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子
1.城市与字符
城市,是字符构成的,它们不仅有道路、楼房、商品、贫富差距,还有着无处不在的字符。不论是在空间上纵横交错的重庆,还是在平坦地被晃眼的水泥路面划割又勾连着的合肥,或者是我每年只回去一两次的煤烟味儿逐年减少的太原,在字符上,这些处在不同地理位置上的城市具有庞大且一目了然的同一性,它们异口同声告诉我这是20-21世纪的中国城市。
在人类的文明史中,文字和书本承担着重要的角色,文字与纸,一直以非常密切的伴生状态呈现。在人类世界中,文字被“编译”出来,作为抽象的、虚拟化的符号,并作为信息传播手段对应于真实的物质世界,在本质上文字本身不具备体积、空间、度量。但另一方面,我们的生活却被文字构造的实体包围,比如灯箱、LED、霓虹灯等。与在书本和屏幕等媒介上出现的文字不同,出现在实体世界中的文字,以更加功能化的指示、训诫、铭记、标榜或祈福的目的而存在着。这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陌生,从古老的金属器皿上的铭文、祠堂古刹里的碑文、名山大川中的摩崖石刻,到现代的招牌、标语,这个由实体化的字符和物理空间叠合同构的世界,既被我们官能化地体验着,同时又被我们解码式地识读着。在这样的文字与物质共同存在着的世界中,文字的存在更像是一种穿越,一种突破信息与物质世界之间分界的穿越。在这个穿越之后,文字再一次参与了物质世界的重构,这个重构意味深长。
每次我乘坐城市公交穿越城市,从繁忙的白天到灯火阑珊的夜晚,车窗外不停掠过的字符都会叩动我的思绪。车窗外的城市成为一个读本,这个读本里显然地书写着人们所思想的以及这个社会要求人们所思想的。城市在此呈现为观念,日夜不停地直抒胸臆。
自2014年起,我就以合肥为一个观察对象,随时随地抄录合肥街头的店铺和机构名称,比如“正规足浴”“和平面馆”“智慧便利店”“鸿运超市”“和谐殡仪”“汗颜天下——沐浴会所”“火速广告”“坚强玻璃”……这里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把足够任意延长的时间和固定的城市空间结合,就会产生一个统计学上的可能性:在一个固定的城市环境中,给予足够的时间,通过收集整理,可以形成关于城市与时代的肖像化的统计。比如:“红”字使用多少次,“金”字使用多少次,以及使用的动物种类和亲属称呼有哪些。通过字符的多次统合,就可以知道在一个时代的时间区间里面,锚定在一个具体明确的城市空间里,具体的词语使用频率是多少,进而可以勾勒出一个时代关于城市的所有幻想,我叫这个计划是“一万名词统计学”。
2.临时及镜像
城市是临时的。同时,对于庞大的城市,人是更为渺小且更为临时的。这种临时并不需要科幻片中经过末日灾害后的无人区景象来显现,也不需要每个人都自知的生命终将终结的生死事实来强调,在所有物、居住与行动空间、天然的以及非天然的权利等方面,人都是临时的。所以当我想命名一个居住地、一个工作室等空间的时候,我就将它们统称为“地球旅社”[1]。2014年,在一个商业综合体招商的契机下,我创办经营了一个名为“地球旅社”的小型艺术空间,通过这个艺术空间,邀请合肥本地职业与非职业艺术家参与到城市的讨论和映射中,在这里的艺术展览更像是一个社会镜像。
临时可以是一种浏览,可记录的,可以采样,非批评的介入是设身处地地推算,镜像式的实验空间就是将此种推算演绎到最终的结果。当我假设地球旅社是一个居住空间的时候,我邀请诗人管党生在里面居住一个月,因为地球旅社是一个半开放空间,诗人的一切行为都将受到每一天路过这里的消费者的观察。诗人和艺术空间一样,每天被问及“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在这里”。“诗人”作为一个在当代社会中不断缺席的概念,在此成为一个展品,即“空间中的诗人”。
对于一个城市的讨论,如果不萃取为一种形式,就会流为一种镜像,解析本身也是结构化的再造。一旦涉入镜像化模拟(而非批评——批评因其主体难以置身事外而总是显得为时过早),它就要考虑社会结构本身的问题,比如:货币、道德、法律、消费,以及商品行为下的物资冗余——非物质化的艺术品创作是否构成反作用力下的话语生产?在这种考虑中,我给地球旅社设计制作了金属货币,注册了“自体公司”,另外在计划“个别艺术品焚烧中心”和“地球旅社青年自治旅馆”。
“个别艺术品焚烧中心”是想讨论在消费之余如何处理艺术的冗余物料。“地球旅社青年自治旅馆”是一个将建筑设计师和写作者集合在一起进行设计和写作并行及互文的写作计划,目标是完成一本同名的都市小说;在这个小说中,建筑设计师完成关于城市青年自治系统的建筑设计图纸,而写作者则在建筑师设计的场景中完成带有都市小说气质的虚构写作;它的成品介于实验文本与商业标书之间,一方面像个虚构写作,另一方面又像一个民宿设计方案。
3.購买即传播
如前所说,城市是由字符构成的,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单元、每一个运动着的细胞都承载着话语喋喋不休。我在街头游荡或从城市的这边赶到城市那边的时候,我会观察并拍摄人们衣服上的文字。比如一个公交站台上站着一个女人,她的裤子上写着“ANY WHERE ANY TIME”;地铁站里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妈妈的衣服上写着“SHE LOVE ME SHE LOVE ME NOT”;马路上一个小男孩,衣服上写着“LOSE YOUR SELF HERE”……
在我们的生活场景中,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人们在对潮流产品的消费中,往往背负了一些自己也许并不知情的观念和话语,因为语言环境的不同,人们仅仅将它们视为“装饰”。
在地球旅社的运营过程中,有着艺术衍生品开发销售的环节,这个环节将地球旅社自身的思考和合作艺术家的创作所产生的图像和文字作为基本素材,转印到快消品上面,作为艺术产品进行销售,设计制作了“等式T恤”“继断服”“拳击是艺术”等专题T恤和夹克。在这个思路下,我又创办了“地球旅社服装出版局”,以出版物的概念看待穿戴式的艺术衍生品。当艺术制造的观点和手段不呈现于艺术场馆中,而是附着在穿戴物上,被不同的人穿着,行走在城市的角角落落,人们就成了移动的读本和展示面,使藝术观念在非特定场景下被识读。
如果我们把行动视作为一种写作,或者行动最终会成为写作,再或者行动借由写作而得以扩大或转达,创作、行动、写作在本质上的“三位一体”就会显然。在这个“三位一体”的动作中,或者总称为“写作”的动作中,世界就是一个已写的、待写的以及待改写的“内容面”。在我们所居的城市里,楼体、屏幕、巨石、商品、空间在这个层面都是一种载体和媒介,在这个现实载体世界中的行动和传播,我称之为“写世界”。“服装出版局”的工作就是选择穿戴物作为载体,使艺术的图像和观点在更为“颗粒化”的人群中流转。
人们在对背负有某种观点的商品的消费中,购买的行为并不完全是满足某种特定需求的行为,更大程度上是表达认可的手段。商品自身的功能性,是商品能在社会现实场景中得以运用和展示的前提,这保证了它们的公开性。潮流品牌苏五口制作“女性主义鞋子”,将女性主义的一些话语印制在胶鞋上面,购买和穿戴这款鞋子,无疑表达了对女性主义立场的认同,在穿戴这款鞋子的同时也会向身边的朋友介绍它包含的“意义”。这就是价值观念消费下的传播。将艺术观念和图像作为快消品转化,无疑是将艺术溶解入社会的一种有效方式。
注释:
[1]地球旅社作为一个艺术空间创办于2014年,在合肥,最初是建立在一个商业综合体内的自我经营型的小型艺术空间,创办的契机来自此商业综合体的文创空间招商计划;2019年地球旅社与本地一家零售企业合作,针对艺术衍生品进行孵化,在一个零售综合体里切分出一个铺位,作为“地球旅社服装出版局”。“服装出版局”的工作定位是在一个商业场景里,以服饰快消品为载体,通过丝网印刷和热转印等技术手段,对艺术创作、艺术产品转化、艺术商品消费做全流程的实现和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