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还挂在天上,父亲就带着我上山了。
四周的山坡和河流都还沉浸在厚实的白雾中,村头的几棵白杨树依稀可辨出一片朦胧的轮廓。鸡还没有叫头遍,各家的狗也都还在沉睡。我小脚紧跟着父亲,手里攥着一把薄镰。跨过村西头的一条小河,越上一片玉米地田埂,穿过我家的一块玉米地,翻上四银沟的低矮山坡,南山的路途就正式启程了。山路隐藏在低矮的栎树丛中,时而遮挡了父亲的背影。月光安静皎洁,似给田野镀上一层白霜。父亲把双手背在身后,竭力控制住脚步的频率,但我毕竟双脚稚嫩,渐渐跟父亲拉开了一丈远的距离。
在我没入学之前,父亲常常驮着我去看戏。我记得坐在父亲背上行走的感觉,幸福而又困意蒙眬。父亲行走的脚步声被空旷的田野放大,回声传递进我的耳膜。睡意中的我感觉一会儿方向朝前,一会儿又觉得方向向后,恍惚间已经到了家门。
我已经上小学三年级,该为这个家庭做些什么了。除了每天早上起床帮着祖母洒水、扫地,帮母亲烧火做饭,似乎帮父亲干活的机会很少。父亲的行踪一般都在山上,喂蚕、砍柴或者挖草药,遥远的距离让我心生畏惧。这次跟随父亲上南山杀荆条,是我主动提出的请求。第一次跟父亲上山劳作,至少可以拥有一把锋利的镰刀。在我更小的时候,祖母坚决不让我动家里任何带刃的铁器。她把所有锋利的器具都放置在屋内阴暗的角落里、床底下或者是牛棚里,剪刀则锁在堂屋的抽屉里,只有母亲做鞋的时候才拿出来用。祖母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后来发生的意外的确让我意识到铁器伤人的惊惧。三哥和二哥因为《西游记》中的一个片段发生了争吵,二哥随手把母亲箩筐里纳鞋底的锥子甩向三哥。锥子在空中翻了几个旋,锥尖牢牢地刺进了三哥的膝盖。为此,不得不请村里的村医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出来。
我始终坚信自己可以独立使用这些铁质工具。为特地证明自己的能力,小学开学第一周早上,我偷偷起早揣上镰刀,跑到门前的山坡上杀了十根荆条,还学着父亲用茅草打成一个捆,扛着回来。祖母破天荒没有追问我拿镰刀的事情,还当着父亲的面夸奖我能干,这份内心激起的骄傲一直被我珍藏于心。
和父亲一起上山杀荆条,我的内心有一种保护父亲的幼小想法。头天晚上,父亲在院子里向母亲提出去南山杀荆条,我就对父亲有些担心。南山距离村子大概二十里山路,空手一个来回也要走上两个小时。南山人烟稀少,悬崖断壁众多,而且听村头小军说剃头匠的娘就在南山失踪,据说是被狼叼去了。虽然我年纪稍小,但至少能在心理上给父亲一个支持。想不到父亲同意了,大概是他知道穷人家的孩子应该早当家,自己的儿子也该承受生活的艰辛了。
父亲后半夜摸起来,喊醒我,到院子里磨了两把镰刀,就出发了。这是我第一次跟父亲上南山杀荆条。平时上学期间,都是父亲一个人到北山去杀。这种荆条,遍布山野的沟沟坎坎,类似于一种质地柔软的灌木,被县城附近的煤矿收购用于填塞废弃的矿井。印象里好像是四毛钱一捆,等我后来上了初中,才渐渐涨到一块五甚至两块一捆。由于北山杀荆条的人过多,荆条已经几乎被杀尽。南山离村子的距离比北山远上一倍,去的人少,所以父亲决定去南山。
路过四银沟那棵柿子树的时候,我的内心不由升起一丝恐惧。柿子树下埋着一个女人,是村西头杨老师的妹妹,喝毒药死的。死的时候还不到20岁,据说是不满父母为她找的婆家,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每次上山路过的时候,我都要忍不住扭头往阴坡上看看。我刚入学的时候,就在这条沟隔岭的三间瓦房里上一二年级。柿子红的时候,我还和几个同学来捡过柿子。那座坟就在柿子树下,坟头上长满了茂密的迎春花。
越过山坡,面前呈现出一片平缓的山坡,视野到达了另外的高度。这里更高的山峰从山脊上突兀出来,笼罩在一片深浓的静谧里。不时有鸟叫声从山林里传来,四周涤荡着一片空灵的回声。翻过一座山梁,开始下坡。下坡路尽是麻古石,四周被一人多高的栎树林覆盖。沟里住着两三户人家,其中一户已经搬到了外面,另外两户院子都垒着高高的木头栅栏。据说搬走的这一家靠近里山,狼背走了他家的猪,还咬伤了他家的骡子。
沿着山谷底部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真正到达南山的主体山系。层峦叠嶂的南山是伏牛山系的一部分,茫茫苍苍的山岭陡折盘旋,被高大的灌木丛和山石覆盖。每一道山岭最終都相互交汇,汇总到一条东西向的山麓,像是一条缠绵多须的树根蜿蜒不绝。攀爬上南山的路,星子已经落了,森林的树梢开始发亮,除了山谷内笼罩着一层紫霭,道路已经依稀可辨。
南山的道路崎岖难寻,多半被陈年的树叶覆盖,稍不留心就可能迷了路。进了南山原始森林,千万不能走岔路,一定要沿着山脊走,不然就会走进另一道山梁。在这里,类似的小路,类似的山谷,类似的场景,一旦迷路,就越走越深,越走越远。
走上一道山脊的斜坡,天已经大亮了。令人惊喜的是,山坡的丛林里布满了红条。这种红条虽然没有北山的荆条柔韧,但也是农人们瓦房上扒薄的原材料,特点是结实耐腐蚀。我和父亲开始快速收割,不到一个小时已收获颇丰,地上堆满了红条,可以打捆下山了。
我的荆条捆只有父亲的三分之一粗细。大概是父亲看我第一次上山,担心我累着,把大部分荆条都捆在他的荆条捆上。即便如此,我扛起荆条捆的时候,还是打了一个趔趄,肩上的沉重让我觉察到生活的艰难。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背着荆条下山,背着清晨的阳光,驮着南山的清雾,行走在回家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