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的三门峡市

2020-09-10 07:22冰心
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中旬 2020年10期
关键词:三门峡市三门峡大坝

冰心

我紧靠着车窗坐着。大地上是暖暖的春阴。整整半天的时间,火车沿着黄土的原谷飞奔。土壁上嵌着的几个穹形窑洞门前,偎倚着一两树盛开的桃花,在暮色中,特别显得红艳。零星小块的高高低低的麦田,绿茵茵的,很嫩软,使人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摸抚。在天边的原谷之间,还不时闪出疏星般的淡白的灯火。

我胸腔里填满了图画中和想象里的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的景象,觉得震动而紧张。这半天中,我凝视着绵延不断的黄土高原,心里把我所记得的古往今来的、关于黄河的传说和诗文都温习了一遍。它是我们祖国大地上,江河龙子中最不驯的一条!它从昆仑山巅高呼狂笑、飞驰而下,一路上疾奔乱窜,冲刷了几万尺的泥沙,淹没了千百座城市和乡村,卷荡了千千万万人民的生命和田产。这条万古以来控制不住的孽龙,今天却让我们英雄的人民紧紧地拴锁在三门峡的擎天巨柱上了!从此,汹涌浑浊的黄波,将变成清澈缓流的绿水,融怡温静地替人民灌溉着几万顷的良田,激发起几百万跹的电力,负载着往来如织的舟筏……这是多么伟大、可喜的事情;降伏孽龙的人们又是多么豪迈可爱呵。

天色暗下来了。前面就是三门峡车站,我紧张地想:我们快到拦河大坝的脚下了。抬头一望,上面就是高接云霄的重重叠叠的脚手架,接连不断的亮如白昼的灯光,坝上坝下是乱烘烘的人群,机器轰鸣之声摇山震岳……

出了车站,面前并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一切!清新微凉的夜气里却出现了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这是什么地方呢?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呵!

一辆大汽车带着我们从宽阔的马路上穿过这座崭新的近代化的城市,两旁是整齐的树木和路灯,一幢接着一幢的高大的建筑,最后把我们送进一个有十几座大小楼房的大院里,在一座小楼前面停住了。

说也好笑,我们在三月中到了郑州,发现那边的春天,比北京早到了十天。桃红柳绿,太阳射在身上,暖烘烘的。因此我们从郑州到登封的时候只带着随身的春衣。说是:天气暖了,轻装前进吧。谁知到了登封,正遇着及时的“拔部雨”,每次出行,都冒着迎面的雨丝风片,有几个人受了凉。大家就有了戒心。这次到三门峡又是往北走,我忆起去年在十三陵水库的工地是住的帐篷,就把带来的寒衣都穿上了。准备今夜住上帐篷,卧听“鸣声溅溅”的黄河流水,明天一早走上风沙扑面的拦河大坝……

这时,我入梦似地走进这所精致的小楼,明亮的灯光之下,一切都是最近代的设备。喝过香片茶,洗过热水脸,发现身上热得不行!刚要脱衣,又被招呼到另一座大楼里去吃晚饭。服务员们白衣白帽,在堂皇宏大的餐厅里极其殷勤地迎接我们。替我盛上红枣稀饭的青年说的是一口流利的北京话,我问他哪里住家,他笑说:“我是京西通縣的人——我们这里外省的人多着呢。”

这夜我躺在温软的床上,却一直没有睡好,望着雪白的墙壁,望着窗外灰色的天空,觉得越躺越热,我掀开棉被,起来关上了暖气管,开起一扇窗户,兴奋的头脑才慢慢地平静了下去。

天色一亮,我立刻起床,匆匆梳洗完走出。分住在几个小楼里的我的同伴们也兴奋得老早就起来了。熹微的晨光中,丛树上朝露零零,广院里有几个苏联的儿童在奔走跳跃,也有几辆小汽车就把苏联专家送到工地去。太阳渐高,人声渐繁,听着院里走来走去的年轻人说笑的声腔,真是各省的口音都有!

我们一同向着大门走去,我远远地看见天边一平如线的屏风般的黄色山峦。同伴中有人便矫正我,说这不是山,是黄土高原。这里的原名,有一道原、二道原等,我忽然忆起唐诗上的乐游原和《三国演义》上的五丈原,想必就是这般形象了。出了大门,我们就站在最新、最美的画面上了!

三门峡市的刘市长告诉我们:这座奇迹似地涌现出来的崭新的城市,本来是火车道旁边的一个小站,一个只有三万多居民的会兴镇。当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三日,在幽静险峭的三门峡山谷响起了征服黄河的石破天惊的第一炮的同时,这个为这伟大的工程服务的城市就像满园花卉响应着这一声春雷,遍地萌茁了。从全国各个角落来的征服黄河的战士们在这里安了家。围绕着他们的建设工作和生活福利,各种各样的卫星建设迅速地生长了起来。首先建立的是商业网,机械供应等。光是商业系统的服务人员就有四千多人,商品有六七千种。副食品工业也迅速发展,原来只种棉麦的本地农民,如今也种植了一万几千亩的蔬菜,此外还大量地养鸡喂猪,保证大坝职工们吃饱、吃好。先后建立起来的还有工人俱乐部、医院、电影院、剧场、托儿所、幼儿园、小学、中学以及中等技术学校和大学。城市人口现在已达十七万人,固定的人口有十三万多人。

三门峡市和三门峡大坝工地相互发出的力量与光辉,我们在出发到大坝工地上、三十多公里的公路上逐渐地体会出来了!这条平坦宽阔、绿树成荫、曲折地穿过黄土高原的大路,就是输送大坝建筑器材的大动脉。大路两旁是高高低低的梯田,农民们在忙着春耕,牛儿在亲切的吆喝声中、曳着犁在陡峭的山头来回地慢走。渐渐地大安村在望了,一幢幢的“工人之家”在阳光下闪烁着。最后,我们穿过许多土坯造成的棚屋,迤逦地到达河滩上的工程局。

这是一个很整齐的院子,院里还种着牡丹和丁香。(这个地方一年以后都在水库底下了,当然,黄土棚屋本来就是准备拆掉的,这房子、旁边的大树和牡丹丁香也都会搬走。)工程局党委书记张海峰同志带我们参观工地模型,自己拿起小棍子给我们解释指点。许多地质和工程机械上的术语,我都听不懂也记不清了,只有一段远古的故事到如今还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光!假如我记得不错的话,就是说:不知在什么地质年代,从地下忽然进出一块一千多公尺长、一百多公尺宽的“闪长玢”岩,横卧在河流的中间。两岸本来就是耸立的石壁,黄河从上流浩浩荡荡地长驱直下,忽然被夹在石壁当中,又被这条石槛拦腰挡住,它愤怒地狂吼,云烟沸涌,雷霆激绕,几千万年的爪裂角触把这块巨岩撞碎成嶙峋的怪石,零落地排列在三道汹涌的激流中间。这就是人、神、鬼,天险的三门。这几块怪石,后人就按着它们的形象给起了雄壮或是温柔的名字,如同“中流砥柱”“狮子头”“梳妆台”。经过征服大军的电轰斧劈,如今只有中流砥柱还露半身,张公岛还留一角,其余的都成了坝基了。

我们吃过一顿很热闹、很丰盛、频频举杯祝贺的午饭。饭后我们纷纷坐上汽车,直开到大坝的底下。

在和风和骄阳之下,我们登上雄伟的坝头——我应当怎样描写它呢?这里不是人们吃力地用双手双肩劳动的世界,而是巨大的机器劳动的世界,是人们灵活地操纵着巨大的机器来替他们劳动的世界。双辫的大姑娘、年轻的小伙子轻盈地坐在操纵台上,鞭策着工地上首尾衔接的两大套施工系统——混凝土生产系统和机械制造维修系统。一串一串的列车满载沙石与水泥通过陇海铁路到达工地,这些沙石和水泥经过自动化的搅拌,再由自卸汽车队把混凝土运到坝址,有长臂的起重机把混凝土吊到空中,一斗斗地倾泻到坝身的大木模里。工人们分三班工作,日夜不停。但是我站在这两山夹绕、河水奔流的长城般的高坝上,并没有看到我想象中的“乱哄哄的人群”,只看见起重机在沉默地转动,也没有看见“重重叠叠的脚手架”,只看见千万条梳齿般的钢筋整齐地排列……一切都显得雄伟,沉着而庄严。几千名工人在大坝的上下、远近、周围,在机器上、火车上、汽车上和辅助企业的基地上,或藏或现地在操纵着七千多台施工机械,使用着来自国内五十多个省市和苏联等十个国家的建筑材料……

在“苦战三年,争取提前一年拦洪,提前半年发电,提前一年竣工”的气吞山河的口号下,征服黄河的战斗更加紧张,也更加沉着了。这紧张和沉着的气氛,我在坝上感到了,这是胜利之前的万军压城,号角无声的严肃气氛;是日出之前的诸天沉黑,万籁无声的虔敬气氛;又好像一个万人的交响乐队,每个人都紧张地握住自己的鼓槌和琴弓,凝注着指挥者的棒尖,只待棒尖扬起,便万声齐发,雄壮地,协调地,奏出响彻云霄的凱歌!

我们怀着异样的惊叹和满足的心情告别了三门峡工地,和祖国大地上其他已经建成的伟大工程一样,我们对于三门峡工程的提前拦洪、发电与竣工,都有坚强的信心的,如今只计划着怎样能早早地来参观这路灯通明、雄伟屹立的拦洪大坝和浩浩数百里湖面镜平的水库了。

回市的路上,大家热烈地讨论着:这个空前巨大的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的计划和修建,真是太不简单了!从毛主席视察黄河起,直到苏联专家们协助勘察、设计、施工止,这其间有多少详尽周密的准备和组织;全国各地和友好国家多少的人力物力,拧成这一根奇迹的坚韧的缚龙的钢索——为三门峡工地服务的三门峡市就是这根钢索中有力的一股!

我们出来巡礼的时候,这奇迹的城市已是万家灯火了。我们踏着正在修建中的远伸的大路上的石块,遥望一座一座高楼里的整齐的光影。最后走到热闹的商业区,经过了笑语纷纭的食堂、理发室……进入高大的百货商店,这里有熙来攘往的不断的人流。当我们被挤得紧贴在柜台边,选看绒毛背心的时候,一位广东的老太太操着不纯熟的北方话劝我们说:“买一件吧,这是新产品,北京的百货大楼还没有这种货色呢。”当我在塑料的柜台边挑上一只精巧的桃形的肥皂盒的时候,那位四川口音的售货员一面包起这只盒子,一面骄傲地笑着说:“这是上海的新品,北京还没有呢——最新最好的货物照例是先送到我们的手里的!”

我觉得心头火热,接过包裹,默默地走出门外。

多么亲切的情感,多么伟大的关怀!这亲切和关怀是相互的。三门峡工程建成后,工人们又将分头奔向祖国大地上新的建设工地,而支援回护三门峡工程建设的三门峡市却将继续成长发展下去,接受三门峡水电站发出的电力,成为一个更大、更新的工业城市

其实,在祖国各个角落,如柴达木,如克拉玛依,如……无时无刻不随地涌现出像三门峡市一样的奇迹的城市。这种奇迹在我们国家已成为日常生活了。

当我发现我自己是生活在以美丽的童话般的,奇迹变成日常生活的,最新最美的国家里的时候,仰望高旷的星空我几乎想大声地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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