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列女传》孽嬖形象论

2020-09-12 14:25冯利华
西部学刊 2020年14期
关键词:社会文化

摘要:刘向《列女传》卷七刻意塑造的貌美、德薄、祸国乱家的孽嬖,形象特点十分鲜明,有其独特的社会文化内涵。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传统观点认同美女破国、红颜祸水,成为后世女子祸水论的主要根据。针对汉成帝荒淫、后妃逾礼,刘向编撰孽嬖事迹,视其为反面教材,其根本目的,在于巩固刘汉大统,维护封建礼教。但反映的“红颜祸水”的思想,属于刘向有意的“嫁祸”。《列女传》卷七中的红颜,未必都是祸水。当然,我们不能以历史学上的“真实”去批判文学的合理“虚构”,应该透过这些鲜明的艺术形象,看到刘向“以戒天子”的良苦用心。

关键词:《列女传》;孽嬖;社会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CN61-1487-(2020)14-00108-03

刘向编撰的《列女传》,以女子品行为叙述重心,将女性的品德修养与国家兴衰、社会发展、家庭和睦相联系,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刘向收集以姿色祸乱国家、颠覆家族的孽嬖故事,编入《列女传》卷七《孽嬖传》,塑造出鲜明的艺术形象。本文拟结合社会文化和刘向的编撰意图,探究孽嬖形象及其内涵。

一、孽嬖形象特征

刘向笔下的孽嬖,有貌无德,祸国乱家。俞樟华、娄欣星提到《列女传》,指出:“从孽嬖乱亡的角度分析一些恶女的形象,集中描写了所谓的‘坏女人,具体可分为政治祸乱型和生活淫乱型。政治祸乱型的女性投君王‘贪色之好,内挟伎术,致使君王不恤国事,一味淫乱,最终身死国灭,如夏桀妺喜、殷纣妲己;生活淫乱型的女性淫情乱施,穷意所欲,违大礼,行私欲,最终导致国家混乱,君王失德,如陈女夏姬。”[1]这种说法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其所分的两种孽嬖类型各有重合,实为一类,就是貌美德薄、祸国乱家的“红颜祸水”。这种经刘向刻意塑造的“美祸”,在《孽嬖传》里比比皆是,形象特点十分鲜明。

(一)貌美

容貌艳丽,身材姣好,令男人为之迷惑、昏庸堕落,是

《列女传》孽嬖形象的显著特点。周幽褒姒“长而美好,褒人姁有狱,献之以赎,幽王受而嬖之,遂释褒姁,故号曰褒姒”[2]260,虽刘向惜墨如金,对其外貌的直接刻画仅寥寥数语,但通过间接描写可以看出,因褒姒长得漂亮,得到周幽王喜爱,才使褒人姁获得释放。陈女夏姬“其状美好无匹,内挟伎术。盖老而复壮者,三为王后,七为夫人,公侯争之,莫不迷惑失意”[2]278。“三”“七”应是虚指,言其次数之多。刘向通过直接描写和侧面烘托,刻画出夏姬以其绝世容颜来迷惑男人的妖魅形象。她不但天生丽质,姿容美丽无比,而且可以青春常驻,老而不衰,令公侯、国君等社会地位高的男子为之倾倒。正是因为具备如此艳丽的外貌条件,公侯们为其神魂颠倒,丧失意志,争先恐后地聘娶,夏姬得以多次成为王后、夫人。赵灵吴女亦是容光四射,姿容秀美。赵武灵王对其一见钟情,终日宠爱。其他孽嬖的容貌也是艳丽动人,如夏桀妺喜天生丽质,令天子桀痴迷,对其言听计从;齐东郭姜楚楚动人,在丈夫的葬礼上令大夫崔杼一见钟情;赵悼倡后姿容出色,原配丈夫英年早逝,悼襄王对她一见倾心,等等。在刘向看来,她们凭借这种天然资本,使男人意乱情迷。虽然与后世成熟的小说作品中善于直接铺陈、渲染女子的美貌相比,刘向对她们的外貌描写还显得较为粗略,甚至有些只是简单的勾勒,但却能传神地刻画出这些红颜祸水在外貌上的优势,突出其“美艳”。

(二)德薄

德薄,即德行浅薄,道德品质败坏,是“孽嬖”的又一突出特点。夏桀之妃,虽貌美,但不遵守“妇容”“妇德”,喜欢女扮男装。妲己德行敗坏,迷惑殷纣王。纣王为逗她开心,命人创作新的淫荡乐曲,建造酒池肉林逐,设置惨无人道的炮烙酷刑。赵悼倡后貌美,荒淫。悼襄王因为爱恋她的美貌而娶她为后,且十分宠爱她。但是,她暗语中伤王后和太子,导致王后被黜,太子遭废。悼襄王去世后,她又荒淫无度,与春平君私通,还多次收受秦国的贿赂,指使幽闵王诛杀良将李牧,导致赵军无法抵御秦军的进攻。鲁庄哀姜是淫邪不正,骄横妒忌的毒妇。鲁宣缪姜虽具聪慧之质,但有淫乱之罪。赵悼倡后得宠之后,制造宫廷混乱,迫害原王后和太子,是穷奢极欲、玩弄权术的魔女。此外,还有周幽褒姒、卫宣公姜、陈女夏姬等,皆无德、浅薄,不守妇道。

(三)祸国乱家

孽嬖迷惑的男人,或是夏桀、殷纣、周幽王等天子,或是卫宣公、鲁桓公、晋献公等诸侯国君,或是社会地位较高的崔杼、公孙宁、仪行父等大夫。他们被其美色迷惑,荒淫无耻,昏庸无道,给国家造成灾难性的影响,也给孽嬖们带来可悲的下场。

有些孽嬖,贪图个人的享乐,导致天下大乱、政权灭亡。在妺喜的迷惑之下,夏桀荒淫昏庸,将社会礼义抛诸脑后,沉迷于后宫美色,骄奢淫逸,杀忠臣,修造琼室瑶台,把汤囚禁在夏台。各地诸侯纷纷叛乱,汤攻伐夏,妺喜死于南巢之山。妲己祸乱殷朝,导致纣王日益昏庸,囚禁箕子,迫使微子离开国都。武王出兵讨伐,商军倒戈,纣王自杀,妲己被斩头。有的孽嬖,以美色淫乱男人,导致社会混乱,家族灭亡。如鲁宣哀姜、齐东郭姜、齐灵声姬、陈女夏姬等。哀姜先与鲁庄公淫乱,后又与公子庆父、公子牙私通,且密谋杀害闵公,被齐桓公用毒酒杀死。还有孽嬖,以其美色,淫佚不正,残害忠良,如晋献骊姬、楚考李后和赵悼倡后。这些无德“色祸”,不明礼义廉耻,不顾社稷安危,不维护家族、社会和国家的大局利益。因此,就其结局而言,她们或被诛杀,或因无路可逃而被迫自尽,都极其可悲,但却无人同情、怜悯,可谓是自作自受,害人害己。

显然,孽嬖色美、德薄,是祸国乱家的“红颜祸水”。刘向通过对史料和民间传说的精心加工、改造和虚构,将其塑造成典型的凭借美色,祸国乱家的形象。余霞、余燕

《色·才·德——刘向〈列女传〉女性审美内涵解读》指出,刘向塑造的此类色祸,“颠覆了人们对美女形象的审美期待。作者采用反面人物的塑造模式,描绘了美女与‘恶魔合二为一的极端状态”[3]。此说中的“颠覆”颇有道理。刘向有意识地贬低女子的美貌,将女子的“美色”视为祸乱家国的极端危险因素,突出“妇德”的重要作用。刘向把这些与封建社会“忠孝节义”礼教要求相悖的“美丽而邪恶”的女子的事迹编入卷七《孽嬖传》,有意将其刻画成“红颜祸水”,与正面女性形象构成鲜明的对照,属于被批判的反面典型。

二、孽嬖形象的社会文化成因

封建社会的传统观点认同女色误国,往往将国家的兴衰与后妃的品德相联系。刘向《列女传·孽嬖传》中的这些“红颜祸水”,有其独特的社会文化成因。

儒家一向对女色有警惕、防范之心。《尚书·牧誓》云:“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4]285“牝鸡”,指母鸡。母鸡报晓,喻指女性篡权,是凶险的征兆。也就是说,女性参加政治大事会给国家带来祸患。武王攻伐商纣王,战于牧野,作此篇《牧誓》,指责商纣王不该宠幸妲己,把商朝灭亡的原因归于纣王听信妇女之言。这种说法实质上是反对女子干预政权,蕴含着明显的“女祸”思想。《论语》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5]191“小人”与“君子”相对,指道德修养不高的人。孔子认为,女子和缺乏道德修养的小人一样,都难以培养自身的浩然正气,与之相处,要把握适当的分寸,太近了不符合礼教,远了又招致怨恨。在才德修养方面。她们比不上男子、君子,难以教养。《诗·大雅·瞻卬》云:“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6]489“哲妇”,被周振甫译为“聪明的妇人”。作者之意,女性天生长舌,制造祸患,如鸱枭一般凶恶,是引发祸乱的根源。《诗经·小雅·正月》亦云:“赫赫宗周,褒姒灭之!”[6]297就历史的本来面目而言,西周灭亡是因为周幽王的昏庸。这首诗却归罪于褒姒,表现出明显的“女祸”思想。《荀子·乐论》则提出“耳不听淫声,目不识女色”[7],表现出对女子色相的反感。《逸周书》总结诸侯衰亡的原因,也归咎于美貌女子迷惑国君。《礼记·郊特性》云:“好女者亡其国。”[8]1622这就直接把国家灭亡的原因归于“喜好美色”。邢培顺指出:“三代末的妺喜、妲己、褒姒,亡国破家,已经成为劝谏荒淫君主时必用的历史事实,也成为后世女子祸水论的主要根据。一些女子,非常聪明,但为了逞其私欲,不顾国家利益,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对国君施加影响,造成国家的动荡与混乱甚至亡国破家,也为后人所经常提及并引以为戒。”[9]事实如此。在这些思想的影响下,女子被统治者防范,参政权力的合理性逐渐被男权社会剥夺。人们逐渐形成一种思维定势,在思考亡国灭家的原因时,主观上刻意为男性统治者的昏庸无能开脱,把其罪恶的责任推到女性身上,视其为“红颜祸水”。其实,把“女色”与政治联系起来,不仅违背常理,还是比较偏激的思想。

文学艺术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这种“红颜祸水”观念,便在文学作品中有所表现。通观《列女传》全书,在刘向的主观意识中,女子的美貌与高尚不能并存,丑女安国兴邦,美女乱家祸国。在正面女性中,钟离春正直善言,奇丑无比,以至四十岁了都还没有嫁出去;宿瘤女贤惠有礼但丑陋无比;孤逐女有胆有识,却容貌丑陋,无人愿娶。不仅如此,他还借晋羊叔姬之口指出“有甚美者必有甚恶”,对外貌美丽但品德低下的女子深恶痛绝。这无疑是“红颜祸水”思想的反映。

三、刘向塑造孽嬖形象的意图

刘向一生经历西汉宣、元、成帝三代君主。汉元帝、成帝统治时期,宦官、外戚交替专权,政治局面黑暗,危机四伏。成帝更是腐化奢侈,嗜好美酒,贪恋女色,宠爱后妃赵飞燕姐妹,荒淫堕落,宠信外戚王氏集团,导致朝廷纲纪不振,政治局面日益黑暗,社会矛盾突出,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几个昏庸无道的皇帝之一。作为皇室宗亲,刘向自然关注此种现实,痛心汉成帝的堕落与刘氏政权的衰落,深感劝诫成帝、教化女性、坚守礼制的重要。

张凤霞、张弘《论刘向编撰〈列女传〉的文本体例》指出:“《列女传》的编撰,主要是针对元、成之际,后妃逾礼、外戚擅权的社会现实;其根本目的,在于巩固刘汉大统,维护封建礼教。”[10]这种看法很有道理。不可否认,儒家所倡导之“礼制”,是约束个体行为和建设社会道德的有效规范。刘向标举《诗》《书》《论语》等典籍之义,将“孽嬖乱亡者”的故事编成“孽嬖传”,认为女性中的败类祸国殃民,理应引起统治者的警醒。在反面女性中,夏桀妺喜、殷纣妲己、周幽褒姒等等孽嬖,恃着君王的专宠,品德败坏,骄奢淫逸,最终导致国破家亡,反映刘向对汉成帝的荒淫奢侈导致的后妃逾礼问题的深切忧虑。林德春《浅谈〈列女传〉》认为:“从讽谏时政出发,《列女传》主要是宣传封建伦理道德、贯彻贤妻良母的教育,因之该书在汉代主要是作为通俗的教育读物流行于世的。它告戒汉成帝不要嬖宠赵氏姐妹,要勤于政事;要求赵飞燕等注重内仪,不要荒乱后宫;要求一般妇女加强自身修养,不要淫、妒、荧惑、背节、弃义。”[11]这从三个方面揭示了刘向针对汉成帝的荒淫造成后妃逾礼、政治局面混乱而编撰《列女传》的原因。刘向深知“以古为鉴”“借古讽今”,从古人的事迹中,吸取经验和教训,为统治者提供借鉴。刘向在对古籍的整理與阅读中,受到其中“美女破国”“红颜祸水”等思想的影响,加之有感于现实中赵飞燕姐妹祸乱后宫、王氏外戚干政的危害,编撰《孽嬖传》,渲染、强调美貌女子祸家乱国之害。据《汉书·楚元王传》云:“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12]1958此处的“赵、卫之属”,按颜师古注,就是指汉成帝刘骜所宠爱的赵飞燕姐妹、卫倢伃。显然,刘向编撰《列女传》,目的有二:其一是收集《诗》《书》等前代典籍中有奇节异行的“兴国显家”的贤妃贞妇故事,以树立女性学习榜样,教育后妃恪守妇道;其二是将孽嬖乱亡、祸家乱国的女性事迹作为反面教材,告诫天子,小心女祸,遏制后妃逾礼、外戚干政。文学作品的教育力量不仅仅是某种客观知识的简单传授,而是通过艺术的感染来陶冶情操,启迪思想,提高内在修养。董仲舒《春秋繁露·俞序》云“:见之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13]159这就启发我们,空谈理论教条,不如用具体形象的故事来揭示道理,启人深思。卷七《孽嬖传》集中描述色美、德薄的淫女恶妇祸国乱家,通过鲜活的艺术形象,启示汉成帝,以期他能从中吸取教训,重振朝纲,遏制后妃逾礼。

显然,刘向塑造以色弄权、祸国乱家的孽嬖,既为鉴戒女性,亦是其撰写《列女传》的最终目标。刘向意图通过这些“红颜祸水”嬖,告诫统治者当心“女祸”,不要荒淫误国。

结语

就当时的历史时期与社会状况而言,在很大程度上,国家的灭亡,政权的颠覆,家族的败落,并非完全是这些女子的罪过,有的甚至是刘向有意的“嫁祸”。《列女传》卷七中的红颜,未必都是祸水。刘向刻意塑造孽嬖的祸水形象,是为了告诫成帝,小心赵飞燕等美色扰乱朝纲,祸乱刘氏政权。因此,我们不能以历史学上的“真实”去批判文学的合理“虚构”,更应该透过这些鲜明的艺术形象,看到刘向“以戒天子”的良苦用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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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林德春.浅谈《列女传》[J].松辽学刊(社会科学版),1998(1).

[12](东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3]苏舆.春秋繁露义证[M].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2.

作者简介:冯利华(1976—),女,汉族,四川内江人,文学博士,内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董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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