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辉
明清之际王夫之《宋论》中是这么说的:“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三、不加农田之赋……”这块刻有宋太祖赵匡胤遗训的石碑据说已毁于宋末兵乱,故虽有王夫之这样的大儒凿凿言之,亦无法证其实,自然也无法证其伪。要之,即使这块石碑不存在,太祖的三条遗训却是实实在在的,且被后世嗣君视作祖宗家法,基本上得到严格遵守,由此成就了一个不同于汉、唐,视汉、唐也不遑多让的全新的宋朝。
赵匡胤于公元960年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从后周柴氏手中夺得政权,做了皇帝。循中国历史故例,本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可赵匡胤终其一生,对柴氏一门优礼有加。临终尚不忘以“政治遗嘱”的形式提醒后世嗣君不可亏待柴氏后人。后来《水浒传》中的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根本不把国家法度放在眼里,靠的也是太祖所遗丹书铁券。
对异姓旁人尚能如此宽厚仁慈,千载而下,犹让人怀想高风。只可惜悠悠数千载,赵匡胤这样的皇帝只是凤毛麟角。可以拿来和赵匡胤作比的是“千古一帝”李世民。公元626年,李世民为争做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禁锢高祖李渊,以“太子、齐王作乱”为名残杀自己的兄长太子李建成、胞弟齐王李元吉。
更为残忍的事情还在其后。据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记载,太子、齐王伏诛后,他们的儿子,自然也是李世民的亲侄儿李承道、李承德、李承训、李承明、李承义、李承业、李承鸾、李承奖、李承裕、李承度,计十人(以李建成、李元吉的年龄推算,十人中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岁,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俱坐诛”,可谓“斩尽杀绝”。而高祖李渊其时尚在帝位,坐视其孙伏诛,竟不能援手一救,赵翼由此推论:“高祖亦危极矣。”
有人提出要把对历史人物的道德评价和文化评价分开来,就李世民而言,屠兄、杀侄、逼父是道德评价;开创了“贞观之治”的丰功伟绩是文化评价。我是断断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的。所谓“文化”,即“以文化成”,人端赖文化脱离动物的野蛮状态,人也端赖文化优越于低等动物,现在,至亲骨肉相残,且斩尽杀绝,无所不用其极,此举禽兽尚且不为,为之蒙羞的岂不正是人类的“文化”?“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使它巩固”,这几乎就是一条历史定律,赵匡胤的宽仁就显得尤为难能可贵。
不独善待前朝王侯子孙,赵匡胤即使是面对平民的“卑贱”的生命亦常怀恻隐与悲悯,以此从不妄开杀端。遣大将曹彬征南唐,临行不忘以“城破日,不可妄杀一人”戒之,曹彬不解,曰:“兵久无功,不杀不可以立威。”赵匡胤回答说:“朕宁不得江南,不可辄杀也。”“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救人心”,这是晚清一代名将彭玉麟的名句。孔子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杀人手段救人心”一句彭雪琴固可当之,赵匡胤亦可当之矣。
一部中国历史,尤其是宋以后的元明清三代,幾乎就是知识分子的血泪史,由此,赵匡胤的“政治遗嘱”的第二条“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更堪称“一塌糊涂的泥潭里的光彩与锋镳”(鲁迅语)。赵匡胤本人虽是“赳赳武夫”出身,却厌弃刀兵,定下偃武修文的国策。赵匡胤是唯一一个公开宣示“与士大夫共天下”的皇帝。赵匡胤不仅自己未杀过一个读书人,还把“不杀士大夫,不杀上书言事之人”作为“家法”告诫后世子孙。把“不杀读书人”悬为家法已够奇怪,更奇怪的是此一“家法”竟能被后世之君基本上严格遵守。随举一例,事见南宋高文虎《蓼花洲闲录》:
神宗时,以陕西用兵失利,内批出令斩一漕官。明日,宰相蔡确奏事。上曰:“昨日批出斩某人,今已行否?”确曰:“方欲奏知。”上曰:“此人何疑?”确曰:“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上沉吟久之,曰:“可与刺面,配远恶处。”门下侍郎章惇曰:“如此.即不若杀之。”上曰:“何故?”曰:“士可杀,不可辱。”上声色俱厉,曰: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惇曰:“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宋神宗赵顼,就是后来支持王安石搞“熙宁变法”的那位,因为陕西对西夏用兵失利,憋了一肚子火,想杀一个负责漕运的官员,一则杀一儆百,二则解气。内批旨意发出的次日,神宗问宰相蔡确:“我昨天叫杀的那个人杀了吗?”宰相蔡确回:“我正要跟陛下说这个事。不杀士人,是祖宗家法,臣不愿在陛下这里破了例。”神宗细思良久——死一个人事小,坏祖宗成法责大,于是说:“那就改为刺面,然后流放到偏远地方吧。”这时副宰相章惇说话了:“这样的话,还不如杀了他。”神宗不解,章惇说:“士可杀而不可辱啊。”神宗长叹一声:难道让我快意的事一件也做不得吗?章惇说:这样的快意事,还是不做的好。笔者当年读到这则史料的时候,为宋神宗那句“快意事做不得一件”叹息感喟之余,不禁想到,明清两朝那些个视取书生性命如同儿戏的皇帝老儿一定纳闷死了:赵宋朝这些官家,一辈子杀不得一个臭读书的,即使位尊九五,复有何乐!
不杀士大夫、读书人,遂使有宋一代,成为中国封建历史上少有的尊重读书人的朝代。即使是蔡京、贾似道那样的“陷国危亡”的大奸,亦得以“保其首领于贬所”,有宋一代对士大夫之礼遇可见。王夫之说“终宋之世,文人无欧刀之辟”,绝非妄断!相应地,有宋一代文化艺术各领域的群星璀璨、空前繁荣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陈寅恪先生就说过:“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也就是说,不是汉,也不是唐,而是宋朝,中华文明发展到了顶峰。
宋朝的财政不算好,甚至不能算次好,后世对此批评较多。要之,财政收入的多寡并不总是可以拿来作为国家力量的衡量,靠高税负维持的财政反有“重敛毒民”之弊。赵匡胤本人厉行节俭,有一次他半夜起来,突然非常想吃羊肝,但想到“我若说了,每日必有一只羊被杀”,结果硬是忍住没吃。与赵匡胤的节俭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宋代是历史上少有的真正做到了“藏富于民”的朝代,财政、军事力量虽弱小,但民间的经济活动空前繁荣,民间积累的财富不亚于中国封建历史上任何所谓“盛世”。这自然跟赵匡胤定下的“不加农田之赋”,即不与民争利、与民休息的基本国策相关。
赵匡胤的三条遗训——“以忠厚养前代之子孙,以宽大养士人之正气,以节制养百姓之生理……不谓之盛德也不能”,王夫之《宋论》于盛赞赵匡胤的仁慈之余对之亦有精彩分析。自古帝王临天下,总该有所凭借。其上以德,比如商汤、周文;其次以功,比如汉高、唐高。而赵匡胤“德之无积”,非比商、周,亦无底定天下之功,非比汉、唐。“权不重,故不敢以兵威劫远人;望不隆,故不敢以诛夷待勋旧;学不夙,故不敢以智慧轻儒素;恩不洽,故不敢以苛法督吏民”,其治天下之密钥乃一“惧”字,用今天的话来讲,叫“敬畏之心”。常怀“敬畏之心”,则“惧以生慎,慎以生俭,俭以生慈,慈以生和,和以生文”,此太祖虽无“积累之仁”与“赫弈之功”,而犹能“一统天下,底于大定,垂及百年,世称盛治”的原因。
赵匡胤在我心中之所以重要,即在于像他这样的帝王而兼“暖男”的形象在中国历史上仅可一见。然赵匡胤在历史上的声名远不如那些武功赫赫之主如汉武帝、唐太宗、朱元璋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宋朝的“偃武修文”导致国防力量上的“积弱”,从而屡遭欺侮,最终皇统不继。这种“讥评”果真成立的话,如何解释宋朝延祚320年,时间上长于唐朝的290年,也长于后来明朝的276年和清朝的267年?赵宋一朝不愿动刀兵,有时宁愿“花钱买和平”不假。就拿饱受后世诟病的宋真宗朝的“澶渊之盟”来说,其实宋朝是一点也不吃亏的。首先,按诸“盟约”,宋与辽约为兄弟之国,辽视宋为兄,于宋朝国体无大妨;其次,虽说是每年要给契丹岁币,但这点钱(钱十万,绢二十万)和历年对契丹用兵的花费相比,不值一提,和宋朝通过与契丹之间开展边境贸易(榷场)的收益相比,更是九牛一毛。更为重要的是,澶渊之盟换来宋朝和契丹之间120年的和平,而有和平才有发展,这120年正是宋朝国力蒸蒸日上的时期。
(作者系宿迁学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