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丽
三大队四小队是个半农半牧的村子,汉族人家种庄稼种菜,哈萨克人放牧牲畜,村子东面是一垄一垄泾渭分明的庄稼地和菜地,西面是骑着马一天也跑不完的大草场。托肯是这个村庄的一名哈萨克族牧民,天气不冷不热的黄昏,辛苦一天的他喜欢坐在自家门前放倒的树桩上,思考一些重要的事情,这些日子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他的小儿子吐洪江,他已经长大了,该如何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托肯的家安置在村子西边土坡的高处上,几间简易的住房,几座毗连的牲口棚,栅栏围起的羊圈,一垛干草,一垛牛粪。没有菜地,最重要的是他的家没有院墙。四周开阔的坡地上,可以随意打下拴马桩,支起烧奶茶的三脚架子,随意晾晒自己的毛毡。
这村里有好几家哈萨克族,春夏两季他们分散地居住在村子四周的高坡上,在村西面的草场上放牧,除了这里,北面远处的山里也有一个家。每年,赶在初冬第一场雪来临之前,他们会牵起骆驼和马匹,赶起牛羊进山里居住。
这几天刚刚进入秋季,虽然牧草开始泛黄了,但牛羊的胃口大开,一只只膘肥体壮。托肯已经盘算好了转场的事情,等到草场上最后的绿色消褪之前,他们和以往一样要启程到北边山里度过一个冬天,直到次年四月。那里四面环山,冬季很少有风雪侵袭,如果下雪也是薄薄的一层,水草丰美,气候温和,是个理想的冬牧场,就是路途有些艰辛。但是一个牧民注定是辛苦的,老一辈人说哈萨克族是马背上的民族,是世界上走路最多的民族。托肯觉得自己已经够幸运,他们拥有青草和水源丰厚的两个牧场,老天爷关照他们,一连几年风调雨顺,如果气候不正常一年之中转四次场的时候也是有的。但在此次转场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他的小儿子马上要应征入伍了。小儿子今年刚满十八岁,乡镇武装部的人说他各方面条件都很好,让他去当兵。
这是件大喜事,村长说,多少人应征才能选上一个,咱们村好几年都没人选上了,吃公家的粮,还发工资,干得好了还能提干,有好些人走后门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当托肯坐在门前木桩上思索时,远处驼峰一样的山脊上,赤红色的太阳慢慢滚动。晩归的牛羊在大儿子哈斯木的看管下缓缓向高坡上移动,年纪稍微有点老的大黄犬尽心尽力地帮主人把牛关入牛圈。
奔波一天的两匹马拴在马桩上,它们俩像很久没见面的朋友一样,互相点头打招呼,脸和脸蹭来蹭去,调皮的黑马呲出一口大板牙,咬了咬黄马的肚皮,黄马只是不情愿地甩甩尾巴。它们亲昵着,几乎忘记了主人给它们食槽里添加的咬在嘴里“咯嘣咯嘣”的大麦粒。几匹骆驼沉默地卧在一起,掀动着鼻孔,嘴巴一动一动地磨着柔软的青草,偶尔,脖子上的铃铛会清脆地响两声。门前空地上,铁制三角架已经支好,牛粪火燃起,铜壶里黑色的茶水翻了好几滚,妻子玛依拉拐着一条长一条短的腿从屋子里出来,她头上包着洁白的头巾,端着一碗多加奶皮的牛奶倒进沸腾的茶水,加点盐巴,茶香就散开了。玛依拉的腿是年轻时转场途中骑马摔断了,后来又接上的,新接的腿就像树木一样悄悄地长长了一点。
托肯在太阳完全落下去,天色变的黑青,三两颗星星升起时,想好了所有的事。他决定举办一场宴会,邀请全村人、邀請周围的牧民和亲朋好友一起热闹几天,因为小儿子要参军,这毕竟是件大事。
托肯在晚餐时向全家宣布了这个决定。玛依拉连忙放下食物,给老伴托肯续上一碗新茶,捧在他面前说:“您是个有主见的男人,一切您说了算,除了上次孙子周岁,我们家已经好几年没有喜事了,这样的日子不兴旺,都说主人的财富有客人的一半,应该好好地操办一次,宴请所有的朋友。”虽然玛依拉舍不得小儿子出远门,但她看出来托肯主意已定,她明白在这件事情上她能做的只有顺从。大儿子哈斯木也点头赞许父亲的决定。
托肯和哈斯木商量了待客的时间,请哪些客人,宰杀几头牲畜。这个家虽然是托肯说了算,但大儿子已经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掌管着所有牲畜的饲养。小儿子吐洪江低垂下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因为渴望父亲肯定但总是得不到而日渐忧郁的眼睛,他端着茶碗坐在土炕毛毡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喝着,连声音都不敢出。吐洪江刚刚年满十八岁,是一个标致的小伙,他继承了这个家族浓密如黑夜一般的头发和高挺如山峰的鼻子,水汪汪如冰泉一样的眼睛是玛依拉给的,但是洁白光滑如牛奶一样的皮肤不知是怎么来的。托肯不喜欢他洁白光滑如牛奶的一样皮肤,他一直认为那不是一个哈萨克牧民的皮肤,也不是一个男人的皮肤。
托肯对小儿子的感情是担忧多过喜悦,那种担忧在一个男人的表达里又变成了严厉。每当想到小儿子,他总会迁怒于玛依拉,他固执地认为如果不是玛依拉过分的疼爱,吐洪江不会这样软弱。玛依拉把他生在闹雪灾的冬天,由于年幼体弱,高烧好几天差点死去,玛依拉把他捂在怀里长到了六七岁,然后又固执地送他去寄宿学校读书,一直到今年高中毕业。托肯不明白,上了那么多学,读了那么多书,一个牧民的孩子还是认不清自家的羊,没有别人帮助都不能把羊群关进圈里,也没有独立完成过一次猎捕,那些书本究竟教会了他什么?如果不是母亲过分的溺爱,他早就应该像哥哥一样早早长成一个男子汉,早就应该骑着马在草场放牧,在山林捕猎,学习生存的本领。当然,吐洪江也不是一事无成,托肯也发现他有时像个女人一样心细手巧,他帮助母亲捻出的羊毛线比儿媳妇捻得还匀还细,他做的拉面比韭菜叶还细,他还会修好“嘶嘶”乱响的收音机,能将人家淘汰的旧电视捣鼓出人影。每当这时母亲玛依拉就像发现一块闪光的金子一样“啧啧”不已,然后用手抚弄他浓密的黑发,亲吻他的额头,而父亲托肯心里就会燃起一股无名火,满是皱纹的脸也会硬成一块干牛粪。玛依拉就揶揄地说:“我聪明宝贝的儿子,快去看看哥哥那里有什么要帮忙的,你父亲牛一样的眼睛和鼻子里喷出了火焰。”
“难道他是个丫头子吗?这样的人去参军也许是对的,等服完兵役,等他的脸上有风霜的痕迹,也许就有机会成为一名男人,一名好的牧民。”托肯这样希望着,盼望着吐洪江去参军。
三天之后托肯要请客,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小鸟飞向四面八方。消息一出,托肯一家也忙碌了起来,哈斯木把要待客的牲畜选出来单独圈好育肥,女人在家里烤制烹炸点心、清洁餐具。炸好的“包尔沙克”(油炸的面食)、烤好的馕,在案几上堆成了小山,新做的“奶疙瘩”晾晒在草垛上,炒好的“塔尔米”用木臼要捣出香味,柔软的酥油盛在水晶般的玻璃器皿里,雪花纹洋铁桶里荡漾着醉人的马奶酒。 玛依拉拿出最好的银餐具和四角绣着玫瑰花的白色亚麻餐布,还有缀满石榴花的羊毛挂毯、五颜六色的丝绒靠垫。一切准备就绪后,托肯家的宴请持续了一个礼拜。
宴请从这天中午开始,托肯套了两件崭新的毛料子衣服,脚下蹬着崭新的皮鞋和黑亮能照见人影的套鞋,他罗圈着腿站在门口迎接每一位客人。村长第一个到达,他带了礼品和祝福,还竖起大拇指夸奖托肯做出了聪明的决定。随后每个客人都与他拥抱,每个人都一遍一遍地大声地祝贺他的家庭和即将入伍的儿子,他使劲地搓着两只大手,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笑成一道缝,黑里透红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心里就像被雪水浇灌了一样滋润。
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带来了真诚的祝福就是朋友,炕上盘腿坐满的全是最尊贵的客人。最醒目的还要数坐在村长身边的吐洪江,他才是这场庆祝活动的主角。吐洪江穿了一身崭新的军装,稚气未脱的脸庞在一身绿色军装的衬托下格外俊朗,格外引人注目,在众人祝贺和祝福声中,小伙子也显得有些局促,白净细腻的脸上有了羞涩的红晕。等到客人双腿坐麻的时候,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也端上了炕桌,宴席的高潮才刚刚开始,男人们开始喝酒吃肉,歌手开始弹琴唱歌——
青茶倒上,冰糖放上,
你的名字叫什么?
认识一下,哈尔哈沙。
奶茶倒上,酥油放上,
你的名字叫什么……
托肯身体踉跄地端着酒碗邀请每一位客人畅饮,玛依拉却异常沉默地坐在炕边上,一碗一碗地给客人倒茶,趁客人不注意时,她一眼一眼地打量穿着军装英俊无比的儿子,随后又偷偷地用白色头巾的一角一下一下擦拭着湿润的眼窝。托肯看见了玛依拉的伤心,他在想也许玛依拉在抱怨自己让儿子当兵的决定,毕竟要好几年见不到面,但是此刻他愈发相信玛依拉的温情对吐洪江的成长来说是致命的绊索。
院子里拴马桩上的马匹和骆驼换了一茬又一茬,三角架下的牛粪整日整夜通红地燃烧,奶茶不停地在铜壶里翻滚,大黄狗叫哑了嗓子,请来的歌手弹坏了三套琴弦,醉酒的男人们扶着墙吐了又吐,几乎爬不上马背。
宴请结束后,托肯和大儿子哈斯木送吐洪江到乡政府武装部报到参军,等待出发的大轿车就停在政府门前,一个个十八九的青年小伙,一身戎装,朝气蓬勃,像春天里挺拔的白杨树,又像一匹匹欢腾跳跃要挣脱缰绳的小马驹。吐洪江和哥哥短暂地拥抱告别,又走到父亲的马前,右手抚胸,弯腰低首向马背上的父亲送上祝福,转身登上了轿车。托肯骑在马上,望着倚在车窗前的小儿子,看见簇新挺括的军帽压在他浓密的黑发和苍白的面孔上,托肯才想起他还有几句话想给儿子说,他冲着窗子举举马鞭,发现儿子的目光是躲避他的。托肯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平日对小儿子的严厉,但转念一想教诲的语言总是多余的,常言道:家犊长不成犍牛。对一个牛犊来说离开母牛才能成长得更快。三年或者五载,军营生活对他来说是个锻炼的机会。
送走吐尔洪已经是九月底。天气开始转凉,高坡底下的河流瘦成了一根马鞭子,远处草儿也开始枯黄了。哈斯木是个勤快的好牧民,让牛羊在转场跋涉前都上好了秋膘,这两天又请来了兽医给每只羊打了疫苗。托肯到鎮子购买过冬的生活用品,还要给马换新铁掌。老铁匠抱怨生意难做,说今年这阵子来换铁掌的大牲畜少了很多。托肯不解。老铁匠一边抡着铁锤敲打,一边说,政府又盖了一批定居房,电灯、自来水、牲畜圈、育肥的草料都准备了,好几家牧民都“安居”了。
不转场,一个冬天就吃贮存的干草料吗?一个冬天牛羊都圈在巴掌大的圈里,没有新鲜空气,没有清澈的泉水,没有新鲜草料,牛羊也有牛羊的生活。牧民也窝在暖和的房子里说大话、看电视、喝酒、撒酒疯吗?牧民也有牧民的生活。再说,北山冬牧场,温暖的冬雪,干净的泉水、明亮的太阳、青翠的松树,如果我们不去,它们不会寂寞吗?托肯想不通。
托肯吩咐老铁匠多使些力气,将铁掌打结实,转场的路途遥远艰辛!
玛依拉弯腰俯身忙了一整天,用去了两大卡盆(铁皮制成的大盆)面,烤出了五十个金黄香脆的馕。儿媳妇在河边上洗衣物,洗好的衣服和被单子花花绿绿铺满两岸的草地。要是吐洪江在就好了,他可以帮助和面打馕,帮媳妇绞被单子。转场的日子已经定好了,到北山牧场羊群和骆驼要走上六天的时间,五十个馕够不够?玛依拉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腰眼子,她抬头看见托肯在远处整理转场时架在骆驼背上的木架子,自己又悄悄思念起远方的儿子。吐尔洪应该已经到部队,没有奶茶和馕,他过得惯吗?
第二天, 天还没亮,托肯家第一壶奶茶已经烧好。全家人简单的早餐后,玛依拉拽起驮成一座小山的骆驼,托肯跨在马背上双腿轻磕马肚,哈斯木吆喝起牛羊,大黄狗打起十二分精神,转场启程了。玛依拉再一次扭身看看锁好的房门,又叮嘱媳妇将烧茶的灰烬掩埋好。
三年,托肯一家在冬牧场和夏牧场之间奔走数趟,大骆驼生了小骆驼娃子,羊群扩大繁殖近一倍,哈斯木已经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好牧民,大孙子第一次参加了赛马比赛。只是托肯因为衰老双腿更加罗圈了,玛依拉因为思念儿子添了夜里咳嗽的毛病。
秋天舒适的傍晚,托肯还会坐在门前横放的木桩上,他转动着手里油黑发亮的马鞭,大口大口地吸着莫合烟,每年这个时候他都思考着冬天会在何时来临,今年的转场还要做那些准备。
汉族人家住在高坡下面,一家一个小院,你的我的分得清楚。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回来了,堆在麦场上、堆进仓库里,以前他们总用粮食换牛羊,如今他们除了种庄稼也学会饲养牲畜,有几家饲养的牲畜交给哈斯木代牧,哈斯木掌管的羊群急剧扩大,再这样下去他需要找个帮手。
坐在高坡上可以望出去很远,望见天边,望见远山,不知是谁在远处忧伤地吟唱——
走不出的天边哟,
走不尽的平原,
天边底下是平原,
平原过去是天边……
远处小路上偶尔有骑着马晃动的身影、牵着骆驼慢慢行走的牧民,他会招呼他们进屋喝茶吃馕。这一天,太阳快滚下坡时,吐洪江背着行囊晃动的身影一步步走进托肯的视野。虽然几天前就得到了儿子要回来的消息,但儿子的出现仍旧给他带来了出乎意料的喜悦。走到跟前时,托肯发现儿子确实长高了不少,肩膀也宽阔了许多,脸上有健康的气色,贴在头皮的短发很精神,重要的是他有了敢于直视父亲的眼光和一副黑青结实的下巴,他已经是个男人了。
吐洪江快步奔向父亲,他扔下行李,使劲拥抱父亲,几乎要把父亲扛在肩上。托肯除了感受到父子久别的思念,还感受到一个成熟男人灼热的气息和无穷的力量。那种力量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力量,如果是摔跤比赛,托肯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儿子的手下败将。
吐洪江拥抱开始哭泣的母亲,亲吻她藏在白头巾下的白发和因为思念消瘦的面颊。拥抱哥哥、嫂子,亲吻已经长大变陌生的侄儿、侄女。他分发带来的礼物,给父亲的是一个便携式收音机,给母亲的是个宽大得几乎能把一个人包裹下的羊绒披肩,给哥哥的是一部手机,给嫂子和侄儿们的是国外进口的香水和巧克力。他甚至为看望他的亲朋好友也准备了礼物。每个人都为他的到来欢欣鼓舞。玛依拉说:“看看,他的确长大了,比以前更能了解别人的心意了。”
那部手机让哥哥高兴不已,爱不释手,连吃饭时都不愿放下。托肯觉得小儿子有些乱花钱,就问道:“手机,有什么用,又不是做生意的人。整天面对着一群牛羊,你难道要给他们打电话吗?”
“父亲,手机的用处很大的,不光可以打电话,还能接收各种消息,比如天气预报和市场信息。很多牧民都在用它,我做梦都想有一部手机。”哈斯木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欢欣。
“父亲您说对了,我在报纸上看过,外国人给牛羊配了BB机,一打电话在远处吃草的它们就自己回来了。”吐洪江说。
“这太好了,我的哈斯木不用风吹日晒地放牧了,每日只需要给牛羊打打电话就可以了。”玛依拉也快活得像个小孩,托肯忍不住笑了,全家人都笑了。
但这份欢欣在托肯心里持续得不久。第一天、第二天,连着三天,回家后的吐洪江都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后喝了母亲烧好的酥油茶,吃着香喷喷的烤馕,吃了一盆又一盆的抓肉。部队的生活一定很苦,吃不上家里的饭菜,让他好好享受一下家里温暖吧,这几乎是全家人共同的想法。第四天吐洪江去了镇上,玛依拉说他要见见朋友,第五天他又去了镇上,玛依拉说他要见见同学,第六天,托肯转动着手里的马鞭子问玛依拉儿子的去向时,玛依拉说他如今是个大人,有重要的事情处理。其实吐洪江一连几天去镇上的时候,父亲托肯也没有闲着,他牵着去年就给小儿子准备好的马匹,找工匠为他配置了最好马鞍和马鞭,他还盘算好,要将哈斯木掌管的大小牲畜里拨出三分之一交给吐洪江管理,这次转场就是学习放牧的好机会,如果他能够独立掌管牛羊了,就可以考虑娶一个牧民家的好姑娘,有了家庭的责任感,他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牧民,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这一天,吐洪江又去了镇子。天色一点点黑下来,草场变得寂静,他还没回来。托肯像一尊雕像一样坐在门前的木桩上等候,虽然哈斯木给父亲说,吐洪江打电话来了,有重要事情,回来要晚一些。玛依拉把奶茶热了又热,桌子上的白色餐布迟迟不敢打开。
当黑色的天穹完全覆盖村庄和草场,满天星星落入漆黑色的泉水里,小路上才出现吐洪江晃动着的身影,飘来他悠扬的歌声。他看清在黑暗中独坐的父亲时张开了双臂做了个拥抱的姿势,这一次托肯并没有接受儿子的拥抱,他转身进屋,坐在炕桌的正上方,示意吐尔洪坐在其下首。玛依拉感受到了气氛不祥,她仍旧不敢打开餐布,因为托肯没有放下马鞭,甚至没有摘下帽子,这意味着他有重要的话要说。
吐洪江大概和朋友一起喝了点酒,脸色微醺,衬着一头乌发黑亮,目光闪烁。他兴奋地摇晃着身体,就像摇晃一支啤酒瓶,似乎有一肚子高兴的话语随时会从嘴里涌出,但他很快注意到了父亲严肃的神情,及时收敛了自己的喜悦。
“吐洪江,你回来几天了?”
吐尔洪掐指算道:“父亲大人,七八天了。”
“这些天你没有看见哥哥哈斯木在干什么吗?”
“哥哥每天照料牲畜,给牛羊打编号,准备转场。”
“你没有看见邻居的驼队已经出发了?”
“父亲大人,我看见了。”
吐洪江沉着地回答这一切时,眼睛里并没有恐慌。托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鞭子,摘下帽子说道:“我不多说了,明天你和哥哥一起做准备,三天以后我们也要启程,如果再晩,好的草场就会被别人占去。”
玛依拉双手放在胸口,急忙走过来布置餐桌。
“可是,我亲爱的父亲,我今天也有话要说。”吐尔洪清了清嗓子,又挺了挺宽阔的身体,用平缓的声音说:“我不准备和家人一起转场。”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玛依拉用手捂住因为吃惊而张开的嘴巴,托肯将刚摘下的帽子又抓在手里,坐在一侧的哈斯木问道:“弟弟,你说了什么,不转场吗?”
“是的,没有听错,我决定了不转场。”吐洪江起身走进另一间屋子拿出了一个工具箱,打开后是一件件银光闪闪的修理机械用的工具:“瞧,我在部队是一名汽车修理兵,我会修理汽车、拖拉机、摩托车。”
“哦,你可以在转场的途中修理车子,也可以修理打草机,还有那个奶油分离器。”父亲说。
“不是这样的,我和其他几个复员回来的战友一起商量,准备在镇上开一家汽车修理厂,我有一笔部队复员安置的费用,国家也给了政策,这两天我就在办这件事。”
“这么说你不准备做一个牧民吗?该不是你从小就害怕骑马,害怕在深山里转来转去地转场吧?可你是一个哈萨克牧民的后代。”
“牧民的后代一定要放羊吗?我学了可以挣钱的技术,我想定居,让我的后代在学校读书,也许有一天他能去城市生活。”
“呵,我就知道他变了,认为手机都可放牧了。他这是被外面的世界迷惑了双眼,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牧民的后代。你听一听你儿子说的大话,可以把牛皮撑爆了。我认为做一个有用的牧民比做一个不切实际的‘大话王’要好一千倍。”托肯将怒火喷向在一边因为惊恐而哭泣的玛依拉,生气地戴上帽子,起身离开了餐桌。
这样的争吵又进行了两次,但争吵的结果是他们彼此更加坚定自己的立场,最后只能用沉默拉开距离,在这场争执中,俩人都感觉是在进行一场身体上没有接触的摔跤。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父与子的较量,让整个家庭都陷入深深的恐慌,玛依拉眼泪汪汪,她能做到的只有祈祷。
哈斯木一直保持沉默,但是眼看转场迫在眉睫,他决定结束这次较量。这天,他将牲畜安顿好,拍干净身上的尘土,和父亲并排坐在门前的木桩上,父亲已经两天没有说话了,甚至在睡觉的时候都没有脱去外衣,布满血丝的眼睛下陷着。哈斯木将一支莫合烟卷好递给父亲,点烟的火苗照在父亲满脸的皱纹和固执的大鼻子上。托肯无法接受吐洪江的决定,想想自己当年让儿子参军时的期盼,他希望军营能让一个弱者变得强大,让小儿子成为一个不畏艰险的男子汉,如今他选择了逃避,他不愿意成为牧民,他想成为一个城里人。这一切和自己的心愿相距太遠了。
哈斯木说:“父亲,你不为弟弟感到高兴吗?他真的长大了,他的眼界也变宽了,他像一个男人一样选择了自己的未来。说句实话,如果生活给我机会,我也不一定就选择做一名牧民,好多事情不是没有选择才这样吗? 有时候我也在想究竟是我选择了牧民的生活,还是牧民的生活选择了我?哈萨克族也不是只能当牧民。”托肯第一次和大儿子促膝交谈,听了这一席话除了惊讶,托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悲伤,但是他最终承认有些事情是他一直都没有想过的。
第二天,他们重复做着每一次转场前的最后的准备,不能再等了,田鼠跑来跑去储藏粮食的身影告诉有经验的牧民,快下雪了。玛依拉拽起驮成小山的骆驼,托肯跨在马背双腿轻磕马肚,哈斯木吆喝起牛羊,一队人马缓缓地向北山方向移动。
吐洪江离开高坡上空无一人的家,向镇上走去。
托肯骑在马上注视着小儿子那仿佛被时间追逐的急迫的背影,心里有悲伤也有祝福。随后又拨转马头,向远方瞭望,北山在呼唤,苍鹰自由地在天空中盘旋,他不禁感慨:“如果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我还是要选择做一个牧民,如果没有牧民,没有成群的牛羊,这辽阔的草原和北山的冬牧场悠长的时光又再等候谁呢?”
责任编辑 惠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