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菊
冬日返乡,赶上下雪,通往老家的镇级公路被往来的车辆压出一道道沟辙,很难行走。载满行人的长途大客,将我卸在离老家三里远的路口,之后绕路而去。这样的鬼天气,找个拉脚的代步车是件很难的事,好在距家的路并不远,我又体力尚好,便带着一种乡下游的心态缓步前行。
刚行了不到百米,我忽见一辆马车蹒跚而来。近前一看,车把式居然是我的老父亲!“爸,怎么是您?”我笑着问了一句,忙将手中之物扔上马车。“你妈说你上午回来,我便赶着马车来接。路不好走,来晚了,快上车吧!”父亲说话的同时,忙将车子右座的靠垫抚平抻直,并要我坐到上面去,自己则打着锻炼身体的幌子与老马并行。我了解父亲的秉性,他定是心疼自己的老马,怕它因负重过多而伤了腿脚。
我端坐在安适的马车上,感觉远胜过城市里的吉普。忽然,一个疑问脱口而出:“爸,这匹马是您的宠物,娇气得很,记得家里连收秋都舍不得用呢!今儿个是怎么啦?”
“这匹马跟了我十年,腿脚老得出奇,牙齿也嚼不烂谷物了。它也和人一样,需要适当活动,否则就真成老废物啦!”父亲耳背,说话的声调很高,却字字含着温情。
说到这里,父亲忽然话锋一转,说:“今天是我闺女回家的日子,这老马再娇气,也得陪我一同接闺女啊!”话音未落,那匹老马听懂人语一般,配合着打了一声响鼻,然后在父亲的陪伴下,蹒跚前行。
望着父亲略微弯曲的脊背和随他缓步前行的老马,我的眼角潮湿一片。父亲一生珍爱牲口,记得我八岁大时,家里用全部存款从隔壁的老王家换回一匹跛腿的老马,父亲却对它爱如珍宝,铡草、拌料、饮水等事必躬亲,不让别人插手。和跛马比起来,父亲对我的爱自然更多一些,田间除草、地头运肥、拉柴磨面,只要外出,他都要将我抱到马车上同行。遇到我身体不适、懒于上学的日子,父亲便会套上心爱的马车,载着我乐颠颠地上下学,让我在全村孩子面前挣足了面子。
父亲性子怯弱,一辈子极少远行。他平生最引以为豪的,是赶着马车送我进城就读那件事。我考上师范的那年暑期,乡村的交通闭塞,进城的大客车尚未开通,父亲当即作出赶着马车送我上大学的决定。开学当日,父亲穿戴一新,还给家里那匹老掉牙的枣红马披挂一条红绸带,然后在一串鞭炮的鸣响中踏上了进城的路途。一路上,父亲显得格外高兴,反復哼唱《沙家浜》里的几句唱词,跑了调的粗声大嗓惹得我一个劲儿地捂嘴浅笑。那时的父亲,腰杆挺直,鬓发浓密,是一面为我遮风挡雨的墙!
后续的日子,家里的马又换过几匹,都因用着不顺手被父亲忍痛卖掉。如今的这匹老马,是一户乡邻搬家时留下的,因秉性温和又颇通人性,被父亲留用至今。近两年,这匹马明显见老,父亲既舍不得用它耕作,更舍不得卖掉它,便把它当作年老后的一个伴儿,自己茶余饭后牵着它遛弯。
“到家喽!老太婆快出来接闺女啊!”刚进村口,年过七旬的老父亲便粗声大嗓地喊了起来,那声势,俨然是在给全村的人报信!我麻利地跳下车板,高兴地与出院迎候的母亲相拥入屋。再看身旁的父亲,早在卸掉车辕后拐进马棚,与他心爱的老伙计温存去了,那怜惜的模样,令我忍俊不禁。
入夜,我在父亲的鼾声中辗转不眠。仔细想来,父亲不正是一匹忘记岁月的老马吗?在清浅的光阴中,他用自己一生的慢时光,许我温暖,赠我吉祥,陪我一路走向安稳。
(摘自《思维与智慧?上半月》2 0 2 0年第3期,稍有改动)
赏 析
文章内容丰厚,以父亲赶着马车来接“我”回家为主线,插叙父亲赶着马车送“我”上学、进城就读两件事。父亲对老马有着特殊的感情,宁愿自己走路,也舍不得让它负重;但老马再“娇气”,也用来接闺女回家,由此写出父亲对女儿的宠爱。而儿时马车载“我”上学的一幕更是突出父亲对“我”的宠溺,想一想那个场面,“我”该有多么自豪!结尾,作者将父亲比作一匹老马,既呼应前文,又突出了父亲默默付出、任劳任怨的优秀品质。
(青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