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西,本名洼西彭错。1972年生。藏族。四川乡城人。供职于甘孜日报社。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西藏文学》《芳草》《长江文艺》《四川文学》《贡嘎山》等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乡城》《失落的记忆》。
1
次仁湖岸的草甸,小路在稀落的柏树间蜿蜒。柏树的枝干包裹着纸一般的棕灰色树皮,有的正脱落表层,若不抬头看高枝上的叶簇,真就枯树无异。树下的残雪正利用晴好天气努力融化,像要把周遭的一切从萧瑟里唤醒。
高地的春天如一位慢性子的女人,并不急于取代冬天,哪怕到了属于她的时令,也总隐身于阳光和轻风,迟迟不肯往回潮的冻土上落脚。次仁湖落寞地躺在山怀,边沿环着一圈透亮的薄冰。丰水期会把根藤伸入湖水的杜鹃林,此时与湖隔着满是枯蜷的龙须草的泥滩。只要能触到湖水,龙须草会在一夜间复活。阳光下,一对嬉戏的野鸭从湖心荡开一圈圈涟漪。
我牵着马,顺着小路朝湖的上游走去,视野里顶着云天的岩山下,住着我的好友,修禅僧人降泽。他从去年初入山坐禅,整整一年没下过山,只在出禅时见见上山的家人。按他的交待,家人算着他出禅的时间,隔一两个月送一次粮油去,对他的牵挂与担忧,渐渐在这一年时间里从急切变为淡然。他们已经习惯降泽的独居荒野,就像习惯生活中的其他变故一样,譬如老人的过世,譬如女人的远嫁。
这一次,因为一场远地传入的疫病,一切发生了变化。家人被硕曲县政府隔离在家出不了门,给降泽送给养的事,突然变得重要而棘手。因此,我接到了他父亲老索朗的电话。
老索朗说:“蓝然寺的拥嘎扎洼从内地染了一种肺病回来,已经送地区医院去了。听说还查出几个寺庙跳神法会时被他传染的僧人。国家把蓝然寺僧人和参加法会的老百姓都抽了血送去检查,我也是其中一个。我的检查结果没问题,国家却把一家人关在家里,十四天以内不许出门。”
硕曲河谷的民间语言里,无论哪一级政府,都称国家。老索朗说的事,硕曲县几乎妇孺皆知,我当然也不例外。我没想到的是,全县被隔离的几百人里,也有他们一家。
我连忙问他家人的情况,得知没什么异常,悬着的心稍微放下来一些。我告诉他这病叫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是人类从没见过的致命的传染病,让他一定要听政府的话,不可大意。电话那头的老人却不耐烦了:“这高原藏地是佛光普照的祥瑞之地,自古就没什么瘟疫泛滥过,你说,他们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
我说:“不是有人染病了吗?”
他说:“就算有,把他们治好就行了,哪需要把这么多人关起来遭罪?还非让戴医院那种口罩,多不吉利呀,没病都会招来病!”
我想说点什么,他的心思却跑到他儿子降泽那儿了。他说:“我很担心降泽,该给他送给养了,我们却都出不去。”
我说我去。他没客套,好像等的就是这话。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用降泽家的马驮上东西,越过几道山梁,穿过一片接一片的青杠林、杜鹃林,沿着从次仁湖流下来的山溪,在太阳落坡前赶到了多少年没去的次仁湖边。
马铃声一路向湖泊尽头的山脚响去,野画眉的啼鸣从湖边退向山腰。视野里,湖岸出现一个绛红色人影,倒映在闪烁着夕晖的湖光里。我知道是降泽听见马铃声,出来迎接了。他不知道是我来,一定在极目辨认我的身影。当然,他也不会想到,除了给养,我还带着一个沉重的消息,认出我时的喜悦,很快就会被另一种情绪冲淡。
2
降泽是色尔寨人,是我在硕曲中学的初中同学。初三第一学期,刚好国家恢复宗教政策,他退学进蓝然寺为僧,拜师于时年75岁的拉充格西。蓝然寺坐落在蓝然寨后山杜鹃与香柏交杂的林间,僧人不过百,信奉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
那年牟朗晒佛节的清晨,降了一场春雪。父亲带我踏雪远赴蓝然寺朝拜。我们到达时,天开始放晴,修葺过的蓝然寺依然有多处显露出曾经的衰败,门槛塌陷的院门内,降泽和几个僧人正弓着腰扫雪,身上的袈裟红得夺目。看见我,降泽直起腰来,脸庞泛红,眼里满是惊喜。
我跟在父亲身后,从降泽身边扫开了积雪的地方走过。我们相视而笑,没有搭话。他的笑,恬雅如大殿里飘出的檀香。他似乎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同学了。我一低头,看见自己沾着泥污的解放牌胶鞋,莫名其妙地自卑起来,心里生出一个难以遏制的念头。
我对父亲说:“我不想读高中,我要出家。”
父亲一愣,盯住我的眼睛:“真的?”
我坚定地点头:“真的!”
他摇摇头:“出家要守戒,你不行的。”
时至今日,我也不明白父親为啥会在那个时候,冒出来这样一句煞风景的话。那年头,整个硕曲河谷都沉浸在恢复宗教信仰的亢奋中,送孩子入寺是一件多么风光的事啊!父亲的话,激起我的逆反心,没多久,我以逃学、绝食相逼,在母亲和两位舅舅的支持下,也剃度于拉充格西门下,成了降泽的师弟。不过,不能不说父亲确有一双识人的慧眼。入寺第九年,我为蓝然寨女孩娜姆还了俗。
说父亲有慧眼,不只因为他对我的判断,那天,他还说了一句:“你别和降泽比,那孩子会成为个高僧。袈裟在他身上,就像阳光照在山峰上那么妥帖。”
这话一语成谶,我不仅袈裟穿不出降泽那样的妥帖,佛学也远不及他。入寺三年,我还在苦背入门绒堆经,他却已经完成多杰俄学业,位列后备领经师。我问他有什么秘诀没有,他说:“哪来啥秘诀?你就是不用心。”
见我疑惑,他一笑,又说:“上学时,你的汉语功课就比我好,还有绘画,你还拿过奖呢!”
我并不完全认同他的话,但心里明显有些释然。
拉充格西是蓝然寺个头最高的人,闲暇时,爱在寺院里散步。每当这时,就可以从内低外高的围墙外,看见他霜白的头顶时不时冒出墙头,活像一只起伏飞翔的野鸽。有时,他还会踮起脚尖,把摔裂了一只镜片的老花眼镜露出墙头,打探院墙外的动静。他是个和蔼的人,见天一副笑模样。听父亲讲说,多年前,因为受人蛊惑对抗民改,他被送去劳改过二十年。我估计他的笑模样就是在那年月养成的。
拉充格西虽有十几个学徒,却最爱使唤降泽和我。
有一次,他打发我们去寺院外的林子里,挖回些杜鹃幼苗栽在寺院内。他说:“这样,不出寺门也能看见春天。”
想到他是方圆知名的高僧,我一度以为话中有什么玄机,琢磨了许久,没得出结论。这事我没和降泽讨论,我不想显得处处比他愚笨。后来,我们移栽的杜鹃成活了几株,有一株还冒出满枝骨朵,开花时节,却只开出两朵虚弱的白花。
我入寺第九年的一个夏晨,拉充格西打坐于睡榻上,把菩提念珠合于掌中,安然圆寂了。雨后的天空出现一弯绚烂的彩虹,一头接着天边,一头伸进蓝然寺后的林子里。我想,拉充格西一定是踩着这虹梯去的极乐之地。
办完拉充格西的后事,一日傍晚,我和降泽并坐于大殿前的石阶上。晚霞洇红了西山,一股暖湿的微风,裹着几声零碎的鸟鸣,懒洋洋拂过铺着石板的寺院。
降泽说:“过些日子,我要去拉萨了。”
我很吃惊:“去干嘛?”
降泽:“完成格西学位。这是拉充格西交待的。他两年前就让我去,说自己已经教不了我了,而且,帮我联系了那边的寺院。”
这话我信。拉充格西曾当着我们的面自嘲:“我这格西学位,有一半是当年父亲给拉萨的寺院捐款捐来的。你们不要以为我有多博学,我其实是个买来的格西呢!”
我问降泽:“你走了,我怎么办?”
降泽说:“这我可说不好,要不你去问问娜姆?”
我的事从来不瞒他,也瞒不了。自从年前认识娜姆,我的心早不在寺院里了。娜姆虽有过一次婚姻,但因为长得好看,提亲的人不少,但她似乎谁都看不上。我悄悄问过她,她竟然说想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让我连续失眠好几天。她是降泽和我共同的朋友,有时我觉得她或许更喜欢降泽,但无论从什么角度,降泽都不像是可以给她爱情的人。
我知道娜姆在等我,但我鼓不起勇气还俗,不光是怕激起河谷人的诘骂,还怕传说中那看不见的因果报应。
听了降泽的话,我很纠结:“你是说让我还俗?”
降泽看着远方的霞光:“人生在世,总难免要辜负点什么,就看你怎么选了。无论怎样,你都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记住,你若收不住心,它去哪里,你都得跟着!”
我搂住他的肩,笑道:“这些理我都懂,只是不会像你这样说。”
晚霞渐暗,天边隐约现出几颗星辰。
第二天,辗转一夜的我,让降泽陪着,找寺庙住持堪布注销度牒。住持堪布比拉充格西小不了几岁,他问明要还俗的不是降泽而是我时,长舒了一口气。我有些失落,九年的出家生涯,竟换不来堪布的一句挽留。就这样,我离开蓝然寺,做了娜姆的第二任上门女婿。
降泽去拉萨那天,我和娜姆到长途客运站送他。
发车前,他从只能打开一半的车窗里对我说:“除了你,谁我都没让送,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们是学校里的同学,寺庙里的师兄弟,还是最好的朋友,我这一来,不就啥都能代表吗?”
他摇摇头,说:“我只要你代表你自己。”
3
降泽是冷不丁从国外回来的。
他在拉萨学经三年后,又出境去尼泊尔修学六年。最初,我们还保持着电话联系,第三年后,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们就此中断了联络。我猜想他是换了国外的号码没有告知我。
这次,他从尼泊尔回来,竟没透露一丝信息给家人。到硕曲县城以后,坐了个出租车回色尔寨,一路不停感慨变化之大。司机是本地人,问他是谁家的,他笑而不语。这激起了司机的好奇心,悄悄给色尔寨的朋友打电话报信,那朋友也想不出他会是谁,索性叫来一帮乡亲,煨上一柱松烟,在寨口等候。
降泽戏剧性归家的企图,就这样被出租车司机给搅黄了。不过,另一种戏剧性却在硕曲河谷传开——据说他在寨口下车时,天空出现一朵莲花云,还有一对来路不明的喜鹊,落在不远处的白塔尖上啾鸣不止。吉瑞之兆,似乎只有拉充格西圆寂时的彩虹才可比拟。
我接到他的电话是五天后了。
我责怪他:“为啥才给我打电话?”
他的口音里夹杂着些许书面语:“你以前的手机号打不通,我今天才问到你的新号码。”从电话里听来,我感觉他变化不大。
次日一早,我去了色尔寨,到他家碉楼前时,看见他父亲老索朗端一个大铝盆,用揉好的糌粑喂七八条毛色肮脏的流浪狗。见了我,老索朗很高兴,把铝盆放地上任由群狗争食,幾步过来抓住我的手,说:“孩子,你来看降泽?”
“是的。您怎么喂了这么些狗?”
老人搓掉手上的糌粑,说:“是啊,从降泽去拉萨那年,我们老两口就一直在喂养寨子里的流浪狗。他妈说如果孩子在他乡落难,希望也有人能帮他。”
几句话听得我鼻子发酸。
见到降泽时,我才发现电话里的声音原来很有欺骗性。盘腿坐在经堂落地大窗前的他,面容清癯,一头寸发在透过窗玻璃的阳光下,白得让人心惊。
我问:“咋这么老了?”
他说:“老的不是我,是你看我的眼睛。”
我笑道:“你如今虽然是学识过人的格西,但也不用这样跟我说话。”
他也笑:“我说的是实话呀!我听家里人说,你现在不仅是出名的唐卡画师,还是地区的民间文艺传承人?”
我说:“什么传承人呀,混口饭而已。过去出家拜菩萨,如今还俗画菩萨,也算还续着佛缘吧!因为我汉语好,县里推我当传承人,我也没推辞,有这样一个名头,容易接着活。”
我们聊了一整天,午饭都是家人送进经堂的。交谈中我得知,他到尼泊尔以后主攻禅修,六年时间,在喜马拉雅山间坐了三年禅。这三年正是我们中断联系的三年。我大略知道禅修是怎么回事,当年听拉充格西讲过,佛有八万四千法,僧有闻思修三道,禅修,就是于不受俗世干扰的僻静之处,凝神于佛理,遣心于大千,精习冥思深悟。
拉充格西告诉我们,早年间他曾亲眼见过,拉萨的一座噶玛噶举派小寺的出禅僧人为检验业果,寒冬腊月裹着水里泡湿的袈裟,绕着寺院慢走。得道的僧人走上几圈后,满头冒汗,袈裟干透如用火烤过一般。
降泽说:“过几天,我打算到次仁湖边继续禅修。”
我知道次仁湖在荒无人烟的高山,吃了一惊:“还修?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禅无到头,修无止境。”
“没有到头,那修禅又有什么用?”
降泽抠抠头:“你的问题怎么和我父亲一样?”
“你不记得我还俗了吗?”
“佛学如海,因不在一人,果不止一世,我們要做的,就是让海里的每一滴水更加清澈。”
对我来说,这是个烧脑的问题。
见我不搭话,他哈哈大笑。
日暮时分,降泽父亲老索朗送来一壶酥油茶。放下茶,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盘腿坐在一旁听我们聊天。
降泽的尼泊尔经历,令人唏嘘。听着他的讲述,我眼前出现一个画面:一位衣衫褴褛的僧人,身背破旧的褡裢踽踽独行,苍茫的喜马拉雅山间,时而花开四野,时而霜雪铺路,天空不时闪过疾飞的鸟影。
降泽说:“修禅人常受老天眷顾。饿得走不动了,会碰见好心的牧户,冻得受不了了,会遇上备着干柴和火种的猎棚。但当你吃住无忧时,就什么都不会遇见,人成了孤人,山成了空山。那些年身体没少受难,内心却总是丰盈的。”
我说:“除了老天,你也得感恩你的父母。为了你,他们喂了十年的流浪狗呢!”
老索朗眼含泪光,对着我说:“要知道吃这苦,当初说什么也不会让他离开硕曲。”顿了顿,他又说:“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让他在家将息几年,他却说要去次仁湖继续坐禅。他就不能像别的出家人那样,吃住在家,偶尔参加寺庙佛会或民间佛事?轻松体面不说,收入还不少。他可倒好,就是色尔寨人请他去超度亡灵,都死活不应。一个寨子住着,这不得罪人吗?”
降泽叹了口气:“术有专攻,学有不同。让一个不懂木工的人去建房,能有好吗?”
我说:“就算坐禅,你也可以在家里嘛,何必进山?”
他一脸惊讶:“那还用问?至少,得去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吧?否则怎么静心呢?”
4
快到次仁湖的尽头时,降泽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最后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我不禁想起多年前蓝然寺的雪天里,那个绽开恬雅笑容的小僧人。
尽管降泽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清爽,但在拥抱时,我还是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儿,不是汗味儿,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类似苔藓或树皮的山野气。这一年多来,他算是把自己种在山里了。
降泽禅居的山洞,比湖岸略高,一条在爬满苔痕的黑石堆下汩汩作响的雪溪,就在洞口下方注入湖中。洞口往上直到天际,是嶙峋的青岩滑山,山顶的积雪闪着寒光。
入夜,我们在洞口的三石灶中升起篝火,把黑乎乎的铝壶放在上面烧茶,披上毡被,对坐聊天。火光一起,四周愈显阴暗了。在杜鹃柴噼啪燃烧的声响中,我把传染病的事讲给他。
火光映照下,他脸上波澜不惊,像是早知道这事儿,又像是因为禅修者的身份,刻意要在我面前掩饰惊慌。他的淡定如同沉沉暗夜中偶尔一鸣的夜莺声,清晰,却又飘忽。
他说:“不用恐慌,不会有大碍。”
我知道他会这样说。他一年多没上网没刷微信,不知道这个突兀出现的传染病,已经波及全国乃至世界,一千五百万人口的武汉市为此封城,全国各地像他父亲一样被隔离的人,难以计数。他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有多少人确诊,甚至有人死亡。而且,这些数据每天都在增长。互联网上悲伤、质疑、愤懑、赞扬、致敬等声音,交杂成一个个漩涡般的问号,直叩世道人心。
我把我所了解的关于疫病的事一股脑儿讲给他。过程中,我老有掏出手机给他看看的冲动。夜阑人静的次仁湖畔,气氛变得压抑,我觉得放在衣兜里关了机的手机,此时也和我一样心乱如麻。
我的话,给久居深山的他打开了一扇窗,把他所要避开的世俗都呈现到他眼前,而且,如此沉重。他沉思良久,说:“怎么会这样?”
在这一点上,禅修者的思维,也没有突破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朴素记忆和固执情感。
我告诉他,我来前,县城大街上满是戴口罩的人,袒露在外的眼睛里的笑意,都像蒙着一层灰。人们之间,谁都不容易认出谁,那些熟识的特征,都被口罩遮蔽住了。硕曲成了一座陌生而诡异的城市。
当我确信自己已经把足够多的忧虑与躁动装进次仁湖畔的夜里时,降泽不停地搓着双手烤火,提出越来越多关于病情的问题。
他问:“你确定这病是拥嘎扎洼带回来的?”
我说:“确定。政府已经查明,他和一位武汉商人有过接触。”
“那武汉的病又是怎么来的?”
“这就不知道了。有说是从动物身上传来的,也有说是从国外传来的。”
他把头望向星空,叹口气,自语般地说:“寺庙原是帮人消灾避祸的地方啊!”
我没有搭腔。
他怔怔地坐着,又说:“不过,佛教讲的是清心,是精神的塑造和引领,其功用也不在一时一事。拯救灵魂和拯救肉体毕竟是两回事啊!”
他的眼神开始游离,似乎无心继续这个话题。我知道,此时如果我反问他一句,在他的教义里,也不一定会有令人信服的说辞。
他岔开话题,提起另一件事:“怎么一直没见娜姆?她还好吧?”
我笑道:“这本来是在你家见面时就该谈起的事,你不问,我也不好说。娜姆和我分开都三年多了。”
他诧异地问:“为什么?”
娜姆和我的往事,虽然过去很久了,但只要一触碰到,心里随时会掀起波澜。我可以把我们的故事讲得百转千回,但面前的高僧似乎并不是合适的倾诉对象。
我长话短说:“我们生不了孩子,是我的问题。本来娜姆不愿离开我,但她是独女,我不能让她家绝户。”
“她现在过得好吗?”
“我们一分开,她父亲就给她找了个木匠,一年后生了个男孩。就在去年,木匠抛弃她找了个外地女人。为这事,我去见过木匠。他是个十足的无赖,要不是旁人拉着,我们就会打起来。”
降泽没说话,也许是不知道说什么。他捡起一根树枝往火堆里来回戳,带出一串串火星,飘起不到一人高,便消失于夜幕。
5
那是一对漂亮的藏马鸡,黑白交杂的羽毛闪着晶亮的光泽,灵动的脖颈支着小巧的头,以极快的频率啄食降泽撒在地上的青稞粒。看见我出了洞口,它们警惕地跳避开,不一会儿,又被青稞粒吸引到我身前。
降泽打坐于洞口的石包上,初陽把他袈裟上的霜露晒化成细密的水珠。看见我,他停下功课,起身说:“它们是我邻居,经常来做客。”
我从皮袋里抓了一把青稞撒给马鸡,对降泽说:“吃了早饭,我就该回去了。”
降泽在石包上伸个懒腰,抬手往山谷高处指:“我也想挪挪窝,搬到上面去。那里有一个小冰湖。”
我以手搭额,逆着阳光看去,他所指的地方,是快到山顶的一个凹陷处,隐约可以看出没有植被,一线不知是冰还是水的细瀑悬在高高的岩壁上。
我又吃了一惊,问:“怎么啦?你觉得这里不够高?”
他说:“我心里放不下这病的事。我得找个有手机信号的地方,随时了解信息。”
“那里有吗?”
“我去过那地方,信号时强时弱。”
“充电怎么解决?”
“我有两个充电宝,都没怎么用呢!”
我哑然失笑:“这样,你还能完成禅修吗?”
他笑笑,不置可否。
我指着马鸡:“那你这两位客人怎么办?”
他说:“它们也许会找到我。就算没有它们,应该还会来别的客人。这岩山上有一群盘羊,不下七八十头呢!”
我们晒着温暖的阳光,在一对藏马鸡的陪伴下,吃了次仁湖畔最后一顿早餐。降泽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越过我的头顶看向远方。
6
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上右侧,上游就被水电站引走大部分水的硕曲河,只剩一条细流在荒凉的河床中力不从心地流淌。岸边,泛绿的垂柳、吐苞的山桃树和冒出地面一寸高的青稞苗,都在阳光下纹丝不动,像各自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心事。
走了一个多小时,迎面驶来一辆白色小拖车,棚杆上绑着写有“抗疫送货”的红旗,车里的人都戴了口罩。与我相错时,小车降速鸣了声喇叭。我知道车里有熟人,但想不出会是谁。
离县城十公里处,蓝然寺的金顶在对岸林间若隐若现。通向蓝然寨和蓝然寺的桥头,拦着一堆原木。蓝然寨老村长格让和两个戴头巾的女人倚坐在最靠里的木头上,老远就盯着我不放,像是要用目光把我一步步拽过去。老格让斜扣一顶旧毡帽,口罩抹到了下巴上。
老格让认出我,把指甲盖里的鼻烟一气吸完,拍拍屁股站起来:“原来是你这位蓝然寨的前女婿!这是打哪儿来呀?”
我告诉他从山里来。老格让不解:“这时节,到山里干嘛?”话音刚落,他一拍脑门:“哦,我明白了,你这是去看望降泽格西呢!你们从小就是好兄弟!”
从老格让口中,我得知硕曲县前些日子抽血送检的人里,陆续出现了新冠病例,从昨日起,县政府实行了最严厉的封控,全县的所有社区、乡镇、村寨都只许进不许出,里面的人必须二十四小时待在家里,等待疫情过去后解封。
老格让说:“我都快七十的人了,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你还别说,这天地间缺了人气,哪怕天气再晴,风景再好,都让人心里不踏实。真像到了传说中的末日。”
两个女人也凑了过来,口罩把脸遮了大半。红头巾说:“是啊,一开始还不觉得怎么样,这一管起来,心里反倒害怕。”绿头巾说:“听说蓝然寺的僧人参加完法会回家,又传染了十几个人。这传来传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一开口说话,我认出她们都是娜姆的闺友。
老格让打断她们:“你们这些女人呀,口罩遮住嘴也误不了瞎说。有那么大一个国家在,怕什么?国家不是说了吗,过个十天半月,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绿头巾使劲一拍老格让:“就你能装!那末日的话是谁说的?”
老格让抠抠头,转过来一脸茫然地看我:“你是大画师,懂的比我们多,你说说,最糟的结果会怎样?”
我摇摇头。他并不知道,此刻,这个问题不仅是他的,也是我的。
我问:“蓝然寺现在怎么样?”
老格让说:“查出来七八个了。拥嘎扎洼和两个病重的转到地区医院去了,剩下来的在县医院。寺庙里没人了,大门都上了锁。”
“没查出病的呢?”
“没病的,本来是让在家观察。可有几个偷偷进了城,说是被家里赶出来了,请求国家安排地方。县里一合计,干脆把蓝然寺所有没住院的僧人,都安排进德乐宾馆集中隔离,吃住都不用花钱。”
我听得蹊跷:“怎么可能?谁家能把出家人赶出来?”
老格让:“可不是?我估计是他们不愿拖累家人撒的谎。唉!谁能想到这病会从供拜菩萨的寺庙传向民间?”
作为曾经的佛门弟子,我很想为寺庙辩解两句,但一时又不知怎么说,便把降泽的话复述给老格让:“佛教讲的是清心,是精神的塑造和引领,其功用并不在一时一事。拯救灵魂和拯救肉体毕竟还是有区别。”
老格让点点头:“是啊,人活一世要杀多少生作多少孽,老天降下瘟疫,也可能是施以惩戒,只要不成大祸,好歹算个警示吧!”
聊了一阵,我向他们告别。老格让问:“你没有口罩?”
我说:“上山时那个不知丢在哪里了。回去买一个吧!”
“你这样可进不了城。这进城路上有两三个卡子呢,哪一关你都过不去。话说回来,就算你进了城,上哪去买口罩?现在找口罩比挖金子还难呢!”老格让示意红头巾:“把乡里给我们的送他一个。”
红头巾把口罩递过来,问我:“嗨,你不想和我们聊点别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再避讳,问:“娜姆一家怎么样?”
这一问,红头巾不出声了,倒是绿头巾接过话:“没事,一家四口都在家待着呢!”
红头巾问:“你和那个木匠打了一架?”
我一愣:“没打起来。你听谁说的?”
她哼了一声:“蓝然寨都传遍了,都夸你有情义呢!”
老格让像想起什么,转头问红头巾:“听说那木匠被他出家的舅舅传染了这病?”
红头巾:“是啊,和他的新老婆一起进了县医院。”她看看我:“你是不是很解气?”
老格让瞪她:“怎么这样问?谁遭病都是可怜人!”
红头巾白他一眼:“就数你管得宽!我和他开玩笑,啥时说过我真是这么想的?”
我听得心一震。想起木匠那不可一世的样子,我真想知道病床上的他会是怎样一副倒霉样。念头刚起,马上便开始自责。老格让说得没错,这世间无论谁遭了殃,同情都是我们应有的心态,哪怕是可恨之人,也可以对他的无知无畏抱以悲悯。这个你所在的世界,你给出去什么,就会多起来什么。
这让我想起最近网上的一则新闻,一名年轻的富二代女孩醉驾撞死了两个无辜者,跟帖几乎是清一色的喊杀声。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理解他们对一个犯错的年轻生命的无情和漠视。还有一位居家隔离的女作家,以日记的方式记录和呈现武汉疫情,网络中叫好声与质疑声交锋不断,最后,民众的疾苦成了背景,口舌之快和是非对错倒成了最抢眼的风景。我想象不出,如果这些人都是疫情中需要付出生活甚至生命代价的病人,这道风景,又会变幻出怎样的色彩?
恰在此时,从西山顶压过来一层云帘,遮住了偏西的日头。老格让摘下帽子抬头看看,说:“要下雨了。”
一阵轻风摇动沉睡的垂柳。没多久,细雨淅淅沥沥飘临,刚浇湿地面的浮尘,就停了,停得和来时一样漫不经心。云层四散而去,活像一群话不投机的人,河谷上下涂满了柔和的夕晖。四面鸟声渐起,往硕曲河下游望去,距我们几里处,一道耀眼的彩虹跨谷而架,框住了雾气蒸腾的群峰。
老格让高喊:“格啰色啰,真是个吉兆啊!愿佛祖保佑世间太平,苍生平安!”
红头巾和绿头巾也双手合掌,朝着彩虹默诵玛尼。
突然出现的彩虹,撩起我心底一个隐秘的愿望。我对他们说:“放我进寨子看看吧!”
老格让愣住了:“你要去看娜姆?”
我说:“是的。你们放心,我只把她叫到院门口见个面,半个小时以内出来!”
没等老格让说什么,红头巾把手一挥:“拴好马,去吧!”
7
走进久违的蓝然寨,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白色的碉楼和幽深的巷陌,陌生的,是鋪天盖地的静谧,除了长寿经幡上斯磨的小铁环和偶尔飞过的麻雀不时弄出点动静,眼前的一切,像极了一幅唐卡。当然,再好的画师,也无法呈现此刻的蓝然寨那种住满了人的孤独。
娜姆,我曾经的爱人,我如今依然爱着的女人,就守着这份孤独。想到这,我的心里隐隐生疼。分手三年来,我们别说见面,电话都没通过一次。分手那天,伤心的她撂下一句话:“没想到你是个不经事的斜肩头。”
我很爱她,也不怀疑她爱我,在我们的爱情里,我唯一介意的是自从查出没有孩子的原因在我,她从没说过我们可以不要孩子。这也成了她父亲找我时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我才发现,真爱的所谓结束,不过是痛和怀念的开始。分开这么久,我无法爱上别人。
娜姆家大门紧闭,倚着门墙的那棵老山桃开出了星星点点的花。我叩动门环,院里的狗听见动静,吠叫着把拴它的白桦树拉得簌簌响。我听见有人开窗,一个熟悉的声音飘来:“谁呀?”
我心跳加速,清了清嗓子,回了一声:“是我!”
一阵寂静,然后是关窗的声音,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脚步声。
院门一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口罩之上那双我朝思暮想的眼睛。
娜姆:“你来干嘛?”
我:“你们还好吧?”
“还好。”
“我去给在次仁湖坐禅的降泽送给养,他家人都被隔离了,去不了。今天回来,顺道看看你。”
“哦。他还好吧?”
“好着呢!”
短暂的沉默。她伸手捋捋头发,问:“你怎么进寨子来的?不是说外人不让进吗?”
“我说我要来看你,他们就没拦。”
“我有啥可看的?”
“这不有传染病吗?我担心你害怕。”
“有国家在,没啥可怕的!”
“这我就放心了。”
又一阵沉默,两人的呼吸都越来越急促。我知道我们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从说起。
阳光离开了蓝然寨,拂面的微风里有了几分寒意。
我说:“我得走了,我答应老格让他们半小时后出去。”
她点点头,没说话,眼睛里闪过一道泪光。
我慢慢转身,没走几步,她从身后说:“你也注意安全,不要到处乱跑了!”
一股热浪涌上心头,我回身拥吻住她。她挣扎片刻,也许是怕惊动家人和邻居,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这一吻,虽然隔着口罩,我仍然体味到了她的温唇,吮吸到了她的清香。我的娜姆,我的娜姆又在我怀里了!熟悉的心动,熟悉的颤栗,在这一刻,都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我说:“娜姆,我们在一起吧!”
她闭上眼睛,紧紧搂住我:“你是说我们重新开始?”
“不需要重新开始,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可是我有了别人的孩子。”
“我们一起养。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是斜肩头!”
娜姆推开我:“你快走吧!”
我拉住她:“我真的不能没有你!请你给我一句准话!”
她突然哭了:“我等你。”
我去了趟蓝然寺。寺院紧闭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錾铜纹饰的大藏锁。门旁还是过去的老围墙,只是墙面多了一层赭红色的土颜料。我想起当年拉充格西散步时,不时露出墙头的花白头顶,不禁泪湿眼眶。不知院内那些移种的杜鹃,今年,能否开出几朵足以证明春天的花?
8
通过层层盘查,我在天黑前赶到了色尔寨,拨打降泽父亲的电话,没接通,便托寨口卡子里的人把马交还给降泽家,一个人回到县城租住的房屋。小区保安告知我,十四日之内不许外出,吃用所需,都由社区志愿者代购送到家门口。
我长吁一口气倒在床上,望着墙角绷好的画布,心想,正好利用这不能出门的日子,好好画一幅唐卡。画什么呢?这是个问题。
翻看了几分钟手机,得知疫情更加严重了,全国各地都像硕曲一样采取了严密的封控措施。国外的疫情也在扩散。我又给降泽父亲老索朗拨了个电话,这回通了。我把降泽的情况详细告诉给他,出乎意料的是,老索朗并没有向我道谢,只说马已经送到家,让我放心。我问他家人的身体情况,他说:“没什么,我们都听国家的,在家好好待着呢!”
我问:“你不是说高原是祥瑞之地,佛光普照,瘟疫不会泛滥,不想待家里遭罪吗?”
老索朗沉吟片刻,说:“那都是没见识的话。最近老看新闻,才明白这病非同小可!现在我就认准一条,那么多人在受着难,那么多医生孩子在舍命救人,我们帮不上忙,但可以做到听国家招呼,待家里不添乱。这也是功德啊!”
听着这耳熟的话,我问:“您这话是学的电视,还是自己真这么想的?”
他说:“当然是真心话!”
我又问:“天天待家里,您都干些什么呀?”
他说:“过年时家人都没这么齐,这老待一块儿,还真不习惯。年轻的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就知道盯手机看,恨不得把那玩意种进眼睛里。我也没怎么管,看手机毕竟好过争嘴,再说了,外面的消息大多是从手机里来的。我和老伴除了每天喂一次流浪狗,就是不停地念度母经,祈祷能往病死者的指路灯里添点油。”
我说:“真不错!您要想降泽,可以试着打电话。”
他说:“他要自己不打来,还是不扰他修行吧!现在看来,山上倒是最安全。”
夜深了,我拉开窗帘,窗下是被称作香巴拉大道的县城主街,街上空无一人,灯光和月光交融,照亮了一街的凄清。要不是疫情,这个时候,那些紧闭的卷帘门之上,会伸出一頂顶一看便知廉价的遮阳棚,刺鼻的烧烤味儿、啤酒味儿,还有玻璃杯碰撞的声音、饮食男女的争辩声都会从下面扶摇而上,直达我窗前,缓慢穿行于人流中的小车、摩托车,只要响一声喇叭,便会招致路人集体侧目……
这时,手机响了,是降泽打来的。
我赶紧接通:“你给家里打电话没有?”
他说:“还没有。我有个事和你讨论。疫情好转以后,我想去一趟武汉,你看怎么样?”
我有些发蒙,但并不意外。
他:“如果这个时候能去,我现在就去。”
我问:“这个时候,你连硕曲县都出不了。你去武汉干嘛?”
他说:“我看了最近的新闻,真有些坐不住了。刚才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却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在一条长长的阶梯上,下面有一群面容憔悴的人笑着向我招手。但那笑容聚在一起,就像一树怒放的梨花。这不是噩梦,而是一个启示。我想,出家人图的是播善渡苦,人间逢此大难,若安身于外不去涉苦,何来可修之禅,又岂得开悟之道?”
我没说话。只听他又说:“那些为救人而染病、死去的医生,真是了不起。释尊割肉喂鹰,说的不就是这个禅理吗?”
“你出家这么多年,不会才悟到这个理吧?”
“当然不会。是眼下有了更深的感悟。”
“那你不如回家,何必云游那么远?”
“家人都无恙嘛。再说了,佛陀眼中,何处不是家?”话筒里传来呼呼的风声。
我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如野鸭从次仁湖心荡出的那般明澈轻柔。我问自己,如果可以和降泽互换角色,此刻,我的决定会和他一样吗?
思忖良久,我说:“好,到时我陪你去。”
没等他回话,听筒里一阵嘟嘟嘟的盲声,之后,再也接不通了。
窗外一片明晃晃的月光。我这才想起,今天是藏历三月十五。抬眼望向降泽所在的方向,影影绰绰的峰峦之上,突然出现一道弯曲迷蒙的白光,像月辉与夜尘筑起的桥,把薄云点缀的夜空顶得更加高远。
这不是传说中的夜虹吗?虹的七彩,被它隐去六色,只现出一抹温婉的白。我的目光又转到墙角的画布上。这回,心里有了个构想,我想画我和降泽迎着夜虹和群山远去的背影。著名作家阿来在书中把平原到高原逐步抬升的山地比喻为大地的阶梯,我相信我们沿着这个阶梯走下去,终可以从脚下的悲欢抵达远方的悲欢。
编辑导语:
小说切近现实,构思巧妙,叙述从容。以新时代背景下一位出家人的修行生活和思想转变为线索,不着痕迹地把国家对疫情的有效把控,和藏族老百姓对祖国的深厚感情与坚定信心,以及觉悟的不断提升,全面客观地反映了出来,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