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坦坦
摘要:本文为动画产业历史研究。动画属劳动密集型产业,生产成本因劳动力价格上涨而升高。即便产业龙头迪斯尼,亦受困于斯,于20世纪中叶陷入衰退,长期萎靡。本文认为,20世纪80年代,上海美影厂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中,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这有助于重新理解中国动画的发展脉络,并规划未来。
关键词:动画产业;历史;迪斯尼;上海美影厂
一、迪斯尼的败退
在国人的既定印象中,迪斯尼作为动画业的龙头,一直被视为标杆,庞大的体量和广泛的业务,以及遍及全球的迪斯尼乐园,可谓动画领域的日不落帝国。对迪斯尼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产业盈利模式和动画叙事模式两方面。而对迪斯尼的历史,却鲜有关注。实际上,即便强如迪斯尼,其发展历程亦非一帆风顺,甚至遭遇过重大挫折。
迪斯尼的崛起,一般以1937年《白雪公主》的热映为标志,之后迪斯尼于1940年IPO上市,并用《白雪公主》票房赚到的钱,盖了全新的总部大楼、沿用至今。今天,在加州的迪斯尼总部大楼外立面上,依然屹立着《白雪公主》中的小矮人。鲜为人知的是,风头正劲的迪斯尼很快就陷入了财务困难。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战火席卷欧洲,院线全部关停,这对海外票房收入占比达45%的迪斯尼来说可说当头一棒[1]。1940年上映的《皮诺曹》票房收入未达预期,该片的成本却高达260万美元;同年上映的《幻想曲》又是带有很强实验性质的艺术电影,观众难以接受,同样无法盈利[2],迪斯尼不得不负债经营。祸不单行,接踵而来的就是动画师大罢工。
美国工人阶级与资本家的矛盾由来已久。罗斯福于1933年开始推行“全国产业复兴法”,试图通过“规定最低工资和福利的法令”和“行业工会”等方式,来缓和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的矛盾[3]。然而这项新政不久就受到资本家的百般阻挠,最后经由最高法院以“联邦政府干涉州权”为借口,声称该法违宪,而遭终结[4]。为了与工人们自发组成的“行业工会”对抗,资本家还利用代言人组建“公司工会”,企图架空行业工会。工人们最终意识到,要使得资本家让步,必须通过罢工这一强硬手段。“每年都有一百多万工人投入罢工斗争。在1933年发生了1695次停工事件,……1934年发生1856次停工事件,1935年发生2014次停工事件……”[5]罢工不仅贯穿了美国的整个1930年代,也延续到了今天。
迪斯尼的动画,胜在精耕细作,靠的是人海战术,背后是血汗工厂。1940年代早期,迪斯尼动画工作室拥有至少1000名员工。动画师们对工资待遇的不满,在迪斯尼陷入财务困难后变得愈发不可收拾,终于在1941年导致了罢工,约有一半的员工参加了罢工[6]。迪斯尼与罢工的画师们僵持了5周,最终达成了一些协议,但还是有约40%的画师就此离开了迪斯尼。解雇和离职直接延误了《小飞象》的制作进度。
对此,迪斯尼本人怒不可遏,他坚持认为罢工是因为个别画师有意捣乱,是受到了共产主义的渗透和策反。在与罢工工人的谈判中,他甚至找来了黑手党作为己方代表。在后来的“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听证会上,迪斯尼也对罢工者做了不利指控,实质上进行了迫害。这也成了迪斯尼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污点。
1940年代,迪斯尼的动画业务大幅缩水,在珍珠港事件后,员工规模减少到500多名。为了熬过最困难的时期,迪斯尼主要通过承接政府订单维持运营,大多是来自军方的宣传片和科教片,如《元首的面孔》《航海道路规则》等。
由于劳动力价格的上漲,即便二战结束后,迪斯尼也无法继续制作像《白雪公主》那样绚丽多彩的动画了,这还导致了1950年代迪斯尼动画的质量滑坡,从《彼得潘》和《睡美人》中可见一斑。于是迪斯尼积极开拓动画之外的业务,这一时期,迪斯尼开始拍摄真人电影,并开启了迪斯尼乐园。实际上,在三维动画崛起之前,迪斯尼的动画再也没能重回巅峰,主题公园和衍生品一直是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受劳动力价格上涨影响的动画企业当然不仅是迪斯尼,还有同时代赫赫有名的UPA(美国联合制作公司)。关注它,是因为UPA的创始人正是1940年代罢工后从迪斯尼出走的那一批动画师,他们试图探索与迪斯尼不同的道路。UPA创作了一系列电视动画,并使用了“有限动画”和“非写实风格”,与迪斯尼的“全动画”和“写实风格”争锋相对,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节约成本。遗憾的是,UPA的做法虽然拓宽了动画的表现形式,却无法获得市场认可。入不敷出的UPA从50年代中期开始转行电视电影,并几经易手。到了1970年,UPA彻底放弃了动画业务[7]。
迪斯尼作为一家以原创动画见长的公司,其动画生产有赖于动画师的密集劳作。一旦劳动力价格上涨,便无以为继,不得不对质量做妥协。所幸,已完成资本原始积累的迪斯尼在1950年后及时转型成了横跨多领域的复合型企业,雇佣职业经理人熬过了半个世纪,最终通过吞并皮克斯、掌握新的生产力重回世界动画之巅。
二、上海美影厂的改革探索之路
“1947年,东北电影制片厂重新开创了新中国的美术电影事业。1950年,东北电影制片厂美术片组搬迁到上海,成立了上海电影制片厂美术片组。从此,中国美术电影在长达四十多年的计划经济体制下,得到了稳步而缓慢的发展。”虽然原东北电影制片厂后来也组建了动画部门,但仅在1958年摄制了一部木偶片,之后就停摆了22年[8]。计划经济时期,由国家统筹下发的动画生产任务,几乎全部由上海美影厂承接,因此改革开放后,直面市场化改革重任的,也是上海美影厂。
汪胜洋指出,在改革开放的头十年里,因上海 “计划经济的最好堡垒、国家财政的最大口袋、老工业的最大基地”的角色地位,虽开启了改革开放,但“角色未变,江山依旧”;直到1992年后,才借助浦东开放开发,在改革开放潮流中实现了由“后卫”到“排头兵”的角色转变。许振江指出,80年代走在改革开放最前列的,是广东福建等省。[9]王战华指出,当时的国企改革中存在对“人”不重视的问题,有的领导刚愎自用,不重视市场,也不调动员工积极性,更遑论企业文化,导致企业效率低下。[10]上海美影厂的国企改革之路,便在这个摸石头过河的背景下展开。
1979年,上海美影厂开始承接动画代工业务,当年为日本东映公司加工了7000多张画稿。之后,外包业务如火如荼:1985年,外包加工费为32.5万美元;1986年,外包加工费为32万美元;1987年,外包加工费为50.1万美元。“然而,对外加工市场的诱惑和陈旧体制的矛盾也随着经济效益的增加而越来越凸显……三年来对外加工的实践,使上海美影厂形成了两个阵营。年轻的创作人员负责对外加工片,老职工负责完成国家下达的计划片指标。由于加工片效益比国产片要高许多”,做外包的职工薪酬就比做国产片的高许多,“从而产生了分配不均的现象,最终导致了一部分职工反对加工片”。到了1988年,以首届上海国际动画节为契机,矛盾终于爆发。“反对承接加工片的老职工借举办国际动画节的名义,对加工片施加种种压力,制造各种借口,设置各种障碍。”最终,“在电影节结束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上海美影厂创作人员有37人先后辞职,转而去深圳、广东从事加工片等相关工作” [11]。
代工业务就此夭折。对代工的是非争论,则久久回荡。公允地说,动画代工作为一种营生业务和人才培养方式,有其合理之处:从80年代开始叱诧风云的日本吉卜力工作室,其前身就是替欧美动画做代工的Top Craft工作室。
1986年,上海美影厂还与珠江电影制片厂、香港时代艺术有限公司三方合资成立了广州时代动画公司,作为一家合资企业,主要承接代工业务。然而仅仅4年多,就解散倒闭了,还给美影厂留下了30万的巨额欠债。其原因,一是因为多头管理导致的责任无从落实,二是管理不规范导致的大量坏账,而这两点恰是同一问题的不同表现。在那个时代,“我国企业破产已出现一种不良倾向,国有资产的代表者、经营者以及生产者不对破产承担任何责任,相反,破产倒成了逃债避债的途径……当从计划经济体制走向市场经济体制时,大行其道的承包,实际上仍在沿用计划经济时期的‘得有重奖,失无重罚’。”[12]
90年代后,民营动画公司陆续涌现,结束了上海美影厂单打独斗的局面,但中国动画的面貌,并未改善。就美影厂而言,对艺术性的过分追求,限制了其自身乃至整个中国动画的发展格局:“中国动画学派追求中国民族化动画的自成体系的同时,也确实陷入了自我封闭状态。这种封闭一是动画技术层面的,二是文化心态层面的,三是产业认知层面的。过于局限在中国民族化的条条框框中,排斥异国风格,……因此丧失了与国外动画产业取长补短、展开多样化风格发展的可能。”[13]
90年代的中国动画业,总的来说有以下短板:
(一)产品质量不高,缺乏竞争力
美影厂坚持面向儿童、强调“学派”、强调艺术性的创作方针,使其缺乏“写实风格”动画的制作经验和人才储备。因而无法与美国日本等国外的高品质动画正面对抗,输掉了电视收视率。
(二)错误研判市场需求
动画不是仅仅面向儿童的,日本动画以面向成人为主,制作精度、故事的复杂程度都远远高于儿童动画。而上海美影厂第一次试水面向青少年的动画《我为歌狂》,已经是2001年了。
(三)产业链未能建立
动画制作成本高昂,需由产业链分摊风险。日本动画很早就通过将已经过市场检验的漫画改编成动画,来确保成功。90年代的中国,由于种种原因,动漫产业的上游——漫画产业,未能发展起来。“国家出版单位在选题上局限性太大,小的小,老的老。小是一些幼儿都看腻了的童话,老的是一些老掉牙的英雄传说,不讨读者喜欢,自然没有销路。书商呢,一般都是急功近利,不愿长线投资,宁愿翻版国外漫画。”[14]
(四)版权保护不足
販卖录像带、光盘等影片拷贝是当时动画获利的重要途径,因盗版泛滥损失很大;产业链下游的周边产品贩卖也没有运作起来。
三、总结
在90年代前,上海美影厂的改革之路与其他国企大体一致,所遭遇的挫折和困难也一样,有管理不善、也有战略失误。90年代后,虽有民营动画公司的加入,中国动画仍形单影只,没有建立起配套的上下游产业链,亦无法吸纳人才。从迪斯尼的发展历程可以得出动画行业的特点——高度依赖人力。美影厂转型过程中的失误,由于“人”的因素而被放大,最终付出了惨痛代价。同时代的日本,不仅有全套的产业链,更有与之对应的生态系统:创作人才的源源不断加入,优胜劣汰,是好作品得以涌现的前提。彼时外国动画令国内业者生畏,乃不惜筑贸易壁垒以求自保,又是后话。2020年的当下,中国动画正蓬勃发展,票房市场收获喜人;上海美影厂也藉由《我为歌狂之旋律重启》重回大众视野,受到年轻人的喜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人的经验教训,是中国动画人于新时代砥砺前行的宝贵财富。
参考文献:
[1] [美]露易丝·克拉斯薇姿《给自己一个梦想——沃尔特·迪斯尼传》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0.12. 107页
[2]同上,97页
[3]张友伦,陆镜生《美国工人运动史》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07. 638页
[4]同上,641页
[5]同上,646页
[6] [美]露易丝·克拉斯薇姿《给自己一个梦想——沃尔特·迪斯尼传》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0.12. 104页
[7] https://en.wikipedia.org/wiki/United_Productions_of_America
[8] 鲍济贵《中国动画电影通史》北京:连环画出版社.2010.6. 75-77页
[9]许振江《上海改革开放研究的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19. 62-66页
[10]王战华《国企改革要有“人”》社会.1995年04期.
[11]鲍济贵《中国动画电影通史》北京:连环画出版社.2010.6. 165-167页
[12]王战华《国企改革需建决策失误责任制》社会.1995.08
[13]屈立丰《“中国动画学派”的名实之辩与当代意义》电影艺术.2011年02期.
[14]刘春华,老羊《本土漫画产业:一只青涩的果子》经贸世界.2000年05期.
本论文为浙江传媒学院青年教师提升计划结题成果,项目编号:校20190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