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运龙
一
卓妮躺在阳光下。
这是草原的六月,紫色的龙胆,亮黄的人参果以及露蕊乌头、蓝花风铃草、马先蒿等等都聚簇而开了,从卓妮的四周弥漫开去,一直铺陈到河滩,延展到山顶。她知道,翻过身后的山,那边的草原更加旷达和深远。
儿子兰卡好艰难才把她背出来,让她享受阳光。真是享受呀!整个冬天和春天她都窝在黑洞洞的房间里,浑身的骨头没一根还像骨头,一动身子,就听见咔吧咔吧的脆响。这身肉还叫肉吗?晒干的牛粪一样,结了壳似的,哪还有一丝丝的生机,满身弥漫着陈腐的味道。
兰卡将后背给她垫得高高的,又将两侧结结实实地塞紧,希望她能靠外力的支撑好好坐一会儿。她辜负了儿子的这番苦心,没坚持五分钟,她就没有骨头似的,水一样滑下去了。肿大的左右髋关节要了命的痛。汗从她的脸上细细密密地渗出来。
卓妮看见儿子一瘸一拐地向草原的深处走去,不知为什么,卓妮觉得眼前的草原更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毯子漂浮在海上,兰卡每向前迈一步,毯子都会斜着往下沉沦,她心里就会隐隐地痛一下。当儿子从她眼前消逝时,她将头用力地向前伸出去,不安地四处寻觅,仿佛儿子被海水淹没了。
“哪一个菩萨能给儿子换根骨头,我给他磕八辈子头。”
她是把这话喊出来的。那声音的苦味把云雀都折磨到半空中去了,好像在笑话她这老婆子的玄幻之想。
自从卓妮听人说病骨头可以换后,她就一直在为儿子祈求,她甚至愿为儿子换骨头牺牲一切。只要他能站得跟那杉树杆子一样,走路像牛一样,她心里就会开满五颜六色的花。
二
原来,卓妮是存下了些钱的。开始,她想把兰卡送到寺院去,让他去为村里得大骨节病的人们念经,消灾灭祸,也让他离开这生了病的土地、生了病的水、生了病的青稞。
已經不知多少次了,兰卡问她阿爸哪里去了?她都把嘴闭得石头一样。她不愿意把这样的罪孽告诉他,让他的心灵受痛苦的煎熬。有一次,她居然在儿子充满好奇和期待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耳光,然后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说:“以后再问,阿妈就不要你了!”兰卡的眼泪从颈子里流下去,把他的心口都打湿了,让他的心冰冷冰冷的。
卓妮就想起了山那边的那片让她心悸的草原。
正是远牧的季节,草原在鲜丽的色彩中漫卷着,羊群、牛群只是色块的点缀。挤完奶后,她伸直腰背,就看见一匹纯白的马载着一袭紫红色的云团缓缓悠悠地从草原深处飘渺而来。她提着奶汁钻进帐篷。火炉上的马茶煮沸着,茶香氤氲在帐篷里。她舀起鲜奶倒进茶中,茶就由棕黑变得漂白起来。
“好香的奶茶,赏一碗给我这有缘的人吧。”卓妮车转身,紫色的云团已把帐篷的门洞遮得严严实实的了。
卓妮低着头把奶茶递过去,年轻人接了茶,不慌不忙地盘腿坐在垫子上。他将空碗递过来。
“这么香的奶茶,再来一碗。”
卓妮接过碗,脸有些发烫,总觉得他的眼晴一直盯着她。她将茶递过去,他一只手接茶,一只手却抓住了她的手。卓妮全身都燥热起来。她想挣脱,但那手真是有力,根本不由她。年轻人把茶碗放在了火炉上,将卓妮抱起来,并将她抛在垫子上,卓妮在云团的飘飞中看到了那张英俊漂亮的脸,也看见了那双滚圆的双臂。她的脸被云团盖了。就这样,他给她种下了这棵花草。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一袭紫红色的云团。
生下兰卡后,她就想让他去学经当僧人。好不容易,兰卡七岁了,她牵着他去了寺庙,在寺庙外站了很久很久,仍然拿不定主意,僧人们都奇怪地看她,她不好意思了,牵着兰卡离开寺庙。回到家里,她又和兰卡走了一天的路,来到学校,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兰卡应该到这儿来。她就把兰卡留在学校里了。
当地的老师说兰卡很聪明。草原人都说私生子聪明,她知道不聪明就不会送到寺庙去。她就迷迷濛濛地总看见一匹纯白的马和紫红色的云团在天边游走。一年后,兰卡已经会说好多她听不懂的汉话和将它们写出来了。兰卡四年级那年,她的屁股两边就时不时地酸胀起来,没过几天,酸胀变成了酸痛、胀痛、刺痛和整个的疼痛了。痛从左侧逐渐地发展到右侧。她无需去找医生,她知道这是大骨节病。在这片貌似美丽和肥沃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她妈妈她爷爷也是。只要你愿意到草原上去走,总会看见杵了木棒的患者伛偻着身子困苦地在开满鲜花的草原上行走,或聚集在一起,将一条条奇形怪状的腿毫无生机地排在阳光下曝晒。每当看见那样的场面,她总是绕开,埋着头走过去,心里祈祷着自己不要也在某一天失去哪一根骨头,或让哪根骨头生病。现在,她依然躲不过。以前,她是多么衷情于这片给了他们祖祖辈辈牛羊和日子的草原啊!如今她又是多么地痛恨这片草原啊!如果她不能走动了,她的兰卡靠什么读书呢?
聪明的儿子看出了她的伪装。对她说:“阿妈,你也得大骨节病了吗?”
卓妮把早就揣在心里捂热了的话说给儿子。“阿妈怎么会得那样的病呢?阿妈这是放牧时摔了的。”
学校放虫草假了,她带着儿子上山挖虫草。五月的草原刚刚苏醒,远远地望见,草地已是依稀的绿了,近了才发现,那飘浮的绿游走了,走到另一个远方了。
虫草出生的地方大都在海拔三千五百米以上,阴坡上还有冬雪驻守。草原的初夏,天气变化特别异常,早上还是金光四射的暖阳,一会就云遮雾罩,寒冷的风驱赶着漫天的大雪,要不了一个时辰,当太阳开玩笑似的再次露脸时,整个草原已是白雪皑皑,原驰蜡象了。
那天,天气一直很好,卓妮带着兰卡向药山的深处走去。卓妮的记忆中,仿佛从未走得这么深这么远这么高。她也从来没挖到过这么肥实的虫草,和她儿子胖嘟嘟的大腿差不多,又嫩气又粗壮,哪像前些天采挖的虫草,和大骨节病人的小腿差不多,枯瘪萎弱,一点卖相都没长出来。母子俩被这样美好而难得的运气牵引着,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时间的早晚。突然,一股阴冷的空气袭来,浓雾漫卷,昏天黑地,卓妮和兰卡根本辨不出方位。凭经验,卓妮知道回不到帐篷里了,好在她带上了羊皮袄和兰卡的背心。
卓妮坐下来,用手探识风向,便挖了起来,天黑定时,她俩的临时居所就挖好了。卓妮下到土窝里去,缩着身子,曲着手脚,仿佛蹴就在阿妈的宫床中。她将身子在里面用力地转动着,将不贴身不踏实的地方弄弄好,如果还有什么硌身的小石头,她再用小锄头修整。然后站起来,对着兰卡说:“今晚,阿妈就和你在这里将就一晚了。”
那一夜,是卓妮一辈子想起就发冷的一夜。她先曲屈着身子睡下,将背迎着风来的方向,用力地靠紧土坎,将羊皮袄的一半铺在兰卡的身下,另一半包住自己的身子,让儿子用背靠死自己的胸脯,用她的热能为儿子驱寒。卓妮把兰卡打湿的鞋脱掉,将他的双脚插入她的双腿中,将皮袄尽可能地拉扯到一起。卓妮觉得这样是可以扛得住的。
累了的兰卡已在她温酥的怀抱中睡着了,卓妮闻着儿子的体香又想起了那一袭紫红色的云团,云团在空中飘飞,向她飘来,轻盈地落在了她的脸上,遮住了她的双眼,她微笑着沉沉地睡着了。
是怒号的风,仿佛还有恐怖的狼嚎把她脸上的云团扯开了,她的脸已被雪花覆盖了,眼前的兰卡,快变成小雪人了。她轻轻地为他拂去头上的雪,兰卡似乎受不了这个固定的姿势,想翻个身,卓妮抱紧他,将他向自已的怀抱再挪点。她再也睡不下去了,雪一个劲地下,大有埋葬她俩的架势。大地的冷冽这时也从身下疯狂地升腾起来,严严实实地淹没着她俩。卓妮快撑不住了,她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儿子不为所动,她很高兴。接着,她开始发抖了,背心上如一股冰泉在流,她的腰、臀、腿都开始撕裂似的痛了。又过了不知多久,她的头也炸裂一样地痛起来。但她仍然死死地抱着儿子,仍然将她急剧下降的体温源源不断地贡献给儿子,哪怕自己被冻死,也不能让儿子受冻。她在心里一直都在祈祷,希望雪不要再下了,希望太阳快点出来。
她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把她弄回帐篷的,当她醒来时,儿子哭着吼著让她回家。就那一个虫草季后,卓妮的腿痛不断地加剧了,去痛片、扑炎痛已难以给她去痛止痛了。然而,她不能倒下去,她倒下去后,她的兰卡怎么办呀。她咬牙坚持着,像一个战场上受伤的女兵那样坚持着,以一个女人无可比拟的母爱那样坚持着。无论在什么艰难困苦中,儿子总是胜利的曙光,总是她心里的佛。
兰卡是想去县城读初中的,但他给卓妮说:“阿妈,我真的再也不想读书了。”卓妮不理他、骂他、撵他,都不能改变他不读书的决心。
卓妮就捶打着自己的腿,骂着:“我恨死你了,都怪你拖累了兰卡!”然后又一头磕在地上:佛菩萨啊,给我一根好骨头吧!
卓妮忍着难以忍受的疼痛,尽量少买药、少吃药。就是政府发放的药,她也能省就省。一次,儿子将节省的钱给她买了一瓶她没吃过的双氯芬酸钠肠溶片,兰卡以为她会表扬他,哪知,卓妮当着兰卡的面把药摔出去好远。兰卡不明白阿妈为什么会这样,正欲跑去捡,卓妮愤怒地吼道:你只要捡回来,你就滚出去!兰卡很不高兴地走了,她却一跛一拐地去把药瓶捡起来,心疼地擦去瓶上的泥土,自言自语着。
“兰卡啊,阿妈不是恨你给阿妈买药,阿妈是心疼钱啊!你不应该糟蹋这些钱,阿妈有打算的。”
卓妮吃了兰卡给她买的新药后,感觉好多了。夏天来了,所有的大骨节病人都会歪歪扭扭地去草原上,在鲜花丛中寻觅火绒草和狼毒花。现在,卓妮也加入了这样的队伍中。她看见大骨节病人们颤颤巍巍行走在草地上,看见自己的病态行走,总觉得整个草原都患上大骨节病了,和他们一起偏过来倒过去,痛苦地纠结着。
放牧时,卓妮是憎恨狼毒花的,不要说它那灰扑扑的叶片,就是那花,都阴不阴阳不阳的一点不明丽,一旦牛羊碰上,轻者生病,重者死掉。现在不一样了,狼毒花成了她离不开的灸疗药,不要说那迷濛的花朵,就连那叶片都银光闪闪的让她爱不释手。
当卓妮的腿和胯疼起时,她就将火绒草和狼毒花制成的灸粉用手搓成小条,在粗实的下端粘上酥油,再粘在疼痛处。第一次自己用药,点燃后,她心里真怕啊,她看见火星向肉体走去,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她一点都没有嗅到艾灸的香味,只有痛苦的恐惧随烟雾氤氲起来,整个屋子都充满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灸药燃至酥油处后,燃烧陡然加快,炽热传遍卓妮的全身,她的心收紧了,紧接着,疼痛处烧灼起来,继而,就听见皮肉被点燃的嗞嗞声了,卓妮就被另一种更加难以忍受的疼痛刺穿了。她在地上滚动、吼叫、呼喊。仿佛过了一百年,疼痛才渐渐离去,疼痛处又弥散出一丝丝的凉爽,很让她舒服。卓妮使劲将这种凉爽往心窝子里吸,往患处吸。烧一次艾灸后,卓妮在几天之内都会像一个好人一样过日子。
烧过几次后,艾灸的药量不得不加大,次数也不断地增加。她的下肢就烧得伤痕累累了。有些灸伤感染后,几个月都好不了,溃烂成一朵朵狼毒花的凄艳。那是真正的生不如死,但卓妮还是坚强地为儿子活着,她怎么也舍不下兰卡。
一天,她从晒着太阳的大骨节病人们不远处走过时,那些人都伸出手向她招呼。他们邀请她加入他们不断增加的队伍。她抗不了这个群体的诱惑。她需要一些惺惺相惜的话来安慰,需要相互怜悯的麻醉,更需要一起鼓励着活下去。
她走过去了,坐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她想不到,这个队伍发展得这么快,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这个台地就坐不下了。大家都把欢迎的目光投向她,从痛苦中挤出要死不活的一丝丝笑,算是表态似的发言了。
病友们都把裤腿挽得高高的,将枯萎瘪瘦的病腿硬生生地摆在草地上。以前,卓妮没有这样近距离看过,现在,她才一条一条的腿、一双一双的手细细地看过去。她根本不敢相信面前的腿是人的腿。有的像过了火的木棒,有的又如刚从岩壁上挖出的树根,还有的似老朽得已脱去皮的树疙瘩。那些手,肿大的骨节已将指骨呑吃了,除了骨节外,就没有手指,只有手掌,像极了仙人掌发出的芽苞。大家把自己的手脚早已不当回事了,相互间讲些取悦的事,只要能让太阳走得快一点,什么五花八门的故事都可以讲。没想到,在这一堆病骨头中,还可以长出让她心里光亮的花。没几天,她也就成了从不迟到早退的一员。
三
卓妮最最不幸的是儿子兰卡也患上大骨节病了。兰卡的膝关节开始肿大,她就把所有的药都留给他。兰卡不为所惧,好像早就想到这事迟早会来的,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他坚持锻炼,坚持有空就给自己按摩,尽量让肌肉不萎缩或迟萎缩。但他依然抗拒不了病菌的侵入和骨头的不断膨大。她看见儿子也跛着行走了,心里就油煎一样。她后悔年年带他去挖虫草、没有阻拦他吃糌粑,没有让他去读书,离开这块生病的草原。甚至后悔当初在寺庙前为什么不狠狠心,把他推进去。
兰卡从不屈服,他照样每天去地里种青稞、洋芋,还独出心裁地种几朵莲花白、几苗葱蒜或更多的什么。他是在试种、在观察、在对比。过了一年,他就把家里所有的地都种上莲花白了。莲花白长得白白胖胖的、包得紧紧扎扎的。一年下来,卖了几大千元。第二年,他又联合了十多户人一起种,大家尝到了种蔬菜的甜头,村子一下就活起来了。换届时,大家选他当了村长。
卓妮不想让儿子起早贪黑地忙,更不愿自己成为儿子的拖累,她学着儿子,拖着几乎是爬的身子,在家里给他烧茶、煮饭,偶尔也强撑着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为他打酥油茶。但儿子却恨恨地说她,有时还说出比狼毒花还毒的话,不让她干活。
儿子当村长不久,县上就要求全村搬走了。说那里的水不能喝、地里的青稞不能吃,甚至连那里的草喂出的牛羊肉都不能吃了。囯家要给她们换粮、换水、换地方,连学校都要换。
最让儿子睡不着的还不是搬到哪里去,那是政府的事,村上的人不相信草原会有病,水会生病。痛就痛吧,祖祖辈辈都生存下来了,哪有到了咱们就嫌弃自己的家园了。
话虽这么说,卓妮知道更大的问题是拿什么去建新房呢?兰卡说按照计划,一户人至少也得十几万,政府补贴两万以外,全得自己出。每年挖虫草挣的那些钱又都全花在病骨头上了。
儿子没有办法,嘴说不通,就只好做给大家看了。喊破嗓子,不如做个样子。儿子对她说:“阿妈,书记和我都说好了,我们几个干部带头先搬。你存下的钱,能不能借给我先把新房子建好?”
卓妮闷着好久不说话。她想的不是房子的事,她一心想的都是儿子的那根骨头。儿子却说他现在就是村里的什么主心骨,好像没有书记和他这两根骨头,这个村也会病得路都走不了。卓妮只好很不高兴又无可奈何地说:“阿妈的钱就不是你的钱吗?你还是不是阿妈的儿子呀!”
让卓妮不敢相信的是,换粮换水换地方后,奇迹出现了。十几年过去了,病人们的病情就此稳定了,小孩子再没有新发病的了。每当看见孩子们蹦蹦跳跳唱着歌在新村里玩耍时,看见年轻人好手好脚地去远牧、去挖虫草,她这心里就像夏天的草原,美得开满鲜花。她在心里感谢为孩子们换了骨头的“佛菩萨”。
儿子的膝关节,因为搬迁的劳累,比以前更加地膨大了,小腿萎缩加快了。没多久,小腿除了胫骨和腓骨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卓妮摸着兰卡的小腿,干燥的肉皮松松地包住那两根骨头,她的手划过时,随时都可能裂开的皮就像海子里被风吹皱的水一样。卓妮上上下下的来回抚摸,好像儿子腿上的肉是阿妈可以摸出来的。她现在才真正理解了儿子以前说过的话,书记和他是村里的主心骨,主心骨什么时侯什么地方都不能病呀!
好是好,但村里的所有钱都用在搬迁上了,每家人都在为还账筹钱。以前议论得最多的“去成都换骨头”的事又没人提说了。
四
又过了几年,兰卡更忙了,一天到晚都是脱贫呀攻坚呀的。卓妮知道贫穷是人们祖祖辈辈都在与它们拼杀的,但总还是断不了根阻不了源。其它的不去说,就这大骨节病就让人钻不出穷黑洞。她不相信,谁人可以把穷病彻底治好。如果全都富裕了,有谁还需要佛菩萨呢?还有谁要他去渡呢?
卓妮笑儿子咋就傻到这种地步呢?你拖着你那条病腿一天跑不停,还不是有那么多张嘴说你的坏话。你今天说调结构,明天又说兴产业,这是草原不是平原,几千年生就的东西,你改得了吗?改了也会像我们这些骨头,不知不觉中生出让你疼痛的其它骨头。
卓妮现在更心疼儿子了,但她已瘫在床上几年了,不要说照顾儿子,就是和他說上几句成句的话都难了,连给他烧个马茶都不行了。她是儿子真正的累赘了。想到这些时,她就砸自己的骨头,多么希望自己的骨头神奇地好起来,让她去为儿子跑跑路、做点事。她想到过死,突然觉得那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死倒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哪怕她活得这么难,活着总还是件幸福的事。如果她不在了,儿子回家,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人被囚禁在孤独中,她觉得更加恐怖。因此,她再也没往那方面想了,生命是需要相守的,阿妈这条命就是守侯儿子、呵护儿子那条命的。
太阳快燃烧完了,卓妮已经在花草的芬芳中躺了快一天了,享受了温酥的阳光,她心里装满了阳光干爽的味道和那条小河清凉的味道。
风开始从河谷中吹上来,整个草原再一次地舞动和飘飞起来。卓妮看到了草原深处那些花海的涌动,缤纷的涟漪轻漾着向她涌来,又向山头潮去。凉意从地上向上流动,她看见兰卡跛着腿向她缓慢地移步,他好像疲惫得连路都走不稳了,眼前又清晰地浮现着他那两根什么都不堪承载的骨头。卓妮忽然就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好阿妈。
“阿妈拖累你了,你都快累垮了吧?”
兰卡总是坚定地一笑,“你儿子是累不垮的!来,我们回去。”
五
果然,第二天就下雨了。雨点子斜打在窗玻璃上,像房子在流泪。
昨晚,兰卡说从今年起,国家每年都会安排一些资金为大骨节病人换骨头。听了这话,卓妮的病一下就好了,差点就站起来了。她立马就看见儿子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好啊,你这句话,我等了大半辈子了。你说哪个给病人换骨头呢?”兰卡说:“除了共产党还有谁呢?!”卓妮的泪就下来了,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
“菩萨啊!菩萨啊!”
接下来,屋子里很静很静,兰卡没有将话往下引。卓妮兴奋起来后,她问:“是不是先给你们村干部换?”
儿子说:“上面规定,这次,国家先给贫困户的大骨节病人换骨头。特别要求先给贫困户的小孩子换,再给贫困户的妇女换。”
想到花掉的钱,卓妮又开始抱怨儿子,咒骂房子。她宁愿看见儿子像桑吉那样自自由由、自自在在地行走在草原上,也不希望睡在这样空洞的房子里,哪怕是金銀堆摞起来的,她也不愿意!一个人的站立比什么都金贵!但她瘫在屋里,不说挣一分钱,还天天花着钱,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有为兰卡换骨头的钱呢?卓妮深深地痛苦着,她被这样的痛苦折磨着,几乎走不出来。
兰卡也在千方百计地筹钱,决心给阿妈换骨,让她能够再站起来,哪怕站一会儿也是站啊!这是他的夙愿,做不到,他就连人都不是了。他想过卖牛,全卖了。但阿妈说那是命根子呀,为换根骨头不值,一家人的日子都寄托在牦牛身上。除了牛,就什么能卖的也没有了。
没过几天,卓妮让兰卡找人把她抬回山上。儿子不理解。卓妮说我住不惯这么大的房子,你把它卖了吧。兰卡更不解。卖给鬼啊?卓妮生死不管,反正要回山上,她说她死都要死到山上,让他想法把房子变成票子。兰卡说想不到办法,卓妮就又闹又哭,把兰卡弄得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守着阿妈,不停地给她做工作,什么好听的话说完了、什么比方也打完了,她就是不听。兰卡走了,他没有办法说服阿妈。走出不远,他又往回走,他怕出事。
卓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像骨头疼那样任性,什么药都止不了疼。几天了,母子俩各执己见,谁也不让,形成不分高下的拉锯。儿子出去了,她才感觉所有的劲都用完了,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儿子坐在身边,卓妮又心疼儿子了。她艰难地把头侧向里边。
兰卡出去为她端来酸菜面片儿和烧馍馍,为她喂一口面片儿后再喂一口夹了酥油的馍。喂了两口,卓妮就要自己吃,兰卡就靠在她后面,双手撑着她的身子。
兰卡说:“阿妈,你放心,过不了两年,儿子就会让你站起来走路。”
卓妮停下吃饭,转过头来,以陌生的目光看着他,好一阵才说:“兰卡,阿妈这骨头还有换头吗?就是换了,你阿妈这几根死人骨头还撑得住阿妈吗?阿妈是为你想啊,三十来岁的人了,家不成家、人不像人,都是阿妈拖累你了。早换骨头,你在大家面前站直了说话,腰也会挺得硬朗一些,找个女人,话也要说得硬气些。以后,不许再想阿妈骨头的事了!”
兰卡还想解释,卓妮就逼他表态。
“你要是不答应,不要说这碗面片儿我不吃了,以后我什么都不吃了。”
兰卡只好点头应承卓妮了。
没过几天,乡上的干部说,一个爱心人士给县里捐了两百万块钱,给县里的大骨节病人换骨头。县上决定,将这笔捐款用在以前的老干部和现任的大三职干部中,还特别说了,现任干部最好换进口的,把好事做好,实事做实。特别是在脱贫攻坚中表现优秀的更要照顾。
卓妮听到这个消息后,自然高兴。但兰卡说:“捐款人说了,专门给那些年纪大了的人换,村上就两个人,一个是以前的老书记,一个是阿妈你。”“老书记还说得过去,人家当了几十年书记,又是平叛又是土改,命都差点丢了。我有什么资格呢?要说大骨节病人中,年龄比我大的还有好几个哩。”卓妮越想越不对。就问儿子:“你是编的谎骗你阿妈吧?”兰卡给卓妮解释,脸一阵阵地红,话又说得大骨节一样疙疙瘩瘩。卓妮就看出儿子心里的鬼。
“是不是给你们干部的指标?”兰卡说不是。卓妮说村里的病人比她大的还有。兰卡说村支部和村委会定的。卓妮发火了。
“观音菩萨定的我也不干,有规矩都按规矩办。我破坏了,你以后在老百姓面前说话是不是也像大骨节病人一样?”
兰卡被卓妮问住了。他只好实话实说了。卓妮说:“县上定的,我又不是干部,凭什么去给我换呢?”
对这件事,兰卡是算了账的,换一根进口的,恰好可以换两根国产的。他阿妈正需要换两根。但卓妮始终不答应,说得没有退路时就以死威胁儿子。
眼看去医院的时间临近了,卓妮的工作还没做好,母子俩为这事弄得仇人一样。兰卡坚持着不放弃,他坚信会说服阿妈的。
果然,那天下午,阿妈和颜悦色地对兰卡说:“阿妈知道你的用心,阿妈再为难你还像阿妈吗?什么时侯走?”
兰卡被卓妮的问话惊呆了,一时语塞。但他又怕卓妮一夜变化,马上答应卓妮说:“阿妈,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你这句话,明天就出发。”
“好,好,阿妈听你的。”
一个下午,兰卡忙得头昏脑涨,好不容易才把外面的事办完,回到家,卓妮说:“烧点水,帮我把头发冼洗,出门了,总不能不收拾收拾。”洗完后,卓妮又让儿子给她取酥油,她说要擦点油,不能到外面去当飞毛鬼。兰卡都一一地为她做了。临睡前,卓妮又让兰卡在衣柜里帮她把新衣服找出来,给她放在枕边。兰卡看见阿妈躺下去了。
天快亮时,卓妮坚强地坐起来,把儿子为她放在枕边的衣服一件件穿上,扣好每一粒扣子,把领子、衣袖都细致地理一理,双手拢着,将头发平平地往后梳去,捏住发髻,不放心地整理一下,收紧点,这才又躺下去。
卓妮使劲地将腿、腰、身子都打直,像没得大骨节病以前那样站着一样。一切都与好人无差,就连平时折磨死人的两根膨大的骨头都突然好了一样。就这样,卓妮感到很舒服。
早上,车到门上了,送他们出远门的好些乡亲也来了,兰卡推开卓妮的门。“阿妈,起床了,我们该走了。”没有回答。兰卡又叫了一声,也没有动静。猝然间,兰卡看见了掉在地上的藏刀,他扑上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妈呀,你这是为什么啊?”
卓妮安详地躺在那里,面有微笑。那件紫红色的衣服让她更加容光焕发。
两个月以后,草原的春天又来了,人参果、马先蒿、露蕊乌头、风铃花都开了。兰卡去成都了,他不忍心阿妈的灵魂在空中看见他还站不直,也不忍心阿妈看见他跛着腿行走,更不想让阿妈听见草原在大骨节病的折磨中呻吟。
责任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