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欧盟;规范性力量;地缘政治;多边主义
【DOI】10.19422/j.cnki.ddsj.2020.09.004
2002年英国国际关系学者伊恩·曼纳斯提出“规范性力量欧洲”的概念,认为理解欧盟国际身份需要超越此前法国学者弗兰克斯·迪歇纳提出的“民事力量”维度,从欧盟本身“是什么”的角度来认知“欧盟在塑造国际关系规范领域的能力”。[1]欧盟成为“规范性力量”的前提是作为特殊国际行为体,其模式具有“榜样性”吸引力,其在世界范围内推行的规范与价值观念具有“普世性”特征,并能够影响其他行为体的信念和需求,最终使其他国家接受欧盟的价值与规范。2003年欧盟出台的第一份安全战略也明确指出了其在国际关系中的规范性作用,强调“欧盟的发展造就了欧洲前所未有的稳定与和平,并通过传播民主和法治,推动更多国家转向民主政权”。[2]
自“规范性力量”提出以来,国际社会始终对欧盟作为特殊行为体本身的“规范性”、对外行动的“规范性”以及“规范性”的影响存在争议。从理论上看,有学者指出欧洲自诩进步力量,认为自身价值观念具有普适性,并将其作为干预合法性的来源,这本身就存在巨大争议。[3]从政策实践看,欧盟国际身份的主导性特征仍是“经济力量”,仅在其周边地区及个别国家中作为“规范性力量”。[4]
尽管在理论和实践层面,欧盟的“规范性力量”定位具有一定争议,但其在国际社会中仍发挥着十分重要的特殊作用。可以说,欧盟作为“规范性力量”不仅依靠“观念”力量,而且建立在其“民事力量”的基础上,是特殊国际环境下的产物。冷战结束后,全球化高歌猛进,世界进入西方主导的自由主义秩序,多边机制获得各方青睐,“欧洲模式”的吸引力不断增强。欧盟的成功扩大使欧洲国家形成了一个广泛共识,即西方主导的全球化的胜利是所谓“历史的终结”,欧盟将成为未来世界秩序的典范。在此背景下,欧盟雄心勃勃地在全球范围内推行价值观外交,意在通过自身的市场力量、机制优势以及贸易和援助等政策工具,在全球输出“欧洲模式”,实现国际社会的“规范”和“治理”。
但是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国际格局和国际秩序深刻重塑,地缘政治和战略重组,18世纪以来建立在西方霸权基础上的世界秩序正走向终结,[5]欧盟赖以发挥规范作用的基础和国际环境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危机前,欧盟依托自身一体化模式的力量,以多边主义为舞台,以跨大西洋关系为战略依托,在全球发挥特殊影响力。但在一系列危机的冲击下,欧盟的“规范性存在”受到普遍质疑,行为方式也日益背离其“规范性力量”定位。同时,欧盟作为特殊力量赖以存在的国际环境也发生重大变化,多边主义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跨大西洋关系遭遇重大挫折。特朗普政府在“美国优先”原则下,在全球范围内推动“地缘政治竞争”,使竞争和冲突的世界观和价值取向甚嚣尘上,欧盟在“规范性力量”和“地缘政治行为体”中陷入两难。
面对复杂竞争的国际环境,欧盟希望成为国际社会的“地缘政治力量”,通过加强自身硬实力建设,利用其拥有的市场力量,壮大其“软实力”,在“原则的务实主义”原则下,更好地维护欧洲利益。图为2020年7月13日,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前中)抵达比利时布鲁塞尔的欧盟总部准备出席欧盟外长理事会会议。
欧洲一体化模式为其带来了稳定和繁荣,即塑造欧盟国际角色的最重要因素不是欧盟“做什么”或“说什么”,而是欧盟“是什么”。[6]欧盟曾向世界提供了一个中小国家联合起来应对全球化并维护自身利益的范例,[7]成员国间的妥协与合作文化,发展中寻求市场、政府、社会以及自然间的平衡模式,无疑都是其作为一种发展模式的特征所在。如果说“规范性力量”提出时,欧盟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稳定和繁荣,那么此时的欧盟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不确定”。自债务危机发生以来,欧盟危机不断,难民危机、恐怖袭击、英国“脱欧”以及当下的疫情危机接踵而至。在应对危机的过程中,欧盟的制度性缺陷、成员国利益和价值观分歧,延误了欧盟及其成员国及时有效应对危机,也引发了欧盟存在的合法性危机。多重危机下,欧盟在一体化进程中所遵循的“多样性中的统一”原则出现动摇,其自身也难以被视为“团结与合作”的榜样。
由于成员国利益与价值分歧不断加剧,欧盟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团结与共识危机,日益呈现出一个“分裂”的欧盟形象。债务危机期间,南北欧洲围绕救助问题相互指责。南方国家认为北方国家缺乏团结精神,北方国家则指责南方国家寅吃卯粮、不负责任。难民危机中,东西欧围绕价值和观念的冲突,给欧盟的所谓价值共同体打上问号。以德国为代表的国家主张多元、开放和包容,东欧国家则强调欧洲文化和价值观中的基督教认同,并认为德国和布鲁塞尔“强制摊派难民”的行为是道德帝国主义。如果说在英国“脱欧”谈判中,成员国尚能维护团结形象,疫情危机则再次击碎了欧洲团结的幻境。成员国各自为政,以至于意大利外长公开质疑欧盟的团结精神。
欧盟的每一次危机都冲击其团结原则,欧洲共同体精神已远不如从前,“多样性中的统一”逐渐沦为分歧和矛盾,成员国利益和价值冲突,已导致其对团结原则本身缺乏共识。欧盟委员会前主席德洛尔针对疫情期间欧洲缺乏团结提出警告,认为疫情暴露出的“欧洲分裂”倾向对欧盟而言无异于“死亡威胁”。欧洲各国内部同样出现多重危机,即主流政党式微、民粹力量上升、政党政治碎片化、社会运动高涨以及“公投政治”盛行等。英国“脱欧”曾历经长达三年之久的僵局和混乱;曾经的“稳定之锚”德國在2017年选举之后经历了史上最长也是最艰难的组阁;法国“黄背心”运动绵延数月,并波及整个欧洲;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的独立运动、比利时政府的长期缺位以及意大利政府的频繁更迭,都展现了“不稳定”的欧盟形象。
无论从欧盟自身的吸引力,还是其行为方式以及国际环境的角度看,欧盟在日益竞争的世界中作为“规范性力量”的影响力正处于下降态势。尽管如此,欧盟作为国际社会的特殊行为体,其一体化模式中倡导的“团结、合作、妥协、多样性中的统一”等原则仍应是国际关系中的“规范”。从这个意义上说,欧盟作为“规范性力量”仍具有一定的存在基础。
当然,从最初“规范性力量”所作出的五大核心规范,即和平、自由、民主、法治和尊重人权的视角看,无论是欧盟内部围绕民主和法治问题的冲突,还是其对外行为方式中选择更加现实主义的态势,其作为“规范性力量”的影响力都面临严重挑战。虽然欧盟仍在对外政策中宣示价值观主张,但从政策实践看,无论是其周边政策还是对非政策,欧盟在价值和利益之间已难以作出一致性选择,理念和政策冲突愈加明显,移民、安全等问题已成为其政策的优先选择。但是,欧盟利益仍根植于强调规则的多边体系,其在维护多边主义方面仍发挥重要作用。欧盟也始终强调,“追求战略自主绝不意味着孤立和走向多边主义的对立面,而是通过灵活构建联盟、创新多边议程、积极推动改革、更好利用政策工具并积极对接欧盟双边和多边外交行动,以更加灵活的方式维护多边主义。”[18]
从全球标准设置的角度看,欧盟拥有的统一大市场仍是维护全球标准和规则的重要力量。事实上,在多边贸易谈判陷入困境以来,欧盟始终努力利用其在双边贸易协定中的优势地位推动欧盟议程、标准和价值,并最终实现从双边到多边的转移。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针对2019—2024年欧盟的战略议程表示:“贸易不是目标,而是实现国内繁荣和对外输出价值观的手段。我将确保所有的贸易协定包含可持续发展章节和最高的气候、环境、劳动保护标准。”[19]同时,为应对与美国和中国在新兴产业上的竞争,欧盟拟将市场准入作为“绿色新政”的组成部分,而在其相对落后的电动车以及人工智能领域,亦希望通过出台欧洲标准和框架以保护自身市场。[20]从《通用数据保护条例》到以法国为代表的欧洲国家纷纷启动数据税,以及为推进针对气候变化的全球治理而讨论实施碳关税,都反映出欧盟利用其“规范性力量”和市场规模,强势为全球相关产业制定标准所作出的努力。当前,欧盟针对美国数据企业巨头采取的一系列反垄断举措,已彰显出其市场规模的“规范”效应。
尽管如此,在复杂竞争的地缘政治环境中,欧盟日益从冲突和竞争的视角理解国际关系,其一系列政策在维护欧洲主权的诉求下正变得愈发强硬。如果欧洲统一大市场不再传递开放的信息、展现合作的力量、呈现一体化的作用,而成为服务于“欧洲优先”的工具;或者欧洲通过创新多边议程,不以多数国家的国际共识为基础,只从自身的战略利益和标准出发;抑或是欧洲在宣扬价值观外交时,突出所谓模式之争,欧盟恐将无法走出“地缘政治行为体”和“规范性力量”的身份悖论。
(作者系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责任编辑:苏童)
[1] Ian Manners, “Normative Power Europe: A Contradiction In Terms,” JCMS, Vol.40, No.2, June, 2002, p.239.
[2] Council of the European Union, “A Secure Europe in a Better World,” August 21, 2020, https://www.consilium.europa.eu/media/30823/qc7809568enc.pdf.
[3] AsleToje, “Normative Power After the Post Cold War,” in André Gerrits, eds., Normative Power in a Changing World, https://www.clingendael.org/sites/default/files/pdfs/20091200_cesp_paper_gerrits.pdf.
[4] Henrik and Larsen, “The EU As A Normative Power and the Research on External Perceptions: The Missing Link,” JCMS, Vol.52. No.4, 2014, pp.905-906.
[5] “Ambassadors Conference-Speech by M. Emmanuel Macron, President of the Republic,” September 9, 2019, https://lv.ambafrance.org/Ambassadors-conference-Speech-by-M-Emmanuel-Macron-President-of-the-Republic.
[6] 同[4]。
[7] 周弘主编:《欧盟是怎样的力量》,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
[8] Carlo Altomonte and Antonio Villafranca, “A Revived EU Identity in the Age of Nationalism,” August 21, 2020, https://www.ispionline.it/sites/default/files/pubblicazioni/ispi_europecrisis_web3_1.pdf#page=10.
[9] European Commission, “Shared Vision, Common Action: A Stronger Europe,” June, 2016, https://eeas.europa.eu/archives/docs/top_stories/pdf/eugs_review_web.pdf.
[10] Euobserver, “Rutte Warns EU to Embrace ‘Realpolitik Foreign Policy,” August 21, 2020, https://euobserver.com/foreign/144162.
[11] Anthony Dworkin and Richard Gowan, “Rescuing Multilateralism,” August 21, 2020, https://www.ecfr.eu/publications/summary/rescuing_multilateralism.
[12] European Commission, “Shared Vision, Common Action: A Stronger Europe,” June, 2016, https://eeas.europa.eu/sites/eeas/files/eugs_review_web_0_0.pdf.
[13] 同[3]。
[14] 同[7]。
[15] 同[10]。
[16] Politico, “Trump: EU is One of United States Biggest Foes,”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donald-trump-putin-russia-europe-one-of-united-states-biggest-foes/.
[17] Gabriela Baczynska, “EUs Tusk asks: ‘With Friends Like Trump, Who Needs Enemies?”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usa-trump-eu/eus-tusk-asks-with-friends-like-trump-who-needs-enemies-idUSKCN1IH1OH.
[18] 金玲:《“主權欧洲”:欧盟向“硬实力”转型?》,载《国际问题研究》2020年第1期,第79页。
[19] Ursula von der Leyen, “A Union that Strives for More: My Agenda for Europe,” August 21, 2010, 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sites/beta-political/files/political-guidelines-next-commission_en.pdf.
[20] Gerardo Fortuna, “A ‘Startup Mindset is behind Battery Strategy, Says EU Official,” December 16, 2019, https://www.euractiv.com/section/batteries/news/a-startup-mindset-is-behind-battery-strategysays-eu-offici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