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地
她带我去寻访她的童年
废弃的小学,只剩下几个门洞
张大着黑魆魆的嘴
她带我去寻访她的少女时代
几个同龄的乡下妇女
张罗着茶水,一边以农民式的狡黠
笑问客从何处来
而我无法像凛冽的河水
直起身来,告知曲折的身世
这一带的小路,通向任何一条大路
这一带的花喜鹊,见到陌生人,激动得喳喳叫唤
它们的巢硕大而结实
在湘西北方言里,像箩筐,也像挥之不去的重担
去年夏天
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多么无趣啊。去年夏天
我回到故乡避暑,林下生火,泉水煮饭
蝉声催我早早睡去
这即将到来的晚年生活图景
今年我可不愿重复:
山中才数日,世上已逾千年哪
也不见最亲爱的儿子
打一个电话,问一声老家伙安否
也不见年轻时结下的仇家,抡着板斧,寻上门叫嚷
本 能
几乎是同时
她和我看到这一幕
浏阳河上空,蝙蝠乱舞的黄昏
一只老鹰忽然从天而降
攫住一只蝙蝠后,消失于云端
我的女人,先是双肩一抖
像水边的垂柳;继而张开两臂
像护住一窝小鸡,将我蓬松的脑袋揽进怀里
一只眼睛
这个老人,当年的侦察兵
在丛林,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负伤后回到乡下
以偷猎为生。湘西北的崇山峻岭
没有一只野生动物
不將他当作疤面煞星
这个我喊他岳父的老人
左眼温柔,像一只小白兔
而右眼,那深不可测的窟窿,潜伏着一头猛兽
寒 蝉
暮色已有了凉意
树林里,一只蝉仍吹着口哨
这些自带发声器的族类
每一只,都用尽了力向青天请命
我想它应已惧怕
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
像软刀子,架到脖子上,逼它们闭嘴
我料想这老去的声音
应有所松懈,像心有余而力不足
像完成使命后,如释重负地
长舒一口气:唱完这支歌,我就要飞走了
但你听!一只蝉叫了
沉寂片刻,另一只也叫了
从各自的隐蔽处,所有的蝉
都开始回应,声嘶力竭,如夏日幸存的火焰
抗洪日记
傍晚了,我们在大堤上值守
一边喝茶,一边聆听
排山倒海的蛙鸣,有什么异样
我的湖
其上有荷,正千朵万朵
香着。我的湖,一百四十万斤的鱼
正等着长大。其上的流量
正送走沉重的大船,漂浮的都有着落
我一直在等,有人喊一声
险情!我一直在计算
这一身骨架,是否堵得住千里之堤,一处蚁穴
夜 鸟
一到秋天,小河狭窄得
像一条湿毛巾
拧一拧,还能挤出些鱼虾
夜幕的掩护下
常常有硕大的鸥鸟
收拢羽翼,像穿上夜行衣的刺客
纹丝不动地等待猎物
我真爱慕这一切神秘之美啊
但一只牧羊犬猛然吠叫
朝淹死的灯火。它们被惊起,慌乱中,甩掉了翅膀
李不嫁 60后湘人,长年供职于传统媒体,有诗集由澳大利亚先驱出版社出版,并获首届博鳌国际诗歌论坛年度诗集奖。现居长沙,内退赋闲,专事诗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