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2020-09-10 07:22宋亚平
绿洲 2020年1期
关键词:王老板支书云霞

宋亚平

老康站在村道上,望着村口的方向。

这些天,老康会不由自主地向村口张望。他是在等人,在等他的妻子。或者说,还有他的儿子和儿媳。时间进入到腊月,他一直在盼着他们早点回来。他明明知道今天不会回来,但还是忍不住去张望。一个人在家里,往日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现在感到有点冷清,快过年了,该是有点热闹响动的时候了。

老康叫康良士。那些年,他很为自己的名字自豪。同村的人名字分几类,有一类紧跟他们那个时代,建设、建军什么的。还有一类,跟他不远,科举、登科、俸禄等等。这一类,多是村子里那位老先生给起的。

  老康他爷虽然不识字,但和别人有不同之处。他有个表弟,曾是个私塾先生。老康的爹起名时,老康他爷去找了表弟,于是,老康爹有了一个村民不太能理解的名字,叫若愚。村民们不理解,也没人去多想,都不愿白费那个心思。老康上学时,他爷又去了一次表弟家,表弟捻须沉吟好久,对表兄说,叫良士,这名字不错。老康高考落榜,回家务农,和父亲拉牛耕地时,看到父亲累得汗流满面,想自己也许得重蹈父亲的覆辙,便觉得两辈人都辜负了表爷的期望。

老康早年学了木匠手艺,后来到工地上干模板活,识得图纸,肯出力,人也勤快,久而久之,总会在那些小群体里当头儿,比别人多挣几个小钱。

五年前,老康感到腰疼,去医院一检查,腰椎间盘突出。起先不以为意,后来病逐渐重了,一使力气腰上就像被猪八戒来了一耙,干不得重活了。于是,老婆和儿子出门打工,他留在家里休养,干些季节性农活。去年,给儿子明仕娶了媳妇,小两口也出门打工,家里只有老康一个人。虽然显得孤单一些,但也逍遥自在。

前些年,老康虽说干的是力气活,但收入还行,和同村年龄相仿者比较,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差。不但不差,还微微靠前。平日里并没有什么能让他发愁的事,夫妻关系也不错,兜里虽不是多鼓,但小钱不缺。儿子每年虽然挣钱不多,但完全够自己花,比起有些还伸手向家里要钱的年轻人,明仕要懂事得多。老康还有一个女儿,上了个专科学校,学的是护理专业,在外地的一家私人医院工作,过年总值班,不常回来。

在村道上站立了很久,空旷寂寥,前后不见一个人。这个时候,许多人家已经开始做晚饭,家家烟囱冒开了青烟,老康便慢腾腾地回家,动手给自己做饭。

老康原来不会做饭,和大多数人家一样,都是女人做饭。那些年,在外面干活时,老康骑摩托车,和同村的伙伴一起,早出晚归,几辆摩托车跑成一个队伍,呼啸而过,可威风了。早上出发前,老婆把饭做好,他吃得饱饱的。中午如果附近有饭馆,就花十元钱,吃一碗炒面,如果没有,就吃早上备的馍馍。晚上回家,老婆把下午做的半成品重新进锅,一会儿就热乎了。吃了饭,躺在炕上看电视,安逸得很。

如今,挣不成钱了,倒得自己做饭。做饭不难,难的是可口。老康手笨,饭里就少了功夫,或者不知道功夫怎么下,就觉得自己做的饭不可口,没了信心,于是,顿顿凑合。后季工地上活儿停了的时候,村子里的麻将场子多了起来,老康闲得慌,便去观战,图个热闹。人手不够的时候,有人叫老康顶场,老康觉得自己近年不挣钱了,花的都是死钱,便不想上场,他怕输。但时间久了,总会手痒难忍。事后细算,有输有赢,但总的来说,是输得多。

腊月二十三已过,老婆月桂还没有回来。月桂年纪刚过五十,比老康小三岁,模样周正,并不显老,看上去风韵犹存。

老康这几天去了集上,买了各种蔬菜,黄瓜、青辣椒之类。还有各种干菜,粉条、木耳之类。到腊月二十六,买了大肉,羊肉,洗了,挂在阴处的房檐下。准备好这一切,他有点得意,要等老婆回来,才能做成各种半成品,过年时稍一加工,便可以吃了。

老康的老婆在县城一个正建的小区打工。前几年做过涂料工,她不太会干涂料,主要是给人家打下手。后来,给一个铺地板砖的师傅和沙浆,之后,给工地上几个头头做饭,吃饭的有十人左右,活儿也不累。前几天老康和老婆打电话,老婆说这些天工地在搞结算,放假可能到腊月二十八了。

说实话,老康心里隐隐有些不爽。月桂只想着挣钱,倒把他这个半老的男人忘了。再说,老婆常年在外面,并不怎么回家,她的行为端正吗?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行为?

腊月二十八,天气有些寒冷。凑合着吃过下午饭,老康仍到村道上去。别人问他,他只说吃过饭活动活动。太阳西斜,冷风悄悄地在抚摸他裸露的脸和脖子,他感到冰凉冰凉的。好几辆车开进村道,扬起的灰尘很多,向里面的村子开去,老康很失望,也有些生气。都这会了,还不回来,真是把这个家不当家了。

弯腰点烟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了门口,老婆月桂从车上下来了。看到他,说,来,把东西帮着提进去。老康走过去,从后排提出米、面、清油。月桂对司機说,王总,进去坐吧?那个人说了什么,老康没注意听,也不想听。

晚上,老康把火炉捅得很旺。月桂洗脸洗脚之后,问老康,晚上出去不?老康说,不出去,你回家了,我出去干啥?月桂说,你平时晚上不是出去吗?老康说,平时偶尔出去。

老康上了炕,在月桂身旁躺下。虽然五十多岁了,但很久没有和老婆在一起,老康有些冲动,但他心里疙疙瘩瘩的,仿佛生分了不少。试着张了几次口,月桂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笑着说,得是我没有在家,你和村里哪个女人勾搭上了?这几年村子里男人外出的多,你们这些男人在女人群里变稀罕了。老康有些生气,但看到老婆笑着,似在开玩笑,便说,我哪里有什么女人?老康没有说出口的是,都这年龄了,哪有精力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再说,他还想攒足劲儿,在老婆面前表现一下呢。

月桂看他说得有些激动,便说,我跟你开玩笑呢,看把你吓的。如果有女人,也不要紧,只是不要让我知道就行。

老康有些气愤,说的这是啥话嘛,太不中听了。他想和她讲道理,但知道讲不清楚,想想便没有再说什么,想亲热的激情一落千丈,他从炕头上拿过烟盒,抽出一支烟点上。

老康和老婆在文化层次上有距离。老康高中毕业,差点考上大学。月桂仅是小学文化。但文化程度高低,在日常生活中并无多大影响。日常生活,处理事情的能力很重要。而月桂,是那种在农村干什么都能应付的女人。前些年,月桂在家,两人偶尔有矛盾了,也会和村人一样,两口子对骂,甚至还动过手。自从得病之后,老康独自在家,两人见面少了,偶尔见面,都尽量客气些,不愉快的事,都不去提了。老康觉得,人的年龄和肚量完全成正比。

一支烟抽完了,老康也想通了。准确地说,是暂时想通了。老婆在玩手机,老康伸手去搂她,老婆说,稍等。一会儿,把手机放在旁边,看到老康脱得只剩背心,便脱去保暖内衣。

两人平静下来之后,老康仍然点上一支烟,边抽边想心事。月桂面向老康侧身睡着,手里的手机传出低沉的蜂鸣。老康知道,那是有微信消息进来。月桂原来识字不多,但玩上手机之后,进步很大,不但能快速打字,而且把手机的各种功能全部玩精,老康不会时,也向她请教。

这几年,微信开始普及到千家万户,角角落落。儿子明仕在前几年给老康申请了微信,老康或被村上相好的村民拉进群里,或被一块干活的工友拉进群里,到阴雨天,有人用语音发消息,说些吃喝拉撒的事,或发些随手拍的照片,以此取乐。月桂也不甘落后,让儿子给自己申请了微信,加了许多好友。一段时间之后,老康发现,老婆比自己对微信更着迷。

康家庄的村民,在每一种新的事物出现之后,都会留下些值得回味的趣事。刚安装了电话,没有可打的事,便打电话问邻居在干嘛?有回答在垫牛圈的,铡草的,问对方有什么事,回答没有什么事,问一下,并试一下电话通话效果。手机刚普及,打电话隐瞒位置,说在门外,让人家开门,开门后什么也没有。微信建群之后,在群里用语音开粗俗玩笑。总之,无聊能衍生出许多花样。

老康发现老婆换手机了,又听她在聊天,便说,看一下你的新手机。

月桂说,等会儿。好一会儿之后,月桂把手机递给老康。老康拿过来,去点微信,发现微信已经退出,需要重新登陆。老康说,你把微信退了?月桂说,没有登微信。老康想和她争辩,想想还是算了,两人几个月没有见面,又要过年了,一旦争吵开了,过年也没有了好心情。再说,还有一件事,老康需要月桂支持。

腊月初,老康听别人说,村上要进行新农村建设,整村推进,搞移民搬迁。简单地说,就是要整村规划,集中修建小康屋。老康心中一阵激动,家里住的是二十多年前修的土木结构房子,有些老旧,他曾想着翻修,但看到别的村陆续在修小康屋,怕自己刚翻修了,统一修小康屋时,没有钱了。十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家里就攒下那点钱,乱花不得,得用到点子上。

听到修小康屋的消息,老康有些亢奋,他为自己的正确决策而高兴。他觉得,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抓住机会,哪怕付出些代价,也要搞到一个好位置。前些年在外面跑,私人的民宅,公家的大楼,老康没有少干。长期接触建筑这个行道,他知道一个建筑群里面,有好的地段和位置,一幢大楼里面,有好的房间。世上的事,不比不知道,一比之下,会有差别的。他还发现,一个群体里面,就会有帮派。哪怕三个人里面,相互也会有亲有疏。这是他五十多年人生中重要的感悟之一。

老康打算去找村支书。支书是这次小康屋的具体实施者,虽说还有其他干部参与,但支书有拍板的权力。支书和老康关系也不错,能说上话。老康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就一直在盘算给支书什么好处,让他帮自己选个好位置。同在一个村子,彼此还算了解,对支书的喜好,大家都清楚。

其实支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他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只爱两样东西:钱和女人。老康肯定不愿意把女人投资出去,除此之外,只能花钱办事。老康听说了,这次修建小康屋,公家给每户补贴二万元。他想,拿出一万元,挑个好位置,还是很划算的。如同城里人买楼房一样,楼层好,价钱肯定高。整个腊月里,老康都在盘算这件事该怎么办。因为开春之后,就要正式宣布方案,动工修建了。

老康想修,但觉得还得和老婆月桂和儿子明仕商量一下,赢得他们的同意。一个家里,如果意见分歧太大,办起来肯定吃力。而且,修小康屋,自己能住多久?还不是明仕他们两口子去住。

月桂还在玩手机,但手机开了静音,一直没有声响。老康抽着烟,在想心事。月桂人长得不赖,在工地上干活,干的都是轻松活,那年到工地打探,当天就找到了活儿。在工地附近租了房子,一个人住。刚开始老康不想让老婆去打工,但她坚决要去,说两个人呆在家里,大眼瞪小眼,瞪不出一毛钱,不是个事。后来说,找到合适的活儿就干,找不到就算了。这一干已经四年了,而且,从重活干到轻活,算算是步步为营,原来一个月多回家一趟,后来不定期了,最长曾有三个多月没有回家。原来每天晚上两人都要打电话,后来隔三岔五打个电话。有时老康打过去,没人接听。后来接通了,说和旁边房间女人聊天去了,没拿手机。有时接通了,老康问在干啥?月桂说在床上躺着,但老康听得出是在外面,明显有杂音。后来,老康对月桂变得有些不信任了,但没办法确定她是否说谎。苦思冥想之时,他从年轻人那里听说,微信里面有位置共享的功能。老康如获至宝,他觉得可以掌握老婆的行踪了。好几次通话时,他觉得有问题,便挂了电话,要求位置共享,但月桂不理,無奈之下,老康打电话过去,月桂说没有提示。老康要求老婆发起位置共享,月桂说不会,老康在电话中教她,但月桂并不理会,还说要睡觉了,累得很。几次之后,老康觉得是月桂故意不配合他,便在一个夜晚强烈要求,月桂生气了,问他要干什么?不相信就来房子里看。两人闹得很不愉快,后来,老康也不怎么打电话了。倒是月桂打来电话,老康或在别人家打麻将,或没有带手机,月桂反问他在干什么?两人都喜欢给对方挑毛病,越挑越多,几次争吵之后,老康明显感到两人的好印象几乎吵没了。

思前想后,老康觉得还得把话挑明,不挑明心里有个梗,硌硬不美。他对月桂说,咱村上开春要修小康屋,我打算给咱家修一处。详细说完,月桂并没有明确地表态,而是说,你看吧,你觉得要修就修吧。这几年我在外面,并没有挣到多少钱。挣的钱除了吃饭、买衣服、买洗面奶等生活用品,也没有攒下多少钱。说实话,如果要修,我也帮不了你。我一个五十岁的女人,能把自己混住就很不容易了。

老康没有吭气,好一会儿,他说,家里还有点钱,如果修,肯定不够。既然你每年都没攒下钱,混了个生活,那么过完年你不要去了,你在家里,把这几亩庄稼种上,我出去挣钱,身体不好,挣不了多,还能挣个少么。

月桂放下了手机,沉默好一会儿说,我在家里?你每年给我那点钱,我啥也买不了,穿衣服全是便宜货,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白活了几十年,我如今出去,攒不下钱,还能过个好日子么。

对于月桂的这种作派,老康早就看出来了。这几年,月桂并没有给他拿回来多少钱。随着打电话时的争吵,老康也不愿追问她的收入。老康没有大的支出,所以不准备开口向女人要钱。但今夜,他总算明白了,女人完全独立了,独立到离他和这个家越来越远。

女人关了手机,闭眼装睡着的样子,但老康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思考这女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按时间倒算,从跟那个姓苏的干涂料活时,已经不和他每天晚上坚持打电话了。后来,月桂在小灶上做饭,回家就更少了。老康知道工地上的规矩,那些出苦力的工人,多说话粗俗,有些有权的,对漂亮的女人,刻意安排些轻松活儿。那些人,多不带家属,又出门在外,对声誉并不是很在意。有些女人,為少出力气多挣钱,便投其所好,出卖肉体。因而,在一个工地呆得久了,便会听到绯闻。

对自己的女人,老康真拿不准,他心里没底。

月桂心里很坦然,呼呼大睡,她才不管老康的心情。你的心情或好或坏,那是你的事,我并没有招惹你。你自找烦恼,我也没有办法。

月桂其实没有睡着。

前些年,月桂在家里,干些家务,给老康早晚做两顿饭,倒也自在。她干活麻利,也爱干净,把家里处理得井井有条。但后来,村子里的青壮年几乎全部出门打工去了,剩下的全是老年人,领着孙子。月桂越来越觉得寂寞,可以说话的人越来越少。在老康得病前几年,她要求跟村里的妇女们外出打工,但老康不同意。老康干一整天活儿,拖着一身灰尘回了家,等待他的是冰锅冷灶,家就不像个家了。老康生病之后,两人在家里呆了近一年时间,没有收入不说,倒生了许多闷气。月桂嫌老康不讲卫生,不做家务。老康觉得这些活应该像以前一样,由老婆去做。老康觉得不挣钱了,能不花的就不花了。但老婆觉得老康太啬皮,花个十元八元也要过问,有时候还嫌她乱花钱。腊月里,月桂和打工回来的女人交流之后,更萌发了开春出去挣钱的想法。老康不同意,说她挣不了几个钱。月桂说,我攒不下钱,最差总能混得住自己吧。最终,两边都作了让步,月桂去县城打工,离家也就几十里,方便。刚好,有同村的女人在县城租房供孩子上学,常在工地上干活,便把月桂介绍过去,这一干,已经四年了。那女人孩子考大学之后去了大城市打工,月桂倒扎下根来。

外面的花花世界容易培育思想,月桂有了自己的想法。

前些年,出不了门,但看到打工回来的女人穿着很洋气,花钱由自己,月桂心里很羡慕。又常听那些女人说外面有多好,自由自在,更动心了。另一个方面,她觉得每次花钱,都要从老康手中去领,完全没有主动权,她觉得打工既挣了钱,又见识了外面。再说,一个人,自由自在,趁现在年龄不算老,把早年失去的都补回来。

还有一个原因,她们家里日子不算差,给儿子娶媳妇之后,还有几万元积蓄,暂时也没有支出,生活上压力不算太大。

月桂很快便在工地上站住了脚跟,她跟着的每个老板,都对她不错。时间久了,也容易产生感情。许多个夜晚,月桂躺在出租房里,玩弄手机,也和老板聊天。月桂记得很清楚,那个姓苏的老板,专门承包楼房涂料。楼房上做涂料的地方不多,主要在楼梯和屋顶。他曾把整栋楼的楼梯扶手承包给月桂,让她去刷漆。月桂当然知道姓苏的老板是为照顾自己,以前按天开工资,每天七十元,如今,每天可以挣到一百二十到一百四十元。月桂干了几天,便能估计到自己每天的收入,她期望苏老板把这个小区刷扶梯的活让自己干了。一天晚上,月桂接到老板的电话,老板明显地喝醉了,一口一个我想你,我要到你住的这里来。月桂住的是大杂院,她知道是不行的,便安慰着苏老板,让他喝些水。到后来,苏老板借酒发疯,说些让月桂面红耳赤的话,月桂只打着岔。夜里醒来,发现苏老板给她发来几个小视频,全是男女赤身裸体抱在一起蠕动的不雅画面。月桂没有回话,倒是把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脸上烫烫的。

第二天中午,月桂独自一人在楼道刷扶手,苏老板来了。月桂知道,他每天最少来工地一趟。到室内去看一下刷屋顶的工人,之后,看一会儿月桂刷漆,并指导她怎么样才能刷均匀。

看到苏老板来了,月桂心里有些乱。看他一眼,便低下头去,干手中的活儿。苏老板好久没有吭声,他站在月桂旁边,看她身体有规律地晃动。月桂虽然戴着口罩,戴着手套,但身体的窈窕却是显而易见的。苏老板从身后把她抱住了。

从第一次见到月桂,苏老板便有些动心。这些年,在外面包些小活,每年有些固定的收入,苏老板和许多老板一样,对漂亮的女人,会多看一眼。如果是自己手下的工人,给些好处,如果能得手,便偷食腥味。如果不从,他也不会强求,但也绝对不会让她再得到好处。

也许,好的猎人,对猎物都是暗中观察好久,才发出致命一击。

苏老板对月桂,也是如此。

苏老板把月桂手中的刷子扔掉,把她拖向室内。整栋大楼,当天的哪类活儿在哪个位置,作为老板,不会不清楚。

月桂并没有反抗。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虽然不是情场老手,但什么没有经历过呢?打情骂俏在工地并不少见。而且苏老板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如果把他这个也叫事业,他比老康强多了。

也许是一拍即合,也许是水到渠成,月桂回想,发现自己内心是期望有这样一个境遇的,不然自己心里觉得吃亏。

经过和苏老板的接触,在她的潜意识里,已经有些看不起自己的男人老康。相仿的年纪,相似的经历,老康依然是个支模板的,身体又落下了好些毛病,脊背佝偻,模样猥琐。更重要的,他越来越不像个男人,两人几个月见一次面,她还没有进入状态,他已经草草了事。这一切,让她对老康越来越失望,越来越寡味。

在一个肮脏的角落,两人匆匆交合完毕,没有卿卿我我,甚至连抒情的话语都没有,更多的像是一种工作上的配合。从那天开始,他们的关系开始特殊起来,月桂可以向苏老板要轻松又掙钱的活儿,而苏老板,在寂寞难耐的夜晚,会和月桂联系,或去苏老板的租住地,或去城外的偏僻处,两人各取所需。其实,都明白对方的真实想法。在众人面前,两人一本正经,连开玩笑都没有。

  苏老板是外地人,月桂在他这里干了一年半之后,他在市里承包了一处比较大的活儿,准备离开这里。临走,他有些舍不得月桂。这个女人虽不是很漂亮,年龄也有些偏大,但这女人能干活,没野心,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向他或暗示或直接开口,要钱或要东西。这女人唯一的要求就是给个轻松些工资高些的活儿。而这个要求,对苏老板这样的人,简直就不算什么难事。曾经有个女人,缠着苏老板要补偿,否则就找到家里去。后来挪了工地才甩掉了。更重要的是,只要苏老板有那方面的要求,月桂都尽量满足。对这个低成本、小风险的情人,苏老板真舍不得放手。

     苏老板曾要求月桂跟他到市里工地去,但月桂考虑再三,没有答应。其实,月桂是觉得,跑那么远,也多挣不了几个钱,如果哪天苏老板不给好些的活儿了,还得回来。再说,这边租的房子没有到期,生活用品不少,搬一次也不容易。更重要的,月桂感觉得到,苏老板对自己,并没有动感情,只不过是性工具而已,两人真是各取所需。想明白之后,月桂直接回拒了他。

分别之前,苏老板倒有情有意,这并不是送了月桂什么,而是他觉得月桂还算靠谱,就把她介绍给自己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是在建筑上承包主体人工的。当时,这位姓王的老板开玩笑:你是不是用过了,用腻了,甩给我了?苏老板说,你试一下,就知道我用过没有。

粗俗的玩笑开过之后,苏老板介绍说,这女人心眼实,能放心使用。

苏老板走后,月桂到王老板工地上,先开电梯,不久到小灶上去,开始给几个管理人员做饭,工资虽然没有刷扶手高,但这里管吃管住,月桂便长时间干了下去。这个楼盘很大,分三期,这几年是第二期。

月桂和王老板的故事,发生得没有任何前兆。做饭两个月之后,月桂跟这里的每个人都熟悉了,也知道这伙人全是外地人。和别处几乎一样,这些男人和她开粗俗的玩笑,但却没有人对她动手动脚。

但故事却突然发生了。这天晚上,王老板在简易板房做的办公室里复核账目,到十二点多了,他觉得肚子饿了,便去敲不远处灶房旁月桂的房门,让月桂给他拿个馒头。月桂已经睡着了,听到老板叫,便急忙穿上衣服开门,去旁边灶房给老板拿馒头。拿到馒头之后,王老板没有回办公室,却跟着月桂来到她的房间。

月桂进屋刚要关门,看到手拿馒头跟在身后的老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王老板说,你稍等,我关了办公室的门,有话对你说。月桂还没有想明白,王老板已经锁好办公室的门,来到月桂房中。

月桂看到王老板把馒头放在桌上,问,你喝水不?不吃馒头了吗?

王老板说,我要吃你的馒头。

月桂本来就简单地穿了衣服,穿得并不整齐。灯光下,硕大的奶子在衬衣下很夸张地抖动,她脸色绯红,像是对那事从身体上有了呼应,王老板食欲大减,性欲大增,他瞬间更坚定了要把这个女人推倒压上去的冲动。

对有钱人的敬畏让月桂没有反抗,甚至完全顺从,两个人像一对夫妻一样脱衣上床,在简陋的单人床上挤在一起。

后来,王老板给自己在旁边搞了一个住处,用于夜里办公之后就近住宿,但更多的是他和月桂住在这里。老康好几次打电话,旁边有杂音,是王老板用手机在看视频。这些年,对王老板来说,见过太多的想通过少出力气挣钱的女人。他的工地上,有过无数这样的女人,或老或少。只要看得上眼,上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而月桂这样年纪偏大的女人,也有自知之明,不会提什么过分要求,各取所需罢了。

第二天,老康的儿子明仕和媳妇回来了。那会已到下午。小两口进门的时候,老康正在火炉上煮猪腿,月桂正在油锅里炸油饼。屋子里香气四溢,似乎有年的味道在飘散。

儿子和儿媳年初出外打工,在江浙一带。平日里老康和儿子打电话不多,每个星期大约一次,互相问一下是否平安,仅此而已。老康觉得儿子大了,不该自己操的心,自己就不操了。再说,那么远,自己对环境并不熟悉,说得再多,都是隔靴搔痒,不解决任何问题。

有时候,老康觉得儿子似乎没有长大。出门打工好几年,也没有攒下钱。攒不攒钱没问题,老康不大在意,家里虽不富裕,但还没有什么事因为钱而打住的。他觉得,如果儿子两口子把自己能混好,过几年生个孩子,他们老两口在家领着,这日子也就凑合着过去了。自己如果能再活二十年,到七十出头,孙子也就上大学了。在老康眼里,如果儿子的婚姻不出问题,家里一切都不是问题。老康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近年当地彩礼太高,二十万了,加上其它费用,得三十万。而且,这几年娶的媳妇,离婚率高,如果离婚,经济损失都在数十万或更多。因而,如老康等人觉得,给儿子娶媳妇,如同在赌场押赌,一输皆输。

老康发现,近年有些人对婚姻的契约精神看得淡了,认为那就是一张纸。而两口子,就是可以正大光明睡一张床上的两个独立的人,自己挣钱自己花,不向对方算自己的经济账。老康有这个发现后,向别人了解,发现好些人家是这样的。当然,也有多数人家跟以前一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第二天就是除夕,月桂很勤快,从早上起来就在准备全天的食物。按当地习俗,除夕早上吃手工面。月桂早起擀面的时候,儿媳云霞进了厨房帮忙。过了一会儿,老康点燃了火炉,进厨房到水瓮里去舀水,准备烧开水泡茶,看到老婆已经在切面,儿媳切菜,老式灶台的角落里,鼓风机发出轻微的轰鸣,大锅里冒着热气,整个厨房里全是氤氲之气。老康出了院子,看到儿子梗着脖子在雪堆上刷牙,一抬头,屋顶的灶房烟囱里冒着蓝烟。房檐下的铁皮烟囱里,也冒着烟。老康感到,院子里还得有人住,一住人,一生火,一个院子都活了。

吃饭的时候,老康对儿子说,中午把那个旧火炉找出来,扫一扫上面的灰尘,还有几节旧烟囱,把炉子安好,给你们的房间把火生起来,人在房里也就不冷了。

儿媳没有說什么,儿子说,在家里就一个星期时间,搞那个太麻烦。

老康没有再说,中午,他到放柴火的旧房子中找到火炉,拿到院子里,把上面的尘土扫掉,找出几节旧烟囱,也扫了扫,但是不见儿子,他在院子里喊,明仕,明仕,好久没人吭声。好一会儿,儿媳从房里出来说,明仕不在,他耍去了。老康说,你给打电话,叫一下,让他回来把炉子安起来。

等了一会儿,儿媳说,没人接听。

老康在院中呆呆地站了好久,回到房中,看到老婆月桂躺在炕上玩手机,对着手机笑着,他竟然有些失落,点上一支烟,闷闷地吸完,索性也到村上去转悠,年轻人都不在家,去了哪呢?村道上连个狗都不见跑。

下午吃过饭,老康觉得上坟烧纸还有些早,趁着全家人都在,老康说,开春之后,咱村上就要规划修建小康屋,我觉得咱家得修。咱这房子说新不新,说旧不旧,凑合倒差不多,但人家都修,咱不修没面子不说,以后人家搬得远了,咱独门独户,不安全也不方便。

老康说了一大堆,没有一个人吭声。老婆不吭声,在他预料之中。儿子不吭声,他没有想到。儿媳不吭声,他也没有想到。

老康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他觉得自己一年不如一年,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以后被别人把好位置全占了,咱不修不行,修了地段不理想,心里留了梗,一辈子堵心,与其那样,不如当机立断,提早下手。

老康又说了一遍,儿子终于说话了,儿子说,我这几年没攒下钱,如果修,我帮不了你什么忙。

老康看儿媳脸上有一丝不悦之色,也没有在意,他说,我是为你们修哩,我住哪儿都行。我想着你们年底回家,有个干净的去处。钱的事,我想办法吧。你们今年出门去了,要省吃俭用,能寄回来多少是多少。

小两口子都没有作声。

到晚上,老康再次对月桂说他的打算时,月桂说,在家里修小康屋,不如在县城里买楼房。

  老康觉得老婆疯了。他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问,在城里买楼房,得多少钱?

月桂说,买个大些的,得五十多万吧。

老康觉得老婆真是疯了。他有些生气,问道,五十多万,咱有那些钱吗?而且买了还要装修,还要买家具,总共得多少钱?以后每年还得几千元物业费和暖气费。

月桂对老康的态度有些不满。没有钱,是怪你无能,别的不说,工地上那么多的大小老板,人家老婆娃娃住楼房,自己开小车,哪像你,干了一辈子,没挣下多少钱,跟谁说的一样,啥都不突出,只有腰椎间盘突出。

老康愣了一下,腰子上感觉隐隐疼了起来。

月桂冷冷地看着老康,过一会才说,没有钱怨我吗?你在外面跑了那么多年,跑了个啥出息?别人都混成包工头了,你依然是个打零工的。如今倒好,在家里无所事事,还去赌博。如今,你怨我什么?

老康对女人的说辞很生气,这纯粹不讲理么。老康记得去年秋天,老婆回来帮他收玉米,闲聊中,老婆说,这几年政策这么好,有本事的人一年少说也挣个二三十万元。

那天老康有些不认识面前的女人了。这还是那个和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婆吗?听那口气,似乎是哪个老板的老婆,财大气粗。

     气氛明显不愉快了。这几年,老康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认死理,和月桂无法沟通时,他便自作主张。其实,这几年也没有什么大事,他可作的主张不多。

明仕的房里,两口子也说得不愉快。明仕说,今年咱确实得攒些钱了,家里要修小康屋,得二十多万吧,爹肯定没那么多,咱今年看能不能攒些。说完,看云霞的表情,好一会儿,云霞才说,有那么多钱,在这鬼地方修小康屋,不如到城里去买套楼房。你爹的头被门夹了。

云霞口齿伶俐,平日里也很逞强,明仕觉得媳妇如果在一些事上不配合,他也没有办法。而且两人对对方的父母,很多时候就像说不相关的旁人,真有些嬉笑怒骂的意味,反正又没有说到当面。渐渐地,对方父母成了口中的玩物。

到正月初六,早上吃过饭,儿子两口子出门打工,临出门时,儿子来向老康道别,老康除让儿子注意安全外,悄声说,今年攒些钱,家里钱肯定不够。另外,把你媳妇挣的钱也问着些,不要让她挣多少花多少,一点儿也不往家里拿。

老康说这话,有向老婆说话的意思。

对于这样的结果,老康觉得还是要自己拿主意。别人的意见,只是个意见而已。再说,他对自己家里的现状是清楚的,别人既然指望不上,那就不指望了,如今这年龄,这家底,修小康屋,算不得是大风险。

主意一旦拿定,老康便果断决定,趁拜年之机,给支书送一万元,要求修在最前面一排的第一户,靠近公路这里。钱送出后,支书答应帮他,说以后按交钱次序排列位置,让老康把钱准备好,对外通知的时候,他打电话,让老康赶紧来交钱,做到万无一失。另外,支书还透露,公家对每户最少还会补贴两万元的异地搬迁费,有可能更多。搞掂这一切,老康很兴奋,觉得自己看事就是远。

正月十六,月桂说要去县上。老康问,这会工地还没有开工,你去这么早,赶啥?月桂说,王老板和她联系了,说今年开春早,部分楼内的地暖、内粉要开工,他们管理层得提前上班,月桂得去给他们做饭。老康很无奈,人家要走,他有什么办法?他想让月桂给自己做饭,小康屋开工之后帮个忙,但月桂不同意。

月桂走后的第三天,村上就宣布修小康屋的开始报名。那会老康吃过早饭,正在刷碗,支书打电话说,就那事,你过来。说罢挂了电话。老康一时反应不过来啥事,呆呆地站了会儿,一拍脑袋,心里骂自己笨,便去儿子睡的房间炕洞里,刨出埋在灰中的一万元,手也顾不得洗,赶紧赶往支书家里,一问,在村部。又赶往村部。在支书的办公室里,有几个人,支书已在花名册上登记。看到老康进来,支书说,老康,你干啥呢?你不会是登记修小康屋吧?老康一愣,随即说,我想修呢,今天报名吗?支书说,你来得正好,这会刚开始报名,你是第六家。各位,把你们名次记好,我逐户登记,每户最少先交一万元。如果以后反悔不修了,得等全部报完才能退。

人们互相说着今天运气真好,刚好带着钱,又刚好来村上。其中有人说准备去街上,把儿子过年时拿回来的钱存了。看到支书在村部门口贴告示,便跟着进来了。老康心里有些凉,花了那么多钱,居然才排到第六,支书也太黑了吧。又有些懊恼自己反应慢,先去了支书家里,明显浪费了时间。

这当儿,又有几位进来,一时间,房子里挤满了人。

由于去年冬天地基已经平整好了,报名过了规划总户数的三分之二,村上便召集开会,讲了要求,推荐了施工队,并且强调,虽说独立自主,但统一工队,统一施工,做出来质量肯定没问题。

老康有些犹豫,他曾设想自己备料,叫工队施工,这样在材料上不会作假,以后质量可靠。或者自己备料,自己当工头,招募大工小工,这样也许更省钱。

犹豫了几天,老康打电话向儿子诉苦,儿子说,云霞说修那干啥,以后谁还住农村里?修那个是白扔钱。老康听到这话,觉得好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儿子又说,要不就不修了吧,我们常年在外打工,家里修得再好,一年也住不了几天。

挂了电话,老康想,两辈人经历不同,眼光也不一样。打工比不得公务员,旱涝保收。打工没有保障,能打工则打工,不行就回家来,把那几亩地种了,不至于饿肚子。那会跟儿子说这话时,儿子说,你啥眼光,都这时代了,谁还说混饱肚子的事?人家外面的老板,都讲究一年挣几百万呢。几百万你懂吗?买粮食的话,几十辈人都吃不完。

老康觉得,儿子跟媳妇一嘀咕,不但没有说服媳妇,反倒被媳妇收买了。

实在不行,老康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老婆说,我不主张修那个,修得再好,还是在农村,不方便。

老康有些生气,赌气说,买楼房没有那么多钱么。再说,都这年纪了,住城里干啥?别人住城里有工资,我们有啥?

月桂看老康说得有理,便说,你自己看吧,如果你有本事,修别墅都行,家里就那点钱,你看着办吧。言下之意很明显,她不打算朝这件事拿钱。

月桂之所以这样说,是和王老板说起,王老板说,你家钱多吗?月桂说,给儿子娶了媳妇,就剩下十多万元了。王老板说,你那男人头被门夹了,头被驴踢了,头被炕烙了……王老板用各种方式把老康的脑瓜整了一遍,整完了,看月桂发呆,又补充说让他修吧,你以后跟着我活人,再不好也比跟他强。再说,那十来万元,能干啥?一间大卧室也买不到。

老康見老婆如此这般,退而求其次,要不你回来吧,修房子有两个月就差不多了,修好之后你再去县城。

老婆一口回绝,给人家打工,又不是在自由市场赶集,想走就走。

老康很生气,说,家里修房子那么大的事,你都不管,还是这个家里人吗?

老婆说,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以前在你手里领着花钱,我受够了。要修,你自己办,我又没让你修。

老康很生气,挂了电话,一连好几天闷闷不乐,不知道该修不该修。

这天,支书打电话,叫老康到村部来。支书很关心老康,说,别人马上开工了,我没有见你,你是承包给工队,还是自己备料?

老康很无奈,向支书详细说了老婆儿子都不支持。支书听完哈哈大笑,说,你怎么成个女人气派了?这点事都拿不了主意?这明显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选的位置这样好,不要犹豫了,男人要像个男人,得有担当……

从村部出来,老康似乎身体都长高了几公分,看天气也晴朗多了。有人问老康,你准备咋整?老康爽声说,包给工队吧,我家里没人手,一个人忙不过来。那人说,这样也好,一家挣钱的,你划不来出那个力气,跑前跑后的。包给工队,你手插腰里当掌柜的,工队给你把一切都就做好了。

开工了,果然如支书说的那样,大多数人家包给了工队。老康吃过饭,就在工地上转悠着,看一群大小工给他干活。对建筑行业,他懂,他觉得只要把活儿做好,多花几个钱也无所谓了。他想着,到后季了,去外面的工地干活,别人每天挣二百六,自己挣二百,别人每月干二十四五天,自己每月干二十天,一两年之后,也会把亏空补上。再说,他还有一个女儿,如果依近年的彩礼,除去陪嫁等一切开销,至少还能剩余十五万。有这一笔钱,他万事无忧,这也是他修小康屋的底气所在。

大约两个月时间,工队就把主体做完了。和前几年用楼板不同了,如今建房,全部用混凝土现浇,凝固之后,结实得很。门窗由支书统一联系好了,于每家来说,省了好多事。有人说,支书在里面挣了介经费。老康听说后,心情时好时坏,他觉得支书在这里面,能捞不少钱。而自家,花了那么多钱,选的位置并不是最好的,便有些耿耿于怀。

这期间,月桂只回来过一次。老康对月桂讲建房的经过,月桂并不是很感兴趣。月桂回来,也不是看望老康,而是拿自己夏季穿的衣服。

老康由于资金缺口太大,主体完成之后,并没有做涂料,也没有装修,就那个毛坯房放着。就这,决算之后,老康欠工地和门窗款十五万元。

收完小麦之后,老康考虑再三,觉得得出去打工,否则,这账欠着,人家工头向他要呢。而他,已经没有任何积蓄了。

白露之前还得收二亩玉米,之后还得种四亩小麦,老康觉得出远门不行,还得在近处干。再说,家里无人,他放心不下。

老康推出已几年没有骑的摩托车,擦干净,给轮胎打好气,一发动,感觉不点火,推到镇上,修理铺作了全面检修,换了机油,调整了刹车,老康和以前的工友联系,要跟他们去工地打工。

刚开始,老康觉得家里不行,防止有人撬门扭锁进去偷东西,每天下工后买一碗面吃了,再骑摩托车回家。干了十多天,他感到腰疼加重了,歇了几天,还吃了些药。

后来转移阵地,到另外一个镇上干活,有些远,老康租了一间旧民房,给五十块钱,说好住十来天时间。

收秋种麦之后,有人联系到县城的一处活儿,是一个正建的小型楼盘,可以干到年底。老康和月桂联系,想让她搬出来,在外面租间房子,两个人住,但月桂不同意,说不方便,每天得多走路。老康无奈,只得和工友合租了房子。

老康身体不好,干活有时候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幸是个技术工人,每天工资不低,每个月下来,也能挣到四千多元。

晚上和工友聊天,说起家里情况,老康极力回避和老婆有关的话题,久而久之,工友看出来老康总是欲盖弥彰。他们也知道了老康老婆月桂在另一个工地做饭,老康越是隐瞒,工友越发在背后猜测老康和老婆之间的麻烦,但当面也不问了。

工友同村的另一个工友,在王老板那个工地干活,一次雨天回家,两人说起闲话,工友便说了老康老婆在那个工地做饭的事。那人说,那个女人我知道,在那个工地时间久了,虽然年龄偏大,但人长得不错,手脚也麻利,我们都知道她白天做饭,晚上陪老板睡觉。

老康的工友很是吃惊,他反复确认这是不是真的。那人说,都几年了,工地上的人都知道,还能有假?工友想到老康修小康屋欠账,身体有病来工地干活,而老婆居然这样做,心里很愤慨。

立冬了,工地停工了,老康早就期待着这一天。他的腰部经常疼痛难忍,一直吃止痛药凑合着。他曾想着当个保安,每月也有近三千元工资。但一打问,那些年龄大的都已经干了几年,成了能享受特殊待遇的老人手。如果招收新人,必须在四十岁以下,老康显然不符合条件。

临分别前,工友吞吞吐吐,对老康嗫嚅良久,欲言又止。老康看他想说又不便说的样子,很大度地让工友随便讲。

工友吞吞吐吐地说,我听说你老婆和那个姓王的老板关系不正常,你还不如跟踪他们,抓个现行,敲他一笔钱,也省得你拖着病身出来打工。

老康没想到工友说得这样直白,于是脸色变得很难堪,像是被人迎面打了几拳。但还是故作镇静地说,我知道,我俩已经离婚了。

工友走后,老康并没有马上退掉房子,他心乱如麻,在房中转圈圈,感觉腿软了就坐下来,坐会又转。他在考虑这件事该怎么办。老康一方面觉得丢脸,另一方面又觉得工友说的也对,面对自己的经济困境,确实应该向那个搞他老婆的男人敲一笔钱。如果能把修小康屋的欠账还掉,至于月桂,她想怎样就怎样吧,老康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老康经过好几天跟踪,发现那人晚上多半不住在工地,他在别处租有房子,一块住着的还有他的儿子。偶尔也在工地过夜,工地虽然有围栏,但完全能溜进去。

这一夜,老康发现王老板的车停在工地门口,知道他在这里,他也知道月桂住哪间房子。等夜深人静之后,老康潜进项目部,在院子里的黑暗处潜伏。老康想去捉奸,又有些忐忑不安。一是自己難以面对,二是怕控制不了局面。思前想后,老康又想到那十多万元的欠账,他搓了搓自己的脸,鼓足勇气去敲月桂的房门。

王老板这夜确在月桂房里。和这个女人相处,他没有负担,不怕被她纠缠,通过这几年的相处,知道她的性格并不泼辣,也有点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好面子。寂寥难熬的时候,在她这里,他找到了家的感觉。虽然儿子也在工地,但这种事,别人哪好意思给他的儿子说。

在这之前的一天夜里,王老板从手机的监控中发现有个人影在门口晃动,他以为是个要饭的或者是疯子。第二天问看门的,并没有丢失东西,就没有太在意。今晚,有人在敲房门,他通过手机监控,能准确清楚地看到门口的人。他问惊醒的月桂,这人是你老汉吗?月桂一看,确是老康。王老板对月桂说,他显然是来捉奸,咱得先下手为强。月桂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不作声。王老板给看工地的保安打电话,说院里有贼,让过来两个人,照腿打两棍,不要太重,赶到外面去就行。

从去年开始,王老板听说有可移动的摄像头,价钱不贵,更重要的是这种监控可以在手机上调转镜头,放大画面,一个顶原来的好几个,便在工地重要位置安装了,和自己的手机连接起来,随时随地,可以看到工地实况。

老康并没有注意后面,他全神贯注地在敲着房门,脑中盘算着,如果捉奸在床,他不打算动手,只要能拿几万元,就达到目的了。像这样的女人,对他也就只剩这么一点价值了。

突然之间他腿上挨了重重的一棍,差点摔倒在地。随即,有人低声呵斥,哪里来的小偷,贼眉鼠眼看啥!老康又急又气,腿上又刺骨地疼。这当儿,他发现对方有两个人,知道今晚逃不掉了,但又不能如实解释,他干脆一言不发。

老康被人带到门房里,那人问他:你叫什么?来这里准备偷什么东西?

老康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保安接了一个电话,对老康说,赶紧滚,要不我们打110,抓你进去蹲几天!

 老康在慌乱中被推搡出工地的院子,向前走了几步,他感到腿疼得厉害,一拐一拐地回到住处,一进门就跌倒在床上,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腿肿得厉害,挣扎到县医院,拍片一看,是骨折了。

老康住了几天院,为了能让合作医疗报销一部分,他说骑自行车摔着了。那些天里,他悲愤至极,没有给月桂打电话。有天月桂打来了电话,老康也没有接,他对这个女人彻底绝望了。

没有完全治愈,老康就回家了。因为医生让出院,之后再入院。老康不懂,问医生,医生说让你怎样就怎样。老康问同病房的人,别人告诉他,医院让花到三千元,出院再入院,这样一次就变成多次,每次都扣除门槛费近千元,在剩下的费用里面挑着报销合作医疗。老康无端很生气,想骂人,不知骂谁好。于是,索性出院回家。一连好些天没有出门,每天简单做顿饭,有时候是做一顿吃两顿凑合着。那些天,老康几乎每天都能接到建小康屋的小老板的电话,催促让他把剩下的余款结清。半年时间,老康在工地上挣了近两万元,全部给了工头。虽很需要钱,但老康心里窝着一股怨气,不向月桂打电话。他想着开春之后,到工地上去,只要身体不出大的问题,两年之内,他有把握把欠账还清。

老康还有个更重要的想法,女儿大了,到了出嫁的年龄,如果能哄着让她回来,以当地的彩礼,他一下子还清欠账,还有剩余呢。

于是老康便和女儿联系,问问她的工作情况,让她作个打算,今年最好能回来过年,如果有可能,把她的档案等一应东西带回来,在本地找个工作。女儿说,当地只能找个零时的,每月不足两千元,根本就不够花。她工作不打算调回来,但过年后回来。老康很无奈,对方是女儿,还未婚,只能好言好语,不能生气翻脸。有一点让老康心里一喜,女儿吞吞吐吐地说,找到男朋友了,是本县的老乡。听到这个消息,老康想,真是天助我也,老乡见老乡,不会不知道当地的彩礼行情。

老康也和儿子联系过,让他往回打些钱。儿子说,今年找的厂子不景气,每月也挣钱不多,到年底回家时,把钱给父亲。老康心里有了一点欣慰。今年出这么大力气,总算有儿子理解他。

冬天,村子里的人多处,再也看不见老康的影子。他觉得无脸见人,出门觉得臊皮。更多的时候,他来到自己的小康屋,望着空荡荡的房子,望着粗糙的墙壁发呆。就这样子,已经花了二十七万,如果要住进去,最少还得三四万元。他突然有些怀疑,当初修小康屋的执念是不是正确,他陷入了犹疑之中。

这天,从小康屋出来,碰到支书。支书一家已经搬进新居,前几天乔迁之日,村上人去凑热闹,老康想了想,让别人给他捎了份子钱。人多处,他不想去了。再说,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恨支书。看到支书从远处走来,老康转身走开,假装没有看到,但支书在远处喊,老康,老康。老康无奈,只得站住。支书到了近前,说,我看着像你,但又不像你。你原来腰不好,如今腿好像有问题了,走着好像有点瘸,是腰疼引起的吗?老康有点紧张,但他没有急于回答,后来,他低沉地说,是腰疼引起的。

马上就到年底了,月桂依然没有回来,老康不愿打电话去问,有一天和儿子打电话,问他和他妈联系了没有,儿子说,前不久联系过了,他妈在一家超市里当理货员。老康想,月桂确实是铁了心不愿回这个家了。

村道上的人明显的多了。虽然多了,也就数得清的那么几个人。平日里从村道走过,几乎不见一个青壮年。偶尔在人家的大门外,会遇到有曬太阳的老年人。

和往年一样,到腊月二十三四开始,每天简单吃过饭,老康便到村道上去,远离别人,不由自主地向村口张望。或者,他在院子里走动,格外警惕,他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会回来。而且女儿说,她会根据放假情况,随时回来。

腊月二十八,儿子回来了。儿子到家的时候,老康正趴在炕门洞前烧炕,屋子里烟雾缭绕,仿佛仙境一般。儿子进屋并没有喊爹,老康全神贯注,感觉身后有人,一回头,是儿子明仕。老康说,回来了,你媳妇呢?你吃饭了没有?

儿子脸上的表情并不好,没有回答老康的问题,反问道,炉子没有生火?炕不是煨着煤吗?怎么烧烂柴呢?

老康站起来说,今年冬天没事,我扫了些树叶,烧炕就用树叶凑合了。今年修小康屋花得多了,我没有买煤和炭,今冬炉子没有生火。

儿子没有吭声。老康看到儿子脚旁的拉杆箱,向院子里一望,一切如旧,寂静无声,并没有其他人。

老康问:云霞呢?

儿子说,没有回来,我们离婚了。

儿子说得很平淡,但老康却像当头挨了一棍,差点晕倒在地。老康抓住了椅子的扶手,才没有摔倒。

好一会儿,老康回过神来,问,你们为啥离婚?

明仕说,说不到一起,就离婚了。

老康说,说不到一起,不知道少说两句?离什么婚?

儿子说,我心里烦,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老康望着儿子,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老康说,你还没有吃饭吧?我给你做饭?

儿子说,我不饿,等会饥了,有路上买的方便面,泡一桶就行了,你不用管。

老康说,晚上睡哪里?我前几天给你烧炕了,如果你单独睡,我这就给你烧炕去。如果咱俩睡这炕上,我就不用烧了。

儿子说,不用烧炕了,等会我插电褥子吧。

六七月份,老康有一次和儿子打电话,问起儿媳,儿子说去了另一个城市,老康便有些担心。老康根据自己的经验,觉得两口子如果离得远,会造成感情疏离。遇到合适的出轨对象,出轨是很随便的一件事。五十多年的人生经历,老康在不同时期,听说和见到太多的婚外情。更有些人,对男女之间那种事,像下饭馆吃饭一样,很随意地变换口味。

老康得知儿子两口子分开,很出乎意料。那天,他和儿子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详细询问了分开的原因。得知两口子并没有闹矛盾,老康松了一口气。他让儿子去媳妇那个城市,或让儿媳来儿子这边。老康说,都是打工,又不是国家正式职工,换工作由不得自己。两口子,应该工作生活在一起,好有个照应。

但儿子却很不以为然。儿子说,并不是很远,想见面有两个钟头,也就见到了。再说,长期生活在一起,矛盾也多。老康提醒儿子,两人分开生活,感情上容易疏远。儿子说,他们感情好着呢。现在看来,他们感情好啥呢?感情好能离了婚?

马上就过年了,老康和儿子简单地买了几样青菜,买了几斤肉。对老康来说,今年的年是最没有年味的一个年。到除夕那天,老康接到包工头打来的电话,说自己没法过年,今年修建小康屋时,欠别人的砂石料、钢材、水泥、人工费等,由于住户没有付清,他也没有钱给这些人结账,到今天,仍有一波又一波的人上门来要钱,有些人相对好说话,他向人家诉苦之后,走掉了。而有些人,要不到钱,就不离开。这不,老婆孩子都躲出去了。他实在没有办法,才向老康打电话,请老康无论如何,也要凑个两万三万,他过来取。

老康嘴里呜哇着,但没有个准信。早上他试探性问过儿子,说没有带回来钱。老康看儿子心情不好,没有再问。

勉强挂了电话,老康在地上走来走去,觉得那工头确实不容易。修农村的小康屋,工头利润低,比不得盖大楼。而这些所谓的小包工头,手里并没有多少钱,常常形成三角债务。

老康想来想去,还得问问儿子,今年没挣到钱,又和媳妇离婚,这么大的事,也不说一声,究竟是为什么?

老康小心翼翼地去问儿子,还是把儿子惹怒了。儿子用没有过的口气吼道,还不是你坚持要修小康屋,修那个有啥用?家里没有人了,你去住!你一个人住两院房子……

老康呆呆地在儿子屋里站了一会儿,等儿子吼完了,才慢慢地退了出来。

明仕和媳妇云霞正月里出门,今年仍然走的是江浙一带,刚开始在电子厂里,工作稳定,但收入不是很高,每天也有充足的休息时间。除工作之外,明仕不是太喜欢外出,因为每次外出,都得花掉几百元钱。但几百元花掉了,似乎也没有干个什么,而这几百元,等于好几天白干了。于是,他尽量减少外出。但云霞不同,每当明仕劝她时,她都像赌气似的,还捎带着骂一顿老康,说老康头被蜂蜇肿了,有那钱不知道去城里买楼房,修那个干啥?口口声声等她和明仕回去住,花那么多钱,还不如用利息去住县城的高级宾馆。等以后老了打不了工,回去住的时候,早破旧得不成样子了。再说,等老康这辈人下世,村子里早没有人了,回去住那干啥?老康头真是被蜂蜇肿了,中毒了……

云霞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任意贬损着老康。明仕气愤,但又无法反驳,只是气愤地说,你本事大得很,你到城里买套房子我看看!我以后还回老家去!

两人经常为这种事拌嘴,到后来,云霞说有个工友在另一个城市为她找了个工作,她不在这里干了。明仕说,你上哪干都行,如果国务院缺人,你也可以去干,等几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没准你早成了国务院总理了……

两人大吵一架,云霞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走了。

妻子离开之后,明仕感到一下子轻松了,每天下班之后感觉清静了不少。偶尔两人打个电话,能说则多说几句,如果话不投机,就挂了电话。

云霞到另一个城市打工之后,和明仕一样,觉得清静了许多,不再有两个人之间的拌嘴吵架,每天下班之后,除去到外面逛街,她就在出租屋里玩手机,看涂磊当嘉宾的《爱情保卫战》,一对对男女在众人面前互撕,揭对方的丑,也使自己的私生活暴露在众人面前,博别人一笑。那些小青年们,多是情感纠纷,前男友,前前男友,前女友,前前女友,出轨的事在那些人嘴里像讲进市场买菜一样。那些事对云霞来说并不新鲜,从初中毕业出来打工,到现在结婚之后打工,已经在外面跑了五年多了,结婚之前,她也换了两个男友了。

如今,云霞看到网上出现的某女出售第一夜,换数万元为父母治病,她就觉得自己的第一次是被豬拱了。

她刚出门打工那年,在一个饭店里,有一个年轻的厨师对她很好,平时体贴她,下班了有时约她去商场逛,还给她买些零食。渐渐地,云霞对这个厨师有了依赖心理,一次他们相约去城外的风景区游玩,到天黑时,他们在烧烤摊吃烧烤,云霞经不住那人的哄劝,喝了不少啤酒,后来竟然醉了,那人便扶她去宾馆开了房,在云霞半推半就中有了人生的第一次。后来,两人经常在一起过夜,云霞把这个男人当成了自己的终身依靠,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男人的暴力倾向越来越明显,他甚至在和她做爱之后,会骂她傻逼。渐渐地,她有些怕他。第二年,她换了城市,和他断了联系。之后,她还遇到了一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他皮肤白净,有一头天然的卷发,跟外国人一样,一说话就笑笑的,对云霞很客气。在那人的哄骗下,云霞跟他发生了性关系。那会儿,他每次约云霞出去,云霞都清楚他要干什么,但总是管不住自己。每次从小旅馆出来,云霞都很恨自己,不想说话,只是低头走路,那人看云霞不高兴,便要去给她买东西,而且很舍得钱,每次都花好几百。他也会给云霞钱,让她喜欢什么买什么。后来那人成了厨师长,再后来,那人说自己有老婆,孩子都四五岁了。在云霞心里,早知道和他没有结果,但她管不住自己。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对性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渴望。

和那个厨师长分手之后,她一直记得他讲过的一件事。一个小老板经常来这个店里吃虾,每次他都要云霞为他服务,有次他问云霞的电话号码。那会厨师长刚好从后堂出来,对那人很反感,感到那个中年男人很可恶。和云霞说起,云霞说那人每次都会对她说好些话。他让云霞记着,那人再来了说一声。后来,他对云霞说,有一次那人来,他没有让别的厨师调蘸虾的汁子,他亲自去调,转过身在角落里,在那碗里尿几滴尿,之后加佐料,后让服务员端给那人。他从后堂出来,看那人蘸着自己的尿吃得津津有味,他感到很开心。听到这些之后,云霞刚开始觉得好笑,后来竟有些怕他。

那年腊月回家,父母托媒人给她找婆家,见到明仕之后,云霞觉得这小伙老实,于是便答应了。前后不到两个月,完成了见面到结婚的全部手续和仪程。开春之后,她由从娘家出发,变成由明仕家出发,但目的没有变,都是出门挣钱。

独自在另一个城市里,无聊之时,云霞用微信上附近的人和摇一摇功能,加些陌生人聊天。之所以这样做,是她看到隔壁有个女人,时不时带陌生的男人回来,之后,从隔音效果不好的旁边,便会传出让她面红心跳的声音。她后来明白,那女人是个暗娼。

云霞并没有想着去当暗娼,她觉得有些人太恶心。但她内心,确实没有平静下来。和陌生男人的聊天中,好多男人在几句话之后,就会赤裸裸地提出美女约不这样露骨的话。一次无聊,云霞随意问,怎么个约法?那人说,只要让我满意,一次五百。云霞竟有些心动,但她提出了一个要求,要那人戴套。两人经过多次谈判,那人判断云霞不是个职业妓女,便答应了。见面之后,云霞见那人四十出头,年龄虽然有些大,但看着顺眼,便成交了。之后,云霞通过这种方式,多次和不同男人上床。她突然觉得,挣钱如此容易,几年下来,在城里买一套楼房并不是多大问题。

但纸包不住火。一次明仕来这边,云霞把最近常联系的几个客户全隐藏在黑名单中,她以为万无一失,到了夜里,她去卫生间时,手机里来了一个消息,和她联系,让她去某宾馆,包夜600元。虽然解不开手机屏幕,但这几个字明仕却看到了,一下子全明白了。等云霞进来,问她怎么回事,云霞说不知道,也许那人发错了。但明仕要看她的手机,云霞说什么也不给,两人闹了一夜,第二天就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

离婚之后,明仕某天夜里在烧烤摊子喝了太多的啤酒,踉踉跄跄在马路上乱走,被一辆摩托车撞倒,摔得不轻,但摩托车逃跑了。明仕被人发现,报警之后送到医院,有工友联系到云霞,云霞向父亲说了自己离婚的事,向父亲要了四万元,还凑了两万元,给了明仕。明仕雇人侍候自己,一个月下来,花了四万多,又两个月没有上班,几乎花完了这六万元。人沉默多了,不愿意和别人多说话了。

正月里,老康大概了解了儿子离婚的事,知道再想从云霞娘家拿回彩礼,除非打官司,让公家处理。但面对自家的处境,他不愿去丢那个人,弄得众人皆知。但是他一下子感到压力大极了。

父子两人常常无言相对。老婆的事,老康也不愿对儿子去讲,毕竟是他的母亲,自己不愿和她见面可以,但她老了,总得明仕照顾,如果形象太差,明仕怎么面对?

到了正月初五,女儿明霞回来了,说是回家过个晚年。让老康没有想到的是,明霞还带来了男朋友,这让老康觉得春节有了那么点喜庆,心里重新萌发了希望。

说实话,明霞的男朋友长得很普通,似乎还不如明仕。老康失望之余,觉得只要女儿满意就行,于自己来说,不就是准备要些彩礼吗?他眼下最急需的是钱,只有钱才能解决他的燃眉之急。

女儿和准女婿向老康介绍了自家的情况。原来未来的女婿姓于,家在县城的川道里,属于山区,家里条件不太好,但他们以后不在家里生活。小于也在那边工作,是个复退军人,现在一个小区里当保安队长,每月也有三千多元工资,而且工作轻松,上班不累。他们对老康说,结婚之后,准备在那个小区里登一套房子,凑钱按揭,以后两口子的工资每月也有七千多,慢慢还。老康看到女儿和准女婿在憧憬他们的未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第二天女婿要回家了,女儿也要去,第一次见公婆。临出门,老康对准女婿说,你们的婚事我不反对,但得按咱们本地风俗来。有些规规矩矩你不懂,你回去了,让你爸来,你爸肯定懂。女婿和女儿走了。

两人走后,老康想,他们说这次回来打算结婚,而且仅有不到一个月假。老康觉得,这次彩礼的多少,得看未来亲家的人品。因为他觉得,女儿这桩婚事,和腊月里集市上媒人介绍不同。媒人介绍的,男女双方并不熟悉,父母会帮着分析,会拿一大部分主意,这其中,如果彩礼谈不好,完全可以另找。更何况,第一步是男女双方如果没意见,第二步便是说彩礼的数量,之后双方接触买衣服等物品,再订婚,这桩婚事才算确定下来。而彩礼,有个大致的行情。

明仕原来准备正月初八外出打工,面对女儿即将结婚,老康让儿子暂停一段时间,安顿好明霞的婚事再外出。明仕没有说什么,但行动上答应了父亲,他也知道妹妹的婚礼他得参加。

第三天,来了两个中年男人,由见过一面的准女婿小于领着。小于介绍说,一个是他的父亲老于,一个是他的舅舅老孙。问起明霞怎么没有回来,小于说,他们下午还得回去,明霞来回不方便。老康听了,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内心深处,有些怨恨女儿。再说要结婚了,但规矩得有,你如今住在人家,让我说彩礼时底气何在?

两边经过小于介绍,互相寒暄一番之后,老于开门见山,说和老康商量一下日子,给孩子们成亲。老于进一步说,日子已经托风水先生择好,就在正月十六,在这边举行个简单的订婚仪式,娶到那边之后,再举行结婚仪式。如今进入新时代了,一切得按新的习俗来办。之后,孩子们稍作休息,就得去单位,时间上紧迫得很。

老康有些生气,这不像来商量,倒像来通知。于是,他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抽烟。

到后来,老于看老康不表态,便说,亲家,你对娃娃这桩婚事没有意见吧?

老康说,对婚事没有意见,但你们把一项最重要的事没有说。他的意思是想让他们开口,自己直接开口要彩礼,有些不好意思。更何况,这是他们该主动提的事。

老于装糊涂,一言不发,脸上一片迷茫的表情。

老康无奈,只得对老孙说,他舅,你出来,我跟你说件事。

两人来到院子里,老康说,咱本地都有彩礼,你们不会不知道吧?老孙说,知道,咱本地是有彩礼,但娃娃是在外地自谈的,属于自由恋爱,咱们咋说彩礼?再说,他们还要买房,得一大笔钱,又是农民家庭,没有收入,总不能因为彩礼让这门亲事坏在你手里吧?

老康感到天色昏暗,似乎阴沉沉的。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这是你的话?还是老于的话?

老孙说,是我姐夫的话。

老康说,你等会进去对他说,虽然在外面自由恋爱,但都是咱本地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得照咱这里的规矩办事,别人女子彩禮十八万十九万,最高的二十万出头,我这女子,我供着上学,也不容易,一毕业刚开始工作挣钱,就要出嫁,我没有享过她的福,这彩礼咱不和最高的比,但总不能比最低的还低吧?

老孙说,我对他说清楚你的话没问题,但是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两个娃娃在一起已经一年多了,而且怀孕也四个月了。

啊?老康忍不住惊叫一声。

经过老孙出出进进反复地传话谈判,最终,两边彩礼说到五万元,仅有老康预想的三分之一。老康想,这些钱还不够明霞上高中到大学时的花销。而且他指望用女儿出嫁的彩礼,还小康屋欠账的希望一下子落空了。但是,他不答应有什么办法呢?

到晚上,老康思前想后,觉得得给月桂打个电话。前几天,他让明仕给打了个电话,已经说清楚明仕离婚的事。电话里,月桂似乎很冷静,说,既然已经离了,这会儿说也无用。明仕也没有心情和母亲多说离婚的事,便挂了电话。

老康拨通月桂的电话,两人都是一阵沉默。好一会,老康说女儿找了个对象,要结婚了。老婆只说了三个字,我知道。老康又说,彩礼今天说好了,说了五万元。月桂说,怎么说了那么一点?老康本想详细说,但心情不好,不想多说,他说我也想多要,但人家不给,我有什么办法?月桂说,说多说少由你办,只要你不怕别人笑话,我无所谓。

老康便挂了电话。

十四下午,月桂回来了,她得准备一下女儿出嫁的酒席。至于陪嫁的东西,老康和那边说好了,在彩礼里面退八千元,由女儿到那边去之后,需要什么买什么,现在陪嫁多了,也不好带。老康知道,女儿出嫁之后,他落到手里的彩礼不足四万元。因为,得买些必不可少的东西。还有,女儿出嫁当日,作为父亲、母亲、哥哥都得发红包。到正月十五那天,男方把明霞和新买的衣服送过来,第二天再来几辆车,把新娘明霞娶回去。

但天不作美,十四日下午,天阴沉沉的,跟老康的心情差不多。第二天元宵节,老康凌晨一睁眼,觉得睡过头了,但一看手机,才五点半,以往这会儿,天还没亮。看一下旁边睡着的月桂,睡得正香。老康没有起床,点上一支烟,悄无声息地吸起来。

昨夜,他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更没有久别夫妻之间的亲密行为。老康对老婆绝望了,加之家中各种不顺利,他感到压力太大,没有心情,更没有激情和冲动。

抽完一支烟,老康穿衣起床,来到外面,白茫茫一大片,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原来夜里下雪了。老康这才记起邻居说的最近有雪的天气预报。

一整天,雪花像鹅毛一样,飘个不停。老康一边扫雪,一边想起一句当地谚语:八月十五阴一阴,正月十五雪打灯。他不知道去年八月十五中秋节是否是阴天。但不管怎样,今天是去年冬天到今年开春最大的一次降雪。

到下午,天色暗了下来,老于家也没有把明霞送回来,无奈之下,老康给未来的亲家打电话,询问为什么没有把明霞送回来,以及他们的打算。

老于声音很响亮,在老康听来,有些亢奋,而且旁边有杂音。听得出,他家院子里或房子里有不少人。老康能想象得到人家正置身于一片浩大的喜庆气氛之中。

对老康的问题,于亲家似乎成竹在胸,回答得流畅大气,不卑不亢,倒是老康,似乎底气不足。

老孙说,雪大路滑,没有车愿意跑这么一趟特别危险的雪路。听说县上运输公司也停运了。结婚的日子不会变,依然是明天--正月十六。老于爽声笑着说,办法他都想好了,门前的硬化路扫上一百米,租辆本村的小车,绑好防滑链,在百米之外,明霞换鞋上车,娶回来就行。老孙还说,你家里人来不了没关系,仪式完全能举行。

老康好一會儿说不出话来,老孙连喂几声,听不到老康说话,便挂了电话。

老康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他走出走进,看院中雪被他扫掉,觉得雪并不太厚,走到大路上,雪又特别厚。而且脚印也少,大多数青年人都出门打工了,村里又剩下些老年人了。

已到夜里,老康想给女儿打个电话,让她明天不要结婚。电话通了,老康猥猥琐琐说了自己的意思,女儿说,不结婚咋办?人家把菜买了好多,馍馍也买了四五百个,厨子把菜都做好了,不结婚,把这些东西倒掉给狗吃?

老康很生气女儿的态度,他觉得很失望。明霞那天听男朋友说她爸爱财如命,她觉得自己还得买楼房,老爸居然要趁她出嫁大捞一把,太让她失望了。

老康半夜难以入眠,他想和老婆商量,但知道她对彩礼无所谓,或者说,老康的压力她感受不到。

天亮后,老康给亲家老于打电话,让他派个信得过的青年人,走着把彩礼送过来,也就四十多里路,虽说是雪路,三个小时总会到吧?最不济,一天走个来回总行吧?实在不行,晚上住我家也行。

老康以为没什么难办的,但从今天起,他可以称亲家的老于却说,没有借到钱,所以,也就没有彩礼了。如果你的女儿和女婿以后大发了,让他们报答你,让你享福吧。最后,亲家还说,女儿结婚,雪大路滑,你不能亲自到场,总会给女儿女婿发个大红包吧?多的没有,每人两千元总有吧。

到后来,老康似乎痴呆了,他不知道亲家还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掉电话的。

后来,月桂常常能想起老康挂掉电话,忿忿地对她讲亲家不讲理的那些话时,她向老康说过的一句话,你能弄个怂,踏的全是背脚。老康像没听见一样,呆呆地望着她。

从早上到中午,老康或头顶着雪片瘸腿走出走进,或用推耙在清理院子里的积雪。中午明仕在热炕上睡着了,突然听到院中哎哟一声,惊醒之后,觉得不妙,出门一看,是父亲倒在院中。明仕问怎么了,老康说推雪时一使劲,觉得残腿很疼,好像又骨折了。明仕把老康扶到房里,扶上炕躺下,老康让明仕找根直径一寸的木棍,拿来手工锯子。老康说了尺寸,让明仕锯了一长一短两截,找到一根钉子,钉在一起,成了个T形。明仕说,这个木料皮也没取,做拐杖太粗糙。老康说,也不常用。月桂在炕上躺着,也没有说什么。

月桂把下午饭做好了,喊明仕端给老康,但老康不在了。也许,月桂回灶房之后,老康借助拐杖出了家门。雪依然纷纷扬扬,下个不停。月桂以为老康气愤难忍,出去找人散心去了。明仕觉得父亲也许去了妹妹那里,讨要彩礼去了。

第二天,天气依然没有放晴,雪时大时小。到第三天,雪基本停了,月桂想去县里,结了超市的工资,到王老板那里去上班。前天,元宵节那天,他们联系过了。

突然之间,他们都觉得老康不在已经好几天了,打老康手机,在房中一个角落里响起,这才发现老康没带手机,这一切似乎有些不太正常,便出去找了近门的几家,又去报告了支书,大家分头去找。但找了好几天,没有找到。于是,发动更多的村民,分头在村子里角角落落去找。

终于,在村子外面一个偏僻的山头下面的地里,有一棵形容干枯、长得极难看的杏树上,人们发现挂着一个什么东西,一行人走近了,一看,正是老康,已经死去多日,身上的雪落了一层,已经结冰。

报警之后,来了几个警察,检查了一遍,结论是上吊自杀。但警察还发现了可疑之处,老康口中有白沫,似乎在上吊之前,还曾服用过剧毒农药。后来,经过化验,老康在上吊之前,确是服用了杀虫剂3911。

月桂还没有来得及走,众人就找到了老康。明仕也没有来得及出门。于是,老康被埋掉了。安葬之前,公路上的雪基本融化了,老于领着儿子儿媳,来埋葬亲家。有人说,老于自始至终话不多,他上香时候说了一句话,你倒快当,还没享福你就走了,唉,福气太薄了。但有人说,老于的脸皮比叫驴胸脯还厚。

时间过得很快,老康死掉已经半年了。月桂依旧去了县城,明仕去了外地,他家两院房子,里面空无一人,门上都挂着铁猴子。到收麦子的时候,有人看到月桂回来收麦,一个人忙碌,也没有人去帮她。

树下的阴凉处,坐着的老头在说些闲话。有人说,现在虽说有吃有穿,但压力太大了,以后,要不拖累儿孙,还得学老康,自寻出路。你们看,老康走得多果断,一点都不含糊。咱村上几千年了,老康是第一个,双保险。

责任编辑 胡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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