上极好。谭广亲自作陪,武科监证考官几乎悉数来到,奉承结识吴朗。吴朗此时的称呼已经是吴公子,比他一向最喜欢的“吴少爷”稍显差强,然而毕竟离公主又近了一步,是以心间实在很是欢喜。

谭广谦和之外,更有武夫之风,席间与手下官员说起话来,偶尔冒出一两句粗口,引得窦老四一遍遍悄悄地向吴朗伸大拇指。

吴朗起初也颇是开心,然而忽有一念涌上,竟不由得心生忧惧:这便是大明朝武举考场的家底子!努尔哈赤手下八贝勒十骁将,哪一个不是如狼似虎?两军真要对垒,这些人物岂会是后金的对手?

酒宴至亥时,谭广说道明日还有大事,不敢多耽,便也告散,谭广亲送吴朗来到饭馆歇息,走时又道:“明天便是吴公子的大日子,恭喜恭喜!”

吴朗心里猛一咯噔:大日子一般说的是升天的忌讳,这位谭总兵可是不知道什么叫大日子吗?但见他笑颜可掬,不由暗笑:他定是以为娶妻生子、升官发财才是大日子。当下笑着回礼,入房歇息。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吴朗躺在床上,脑海中一会儿往事纷扬,一会儿未来绮丽,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睡去。

这一觉到天亮方醒。窦老四已在床边侍候,一见他醒来,立即喜上眉梢道:“少爷,全准备好啦,快些,快些!”

吴朗奇道:“什么准备好了?”

窦老四道:“谭大人对小的都讲明白了,今日便是武举的最后一天。今天各派高手谁都不准上场了,只让他们说怯场;那没人上来给少爷捧场也不行对不对?谭大人周到得很,专门安排三到五个三流四流九流的练把式上台挑战,好让少爷三拳两脚打下台去,打出威风来。”

吴朗惊奇笑道:“三流四流九流的练把式来比武,怎么成话?”

窦老四笑道:“要不怎么说官有官道民有民道哪,少爷你想,昨天您老人家不是没有遴选便上场挑战了吗?因此谭大人便安排了这个规矩,也让几个人来挑战你,这就叫做堵闲人的嘴。谭大人做事,啧啧,一个字,服气了!”

吴朗初听着惊讶,继而一想,这谭大人如此做事方为合理,不由莞尔:“能让你窦老四服,也不是件容易事儿。”

窦老四眼睛一惊胡子一乍:“那可也不是。我对少爷就一千个服一万个服。”给吴朗放好洗脸水伺候着收拾停当,打开一个食盒,就在房间内用了早饭,问道,“少爷,怎么样,可以去中状元了么?”

吴朗满心欢喜,拍他肩膀一掌,笑道:“你看呢?”

窦老四道:“依小的看,不但能中个状元郎,还能接着拜花堂!”

吴朗大喜,抬脚欲踢,窦老四转腚便跑着开了门报讯:“吹打起来,吴公子赴校场夺魁去者!”

当天艳阳高照,校场上人山人海。谭广手持一封黄绢携同孔监场缓步上台,命十二名武举并吴郎一起登上擂台,脸色一片喜气洋洋,宣道:“此次武科,业经多日遴选比试考量,各路英杰纷纷献艺,喜获颇多,昨日已经定出十三名武举人选,呈报圣上。”他一说到“十三名武举人选”,台下看客、校卫无不微微一怔,转瞬明白过来:本来是十二名武举,吴朗一出,当然是十三名!

昨天一夜之间,消息早传遍京城,校场上人山人海,听得谭广念出吴朗姓名,一时彩声大作。谭广待众人声落,又道:“究竟花落谁家?今日便柳暗花明。经武科举试科官裁定报圣上恩裁,今日十三名武举之中,除吴朗而外之十二者,俱都荣膺武功郎称号,享六品衔。”

明朝官制,五品衔相当于一任知府,谭广谭大人字正腔圆,将圣恩传下,那十二名武举一起拜地谢恩。

众武举立起身来,场中早已彩声一片。众武举退下,谭广对吴朗笑道:“吴公子,再有一道手续,这状元郎便是你的啦。”

人生在世,有四大喜事。叫做: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此时谭广一声喜讯,于吴郎而言,不啻于四大喜事同时光降,心中感动,向谭广作揖:“多谢谭大人成全。”

谭广笑道:“老臣不过是替圣上办事,吴公子可不要折煞我。不过,还有一道手续,那也是不敢马虎。”

吴郎道:“请谭大人明示。”

谭广道:“吴公子昨天忽然出现,挑战众位武举。吴公子神勇,连胜三场;但老臣只怕民间议论:吴公子能挑战武举,我们为何不能?因此老臣已向朝廷请旨,今日吴公子再接受场内三人挑战。”

吴朗微有惊奇,却笑道:“啊,不错,那也应该。只不知是哪三人?”

谭广声音更低:“哈,老臣已经安排好了这些应景文章,吴公子不必劳心。只是有一点要说明白,公子下手不可太狠,点到为止就好。”

吴朗看他笑容可掬,抱拳叹服:“全听大人安排。”

谭广呵呵一笑,目露深意,转身退回台侧,袍袖一抬,那孔监场上来,将谭广方才之言大声宣出。

场下人群一时喜笑颜开,不过大多边笑边摇头:“哈,吴公子的武功,动动小指头,兄弟我就要栽个大跟头,不敢上去丢人了吧!”

人群中议论纷纷,忽然有一人道:“我来试一试,就算是让吴公子一脚踢下来,又有什么丢人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起一人,三十来岁,留着两撇鼠须,脸色蜡黄,溜肩圈腿,虽在大热天,却穿了件酱紫色棉袍。

那人在哄笑声中爬上擂台,双手向吴朗一拢,说道:“保定府黄宗宗请教吴少侠掌法。”

吴朗心里温暖,笑道:“请。”

那黄宗宗开声吐气,脚下呈马步站立,摆出一招稀奇古怪的开场架式,摇头晃脑笑道:“吴公子,在下这套掌法,自从练成,从来没有用过。你道是为何?”

吴朗笑道:“正要请教。”

黄宗宗道:“只因这套掌法叫做拜山掌法。武林之中,高手虽然众多,但黄宗宗见到吴公子,才觉得这掌法没有白练。”说话间双掌一旋,推将出来,意思间像是一招开门见山。

吴朗见他掌法着实稀松,若是出掌照量,怕不小心便伤着他,脚下轻轻一退,微笑道:“黄兄小心。”

黄宗宗叫道:“一招!”双掌收回腰间,左肩沉,右肘藏,忽然矮下身去,右腿一记贴地扫堂,叫道,“两招!”

吴朗抬脚一弹,从右侧轻飘飘飞掠到黄宗宗身后。

黄宗宗急忙转身面对,双掌封架保护,又一遍强调:“两、两招!”

吴朗笑道:“两招。”

黄宗宗道:“小的这第三招叫做山不在高,这可不是打斗的招式。请吴公子指教。”双手交替攀高,脚下左一步右一步,勉强凑齐这一招式,忽然间退后一步,抱拳道,“多谢多谢。”

吴朗微微一愕,失笑道:“谢什么?”

黄宗宗低声道:“方才吴公子只要随随便便打出一拳一脚,姓黄的就要躺在这里啦,莫非我自己不知道么?”哈哈一笑,转身向台下叫道,“黄宗宗在吴公子手下走满了三招,不丢人不丢人!”摇摇晃晃下了台去。

观礼台间嘻笑声起,只听黄宗宗犹道:“吴公子手下走满三招,拜山掌法从此有名。”

人群中又站起一人,是个黑塔般的壮汉,说道:“我唐二牛能试一个不能?”却决不迟疑,持一杆木柄大铁叉走上擂台来,说道,“吴公子,我知道你武功了得,不过,我也不含糊,我的兵器,是真正上战场的家伙什儿,能不能比一比兵器?”

吴朗的月边刀在窦老四那里,那边窦老四已经抱着刀要跑上台来。吴朗示意他退下,笑道:“唐兄说的是,真上战场,没有兵器可不行。唐兄请。”

那唐二牛道:“那吴公子的兵器呢?”

吴朗解下腰间一根丝编腰带,双手各执一端,两下一扯,啪的一响,说道:“这便是了。”那腰带是窦老四特意为他置办的,五色丝绦编织,一端结着一枚碧玉带扣,端的是风流华丽。京师多少公子哥儿,腰间都有类似一条,不过以这样的物事儿当作兵器,却是没人想过。

唐二牛腰板一挺,说道:“昨天吴公子用一杆旗赢了那位姓莫的,今天连旗杆也不用吗?我这三股叉可是重兵器!”

吴朗笑道:“嗯,不是很轻。”

唐二牛沉声吐气,叫道:“得罪啦!”铁叉一挺,向吴朗中宫刺来。

吴朗心里早就有了主意:谭大人既然想让我卖弄一下,那也不能对不起他老人家。当下脚下丁步,待唐二牛铁叉将到,突地斜刺里一闪,右手持腰带一抖。

那唐二牛一叉刺空,急忙掉转叉头转身重新出招。却听布带破风,五色丝络飞到,在叉子柄上绕了一圈,又绕过唐二牛脖颈,嗒的一声轻响,两端碧玉带扣结在一起,将叉柄窂窂绑在唐二牛脖子上。

那唐二牛兀自要使出第二招来,偏偏第二招叫做“夜叉探水”,要将铁叉高举过顶,下刺对手腰间才对。哪料到叉柄被绑到自己脖颈上,两手一举,脖颈登时被勒紧,重心顿挫,一瞬间天旋地转,将自个儿勒扯得再无余地,斜蹿两步,扑的一声,铁叉刺进台面木板上。

唐二牛此时两手仍不知放开叉柄,用力一撅,那大铁叉连着腰带又是一勒,他颈中一紧,本能之下,死命扭推着叉柄又是一挥,这一下好不厉害,将自己勒得两眼一翻,摔倒在地。他双手越发用力,推拽拉扯,憋得脸色通红,忽然身子一挺一松,背过气去。

台下众看客眼见唐二牛使出这等奇妙招式,先是好笑,后是吃惊,有人叫道:“坏啦,他把自己勒死啦!”

吴朗俯身解开腰带,右手在唐二牛胸膛上一按一捋。唐二牛“哦哈”一声,恢复呼吸。

吴朗将丝带系回腰带,后退两步。那唐二牛着实很喘了几口气,猛地拄叉爬起,又晃了一晃,这才站定,看着吴朗,眼神一片迷茫。

此时台下看客缓过神来,想想方才吴朗的这轻轻一招,无一处不是妙到毫巅,不由得彩声大起。

那唐二牛脸上迷惑之态渐去,敬佩之色浮起,忽然向吴朗伸出一个大拇指,说道:“还有人挑战你,吴公子小心!”

吴朗点头笑道:“多谢提醒。”

唐二牛眼神一热,好像要说什么,却颓然摇头道:“服了,服了。”走下台去。台下欢呼声响成一片,其中窦老四的声响照例很大。

那孔监场满面春风登台说道:“吴公子神技,哪里再有对手?还有一人,不用比了吧?”

吴朗刚要答话,只听一人道:“吳公子已经连比了两场,还能不能比第三场?”说话的却是谭广。

吴朗感念他的栽培爱护之情,抱拳道:“既然已经约好章法,在下自然应该勉力而为。”

孔监场满脸敬佩地点点头,向台下道:“还有谁要向吴公子请教?”话中意味,已非擂台比武,而是替武状元凑趣了。

场内一片清静。孔监场又道:“还有哪位要向吴公子请教?”人群依然只有四顾。孔监场向谭广看去,谭广点点头。

孔监场道:“既然没有人……”

却听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我来试试!”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台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袍客,身材瘦削,两条腿显得格外长,往台上走来。走得近了,便见他有四十几岁不到五十岁的模样,脸上神情悒郁而呆板,似乎刚刚借钱沽酒却打了酒坛。

吴朗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些激灵:这人应该有些真章。

孔监场问道:“壮士报上名来,方可向吴公子请教。”

那青袍客摇头道:“假如在下侥幸取胜,那时自会说出姓名,好让人人知道。假如过会儿落败,又何必说出姓名让人笑话?吴公子,能和我比一比么?”这人说话的声音低哑难听,似乎嗓子里塞了一片干辣椒,让人一听之下,便十分不舒服。

吴朗心头大为惊奇,这人的面孔虽是第一次见到,但不知为何,偏偏觉得这人哪里不对劲。吴朗记性奇好,然而在脑海深处努力搜索,也没想起这青袍客的丝毫身影,暗笑自己过于小心了,笑道:“这位朋友,请了!”

那青袍客双手一摆,说道:“我讨教吴公子的掌法。”左手一带,右掌向吴朗面门劈到。

吴朗侧步微避,出拳外摆拒敌。那青袍客身形一斜,踢一记边腿。吴朗向旁边轻退。片刻间,那青袍客攻了四招,吴朗见他掌法平平,身形微滞,却偏偏说不出哪里让人忌惮,心里多了戒备,只游走不招架,要看看此人的路数。

那青袍客沉声道:“吴公子不跟我比掌法,倒要比谁跑得快么?”

吴朗笑道:“我师父说过,攻守之道,该跑要跑。”

雷六鼎在台下笑道:“好徒弟,说的一点错没有。不过,你师父跑的时候,是追敌人不是让敌人追的,你跟这人不用太客气了。”

吴朗笑道:“是。”忽然顿住脚步。这收发如心的本事却是雷六鼎的嫡传本领先天形意功,

雷六鼎看的得意,叫道:“没毛病!”这位老前辈一向不怎么庄重,让他庄重板整,也是不能。

那青袍怪人收势不及,人已到了吴朗近前。此人倒也富于变化,蓦地伸手施出一招虎爪,扑击吴朗胸口。

吴郎看得真切,左臂外格,右手已出,探向青袍怪人右肋。这一召唤作“奔袭三军”,也是雷六鼎的得意手法。吴朗成心台下武林同道看见自己的武功堂堂正正雷厉风行,因此使展之时,多用雷家功夫,“以正视听”。只听啪的一声轻响,那青袍怪人右肋中掌。

按“点到为止”的规矩,吴朗已经取胜,正待跃开出声“承让承让”,忽然间那青袍怪人一声闷哼,捂住右胁扑跌下去。吴朗只是轻轻扫了他一掌,万不料他如此不经打,惊讶之下,连忙伸手去拉。

那青袍怪人也伸双手,搭住吴朗双腕,借势攀起一腿,便像是对吴朗单膝下拜。吴朗笑道:“承让……”

忽然之间,只感全身劲力急速奔涌向双腕寸关尺,倏忽闪逝不见,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你……”喉咙间发出轻微的嘶哑声响,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那青袍怪人低声道:“吴公子,我师父教我练这门崩川大法,今日总算让我找到你啦。老天有眼,我师父必定含笑九泉。”加运内力,更将吴朗内息吸得急骤涌出。

吴朗此时全身内息失去统领,双手摆脱不了这青袍怪人,被他挟持着,却像是正接受他拜谢一般,心里惊恐、愤怒至极,口中却偏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脑中一团电光闪动纷乱:这人是谁?为何这等阴险?糟糕,我今天怕是要死在这人手里!

那青袍怪客抬眼望着他,大声道:“吴公子了得,我服啦!”双手掌心牢宫穴却更生出无穷吸力,将吴朗内息引得滚滚涌出。

吴朗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两眼绝望求助,努力侧向观礼台,指望雷六鼎、窦老四能看出端倪。却听窦老四道:“哈,岂止你服?武林之中,哪有人不服?一个字,服服的!”

雷门鼎没有开口,但眉开眼笑,乐不可支。眼中光影闪动,见到谭广捋须、孔监场镇定、看客一片笑容,却没有一个知道,吴朗已经命悬一线,即将散功而死。

这情形之凶险,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吴朗心中惊惧之间,更复悲伤,脑海中竟在纷乱之中,出奇地闪出一念:惜墨公主,丢丢妹子!大哥哥再也见不到你了,但愿来世为人,你我还能相见,再吃一碗馄饨。

他回过眼来,只见那青袍客眼含奸笑,仍道:“吴公子,在下已经心服口服,便求您放过我吧!”掌心上的吸力却更加阴狠,将吴朗的内力吸出化去。

吴朗心中念道:不料我竟然死在这等奸邪手里,崩川大法,对了,这人的师父,是丁骄阳吗?眼前已经发黑,意识停顿难接。

便在这即上奈何桥将喝孟婆汤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尖叫:“大哥哥,不对!恶徒!”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他时时刻刻念兹在兹的小丢丢。台下一片哗然,似真似幻。

吴朗努力转头,眼睛却已经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这青袍怪人忽然一声惨叫,擂台上脚步腾腾,接着眼前全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吴朗仿佛走进了一个黑黑的怪圈子里。那圈子似是用一床不知道多大的棉被捂起来,比棉被还轻还厚,挡住一切光亮,将里面的空气堵得远比平时黏稠厚密,一推才能推动,回手却又粘住,口鼻似有火焰吸进呼出,五蕴偏偏像是窖藏在冰窟里。便在这身躯经受万千折磨之时,另外一个自己像是脱离躯壳,或者干脆是从不知什么所在生出来,小如一豆,又漫似无边,清清楚楚地看到周遭一切,天地无穷,内心方外,过去未来。甚至连正在榻上生死一线的自己,也看得见。

他看到了一片大海。海中出现一个小岛。岛上情形渐渐清晰。渔民撒网,大婶煮饭,东海八仙正教一个孩子练武。那孩子一脸的笑容,眉宇間却藏着威棱、调皮、不服、难惹种种毛病;他看到了一条官街上马车辚辚,一个英俊少年挑起车帘,看见窦老四正骑马随行,一双鸡蛋大的眼睛却骨碌碌地看街边的美貌少妇;他看到了一座石牢,全身枷锁的教主唐赛儿眼神悲痛自责;他看到了唇红齿白的穆仰鹊正讨关青青的好,却被关青青抢白而低下头去,但很快便抬起头另说一句讨好的话。

小如豆大似的自己飘摇进退,又看到莫可正要和自己结拜;忽然一个孤独黑瘦的影子让他心下一揪,那是老伙计吴土焙,正咬牙切齿地骂天詈地,却不知怎么就激动得又哭又笑,向前方奔去,吴朗眼光跟着一瞧,便也明白了,原来美丽的妈妈正站在小路上;他又看到方如圆、孙必怒一个满脸堆笑,一个一身戾气;忽然,他心潮起伏五味俱全,因为他看到一个小山岗似的丑怪老者,那便是潘笑夫;潘笑夫身边自然出现了努尔哈赤,脸色平静,令人敬、恨、惧、佩一时百感交集;英气勃勃的皇太极、刀法凌厉的褚英交替出现。

他又看到了白千颜,连那个刺杀努尔哈赤的千手观音乔三娘和她的徒弟那什么格格也看到了;蓦地心里一暖,看到了方皎正在弹奏古筝;甚至那胖得要命的闻人飘飘、一直要篡夺教主之位的丁骄阳,都在眼前出现,神情姿态,忙碌而可笑。

吴朗不由得有些高兴,心想:想见到谁就能见到谁,想看到过去就能看到过去,想看到未来就能看到未来,这是什么功夫?是谁教我的?什么时候学到的?有了这个本事,无论是用来行军打仗,还是洞悉敌人,甚至是捉弄朋友,那是多么有趣有味?

但忽然之间,他又觉得哪里不对。那似棉被如云朵的周遭竟然重重层层、密不透风地挡住了他,使他看不到一个人。

那个人,他最想看到,却偏偏看不到。不,不单是看不到,甚至是已经想不起来。想不起她的容颜,想不起她的身形,想不起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的服饰。甚至,想不起她的名字。

单单似乎能看到一个十分明亮的影子,从周围的黑暗中炫目而生,反而照耀得连黑暗都光影斑驳、丽彩浮动。那白得发亮的影子却一点点近来,腾空,放大,超过眼睛所能看清,亮到让人想要拥抱,想要拜服,想要哭泣,想要欢唱。

那团人形的亮光越來越大,终于将天地一并容纳,然后周遭完全变成无边的刺目明黄,人影遁失无形。

吴朗心中大恸,只觉得找不到那个影子,活着再也没有任何意义,突然之间,泪涕长流,放声大哭:“小丢丢!丢丢妹子!你不要走!”

他听到那无边的白亮光影远处传来一个人的哭声:“我不走!大哥哥,小丢丢永远都不会走!”

这声音夹气带泡,更兼鼻塞挂泪,然而于吴朗来说,当真便是得闻仙音,不由得又大叫道:“小丢丢,是你吗?”喉咙却突然热痛,嘶哑难辨。

那不知在梦幻中还是在现实中的小丢丢却道:“是我,是我……大哥哥……”但声音方近倏远,吴朗尽力倾听,眼前的光亮却突然转暗,但觉头颅胸腑四肢百骸压来许多重物,也不知是铁块还是木头是巨石还是沙土,气息一阻,双耳中一声鸣响贯遁,再次昏死过去。

一星光亮明灭显逝,一层包围轻远厚重,一连呼声似真似幻,一缕顽魂萦绕盘缠。

吴朗又看到了那团亮光。只不过,这团亮光中传来的声音不是小丢丢所发,却是一个暴躁老者,那声音铁钎重锤般震开棉团云朵,钻进耳鼓:“咱们换着叫我的宝贝徒弟,都别停下来!咱们换着叫,公主叫,你窦老四叫,还有穆夫人不是他的干姐姐吗?你也得叫,你家男人号称当世华佗,牛皮吹得这么大,法子应该管用。对啦,他说的这叫什么法子来着?”这正是雷六鼎的声音。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接道:“雷老前辈,我夫君说的这个法子,叫做七情相聚回生法。只要我们选对七个相应人物呼唤我义弟,他一定会醒来。”这声音中和温暖,却是穆思华的夫人陆婷。吴朗听出是她,心里不由一暖。

雷六鼎的声音道:“那就要问问穆庄主啦,咱们七个人轮番呼叫了两天两夜了,他怎么还没有动静儿?”

一个男子声音说道:“雷老前辈已经为他运功推血过宫,按说吴公子应无大碍。都因这崩川大法太过恶毒,散失了吴公子的内力。唉,这七情相聚回生法是先父所传良方,何以竟会无用?”这人正是岐黄杏林庄主穆思华。

雷六鼎斥道:“我要是知道,我就叫当世华佗啦!”哼了一声。然而穆思华脾性好,没听到他的反驳。

陆婷道:“雷老前辈,晚辈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雷六鼎道:“哪有什么不当讲?快讲、快讲!”

陆婷道:“七情相聚回生法,指的是人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这就需要找到七个相应人物,而并非只要找到七个人就行。咱们是不是还得仔细想想?”

雷六鼎唔了一声,似是思索,忽然击掌道:“对呀对呀,不错不错!相应人物,不是七个人物。那对嘛,你刚才说人有哪七情来?”

穆思华道:“喜怒哀惧爱恶欲!”

雷六鼎道:“啊呀,才想到,喜,窦老四,你家少爷见了你是不是最喜欢?”

窦老四的声音惊喜道:“啊呀是啊!不过,有时候也怒,一个字,少爷见了我,喜怒无常……”

雷六鼎叱道:“还是喜的时候多,你最会讨他高兴,难道我看不出么?”

窦老四道:“那我便是这喜……”

雷六鼎道:“怒……奶奶的,怒也得是你。”

窦老四道:“这个,好的!”

雷六鼎道:“哀……哀……窦老四,你家少爷见了谁会悲哀?”

窦老四道:“那得是他那个假爹!”啪的一响,似乎屁股被谁踢了一脚。

雷六鼎叫道:“不错,得赶紧想法子找来。我说小白姑娘,你踢他干什么?”

窦老四道:“哈哈,她踢惯了的,雷老前辈千万别怪罪。”

雷六鼎又道:“惧,就由我老人家充当了。爱……惜墨公主,这可没人能替得了你。”

吴朗听得心中一震,却又不由得好笑:我这个师父,到底是没叫错了“老猴儿”的外号,什么话都没有忌讳。他这时已经越来越听得清楚明白,声音不是来自于白光或者是暗洞之中,而是真真切切就在身边。他想睁开眼睛看看,眼皮却重似千斤。

忽然之间,只听一个声音道:“雷老前辈说的是。这个世上,没人替得了我,也没人替得了吴公子……没人替得了大哥哥。”正是惜墨公主的声音。只听她强自镇定,声音却哀伤坚决。

吴朗心中大恸大喜,只想大声叫“丢丢妹子”,嘴边却只发出轻轻一哼。

忽听窦老四叫道:“少爷掉眼泪啦!少爷醒啦!”

满屋子的惊喜声中,吴朗睁开眼来,眼前出现众多张面容。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无不情关切切、喜上眉梢。其中离自己最近、满脸胡子特别抢眼的一位,正咧着一张滚烫的大瓢嘴,双睛露热,一脸的喜悦饱满欲滴,除了窦老四,还会是谁?哽声喜道:“少爷没死,少爷醒啦!”

吴朗笑道:“嗯,你家少爷没死。”双耳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知道一切都回到真实世界。

窦老四一张浓墨重彩的大脸噎噎哭起来,无限委屈道:“少爷,你猜那害你的是谁……”却被雷六鼎一下拉了开去。

老猴儿脸上瘦筋颤动,笑道:“好徒弟,好徒弟!哈哈,命硬,像我!”

吴朗魂返元窍神归舍府,笑着点头:“师父。”

眼光向余人看去,一一呼道:“一针婆婆、穆庄主、白姑娘、陆姐姐、莫兄弟。”各人都含泪含笑点头。吴朗目光探寻,忽然一人映入眼眶,那是一个清伶伶的身影,双眼蓄泪,嘴唇抿喜,正是惜墨公主。她如此真实在站在众人身后,像是长高了一些,也长大了一些。

吴朗鼻管一酸,笑道:“公主吉祥。”

朱惜墨身子一颤,笑道:“吉祥!大哥哥吉祥!”两颗泪珠潸然掉落。两人互视,都见到彼此自分别以来,面增风霜,身历遇见,心承想念,然而又像是从来没有分开。

雷六鼎悄声问了问穆思华,向众人使个眼色,众人都悄步退出。偌大的屋中,只剩下吴朗与朱惜墨。朱惜墨在榻前坐下,伸手握住吴朗手掌,望着大哥哥,无声而笑,泪水扑簌。

吴朗道:“公主不哭。”

朱惜墨点点头,低声笑道:“叫我小丢丢。”

吴朗目光一炽,唤道:“小丢丢,丢丢妹子。”

朱惜墨抿嘴一笑,輕轻俯身伏在他的右臂上,抱住再也不舍得分开。

吴朗极为困倦,却又觉得心情愉悦,看一眼朱惜墨,精神恍惚而又无比清醒。

朱惜墨抬头望着他,笑问:“饿不饿?”

吴朗摇头。朱惜墨鼻子拧起小皱皱来,笑道:“这是在皇家林苑里,想吃什么都有,说几样吧,我吩咐人做上来。”

吴朗又摇摇头,不知怎么就心头一热,笑道:“有馄饨吗?来一碗!”

朱惜墨蓦然闪亮:“大碗吗?”

吴朗笑道:“大碗。”

朱惜墨跳起来道:“你等着!”一阵风似出了门去。

吴朗反应过来,惊道:“哎……”摇头一笑,又复睡着。

不知过了多一会儿,听得微动声响,睁开眼来,只见朱惜墨正往榻边小桌上放下一个食盒,打开盒盖,端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来。里面正是上好的薄皮馄饨,衬着青翠的芫荽、白透的葱末,顶着几粒香油花儿,不由得食指大动,坐起来叫道:“哇,好香。”

朱惜墨惊道:“你刚刚醒来,别动,我来喂你。”

吴朗笑道:“哪用你喂?”拿起汤匙舀了一枚馄饨进嘴,含含糊糊道,“尝尝皇家的馄饨是什么味道。”嚼了几口,咽下说道,“是你包的?”

朱惜墨笑道:“独门手艺,别无分号。”

吴朗泪涌,掀去被子,坐在床边,抄起碗来,大口吃饭。

朱惜墨笑得双眼都弯了,迭声道:“别烫着!哎呀,刚刚醒,慢点吃!”

吴朗将一碗馄饨吃了大半,便再也吃不下,顶出一头汗来,问道:“我怎么啦?怎么会在这里?”

朱惜墨拍掌笑道:“你可是知道问啦,可把人吓死了!大哥哥,你再躺下,我说给你听。”

原来那天在擂台之上,吴朗与青袍怪人比武。那青袍怪人假装倒地,吴朗伸出援手,那人却忽施手段,以崩川大法化销吴朗内力。崩川大法阴毒无比,吴朗一不留神掉入縠中,只听得那青袍客假装哀求:“吴公子,在下已经心服口服,便求您放过我吧!”

吴朗只感惊恐愤怒,却偏偏连声音也发不出。

吴朗生死一线之时,心中自然升起一个念头:惜墨公主,丢丢妹子!大哥哥再也见不到你了,但愿来世为人,你我还能相见,再吃一碗馄饨。

他却不知,当时朱惜墨正在台下。原来朱惜墨自从得知吴朗已前来打擂,哪里还能在宫中安坐?当下穿起一针太太送给她的隐身衣,带着两名近身侍婢,来到校场看吴朗比武。她当见到思念之极的大哥哥高大威武、技压群雄,不自禁芳心陶醉、豪情起伏。

她已将自己的心意令贺公公告诉了谭广,这时看到谭广全都按自己的意思安排下去,让吴朗接受几个三流武林人物的挑战,以使武状元的头衔“名正言顺”。见事情都按计划进行,大哥哥的风采、武功已经有目共睹,不自禁一片暖洋。

及至那青袍客登上台去,被吴朗一掌打倒,其人狼狈求饶之时,窦老四等辈乘机赞叹吹捧,谁也不知吴朗正经历敌人阴损毒计,被化去一身功力。

朱惜墨自幼练习飞针功法,目力非常人之所能及,对吴朗又最是关心,连吴朗的神情细微都看在眼中。忽然之间,她看出吴朗情形不对,正遭受那青袍客诡计加害,眼神之中,正在呼唤自己。

朱惜墨暗叫不好,已经飘然上前,不假思索,发出六枚飞针,都中那青袍怪客双手“八邪”穴。那怪客中招收手,吴朗委顿倒地。台下一片惊呼声中,窦老四率领九名跟班已经向台上飞掠过来,擂台上军士护卫也抢上来,那青袍怪客向朱惜墨迎上,公主的两名贴身侍婢惊怒声中,已经持刀扑上。

青袍怪客折身跃向擂台后的一个高台,雷六鼎叫道:“恶徒哪里走?”他的轻功天下无双,没料到身后咻咻声起,官兵发箭向他射来,雷六鼎反身接箭大骂,“他奶奶的,怎么射起我来啦?”

那青袍怪客却趁机掠过校场数重屋顶,越过高墙,消失了踪迹。雷六鼎跌足骂了两声,赶紧上台看吴朗。吴朗已经昏死过去,朱惜墨惊叫哭喊。场下看客无不错愕惊惧。

接下来雷六鼎排开乱局,和朱惜墨拿主意,火速安顿吴朗进到宫中,同时急召宫中太医数名,为吴朗诊治。太医虽然医术了得,但何曾见过内力被化去这样的怪病?总而言之,无法医治。

朱惜墨急得骂人,雷六鼎出主意:“太医没招,公主敢不敢试试江湖郎中?”

朱惜墨喜出望外:“快请穆庄主!不,雷女侠、关大侠,还有那个莫公子,所有咱们这一伙的,都请来!”

这一伙“闲杂人等”都请来的公主指令,到底换得吴朗转危为安,朱惜墨此刻说起这些经历,只觉无比幸运,心里欢喜。只见那暖房中窗棂上透进来的光影,融融地洒在被角和地面上,让人说不出的懒洋洋。

吴朗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由得一个机灵,问道:“谭老将军呢,怎么样了?”

朱惜墨笑道:“这个谭少保啊,可差点被吓死,已经上了两道奏折请罪。”

吴朗惊笑道:“他请什么罪?”

朱惜墨道:“父皇将武科大试的事都交给了他,他却把这事办砸了,让那奸徒混进来,差点儿害死我的大哥哥,这可不是死罪吗?”

吴朗心中一动,问道:“怎么样,大明皇帝准奏了吗?”

朱惜墨笑道:“你已经是咱大明的武状元啦,怎么能叫父皇是大明皇帝?你得称为皇上。要不,你就跟着我,叫他一声父皇。”

吴朗心里一跳,笑道:“要叫父皇吗?”

朱惜墨黠然一笑:“好像是有些早了点儿。嗯,大哥哥,你还是称他皇上吧。”

吴朗看时,只见朱惜墨一张俏脸上又是坦然又是快乐,一副赚了大便宜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大震,微微一笑,牵得眼角微湿,向朱惜墨抱了抱拳:“妹子,你对我,真是不能再好啦。”

朱惜墨抿嘴一笑:“你对我有多好,我也不是不知道。”两人一霎对望,均是微微一笑,只觉得彼此知心,便是天下最值得的事情。

朱惜墨道:“谭少保的这两张请罪折,眼下都压在我这里。”

吴朗嘴角一动,却没有说话。

朱惜墨道:“大哥哥必定是想,大臣的折子,怎么会上到我这里?”

吴朗笑叹道:“猜得真对。”

朱惜墨笑道:“我猜别人的事对不对不敢说,猜你的事一猜一个准。”

吴朗又是一笑。朱惜墨叹道:“大哥哥,我的父皇真是让人想不通。他不看折子,折子平时都由江公公看,我回来之后,就由江公公和贺公公两个人一起看。后来,他们又说父皇让我看折子。这些日子可是把我为难坏啦,我就常想大哥哥,要是你在,我不就不用操心这些破事了。”

吴朗惊笑道:“啊?那些事我也不能操心,觊觎庙堂,是死罪呢。”

朱惜墨道:“那就请父皇下旨,着你办理,你还能怎么着?”

吴朗苦笑道:“那你管啥?”

朱惜墨鼻子上笑出了小皱皱:“就只管做饭。哈,包馄饨,还有别的,大哥哥,我学会了好多手艺呢。”吴朗又是一笑。

朱惜墨道:“啊,刚才要说什么来?”

吴朗道:“谭少保的两张请罪折,眼下都压在你这里。”

朱惜墨拍手道:“你记性真好。对呀,就说这两个请罪折,我怎么可能批下去?就先压着。但是,我得先讨讨你的主意。”

吴朗心中一跳,嘴上却漫不经心道:“哈,大哥哥可不是什么主意都会出。”

朱惜墨叹了口气:“这个主意,还就得你来出。大哥哥,我遇到难题啦。”

吴朗见她神情中稚气天真一如往昔,眉宇间却多了一层深深的忧虑,不由关心道:“什么难题?”

朱惜墨拉住吴朗手,巴巴地看着他的脸,低声道:“按我心里的想法,先就斩了这个谭广。”

吴朗吓了一跳,脱口道:“为什么?”

朱惜墨道:“大哥哥,你当真忘了,你其实跟我说过呀,这个谭广,是害过吴大叔的仇人。”

吴朗这一惊非同小可,倒吸一口冷气:“我跟你说过?”

朱惜墨点头道:“说过呀。”

吴朗道:“什么时候说的?”

朱惜墨笑起来:“大哥哥在南京养伤的时候,什么都跟我说了。”

吴朗跟着一想,那次在南京伤在吴土焙毒镖之下,险些丧命,多亏雷六鼎阴差阳错找到一粒老君还魂丹,然后施功相救,方逃过一大劫难。其后几天,都是小丢丢小心照应,两人相亲相爱、同生共死,要真算起来,便是从那时开始。往事回到心头,一时之间,情绪起伏,气堵咳嗽起来。

朱惜墨慌得连忙拍他后背,自责道:“大哥哥,怪我怪我!”

吴朗摆手,咳了两声,笑道:“咳嗽也能怪你?哈,咱们接着说。”

朱惜墨道:“说什么?”

吴朗道:“说说谭少保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朱惜墨道:“我有两个打算。大哥哥,我想先听听你的主意。”

吴朗定定地看着朱惜墨,朱惜墨也定定地看着吴朗。

吴朗道:“我也有两个主意。你要听哪一个?”

朱惜墨道:“嗯?居然也正巧有两个主意?我都听听,好吗?”

吴朗吸了口气,慢慢道:“一个主意是给我丢丢妹子说的。我爹曾经告诉过我,天底下有很多坏人,最坏的就是这个谭广。”

朱惜墨道:“嗯,大哥哥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应该想都不想就杀了他。”

吴朗接着道:“还有一个主意,是要禀报惜墨公主的。”

朱惜墨嘴角抿过一丝笑意,却接着正色道:“说来。”

吴朗道:“眼下努尔哈赤即将起兵,大明必将迎战。谭将军正是朝廷倚重的柱石大臣。岂可未出战而先斩大将?因此,我要禀报惜墨公主,不但不能杀谭广,还要多加奖慰褒掖,着他带领一班将士,保家卫国,抗击后金。”

朱惜墨双目精光闪动,道:“可这个谭广是我大哥哥的仇人,在擂台上刺杀我大哥哥的那个青袍怪人,虽然还没有查到,但十之八九是出于谭广的安排。我怎么能为了他跟我大哥哥开口求情?”

吴朗忽然笑道:“妹子,我新学了一门武功,你想不想听听叫什么名目?”

朱惜墨松了口气,笑道:“大哥哥的武功名目,妹子当然得知道。”

吴朗微笑道:“叫一身家国。”

朱惜墨一时未懂,应道:“嗯?一身家国,什么路数?”

吴朗轻轻吸了口气,正色道:“这是我的潘老爹传授的,共有十二路拳法,拳经只有一句话:武夫处世,此身即家,此身即国。”

朱惜墨似是仍有未懂之处,又怔怔了片刻,忽然眼中泪珠滚落,双手抓住吴朗右臂,笑道:“我父皇真是有福气得很,不对,是我有福气!大哥哥,你再好好将养将养,好些了咱们就见父皇去。”

吴朗吃了一惊,笑道:“不是听说大明皇帝不上朝吗?”

朱惜墨咯咯一笑:“咱们不上朝参拜他,到他的秘宫里找他去。”

吴朗张大眼睛:“秘宫?”

朱惜墨点頭笑道:“对,秘宫!”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明月)

下期预告

吴朗在惜墨公主的帮助下成功转危为安,但他的进言能被不理政事的皇上接受吗?那个陷害吴朗的青袍人又是谁?精彩尽在下期《大风吟·金戈卷(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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