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于水底见青山
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
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
——[南宋]翁卷《野望》
上午与同伴优哉游哉,谈笑间一走就是18公里,且这段路山环水绕,可以登高一眺全湖,自是松快,丝毫不觉辛苦。午餐后往3号补给点走却尝到了苦头,走在村子里头,无甚景色,尘土飞扬,日光直晒。早间出发时和叶叶凌云壮志要走到终点,此时却不约而同渐行渐缓,盼前方也许就有大巴,来接走我们这拨不争气的员工。
忘记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百日菊和波斯菊交错织成的花海。仍是湖边步道,仍然日光灼人,但这一朵朵明艳照人的花,足可使心情转佳,脚步变轻。
问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
半烟半雨溪桥畔,渔翁醉着无人唤。疏懒意何长,春风花草香。
江山如有待,此意陶潜解。问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
——[北宋]黄庭坚《菩萨蛮》
从湖岸穿过一片唯美的水杉林,过了4号补给点,仍旧无车可搭。
早已想好要在此放弃的,原来有的路一旦踏上便进退两难:要放弃,舍不得已走出许多步;要前行,腿是早已灌了铅。往前就是行前告知的一片工地,四下只有土路、土坡和土方,最多还能看见稍远山丘上的挖土机和零星民工。工地劳作的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机会获取良好的教育。高楼大厦、华服美食、觥筹交错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过的纯然是两种互不理解的生活。我曾到过这里,品尝珍馐、赏看徽派建筑之际,焉能体谅仅距几百米的工地上,有人要周而复始地忍受这份日晒和汗流浃背呢?人要学会共情,必得在苦难里受几番挫磨,优越惯了又怎么能懂旁人难处。
为了“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和“荻芦夜雪”,我从出发伊始就在寻找大片芦苇,过了桥,银白的芦苇和一池紫色凤眼莲花朵在眼前齐齐出现。微风过处,芦苇婆娑,水田阡陌,白鹭轻轻飞落。
叶叶说:“不死一次,如何能活过来。”人人会念梅花香自苦寒来,殊不知一个人能承受的苦难是有限额的,未经痛苦淬炼的意志力俱是未知数。苦难将人击碎击溃,修补一次都得要耗尽心力(mental toughness),心志坚韧的人,尚能勉强借一丝光拼凑一个新的自己,若是弱些,只能自此万劫不复。吃苦多的人,也并非就比旁人强到哪儿去,纯粹是熟能生巧,修补得快些罢了。且新拼凑的自己永远不会是从前那一个。
她另有一段如珠妙语,大意是你看我们早晨走得轻轻松松、蹦蹦跳跳,到后来又苦又累又难,但最终又走着熬着归于宁静,我说,你有没有觉得,你这段话,说得特别像爱情。相视大笑。
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
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
树色随山迥,河声入海遥。
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唐]许浑《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
长途跋涉之中,想在风景好的地方驻足拍照只有两种办法:提前奔出百米,好在大部队来临前抓紧这十几秒;或者站在路边拍,拍完再追赶上队伍。我驻足湖光山色的时候大家未停下脚步,如果不快跑赶上,就只能接受掉队的事实。这种感受仿佛福布斯今年放出的30 under 30榜单,侪辈压力(peer pressure)特别明显地袭来。
沿途的花草树木好像都没打算按季节开放,已经是10月最后一天,原本垂丝海棠的花期是3-4月,绣球的花期是6-8月,但曼陀花园有几树垂丝海棠居然花果同树,还开得芳华灿烂,沿途的绣球也依旧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红楼梦》第94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失宝玉通灵知奇祸”,写宝玉的怡红院里几株枯萎的海棠,反季节开放,众人以为是喜讯,探春内心活动却是:“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如今的动物植物已经不再成精了,可能这些花儿只是认为春华秋实同框也不错,想开就开了。
“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为途中美景流连忘返时,最好也能记得跑步追赶的辛苦。
终觉难消万里心
鹽车独困感难禁,齿长空怜岁月侵。石径行来蹄响暗,沙滩眠罢水痕深。
自知谁市千金骨,终觉难消万里心。回忆一鞭红雨外,骄嘶直入杏花阴。
——[民国]吕碧城《老马》
3号补给点已有人因伤撤离,4号补给点休息处几乎满座。总算到达5号补给点,被告知是队伍里前40%到达此处。盼了一路的大巴在此,但我们不再需要了。二选一:按既定路线的绿道再走6公里就是终点,按导航搜到的捷径走公路只需3公里。那就绿道吧,最远最累的选项,能看见湖。
路程变长,行者们的间隔更远。突然有人赶上,说走了快半小时终于见到人了!于是四人接着向前。最后6公里,分明不是双脚在走,而是意志力。工作人员骑车追上来,求我们抄个近道。
四个老实人斩钉截铁:不。工作人员无奈,只得骑车跟随一段之后,去前方终点等候。最后2公里处,有个三岔路口,我们犹豫。问小卖部老板并找到了集团的地标箭头,立刻上桥。
我们的苦中作乐并不能阻拦天黑。丁香紫渐变至雪青色的晚云里,新月悄悄升起。转过柳林,整个青山湖呈现,月影、湖光、林风之间,望湖亭与长堤华灯初上。好险,差点就错过面前这幅唯美画卷。上一次被自然风景如此击中心魄,还是薰衣草初开时在普罗旺斯的红土城登临山顶。这颗心念里,浮现一生听过的无数浪漫乐曲、看过的纷呈印象画卷、念过的每句锦绣诗词。
终点有人迎接。“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路的尽头空无一人也罢,鲜花香槟也好,我知道值得。所有的路只有自己能放弃,也只有自己能走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那么走吧。
日升月落,与你同行。
唯有故乡人,沾裳此闻笛
苍茫明月上,夜久光如积。
野幕冷胡霜,关楼宿边客。
陇头秋露暗,碛外寒沙白。
唯有故乡人,沾裳此闻笛。
——[唐]司空曙《关山月》
关在山里听月光,可不就是关山月。此处所思倒并非梅庵派的琴歌《关山月》。但凡学过一点古典,一定知道两首颇为著名的月光(Clair de lune)——贝多芬和德彪西的。贝多芬的月光首推德国女钢琴家Elly Ney演绎的版本,她的琴音如子弹般穿透且清晰,这首月光是凌晨的太平洋海面,幽微深沉,偶尔闪过一丝月光。德彪西的月光出自《贝加莫组曲》(Suite Burgamasque),钢琴版本以Francois-Joel Thiollier的最为极致柔美,琴音里的月光清辉如洗,却并非静态的,月光随水波游走,像画笔在心里涂抹开一片阔朗;小提琴版本要听David Oistrakh,琴弦里月照花林皆似霰,能从每弦里听到月光下花园里的玫瑰芬芳,精致有如映在花间夜露上的一缕银色月光,醉人何须酒。
但此夜听的是Gil Shaham版的福雷月光三重奏,月亮照着赶路的人,百转千回里大小提琴和钢琴呼应成流动的明月、流云、微风……在自己下载的曲库里搜“月”和“lune”,就已有18支曲子与月亮有关,不少学者写论文苦苦探讨德彪西和贝多芬的月,他们大概不怎么听福雷。成千上万的人在尘世里演奏、歌唱过的,始终是那同一颗月,从人类文明伊始一直伴着蓝色地球,并时不时从宇宙的那边洒过来一片月光。
初四的夜还看不清月亮,但闭眼就能听见。
·作者简介·葛怡青,现居杭州市,2010年获“丁玲青少年文学奖”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