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细鹰
“爸,我不讀书了,反正考不上。”他低声说。
父亲看了眼他带回家的行李,没说话。此后,父亲每天绷着脸,不看他一眼,也不与他说话。他知道父亲在生他的气。
每天,他跟着母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了学业的压力,这种采菊东篱下的日子过得云淡风轻,只是对父母有深深的愧疚。第四天,他悄悄告诉母亲,想跟着父亲去煤矿做工,父亲答应了。
天还未亮,父子俩便出发了。他们要赶在天亮前到达煤矿,父亲走得很急,他看不到父亲的脸,只看到他单薄瘦弱的背影。在井口,整理检查完毕,他跟在父亲身后下到一百多米深的矿井下工作。安全帽是每个人最重要的安全装备,既可照明,又能防止掉落的小石头砸伤头。父亲的安全帽上布满一个个小坑,油漆也脱落了,显得斑驳陆离。
那是他第一次下矿井,有点忐忑,又感到新奇。越向前走,巷道越狭窄、低矮,有的地方只能半蹲着侧身过去。他被分配在运输组,装煤的工友怜悯他是新来的学生娃,不会给他装太多,而父亲却相反,不仅装得满,还不时用铁锹拍拍,压实了再加两锹。他明白父亲的心思,可路是自己选择的,他不会轻易退却。
下午,他与父亲被分在不同的巷道。对他来说,新奇感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腰酸背疼,及吸入煤尘后的极度不舒适。看着挥汗如雨的工友们,他不禁感慨万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何曾知道父亲每天都在如此阴暗潮湿的环境下工作?而自己能坐在温暖明亮的教室里学习,那样的时刻是何等弥足珍贵。
“快跑,塌方了!”有人喊道。慌乱的工友拼命向井口的方向跑去,他糊里糊涂跟着跑。
“小春!小春!”他听见父亲声嘶力竭的喊声。拥挤的工友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向他刚才工作的巷道跑去,那是父亲。
“爸,我在这儿。”他朝父亲大声叫道。他的声音如落入喧闹的大海立即被淹没了,求生若渴的工友潮水般涌向安全地带,而父亲依然不顾一切逆向跑着,跑向黑暗深处。他叫着父亲,向父亲跑去。“轰”的一声, 煤尘波浪般扑面而来,瞬间倒塌的石与土将他与父亲分隔在两个空间。
当血流满面的父亲被救出时,他跪在父亲身边号啕大哭。
救护车风驰电掣般向医院驶去,他与其他受伤者家属坐上了另一辆去医院的车。彼时,苍茫的青山肃穆静立,山坳间一轮夕阳快要隐去,夕阳的颜色如血一样红。他捧着父亲的安全帽,帽子上还有父亲的血,如夕阳一般的颜色,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那一夜,他守在父亲身边一刻也不敢休息。白天经历了太多,他觉得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而梦境却又近在咫尺。他与父亲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之前,他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寡言的父亲那深沉的爱,而自己也从不知道,身为矿工的父亲每天行走在极度危险的边缘,每一时、每一刻,前进一步,可能是生,也可能是死,而父亲却从未有过片刻犹豫,只是决然地向前。
父亲治愈出院后,他重新回到了学校。那次事故于他是一次洗礼,父亲用生命给他上了惊心动魄的一课,让他有了重新出发的动力。后来,他终于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实现了一个又一个梦想。
【原载《博爱》】
插图 / 矿工父亲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