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方克立同志

陆魁宏

惊悉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原研究生院院长方克立同志逝世的消息，内心深感悲痛！根据家属意愿和疫情期间殡葬事务相关管理规定，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以讣告形式告别诸位同事、学生及生前好友。于是，我马上发了一个唁电给北京联系人常淑贞同志，表示沉痛悼念，并请转告其夫人黄昭仪教授节哀。

这两天，心里很不平静，与中国人民大学老同学方克立有关的陈年往事依然历历在目，浮现眼前。

1964年至1965年，方克立作为中国人民大学一位青年教师在湘潭县参加社教工作队，每天白天出工一身泥，晚上开会带手电，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有一天晚上，方克立打着手电来到我借住的良湖大队油子生产队的住户家，他说，今晚上没有安排会议，来同你聊聊天。读书人爱书是一种本能，他一进房就看见我的床头放着一点书报，在煤油灯下随手便翻阅起来。

首先是看到毛主席的《实践论》和《矛盾论》两个单行本，打开一看，里面用红蓝墨水笔改得密密麻麻的，他感到很诧异，忙问我：毛主席著作你也敢改动吗？我笑着向他解释：《毛泽东选集》正式出版时，“两论”作了较大的修改。我改动的这个版本，是毛主席1937年7～8月在延安抗大作报告的版本，是我从一位朋友那里抄过来的，这位朋友的父亲当年在延安抗大听过毛主席作“两论”的报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正式出版的时候，为了压缩篇幅，好多生动的故事都删去了，比如，《矛盾论》讲内因外因的时候，毛主席旁征博引，引用了苏东坡的诗和孔夫子的话。他说：“‘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愚也，而后饞入之’，这是苏东坡的名言。‘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这也是孔夫子的实话。一个人少年充实，他就不容易感受风寒。苏联至今没有受日本的侵袭，全是因为强国。雷公打豆腐，拣软的欺了。全在自强，怨天尤人，都没有用。人定胜天，困难可以克服，外界的条件可以改变，这就是我们的哲学。”

我拿着修改本继续解释，毛主席在延安抗大讲《矛盾论》，讲到普遍性和特殊性关系的时候，又引用了苏东坡的话：“苏东坡说‘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照现在的意思说来，可以说他说的是矛盾的特殊性、相对性。‘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说的是矛盾的普遍性、绝对性。”《毛泽东选集》出版时，这些生动的材料都删去了。方克立觉得这很有意思，有助于加深对毛主席思想的理解，于是提出这两个修改本借他一阅，我满口答应了，但请他不要外传。

我床头放着的一张《光明日报》和一本《红旗》杂志，引起了他的关注。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因为我下乡搞社教前，一报一刊刚刚发表我的两篇文章。一篇是1964年5月15日《光明日报》哲学版发表了我的论文《从认识论谈一切通过试验——论滕传珍三种试验田》，另一篇是1964年第12期《红旗》杂志发表了我的论文《关于实践标准的绝对性和相对性》，是时任《红旗》杂志哲学组长吴江教授看了我在《光明日报》的论文后，来电话表扬此文，并约请我写此稿，发了7个页码，指名道姓同中国科学院何祚庥院士商榷。吴江教授说，“你的文章打中了一个权威人士的要害”。方克立粗略地翻阅了这两篇文章，对我的理论勇气和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谈问题的文风，赞许鼓励有加。那晚聊天的内容非常充实，一看手表，晚上11点了，已是夜深人静，第二天还要在生产队同农民一起出工，于是我打手电送他到良湖大队伍家祠堂生产队他的住户家门口，然后再回来睡觉。在走回住户家的路上，我真有一种“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之感。

1966年，方克立同志从北京到广州出差，他特意中途在长沙下车找我这个老同学会面。他真有心，到处打听我的住处，好不容易找到长沙市黄兴南路司门口保安巷，一路风尘仆仆，在我住的破旧房子里见了面。那时候，由于历史原因，整个大街小巷乱纷纷的，我们未能安安静静地叙个旧，也未能准备一餐好饭菜，至今我一直感到留下了遗憾！

方克立作为一位著名哲学家和教育家，有识才之眼、爱才之心、容才之量、育才之法，倾尽心力奖掖后学，提携晚进。在学术上对我这个老同学也十分关心。1997年他的哲学专著《中国哲学史上的知行观》一出版，很快就签名寄我一套。他告诉我，《方克立文集》和《现代新儒学与中国现代化》都寄到湖南社科院转我了，我因已调到社科联至今未收到。去年，我寄一套150万字的个人专著《务实论虚五十年》给他，他非常重视，回信给予热情鼓励：“谢谢你发来回顾历史的好文章，其实还可以接着这个题目畅论你的《务实论虚五十年》，因为在走出书斋、‘务实论虚’、‘理论联系实际’这一点上，你在国内理论界颇具代表性，并且做出了突出成绩，值得青年一代理论工作者学习和借鉴，也符合总书记对广大干部的要求。”

方克立教授对《舜文化研究与交流》杂志十分关心，热情支持。去年3月，他收到杂志主编周亚平教授寄去的十册《舜文化研究与交流》杂志，很快就回函：“粗略翻阅，觉得这个杂志办得很好，既体现了时代精神，又有深厚的湖湘文化底蕴，印装质量也精美大气。”并欣然为杂志题词：“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舜德文化是中国道德文化的源头。加强舜文化研究与交流，挖掘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大力弘扬舜德文化，这是培根铸魂、用明德引领风尚的工作，意义重大，使命光荣。”

去年，方克立与我通话聊天时，谈起当年一起在湘潭搞社教的情景，还真动了感情，他发了两张当年在湘潭搞社教拍的黑白照片给我：一张是与良湖大队贫协主席伍冬生商量工作的照片，老方和一位贫农代表同坐在一张长板凳上。另一张是时任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同志（在湘潭社教蹲点）邀请良湖大队贫下中农代表到长沙过春节的照片，老方和我都站在最后一排。

（作者系湖南省社科联原执行主席、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特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