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晶
2020年的夏天,无论是对于高考生还是高校毕业生而言,无疑都是特别的。受困于疫情,当874万高校毕业生还来不及体会毕业季的欢笑与泪水便要匆匆“云毕业”时,有1071万的高考考生,终于迎来姗姗来迟的高考,完成这一年一度的交接仪式。不论2020年的前半年有多少纷纷扰扰,无论这次载入史册的高考多么戏剧化,到这个夏天结束之际,1071万考生中都将有超过80%的人进入全国各地的2688所高等院校,成为当今世界上最大规模高等教育中的一员。
是的,中国的高等教育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高等教育,从1898年京师大学堂成立到现在,中国高等教育的历史已有100多年。这100多年记录着中国高等教育的求生、改革与巨变,也见证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奔走与呐喊。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中国的高校从100多年前最坎坷动荡的时代走来,其发展也一直在恪守这一精神。这一精神不仅改变着一个个普普通通中国人的命运,也改变着一个东方大国再次崛起的历程。
1840-1912屈辱求生
众所周知,中国高等教育的开端来源于一次又一次的屈辱。1840年,鸦片战争一声炮响,中国人开始睁眼看世界;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中国人开始“师夷长技以制夷”,决定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1894年,当清政府引以为傲的北洋水军在黄海之战中全军覆没,人们逐渐意识到仅仅学习西方的工业技术早已不足以挽救水深火热中的中国。落后的政治、经济、教育制度亟待全面变革,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教育。于是,中国决定效仿成功靠教育崛起的日本。1898年,中国第一所国立大学京师大学堂成立,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历史也就此拉开帷幕。20世纪初,清政府颁布了第一部包括高等教育在内的具有近代意义的全国性学制——《癸卯学制》,其中关于高等教育的条文几乎与日本学制中的相关规定一致。直到辛亥革命爆发前的十多年时间里,中国高等教育的发展,无论是理论层面还是实践层面,都弥漫着一种浓厚的“以日为师”的氛围。
可是在當时,中国高等教育还停留在起步阶段,没有完全发展起来,全国上下符合标准“大学堂”的仅有3所,天津的北洋大学堂、北京的京师大学堂以及太原的山西大学堂。相较之下,众多教会大学成了当时中国高校的中坚力量,它们最早实行西方学位制度,可以进行研究生培养;它们最早设立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等学科,是名副其实的“综合性大学”;它们最早传授西方现代医学,如今家喻户晓的北京协和医学院、四川大学华西临床医学院、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山东大学齐鲁医学院等均起源于教会学校。
但是教会大学的出现并非是为了开启中国的民智,列强们之所以先后退还战争赔款,吸纳大量中国学生赴外留学,目的就是为了培植认同西方价值的知识分子。可是列强远远低估了中华儿女报国的渴望和救国的决心。孙中山、梅贻琦、胡适……和数万名留学生一样,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毅然决然漂洋过海、奔赴异国,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马相伯,作为一名天主教神父,却坚持震旦学院学生自治,为了抗议教会的干预,甚至率所有中国教员集体辞职,重建“复旦公学”。尽管当时并没人知道中国高校路在何方,但总有“先驱者”透过黑暗看见了一点光,为了这一点希望,他们前赴后继,为中国高校的发展带来一次又一次变革。
1912-1927黄金时代
然而,清政府奋力一试的新学制最终也没能拯救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1912年辛亥革命爆发,清廷宣布退位,中国持续2000余年的封建统治轰然倒塌,中国人“学而优则仕”的价值观也开始土崩瓦解。但这却为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发展提供了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1912年至1927年的十几年间,可以说是中国高等教育发展模式的黄金时代。
蔡元培
北京大学
民国初年,新政府效仿德国,以基础科学研究为大学目标,开始了中国高等教育的第二次变革。在国民政府支持下,蔡元培对清末颁布的《癸卯学制》中有关高等教育的内容作了相应的改革与完善,形成新学制《壬子癸丑学制》。其间,教育部还陆续公布了《大学令》《大学规程》《公立、私立专门学校规程》和《高等师范学校规程》等一系列有关高等教育的法规法令。作为民国初年教育改革的总设计师,蔡元培非常关心高等教育,《大学令》就是由他亲手制定的。他多次谈到,《大学令》中许多内容是“仿德国制”,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借鉴德国高等教育是蔡元培多年的宿愿。
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前身是京师大学堂)校长,以德国高等教育为模式对北京大学进行深刻改造,他不仅主张以基础科学研究为重,还主张“学术自由、兼容并包”,这令北大逐渐成为一个停办商科、工科,以文科、理科为主的“研究型大学”。使得无论是信仰马列主义的陈独秀、李大钊,还是提倡新文化的鲁迅、胡适,或是坚定保皇的辜鸿铭,又或是支持复辟的刘师培,都能在北京大学里并坐讨论学术与思想。
同一时期,大量留美学生相继学成归来,在他们的推动下,中国高等教育又开始学习美国,以服务社会为大学使命开始了第三次变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国立东南大学,其校长郭秉文是留美教育博士,在他的主持下,东南大学以美国大学为榜样,延揽一批留美学生到校任教,集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为一体,从管理体制、系科设置、课程内容以至经费筹措等,全面学习、借鉴美国高等教育。至20年代中期,东南大学声誉日隆,影响日广,成为与北京大学南北呼应、交相辉映的中国高等教育的又一重镇。这时候,在美国“实用主义”的思潮下,师范、交通、医科、法科等专门大学也首次登上历史舞台,全国大学的数量开始迅速攀升。
然而,高校快速发展的背后,却是军阀混战。动荡之下,众多大学的办学经费常年青黄不接,有些学校甚至几濒破产。但无论如何,中国的高等教育都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迎来了一段短暂的繁荣,这是中国高等教育的黄金时期。只是好景不长,当日本侵略者的铁蹄再次践踏华夏大地,稍有起色的中国高等教育又再次陷入混乱。
郭秉文
国立东南大学
1927年到1949年,仅从高校学制方面来看,这一时期从总体上讲都是以美国模式为基本走向的。从对地方分权制的教育体制的模仿,到大学实行选科制、学分制,以至于大学各专业缺乏明确的课程标准等都显示了美国高等教育的强大影响,其间,又有一种主动吸收和借鉴欧洲各国高等教育经验的倾向。如在高中毕业生中实行会考制度;教育部制订并实行有关大学教师任职资格的法令;强调大学毕业考试制度等,这些举措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吸收了欧洲各国高等教育的具体做法。
然而,在学制日趋完善的情况下,这一时期的中国高校却在日本侵略者的铁骑之下,在风雨飘摇中颠沛流离,被迫重组联合。1931年9·18事变后仅仅三个月,东三省几乎全境沦陷,以东北大学为首,众多师生被迫一路南迁。然而1935年,日本侵略者再次策动华北自治,华北五省岌岌可危。“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东北大学、燕京大学、南开大学、北平师大等众多大学甚至中学的爱国师生纷纷上街游行请愿,振臂疾呼“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轰轰烈烈的12·9运动”爆发了,可是这些爱国师生们,手无寸铁,无力阻止侵略者的进犯。
1938年,7·7事变一年后,全国大部分高校相继遭到战争破坏。其中有些更是被迫停办,幸存下来的高校则不得不在连天的炮火中纷纷向西部迁移,以寻求一线生机。国立中央大学全体师生沿长江西迁重庆,由于准备充分,1900多箱图书、仪器、设备三个月内便被安全转运;而更多高校,如浙江大学、同济大学等则在2—3年中辗转多地,跋涉2000多公里,才终于恢复课业;还有的高校则在迁移中不断整合,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洋工学院迁至陕西成立“西北联合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先至长沙、又至昆明,成立“西南联合大学”。
面对风雨飘摇的国家,高校师生们却深知“不发扬民族精神,无以救亡图存,非振兴科学,不足以安邦立国”。因此,尽管校舍简陋、资源匮乏,却是大师云集、人才辈出,堪称中国大学史上的一段传奇,也是名副其实的“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战火纷纷的年代中,散落各地的高校如同顽强燃烧的星星之火,到抗日战争结束后,中国高校数量增多,师生规模甚至超过了战前水平。它们守护着中国高等教育的火种。
1949-1978路在何方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燃烧了近百年的战火终于平息,中国的高等教育发展也顺势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在这一时期,新中国急需工业建设,但高校人才不足、学科不均,且此时的国际环境也愈发严峻。内外交困的新中国只能学习苏联,迎来又一次规模空前的变革浪潮。在苏联的影响下,我国对高等院校的培养目标、专业设置、教学计划、教学大纲进行了全面修订调整,此外,政府通过对私立学校的接办改造、教会学校的取缔和院系调整等重大措施,初步完成了对1949年以前的高等教育体制和格局的改造,新的以苏联为模式的高等教育体制形成并确立。
一方面,新的高校拔地而起,以苏联模式培养财经、外交、政治人才以及培养专业技术人才;另一方面众多综合性大学的院系被重新组合。有的如中央大学、北京大学等院校将工、农、教育、医学等应用学科划出,成为仅保留文理学院的“综合大学”;有的则如清华大学,文、理、法等学科被划出,成为一所庞大的工科院校。而这些被划出的院系则纷纷成立专门学院,名噪一时的“四大工学院”,北京学院路“八大学院”等也由此应运而生。
此时,中国高等教育还面临着另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大多数高校均集中在沿海地区和大型城市,地域分布极不平衡。于是为了支援国家中西部建设,上海交通大学将大部分师生从上海迁往西安,成为今天的西安交通大学;复旦、南京、南开等众多著名的教授前往兰州支援兰州大学;同济大学医学院迁至武汉,支援中南地区;南京工学院、華南工学院等多个高校的电子信息类学科则迁至成都,支援西南地区……经过一系列的院系调整,重文轻工、地域不均等问题逐渐得到缓解,中国高校也逐渐成为国家工业化浪潮下的中坚力量。在国家最艰难困苦的时期,高校师生仍然为新中国的工业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
然而,接下来的中国高等教育则跟随着社会的发展也经历了动荡和“浩劫”,在此期间,各高校的文科专业首先遭受到全面的“批判”,基础科学研究也基本停滞,中国高校筚路蓝缕多年的心血几乎被全面摧毁。就在1977年,改革开放的前夕,邓小平由衷感叹到:“现在看来,同发达国家相比,我们的科学技术和教育整整落后了20年。”路究竟在何方?这一问题再次被提起,我们期待着有人为我们拨开迷雾,重见曙光。
在黑暗中摸索百余年,属于中国高等教育的方向似乎终于清晰可见,未来的路会是一片光明坦途吗?它是否真的能扛起新时代下强国富民的重任?值得我们拭目以待。
1978-未来 重任在肩
当浪潮褪去、风波平息,人们逐渐开始反思中国的高等教育。1978年,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了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重大决策。在经历了种种灾难之后,随着改革开放基本国策的确立,中国的高等教育重新走向世界。进入90年代,政府明确提出,“为了实现现代化,我国要有若干所具有世界一流水平的大学。这样的大学,应该是培养和造就高素质的创造性人才的摇篮;应该是认识未知世界、探求客观真理、为人类解决面临的重大课题提供科学依据的前沿;应该是知识创新、推动科学技术成果向现实生产力转化的重要力量;应该是民族优秀文化与世界先进文明成果交流借鉴的桥梁。”
1992年后,为了在市场经济中提高人才、技术的竞争力,“科教兴国”成为大势所趋。于是,众多曾经“分崩离析”的院校被重新合并,那些仅剩文理学院的高校再次成为院系齐全的综合型、研究型大学,例如三校合并的重庆大学、山东大学等;四校合并的浙江大学、武汉大学等;甚至还有六校合并的吉林大学等。
高校的管理也重新优化调整,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哈尔滨工程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南京理工大学以及西北工业大学等七所高校被统—纳入国防科工委管理,时称“国防七子”。数百所高校或与地方政府或企业开展共建,实际推动产业、行业发展;或与国内外其他高校进行合作办学。此外,相继实施的“211工程”“985工程”更是遴选出一批重点大学,它们将作为中国高等教育的领军者率先提升科研实力和国际影响力。而如今,它们更是向冲击“双一流”的目标迈进。当然这还不够,随着经济发展突飞猛进,全国上下迫切地需要更多高素质人才,高等教育的大众化势在必行。
从一定意义上说,一个世纪以来,中国高等教育发展模式的转换就是在如何认识和正确处理这一对矛盾的过程中艰难推进的。不能以强调本国情形的特殊性为由而拒绝遵循高等教育发展的一般规律,也不能以标榜追赶世界潮流为借口而置本国国情于不顾,这是我们回顾和总结这段历史所应深刻记取的经验教训。在黑暗中摸索百余年,属于中国高等教育的方向似乎终于清晰可见,未来的路会是一片光明坦途吗?它是否真的能扛起新时代下强国富民的重任?值得我们拭目以待。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烽火硝烟、风风雨雨的一百余年中,中国的高等教育历经了屈辱和战乱,历经了颠沛流离和重组整合,模仿过日本、德国,借鉴过欧洲、苏联,终于在一片混沌中摸索到属于自己的道路,肩负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使命。中国高等教育崛起的百年就是中华民族命运转折的百年,我们将永远铭记这段充满了屈辱、巨变、改革、重启的风云往事,正是这段往事告诉我们,大学之道是“为天地立心”,是“为生民立命”,是“为往圣继绝学”,更是“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