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未君
陈寅生(1830-1912),名麟炳,字寅生,顺天(今北京)人,诸生。擅刻铜,是清末著名的铜刻艺术家。兼擅篆刻,工书法,绘画也有声名。陈寅生的书法作品,有一种是代别人书写的,即内容文本的作者,请陈寅生来书写。关注这一类陈寅生代书墨迹,不仅能欣赏到寅生的书艺,也能由此探知寅生的社会关系和交游,并能折射出清末京城士林及文人收藏圈的礼仪风尚,对解读寅生艺术的背景、风格及内涵有一定的帮助。
一、代鲍康书《顾祠卷子题名》
陈寅生为鲍康 代书,原来知道是有两件,近日居家抗疫,重新翻检旧籍,发现有另外一件鲍康题记也是陈寅生代书。这样陈寅生为鲍康代书的作品已知有三件,故撰文分享这一新的发现。
这三件寅生墨迹都在一册《顾祠会祭题名卷子》里。要了解这个“卷子”,让我们先来说说“顾祠会祭”。
还记得“第一届全国刻铜艺术同仁雅集”吗?那是2010年5月,在北京报国寺举办的,一晃十年过去了。顾亭林 先生祠就在报国寺内,是清道光二十三(1843年)由何绍基、张穆等人倡捐修建的,捐资的名士除了何、张两人外,还有叶志诜、劳崇光、李星沅、李璋煜、祁寯藻等多人,共筹得白银678两,建成“祠宇十丈见方”“祠三楹,两庑各五”的建筑群。自道光二十四(1844)年起,每年举行公祭,又称“顾祠修禊”。顾祠发起的时候,顾炎武的族孙顾份带来昆山顾氏家藏亭林小像的摹本,在张穆、何绍基的请求下,顾份将此像捐置顾祠,付于寺僧收存,并决定“嗣凡同人之与祭者,即题名于后,永为故事”,題名之外,也记录参加人员的相关行迹,间有辞章吟咏,以彰文采风流。顾祠会祭从1844年到1921年,时断时续,历经道、咸、同、光、宣和民国,长达近80年之久,与祭者达五百余人,是中国近代史上最有影响的文人雅集之一。雅集的题名卷子,目前知道有三卷,原物久轶,第二第三卷子只见著述中有录文,而这第一卷子,在1918年由黄炎培倡议、昆山名士方还 出资影印(欲以聚资重修顾祠),这册影印的书,全称是“顾亭林先生祠会祭题名第一卷子”。
早在2006年,乡公周继烈老师就曾撰文《有关陈寅生四题》(载《刻铜艺术》创刊号,2006年3月),介绍了陈寅生代鲍康题跋的两件书法,就是在这册《第一卷子》中的两件。这是我们读到陈寅生铜刻之外的纸绢书画的最早信息。笔者收藏近代文人书画有年,也喜欢收藏刻铜墨盒,看到周老师的文章,萌生了另辟蹊径、收藏寅生纸绢作品的念头。十余年过去了,在陈寅生真品墨盒之外,笔者如今已收得了陈寅生纸绢精品十余件,有立轴、横额、团扇、成扇、四条屏、对联和笺纸等,形成了云在堂最自我珍赏的收藏专题。
《顾亭林先生祠会祭题名第一卷子》(1918,影印版)在古籍市场上偶有出现,却一直无缘获得。几年前,我从孔网上买到了国图资料复印本,开本缩小,印刷粗糙,作为资料,聊胜于无。己亥夏日,我拜访乡音室,和周老师品茗消暑,乡公和往常一样,在咳珠唾玉的笑谈中,取架上满目琳琅的古籍三五册以为谈助,这其中就有这本民国影印版的《第一卷子》,原来,早年间先生从友人处借读看到了寅生的代鲍康书跋,即撰文分享,后来又从天津拍场上托人拍到了原书。乡公允我带回原书扫描过复。这本1918年的珍贵旧籍已有一百年了,乡公所藏品相上好,但纸质已泛黄,轻轻翻看,不得不小心翼翼。奉还原璧后我细读留下的扫描本,边读边记,如饥似渴。近年来,我为了研究需要,常从网上购买了一些清人诗集的复印本用来学习,虽远不及线装木版原书赏心悦目,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在上面作笔记。清末民国原书已价高难求,我偶有买来,也是断不忍在上面涂鸦的。
《第一卷子》曾一度由主持祀事的鲍康保管,鲍康死后(鲍康去世 于光绪四年,即1878年),包括钱币、印章、书籍等遗藏均传给了侄子鲍恩绶,鲍恩绶也曾多次参加顾祠会祭,并在鲍康逝后也曾作会祭司仪。卷子是交回寺里还是传给另外的主祀者、或是继续留在鲍家,已不得而知了。庚子事变中,报国寺被大火烧毁,独顾祠建筑完好留存,寺内物品也被劫掠一空。鲍康遗藏聚守至恩绶的下一代,也就是到了1915年前后,也陆续作烟云散尽了。《第一卷子》经历了这么多曲折,至少到1917年还在世间,黄炎培当年是在京师方还府上见到了,1918年1月份的《申报》有一条消息,其中言道:
客岁炎培因事赴京,晤方君惟一,以昆山亭林先生小像及亭林祠会祭题名卷见示,卷端有岑钟陵所橅亭林先生小像,古墨古香,琳琅满纸,均嘉道以来名人手迹也。亭林祠在京师城外,百余年来每届春秋二季,寓京名公巨卿必相率致祭,祭毕推名手留题,或诗或文,体例不一,迄今装成三卷,而第一卷何道州墨迹最多,因与方君商,先将此卷付石印,藉以公诸景仰亭林先生及爱慕名人手泽者之同好。计印千册,成本每册银六角,定售价每册银一元,所余四角修理亭林祠……
顾祠一年三祭,即春祭、秋祭和生日祭。春祭在上巳三月三日(所以又称顾祠修禊),秋祭在重阳九月九日。生日祭在先生生日即五月二十八日。祭祀设司仪主事,司仪多推年长者为之,有时也抓阄产生;邀请会祭题名或有隐形原则,最初以捐资建祠者及其朋友圈为多,一般都是名流,没有功名的人即是参与了会祭(如做一些服务工作),也不会题名;服丧期间不得与祭。遇特殊情形有加祭,比如第一年许瀚因公入都,特设一祭。遇有与祭主要官员的生日、忌辰等,也会在题名中提及。比如陈庆镛生日、张穆去世、何绍基出使云南回都、何绍基将要出使四川等,庆生、悼念、接风、饯行等都成为雅集的主题之一。这些信息都在题名卷子中有所反映,所以题名卷子的内容比签名册要丰富得多。
鲍康首次参加顾祠会祭是在咸丰九年(1859)春祭,最后一次是光绪二年(1876)秋祭。大约从同治元年(1862)春祭起,鲍康开始担任司仪,以后并多次担任。鲍康在京的官职是内阁中书,官位不高,但颇具名望。且鲍康谙熟礼法,诗文俱佳,正直周到,祀事纷繁劳心,此“执豆笾之役”,在同治至光绪初年,除了鲍康出使夔州三年不能参与会祭外,多由鲍康操持,那时,鲍康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顾祠卷子的题名方式,很少有各自签名的方式(只在道光廿九年出现过一次),一般都是“祭毕推名手留题”,由一个人书写,写明与祭者某某、初次与祭者某某、约而未至者某某等。顾祠卷子的前期,以何绍基书写为多。有何绍基参加的会祭,也有别人题写的,并没有一定之规。题写好的卷子,要交与下一次会祭的司仪,由其负责下一次雅集的召集、准备,并再把卷子带来,一次一次传递下去。卷子一般是当场书写的。
陈寅生代鲍康书写雅集卷子的题名,是在鲍康担任会祭司仪期间。仔细阅读发现,寅生代鲍康书写会祭卷子(只署了鲍康的名字),至少有三次,分别是“同治三年生日祭”“同治四年秋祭”和“同治八年生日祭后鲍康题跋”。录文如下:
(同治三年1864)五月廿八日,先生生日。展期六月六日。与祭者罗惇衍、许宗衡、卞宝第、黄云浩、陶彦寿、范鸣和、董文焕、鲍康。初次与祭者安肃袁鸿翥,字春帆,官内阁侍读;长沙张沄,字竹汀,官刑部郎中。既题名,以此卷付董研秋检讨及康,届期举行。鲍康书。
(同治四年1865)九月九日秋祭。与祭者罗惇衍、张丙炎、祁世长、董文焕、翁同龢、张之洞、鲍康、阎汝弼、孔宪毂、王应孚;期而未至者祁寯藻也。既题名以此卷付翁淑平,中允及康届期举行。是日,孔玉双约同人登毗卢阁,眺西山晴雪,因并记之。鲍康书。
(同治八年1869)自余司祀事者又五年矣。曾于戊辰春属秦谊亭、王小铁各绘《顾祠雅集图》,遍乞同人题咏,一存祠中,一存余处,以为异日雪泥之证。己巳八月,余亦出守夔州,不复与执豆笾之役,念念辄怅然。倘他年重入都门,瞻拜祠宇,而卷中诸君子或驰驱皇路、或偃仰名山,所晤对者未必皆我故人,旧雨之思,其何能一日去怀耶!鲍康记。
查鲍康主祀的诸次会祭,分别书写题名的有多人,如祁寯藻、汪元庆、许善长,许其光,端木埰、张丙炎、袁保恒等,题名者无论是径属自名,或是在名前加“子年属书”等字样,都是按例受邀参加会祭的人。只有陈寅生的代书只写了“鲍康书”而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留下了墨迹却没有留下名字,我们得知卷中署“鲍康书”的三条墨迹是寅生代笔,是因为卷末鲍康的一条题跋。
同治十二年(1873)生日祭之后,有鲍康自书秋祭题名,和一般的题名不同,鲍康的题名详细了很多,应是祀后所书。这篇文字,除了题名纪事,更像是全卷的跋尾,是第一卷子的结束语。跋文全文是:
康出守夔州,不与祀事者,三年于兹矣。忆己巳秋,诸君子赋诗赠行,题《雅集图》殆遍,勖勉之意良厚,而端木子畴同年有“勇退望归舷”句,尤获我心。去年夏,幸解组旋都门,今秋九月廿有五日,始重与执笾豆之役。周荇农谓,宜兼祀阎百诗先生,以两先生学术志趣并同,复同游日下也。同人佥曰可,拟于明年春祭举行。汪泉孙属康题名,即为是卷跋尾,俟顾、阎并祀,当别作一卷子,用志雪泥。陈砚香愿为之记,洵盛举矣。是日与祭者:宋晋、董麟、汪元庆、陈文田、阎汝弼、孔宪瑴、朱仪训、王应孚、徐炳烈、刘溎煜、王堃、高其操、顾怀壬及康,凡十有六人,初次与祭者:陈福绶,字筱农,山东荣成人户部员外郎;张诩宸,字枫廷,江苏铜山人,候选郎中;独康侄恩绶以事不果至。鲍康记。
康于卷中题名,以素不工书,辄倩陈寅生写之。是跋乃自写,鸦涂可哂。又识。
由鲍康此跋,根据“康于卷中题名,以素不工书,辄倩陈寅生写之”这段话,我们才得知卷子中陈寅生墨迹的存在,这为我们研究陈寅生增添了十分宝贵的材料。
陈寅生在刻铜之外,以善书闻名于时,其诸体皆擅,尤以小楷最受人推崇。鲍康请陈寅生代书,一方面是自己“素不工书”,另一方面也是对陈寅生的一种推介。鲍康和陈寅生是亲戚关系,陈寅生科场困顿,以秀才身份“刻铜为业”,是需要一定的知名度的。寅生“自书自刻,方能入妙”,他刻得好,首先是因為书法好。以鲍康的地位,肯定陈寅生的书法,对陈寅生在金石圈的交往有很大帮助。顾祠会祭活动有时参加的人很多,在鲍康担任司仪期间,陈寅生也许是参与过雅集的。倘欲证明这个猜测属实,还需更多的材料。
《顾亭林先生祠会祭题名第一卷子》截止于同治十二年(1873)。之后的题名,列入了《第二卷子》 。因为“周荇农谓,宜兼祀阎百诗 先生,以两先生学术志趣并同,复同游日下也。同人佥曰可,拟于明年春祭举行。汪泉孙属康题名,即为是卷跋尾,俟顾、阎并祀,当别作一卷子,用志雪泥。”也就是说,有人建议顾、阎并祀,应该重开一个卷子。从同治十三年(1874)起,启用了另外一卷来题名,这就是《顾亭林先生祠会祭题名第二卷子》。据文献称《第二卷子》的第一次会祭,即同治十三年(1874)的春祭,司仪依然是鲍康。未能覩《第二卷子》的原迹真容,我们不禁心生猜想,不知《第二卷子》中,还有陈寅生的墨迹吗?
二、代李在铣书《跋燕文贵江山楼观图》
戊戌岁杪,京城拍卖季书画收藏圈的一次小聚,座中有甫从东瀛归者,大谈大阪“阿部房次郎 藏中国绘画”大展,听者如醉如痴,说到《江山楼观图》,敬陪末座的我颇不知味,弱弱地问了句:“看到陈寅生的题跋了吗?”对方愣住了,反问“陈寅生谁呀?”我说:“就是清末刻墨盒的陈寅生。”“那怎么会?展的都是宋元名迹,国宝级的那种!”周围一阵哄笑,有人真的喷出饭来。
喜爱墨盒收藏的我立马自惭形秽。但我确知,在刚刚结束的为纪念阿部房次郎诞辰150周年举办的“中国古代书画展”(2018年10月16日-11月25日,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上,确实是有一幅陈寅生墨迹的,并且是在此展的明星展品宋燕文贵《江山楼观图卷》中,这就是陈寅生代笔李在铣 书写的跋语。宋画附跋中有陈寅生书法,这一发现最早是友人常宝波告知的,常兄富藏精品刻铜,关注寅生史料的发掘。早在“盛世收藏”论坛时期,常兄就在拙文《关于陈寅生,请看鲍康大人如是说》的跟帖中,分享了包括寅生绘画、寅生古器物拓本题跋、寅生收藏甲骨文拓片等非常重要的信息,为陈寅生研究提供了宝贵材料。我们常在一起“所藏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生活于北宋前期的燕文贵,是中国古代美术史上最著名的画家之一,作画自出机杼,命意不袭古人,善把山水与界画相结合,将楼台阁榭穿插于云水浩渺中,并缀以舟车人物,刻画精微,境界雄浑,人称“燕家景致”。其代表作之一的《江山楼观图》,后世公认为燕文贵真迹,就是阿部房次郎捐赠给大阪美术馆的。
《江山楼观图》,纸本淡设色手卷,画芯尺寸为纵31.9厘米、横161.2厘米 ,有款“待诏□州筠□县主簿燕文贵□”,被誉为现存最古老的中国画“纸本山水”。这幅作品的流传颇富传奇,其原本私人秘藏,明末清初因乱流出。画原有董其昌题跋,被割去。到了光绪年间,京师收藏家李在铣得到了这幅画,认定其为燕文贵真迹,延请翁同龢、孙毓汶等人题跋。李在铣之后,又经京城另一位收藏家完颜景贤收藏,后来这幅画又流传到了日本。《江山楼观图》画芯前有傅山篆书引首,后面题跋的有多人,其中尤以李在铣题跋最为详细,也最被刻铜收藏爱好者关注,因为李在铣光绪癸巳年(1893)的题跋是陈寅生代书的。下面是李跋的录文(断句标点为笔者所加):
宋燕文贵山水纸本横卷,苍浑古秀,全图写风雨势,听之有声,屋宇极工而不俗,人物绝小而有神。昔人题所绘《舶船渡海图》云:舟如叶,人如麦,而帆樯槔橹,指呼奋勇,尽得态度。以视此画,境虽不同,笔意则宛然如一。款署“待诏(下一字不可辨)州筠(下一字不可辨)县主薄燕文贵(下一字不可辨)”。考诸家著录,但称其“隶军中、入图画院”而不言有他职,得此署款,可补著录所未备,更可定为真迹无疑。是卷论画、论墨、论纸,确系北宋物,非南宋以后可比伦。前有傅侨黄题“风雨玄緃”四篆字,后跋记其始末甚详,惟万金吾是何人俟考,曾见王烟客自题画内,亦叙有其人,而究不知何名。杨且亭方伯、殷柏岩逸士两跋均佳,杨误宋为元,殷谓三百年前物,乃沿杨而误,均偶失检,不足为累。惟董跋失去,是乃憾事。卷藏一富家,欲售之以易马,余一见,叹为奇绝,急为购得。燕画真迹极少,世所传《舶船渡海》外,有《七夕夜市》《秋山萧寺》《溪山行旅》《秋江泛望》诸图,皆不获见,存否已不可知。得此卷置之“人境庐”中,可为所藏宋画第一。既以自快,并为此卷快也。
前有“郭氏卫民暨平侯印”,不知其人,左上角有“崇兰馆印”,又大方印,字不可辨。又接缝处微有印痕,均不能辩矣。(方印内第二字似“州”字,末行似“观察使印”四字。)
光绪癸巳冬至前十日,七十六岁老人李在铣(识),以手病倩陈麟炳寅生代书。 (钤“李在铣印”白文印、“芝陔”“芝陔审定”朱文印。)
左边另一跋是李在铣光绪辛丑(1901)年自书的,录文如下:
当时以手病倩陈君代书,迩来手觉微愈,暇日仍拟自书以传信。辛丑初伏日,芝陔再识。 (钤“子皆”白文印) 。
世传李在铣为一流的鉴赏家,品读此跋,击节慨叹此誉真实不虚。题跋首先叙整体观感,“全图写风雨势”一语中的,后来者如我等,展观此卷(笔者福薄,看到的是印刷品),也感受到风雨扑面而来。所谓收藏家、鉴赏家,既要知多见广、熟悉文献典籍,又要别具只眼、目光如炬。芝陔老人(李在铣号芝陔)此跋,堪称鉴赏题跋的经典范文。跋中“舟如叶,人如麦,而帆樯槔橹,指呼奋勇,尽得态度”“隶军中、入图画院”等语,是前人对燕文贵的介绍中常被引用的话,最早出自和燕文贵同时的画家、理论家刘道醇之口,刘道醇在《圣朝名画评》一书中记录燕文贵(这是对燕文贵最早的文献记载),全文是:
燕文贵,吴兴人。隶军中,善画山水及人物。初师河东郝惠。太宗朝,驾舟来京师,多画山水人物,货于天门之道,待诏高益见而惊之,遂售数番,辄闻于上。且曰,臣奉诏写相国寺壁,其间树石非文贵不能成也。上亦赏其精笔,遂招入图画院。端拱中,敕画臣面进纨扇,上览文贵者甚悦。尝画《七夕夜市圖》,状其浩穰之所,至为精备。富商高氏家有文贵画《舶船渡海像》一本,大不盈尺,舟如叶,人如麦,而樯帆槔橹,指呼奋勇,尽得情状。至于风波浩荡,岛屿相望,蛟蜃杂出,咫尺千里,何其妙也。
李跋先是指出“以视此画,境虽不同,笔意则宛然如一”,又继而有所发明,道前人所未道,指出此卷的属款“待诏□州筠□县主薄燕文贵□”值得重视,既“可补著录所未备”,又可以此判断此卷系燕文贵出京外放为官时的作品。这一观点现在基本已被美术史学界认可,认为此卷系燕文贵晚年真迹。说到“万金吾是何人俟考”,李在铣提到“曾见王烟客自题画内,亦叙有其人”,足见其知多见广,阅画无数。后面翁同龢跋中对考证万金吾又有补充,此亦深合“受命奉题贵在言之有物”之道,读之也令人莞尔。芷陔老当年不仅“目光如炬”,还能当机立断,买下此画,显示出一个收藏大家应有的气魄。虽然我们对当时的成交价格无法猜测,但观前面原有的跋文,杨且亭、殷方岩均认为此画不到宋,“杨且亭方伯、殷柏岩逸士两跋均佳,杨误宋为元,殷谓三百年前物,乃沿杨而误,均偶失检”,卖家又欲急出,“欲售之以易马”,相信成交价不会很高。后面翁同龢跋有“获此名迹于长安尘中”,孙毓汶跋有“芷陔三兄妙拣”等语,似乎也可证明,芝陔老买此画是捡了漏的。
陈寅生(1830-1912,名麟炳,字寅生)代书跋文署款前,括号内的文字:“方印内第二字似‘州字,末行似‘观察使印四字”,是一行更为细小的楷书,为后加(或非寅生书),落款“七十六岁老人李在铣(识)”中的“识”字也是后加的。所言“方印”,即上面落有燕文贵款的大方印,后面完颜景贤的跋文有考证,认为模糊不清的大方印印文是“秀州管观察使印”,考证此印及“崇兰馆印”均是宋代鉴赏家赵子书的收藏印,这一观点也被后世学术界所采信。
李在铣在市上买来古画,认定是宋画,是燕文贵真迹,在当时即传为佳话,那么,后世的研究者是如何看待这幅画的呢?
日本学者岛田英诚认为,这幅作品反映出燕文贵画风的独特性,巧妙融合了华北和江南山水画的特点。卷尾处高远主山,用笔顿挫转折而断续,石面上施以尖细斜砍的短皴来表现粗砺的岩石肌理,手法与同时代的画家范宽相近;平远的构图,树木和沙洲的形态,表现风雨明晦的湿润墨法,又属于江南董源画风。
著名学者方闻从其空间结构出发,认为它约是11世纪初期作品。主山结构以相似形的正面性山块垂直或往两侧重叠累加,块面衔接的立体处理尚未成熟,同样的,在景深的处理,近、中、远三段景观水平地由下往上叠架,其间以烟岚或河水隔开,尚缺乏合理延伸的地平面来表现空间深度,以上这些皆是11世纪山水画的结构特征。根据上述两位学者的研究成果,《江山楼观图》已经逐渐被公认为燕文贵的真迹。
我们再来看看陈寅生的代书(寅生代李在铣题跋局部图)。陈寅生不仅刻铜闻名遐迩,书画亦颇具功夫,尤以小楷最为人称道。之前我们介绍过陈寅生为鲍康代书,现在又看到了陈寅生为李芝陔代书,说明当时的收藏圈对陈寅生书法的认可。倩陈寅生代书,还说明芝陔老人与寅生相熟。陈寅生代芝陔老人跋书于光绪癸巳年(1893),此时芝陔老已76岁,而寅生也已64岁,以寅生的名望和年岁,代书若再像代鲍康题跋那样不署名,是说不过去了,所以在芝陔老的跋文特意说明了“以手病倩陈麟炳寅生代书”,但寅生并未留下钤印。寅生的书法功力深湛,丰神秀美,十分耐看,又是馆阁体,不张扬个人书风,在此为李在铣代书,附于稀世名贵古画之后,在今天看来很搭,毫无违和之感。
陈寅生,一个清末的刻铜艺人,虽然其刻铜技艺高超,所刻精品为今天的收藏爱好者追捧,市场价格也在节节攀升,但刻铜收藏和书画、瓷器等传统大项相比,还属小众收藏,即便如此,一幅传世的宋画、一件稀世之珍和名不见经传的陈寅生还是曲折地扯上了关系,并借光燕文贵、李在铣,登上了轰动一时的海外大展的殿堂,仿佛自身也平添了几许热度。我们痴迷寅生,也越来越认识到寅生的艺术,无论是铜刻还是书画,都当得起这份痴迷。至此笔者继发痴想,什么时候,我们也能搞一场“陈寅生艺术大展”,将海内外陈寅生的铜刻精品汇聚一堂,再延伸展出陈寅生的书法、绘画,制拓,还有刻铜之外的其他刻艺如刻印、刻竹等作品,那也将是一场丰富多彩的饕餮盛宴。倘若此梦成真,我们可以借时下追星族的一句流行语,发发感慨:“凭什么我们追的星,总是要蹭别人的热度?”
注释:
① 鲍康(1810-1878),字子年,安徽歙县人,官至夔州知府。诗人,收藏家,钱币学家。
②顾炎武(1613-1682),江苏昆山人,本名绛,字忠清,后改名炎武。因故居旁有亭林湖,学者尊为亭林先生。明末清初的杰出的思想家、经学家、史地学家和音韵学家,与黄宗羲、王夫之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儒”。其一生辗转,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创立了一种新的治学方法,成为清初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被誉为清学“开山始祖”。
③方还,初名张方舟,又称張方中,因自幼失怙恃,后入赘张家,袭姓张,中年后还复原姓,故改名方还,字惟一,晚号螾庵。江苏新阳(清代割昆山西北境置,民国元年复并入昆山)蓬阆人。清末民初教育家、诗人、书法家。
④关于鲍康卒年,以前有1881年的说法。2007年学者王瑞明在国家图书馆发现了寻觅多年的《鲍子年行述》一书。该书仅十页,在《行述》中明确记载“(鲍康)先生生于嘉庆十五年(1810)六月二十八日子时,殁于光绪四年(1878)三月初三日午时,享年六十有九”。
⑤指阎若璩(1636-1704),字百诗,号潜丘,山西太原人,侨居江苏淮安府山阳县。阎若璩平生治学强调读书,反对空谈,考证方法比较精密,是汉学发轫时期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是清代考据学的一面旗帜,开创了清代朴实学风的道路,后来形成了乾嘉考据学派。
⑥阿部房次郎(1868-1937),日本关西纺织业巨头,1930年成为独占日本纺锭总数55%的大托拉斯,1932年被选为贵族院议员,后任日本纺织协会会长。辛亥革命爆发后,大量中国文物流入市场,阿部的友人,著名学者内藤湖南建议他收藏,在内藤的帮助下,阿部收藏了众多中国珍贵文物。1937年5月,阿部房次郎因病去世。1943年,其长子阿部孝次郎尊乃父遗嘱将包括《伏生授经图》《江山楼观图》等在内的一百六十余件中国古代书画,捐赠给大阪市立美术馆,成为该馆早期的支柱馆藏。
⑦李在铣(1818-1909),字子皆,号芝陔,又号六亩道人,清末著名收藏家,河北涿州人,曾在河南某地任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