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斋
最近一个中国古代绘画元素的游戏火遍网络,使用国风绘画元素,自然少不了江南,而提起江南似乎又很容易带上两个字——“秦淮”。这个游戏中果然就提到了秦淮和秦淮的人,马湘兰就是其中一位。
游戏给马湘兰配的一段话是“24岁的她怎样怎样看着镜子,仿佛看见了14岁的自己”。最早见到这个句式,应该是《天下足球》写给法国球员亨利,原句为:32岁的亨利,就坐在那里,深情的目光望过去,都是自己22岁的影子。而游戏里提到马湘兰的24岁就有意思了,按网络盛传的马湘兰人生时间点,24岁正是她結识王穉登的那一年。
马湘兰原名马守真,因为排行第四,也叫马四娘,小字玄儿,又字月娇。因为善于画兰花,善于湘兰这个名字叫得比较响亮。善于画兰花到了什么地步呢?曹雪芹的爷爷曹寅对她是忍不住地夸赞,写下了《题马湘兰画兰长卷》三首。
24岁的马湘兰也算是名冠天下了,她这个人很有趣,她的名冠天下和同是秦淮八艳的顾横波应该不太一样,顾横波可以算是艳名,马湘兰则是侠名。和秦淮八艳其他几位比起来,她生活的年代无须历经亡国之痛,她的侠名自然也和寇白门的不同,她的侠在仗义疏财。仗义疏财到了什么地步呢,仗义到自己已经债台高筑,还“时时挥金以赠少年”。
说她与顾横波不一样,这与马湘兰的性格有关,也与她的外貌有关,按照《秦淮广记》的说法,马湘兰的容貌并不出众,“姿首如常人”。长得不算美,却在诸妓中拔得头筹,声名盛到了“无论宫掖戚畹,王公贵人,边城戍士,贩夫厮养卒,虽乌丸、屠各番君貊长之属,无不知马湘兰者”的地步,不不认识马湘兰,那真是人生一大耻辱。
按照一般的故事发展情节,下面就开始进入主角磨难章节。果不其然,马湘兰得罪了人,按王穉登的说法,当时“祠郎有墨者,以微谴逮捕之,攫金半千,未厌,捕愈急”,而和马湘兰平时交好的人此刻在巨额金钱的压力下,也是无能为力。巧了,这时候王穉登上场了。
王穉登见到马湘兰时,她披散着头发,眼睛都哭肿了,恰巧当时西台御史向王穉登求书,这里就不得不说掌握技能的好处了。王穉登是谁?《明史》里有这样的描述:“王穉登,字伯谷,长洲人。四岁能属对,六岁善擘窠大字,十岁能诗,长益骏发有盛名……吴中自文徵明后,风雅无定属。穉登尝及徵明门,遥接其风,主词翰之席者三十馀年”。王穉登的书法精妙,行、草、篆、隶皆精,钱谦益说“穉登妙于书与篆、隶。闽、粤之人过吴门者,虽贾胡穷子,必踵门求一见,乞其片缣尺素然后去。”因此掌握了技能又素有侠义心肠的王穉登,请这位求书者做中人,解救了马湘兰。
按照一般套路,才子佳人,救命之恩,接下来是什么?必然是以身相许。马湘兰许了,可王穉登没接。
很多人觉得,王穉登拒绝马湘兰,是因为彼时37岁的王仍然与功名利禄无缘,觉得自己不能给青春年少的马湘兰一个未来。而王穉登自己的说法则是,“脱人之厄,而因以为利,去厄之者几何,古押衙而在,匕首不陷余胸乎?”其实我个人来讲,是比较相信王穉登的说法的,“绮语早除名士习,画楼宁负美人恩”,这话林琴南说比较可信,如果王穉登也这样想,以他当时那个年岁还不至于。侠义这事儿,最初的的确确是无所图的,他救马湘兰和救王世贞的儿子或许情义、难易上不一样,但这份心至少是一样的。只是王穉登对马湘兰当时未必有情,而后又未必无情。
因为王穉登的态度坚决,马湘兰自然也没有必要在以身许不许这件事情上纠缠。只是她也并没有断绝与王穉登的联系,两个人谈天说地,谈书画诗词,倒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伴侣。两个人好到什么程度呢?这两个人斗诗词,斗到旁人来了理也不理,被人写进剧目里嘲笑,也只是微笑而已,或许,这就是灵魂伴侣的世界你们不懂。
你以为马湘兰就这样用文化人的方式守着王穉登守到他回心转意就完了?并没有,这可是马湘兰,不是只有王这一棵“歪脖树”!当然歪脖树只是调侃,在马湘兰的眼里王穉登或许是一片白月光。
马湘兰年纪已经不小时,还遇到了一个痴情少年,不给开门就在她的门口守着,遇到来收高利贷的就帮马湘兰还钱,指着江水发誓要娶她,还给她买了大宅子。而马湘兰呢,“击鲜为供具,仆马费亦相当。”当时的马湘兰已经五十岁,而少年春秋未半。这个年龄差距在当时够惊世骇俗了,可是少年铁了心要娶她,闹到被人传言讥笑他俩好比馆陶公主和她的小男宠董偃那个“卖珠儿”。马湘兰最终还是拒绝了,她对少年说:“宁有半百青楼人才执箕帚作新妇耶?”少年自然没有娶到马湘兰,不知是少年心不诚,还是马的心中始终有所属。
而后,时间很快就到了这个女人最传奇的地方。王穉登的仕途是真不怎么顺,所以在一次次挫折以后,这人选择了跑去姑苏过起了小日子。而此时已经闭门谢客的马湘兰打听了王穉登的踪迹,干脆跑到了姑苏,没事就来住几天,谈天说地,只是无关情事。就这样来来往往,他俩结交了三十余载,也迎来了王穉登的七十大寿。
王穉登在《马姬传》中记载了这一场特别的生日,“值余七十初度,姬买楼船,载婵娟,十十五五,客余飞絮园,置酒为寿。绝缨投辖,履舄缤纷满四座。丙夜歌舞达旦,残脂剩粉,香溢锦帆,泾水弥月烟煴。盖自夫差以来,龙舟水殿,弦管绮罗,埋没斜阳荒草间,不图干载而后,彷佛苎萝仙子之精灵,鸾笙凤吹,从云中下,来游故都,笑倚东窗白玉床也。吴儿啧啧夸美,盛事倾动一时。”请注意,此时他们已经分别了十六年。无论是谁都已容颜不再。
而在分别时,马湘兰握着王穉登的手悲声痛哭,大概是想到了王穉登的年纪已到了黄昏时分。她,是不想分离的。而这一场,竟是她与他的一场盛大的告别。
马湘兰回去之后,不久便病重了。在去世前的最后几日,她似心有所感一般,开始昼夜拜佛,仔仔细细地沐浴更衣,端端正正地坐在家里,良久,暝然而逝。王穉登得知噩耗后,为马湘兰做挽歌十二首,又做《马姬传》一文以悼念这位红颜知己。这篇小传写了他们相识的过程,也写了他们分别的那一次盛事。那十二首词不可谓不情深意切,未必无情,而在《马姬传》中提到的一句话,却让我觉得,这个人也未必有情。
七十岁的王穉登对五十七岁的马湘兰说:“卿鸡皮三和如夏姬,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或许真心或许无意,只是马湘兰在与王穉登相交的最后这一年得到的没有提问的回答仍然是,不能。
“水流花谢断人肠,一葬金钗土尽香。到底姻缘终未绝,他生还许嫁王昌。”他们的故事就算是到头了。2019年国庆期间,天津博物馆有砚拓展,在其中一张砚拓上,赫然是“半偈庵款澄泥砚”和“马湘兰小像端砚”,半偈就是王穉登的号。谁能想到多年以后,他们以这种形式被安排在一起,或许也是一种安慰。
只是他与她,都未必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