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又洛
天地无穷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浸润于杜诗已久,对岳阳楼格外倾慕。再加上对范仲淹的敬仰之情,初到湖南,便迫不及待直奔岳阳,登楼为快。
与中国历代名楼一样,岳阳楼筑在高台之上,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尽收眼底。自古美景出名楼,江南三大名楼,滕王阁气凌彭泽,黄鹤楼镇锁江汉,而岳阳楼更是遥对君山,近傍洞庭,实为观景绝佳之处。
如此得天独厚的位置,自然不会被世人轻易错过。据载,公元220年前后,东吴大将鲁肃便在此地修建“阅军楼”,操练水师,这便是岳阳楼的前身。
江山总会一统,文化终将泽被。当樯橹灰飞烟灭之后,盛世的春草正在兵燹之后的废墟里悄然发芽。随着盛唐之后经济重心的悄然南移,文明的春雨正随风潜入夜,悄然滋润着荆湘大地。
明珠在泥沙,光景不可昏。在湮没不闻的几千年后,在文化登峰造极的赵宋之世,“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岳阳楼终于迎来了属于她自己的传奇故事。北宋庆历四年(1044)春,滕子京受谪,任岳州知军州事,第二年春,重修岳阳楼,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一代名相范仲淹为之作文,岳阳楼从此身价骤增,名重天下!
这一切仿佛都来得太过于突然,太过巧合也太过幸运。在一夜之间,岳阳楼从丛林峰簇的南国名楼之中脱颖而出,跻身江南三大名楼之列,扬名天下。然而,这又的确是实至名归,就像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纵然姿态极为妍丽本也无奇,可是偏偏又习得满腹诗文,其懿言嘉行又得到公卿名士激赏,其名重当时便也不足为奇了。
常有人抱憾,中国古代建筑为木质结构,不能长久留存,每隔数年便要修葺,每隔数十年便要大修,再加上天灾、战火,能历经数百年的实在寥寥无几,以至于历代名楼,都只能在故纸堆的字里行间中去揣摩其气度,在博物馆的只砖片瓦中去还原其宏大。岳阳楼当然也不能免于这样的命运,据史料记载,在滕子京重修岳阳楼之后仅三十三年,岳阳楼便毁于火灾,此后,岳阳楼数十次毁于火灾又数十次进行重建、修葺,在这个过程中,岳阳楼的形制发生了很大变化,甚至可以说历代岳阳楼在外形和规模上都不相同,现在看到的岳阳楼,不过是清代遗留。
其实,中国建筑是暗合于中国哲学的,是蕴含着变与不变的一种高级表现。从上古到清代,中国建筑一直保持着固定的格式造样,虽历经五千年,但是在基本形制上并没有太大变化。但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中国建筑又是需要不断翻新的,十年一小葺,几十年一大葺,每一次修葺,既是建筑的一次新生,也是修葺者精神一次重新继承。既是对后来者的一种敦促,也是对建筑本身的一种考验。后人如果勤勉贤达,必然不会久居陋室,修房造屋何必固若金汤,一劳永逸?建筑如果值得留存,自有后人翻修整理,如果不值得留存,自然会随时间湮没于滚滚风尘。所以无论是皇宫还是民居,都在变与不变中传承了千年。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平心而论,比起江南的很多名楼,岳阳楼并不算十分壮观。我想,真正让登临者所关怀的,早已经不是具体的建筑,而是這个建筑背后所蕴含的人文精神。
自范仲淹书写《岳阳楼记》以来已历经千载,慕名登楼者不计其数,题匾书联者多如星斗,从留存的楹联中,我们依稀能读懂这些登临者的初衷与感动。“四面湖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杜老乾坤今日眼,范公忧乐昔人心”“后乐先忧,范希文庶几知道;昔闻今上,杜少陵始可言诗”“风物正凄然,望渺渺潇湘,万水千山皆赴我;江湖常独立,念悠悠天地,先忧后乐更何人”……
是啊,真正打动人心的不正是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吗?不正是这背后所蕴藏的忧乐精神和忧国忧民的情怀吗?有道是遗貌取神,得鱼忘筌,能让士人千年难以忘怀的,更多的是岳阳楼传承的“道”,所承载的千年文脉,先贤已去,唯留斯楼供人瞻仰缅怀,登斯楼也,沐浴贤哲之光,跨越时空与千古风流人物交流对话。
岳阳楼能保留至今,源于一代又一代有识之士的修葺完善,与其说赓续的是建筑,倒不如说传承的是文脉,发扬的是精神。历史上辉煌一时的楼台亭榭不计其数,然而能历代修葺,绵延至今者屈指可数。岳阳楼及其传播的精神,经得起了时间的考验,真正地走进了百姓的心中。
九江有水来天地,三楚兹楼冠古今。一座楼明泽了湖山,一座楼见证了历史,一座楼承传了使命,一座楼延续了文脉。一座楼辉映万象,雄震古今;一座楼承道千载,天地无穷……
霜筠雪竹钟山寺
江湖秋梦橹声中
“霜筠雪竹钟山寺” “江湖秋梦橹声中”,我一直以为它们是一句诗。后来翻《王荆公诗集》,才发现,前一句写在王安石刚做上宰相的时候,另一句则写于他相业正隆,改革如日中天之际。
细看这两首诗,高逸绝尘,淡薄远俗,无论哪句,都不似身在朝堂,领军改革,政务缠身,驰骋政坛之人所能写出。王安石之于宋朝,如擎天巨擘,力挽狂澜,如鬼斧神运,崩山啸海,但是谁能想到,在这扭转乾坤的金刚手段之后,竟隐藏着高蹈出世的逸世情怀。
王安石一生笃信佛教,晚年甚至几次捐家财于寺院。对于物质,他没有一点的挑剔,对于名位,他没有丝毫的眷顾。年轻时,便是士中奇人。闻达后,更是另类宰相。
南朝时,陶弘景隐居茅山,屡聘不出,梁武帝每有军国大事,皆前往请教,人称“山中宰相”。东晋时,谢安隐居东山,不问国事,而危难之际,淝水一战定乾坤,挽救国运。大概这世间的高手,都是寂寞孤独的。寂寞到只适合隐居尘世之外,以避俗尘。孤独到身在庙堂如入无人之地,此心静寂。鬼谷子、陶弘景属于前者,谢安前半生属于前者,后半世属于后者,而王安石属于后者。
王安石晚年罢相退隐金陵后,作小诗雅丽清绝,世称“半山体”,这些诗,与他年轻时、身居庙堂时的心境并无多大不同。大概,这位拗宰相从来没有变过,无论是人生态度还是执政理念。对的就是对的,认可的绝不妥协,人应该有这样的信仰和坚守。正如《宋史》所言:安石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
峰巅岂惧遮望眼?江湖秋梦橹声中!
责任编辑 王 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