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与鸭

2020-09-10 15:53慕明
特区文学 2020年3期

慕明,本名顾从云。生于1988年,现居美国。程序员,2016年开始创作中短篇幻想小说。文章散见于各网络平台、选集、杂志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文、意大利文。曾获2017年 - 2019年豆瓣阅读征文大赛科幻奇幻组数个奖项、2018年未来科幻大师征文一等奖、2019年第十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年度新星奖。

资质认证,审批手续,专家的评估意见,包括前期结果,家长反馈,都在这里。请问你还想要什么?

可她很特别,从小就是。

哪个家长不觉得自己的孩子特殊?你只有一个孩子。我们见得多了。三五年,什么都会磨平。剩下的,是心性、机遇,最后,很大可能,达不到你们现在的高度。中产中产,不就是过得不错,但没有好到能保证孩子也能一直过得不错的人吗?

那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这就好比一个剧场,大家都坐着看戏。忽然有一个人站起来看。到最后,所有人都只能站着。都是过来人,不用我多说了吧。

可是我还是担心—

你当然可以拒绝。别浪费大家的时间。我们每天收到几百份申请。

不,您说的对,我们没有选择。

新学期开始一个月后,刘天祺得到通知,进入实验班。消息是前一天李亚男在饭桌上告诉她的。那天她提早下班,给保姆放了半天假,切切炒炒弄了四菜一汤。刘天祺正在宫保鸡丁里一颗颗挑花生,听到这个,筷子微微抖了下,花生掉了。

有没有信心把他们比过去?李亚男问。

她不说话,慢慢搛起花生。李亚男炒的宫保鸡丁,花生先炸酥过,滤干油,最后再和滑炒的鸡肉回锅,味道跟保姆炒的、外卖盒里被汤汁泡得软塌塌的都不一样。

你不是小孩儿了,知道这个名额有多难争取,妈妈花了多大精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她没听见后面的话,放下筷子,伸手去摸太阳穴附近。什么也没有。明天早上,将有一支微型探针从那儿刺入,释放出一个个纳米级可编程微网,落在视觉皮层上,控制神经信号的生成和傳导。她见过示意图。

害怕吗?李亚男继续给她夹菜,不疼的。她其实并不太怕。怕也没用。钢琴、舞蹈、编程、数学……从记事起,李亚男就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三岁时,为了考进市里的天才班,她就开始训练逻辑推演和才艺展示。李亚男还按照跨国公司高级人事经理的标准给她准备了简历。她记得自己在评委面前答题,口齿清晰,微笑甜美,回头一看,妈妈也在笑。那时她们的笑容还同步。如今她十三岁,十年老将,身经百战,仍然几乎完美地执行着李亚男为她制定的规划,只是常常听不见李亚男在讲什么。实验班对她来说,不过是另一场必打的战役。无非是另一道题目,另一种考试,无论表面规则如何不同,本质全部都一样。

班里的人数比她之前所在的班级都少。她站在讲台上默数,六行五列。人少,教室大,没有同桌,座位间的距离都拉得很远。所有人都低着头做题,没人抬头看她。

班主任把她安排在靠窗倒数第二行的位置上。她坐下,赶紧抬头看教室前方的显示屏。她个子矮,又遗传了李亚男的近视,从来没有坐过这么靠后。身体素质检查中的视力一项都是她最害怕的考试。第一次因为视力没能评上三好学生后,她蒙在被窝里哭了。那是她第一次发现,李亚男关于努力的哲学似乎也有用不上的地方。李亚男没说什么,只是在她的哭声渐渐转化为抽噎的时候,拿了块热毛巾进来。

哭有什么用。没评上就是没评上。想要的东西,自己努力去拿。

第二年她花了一晚上,查询了视力检查表的各种版本,把首行模式缩记为每个版本的辨识符,再采用分块记忆和谐音联想,背熟每个版本的每一行,在校医怀疑的眼神中流畅应答。她如愿以偿,但是从此开始讨厌视力表上那些模糊的山形符号。

现在显示屏上的字迹清晰可辨。她再也不需要眼镜了,这和荣誉一样也是努力的结果。她的,她们的。她松了口气,低下头,又忍不住去摸太阳穴。皮肤细软光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李亚男的哲学无懈可击,实验,就是磨刀。

有轻微的嘶嘶声响起来。

她装作没听见,对付显示屏上的矩阵变换。优胜劣汰,她本就进班晚,得证明自己有留下的资格。

椅子也开始轻微震动。

她皱着眉头转过去。

身后的男生无声笑了。脸上潦草地点着几颗粉红的青春痘,眼睛眯得看不见,只有白色的门牙在阳光下发光。像某种动物。她皱眉,食指按在嘴唇上。男生笑得更厉害了,刚发育的喉结上下滑动。他用手指比出两个圈,套住眼睛。她明白他指的是谁,这里没人需要眼镜,除了班主任。男生拉长脸,嘬腮,嘟嘴,她想起来了,是花栗鼠。她笑起来,忽然看到有人回头,赶忙低头。

她也曾经是坐在前排的好学生。除非以九十度角趴在桌子上,投影屏和老师就是能看到的全部。教室后面的事情,她不知道,也不太关心。可是现在她在后排。前面低伏的头颅整齐划一,她想象着从背后看着自己的样子。他到底在笑什么?忍不住回头,他依然是满不在乎的神情,嘴一张一合,好像要告诉她什么。她努力辨别着口型。

没事儿,他们看不见的。

所有的学生都能适应实验吗?

当然不是。这是实验。实验必然有失败案例。

那怎么保证我家孩子不失败?

没人能给你这个保证。你还是没理解。我们只是给学生提供一种新的工具,一种新的学习方式。能达到什么程度,还是看她,也看你。

我懂。我对她的学习能力有信心。她的一贯成绩,包括我们的学历背景,您也清楚。就是怕她分心。数据洪流井喷,增强现实覆层,还有那些个微型信息接入点,我担心。大人尚且经常得信息过载综合症,何况孩子?这可不像我们小时候,只需要没收手机。

我们说过很多次了,现在关键不是接受了多少信息,而是聚焦。视觉信息占人接受总信息量的百分之四十二,看清该看的,拒绝不该看的,是时代对人提出的新要求,也是我们想要帮助学生达到的。这些已经沟通过了,所以李女士,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毕竟是侵入式的技术,会不会损伤了……天性?

天性?孔夫子都说,绘事后素,你以为天性是什么,教育又是什么?

一个月后刘天祺迎来第一场战役。发布考试结果是周五下午,她在座位上一手托腮,一手在平板上乱划。这一个月,有什么变了,又好像没变。课上的内容虽然比之前有拔高,但还在能力范围之内。语文,她从小喜欢阅读,比较轻松。科学、历史、政治都只考察记忆,比背视力表简单多了。唯一稍微头痛的数学与计算,无论是线性代数还是程序设计基础,思维方式和以前都不太一样。她花了很大精力去准备,习题册用各种颜色的记号标注得密密麻麻,却还是在最后几道大题上出现失误。现在她已经不会为没拿到一百分哭泣,她知道分数只是一个相对标准,由出卷人设定规则,控制极限与分布。她要做的,只是在这分布曲线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考试后她打听其他人的感觉,尤其是学习委员身边那几个人,可他们见到她都只像是没看见,她脸上的微笑也凝固。她曾经也是考试后众人围拱的对象。她努力回忆,却发现自己记住的只是有限几张面容。

他们就那样儿。张一鸥说,唏哩呼噜地吸方便面,这班里都一样。

你怎么就不一样了?她心不在焉,还在琢磨着学习委员的眼神。她没过多久就知道了他的一切,成绩中等偏下,唯一的特长是画画,有时给班上出板报,因为不守纪律,不太受老师喜欢,但也没人真的批评他。她知道,能把孩子送入这所中学,这个班级的家庭,都不会太简单。

我不一样。他们会因为成绩好,看得上你,可是这班上,成绩不好还能跟你做朋友的—只有我。他抹了抹嘴,打了个充满添加剂味道的嗝,又拆开一袋牛肉干。她皱眉:你就不能好好吃饭吗?每天一到中午,他就跑出去打球,临上课才回来,面桶来不及倒就放在课桌抽屉里,她受够了那味道。他忽然来抓她的手:你看。她吓了一跳,一把甩开,赶忙转过去。平板电脑上有一条讯息亮起。她犹豫着点开,是一张简笔画。

下面发布考试成绩。她猛然抬头。

勉强挤进第十名。在语文,英语上都拿到前五,被数学和计算拖了后腿。她安定又失落,基本符合她的预期,但也没有奇迹发生。老师平板的声音仍在继续:参数调整将在今晚进行。请确保家里无线信号畅通。现在,下课。她的心里忽有鼓声。

激励机制不只是源于家长的压力,更不是虚无缥缈的荣誉感。少看不该看的、看清楚该看的,就能做得好。能做得好,就奖励看得更清楚、更透彻、更深入。

当天晚上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象着小小的纳米触角在视网膜后延伸,交缠,折叠,舒展。注入时几乎是一瞬间,毫无感觉。她抬头看对着床的小书柜。纸质书,爸爸从前的收藏,如今已不多见。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她不敢去客厅的覆层接入点,只好一遍遍翻那些书。直到最后一次,他离开她们,李亚男把柜子锁起来。

她没有太大感觉。比起一手包办了她衣食住行的李亚男,爸爸给她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他曾经给她读过书上的故事。眼泪化成珍珠的鲛人,用蓝宝石做双眼的王子,她隐约记得。比起覆层里栩栩如生的全息图景,声音平淡而模糊,就像他本身。孩子的遗忘比大人更轻易,更不用说那之后没过多久,她的日程表就充实起来,让她无暇顾及这柜子,没发现那把锁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站起来打开柜子,指尖在磨损的书脊上划过。书名似乎有些异样。她使劲儿眨了眨眼睛。仍然不清楚。说不清楚并不准确,每一个字形仍然清晰可辨,但是合在一起,在她的视觉皮层上、意识之海里,激不起任何涟漪。慌乱感只持续了几秒钟,随之就被一阵极其轻微的眩晕感替代,像是一阵无可抗拒的睡意。

来了。她闭上眼睛,并不恐慌,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她等了好久。努力没有白费,视野将会更专注,更敏锐,更清晰,看见更多应该看到的东西。模糊的童年旧梦早已不在她的优先级列表中,她才十三岁,等着她的是无数个崭新的世界。

睁开眼睛似乎一切如旧。她抽出平板,调出讲义,一行行看。柔和的阅读背光中,眼前枯燥的空间定义、复杂的矩阵理论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和谐。像是一首交响乐,每一个声部都各司其职又通力合作,每一个符号都恪守本位又连接全局。她好像是跳出了原有的維度,站在另一个层面,通观一首宏大而美妙的乐章。她看到了原本的模式。

她屏住呼吸,开始解题。笔下的推演与变换就像枝叶一般绵密地生长,每一步都简洁优美,每一步也极其自然,仿佛这些枝叶原本就是如此生长,她所做的不过是揭开覆盖其上的薄纱。写下Q.E.D的时候她双手颤抖,理性之美从未像现在这样在她眼前展现,在她手中流转。她甚至开始理解那些漠然的脸,看到了这样的世界,谁不想要更多,谁还会甘心把带宽浪费在没用的地方?

早点休息。李亚男端着牛奶进来。把柜子上的锁拿掉的时候,她还有些担心。

刘天祺没说话。屏幕上,漂亮的手写证明仍然泛着柔和光线,余光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光点,略微刺痛神经。是屏幕右上角的缩略图标。那张简笔画。她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却忘不掉。那画上是个女孩侧脸。圆脸、齐刘海、戴发夹,是她。眼睛涂成全黑,像是只有瞳仁。面颊上流淌黑色泪滴,从颅顶中心,没了头发骨骼,生生露出柔软大脑。红色虚线连接眼与脑,纵横交错中隐约有问号显现。她闭上眼。

教育是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李女士。你们可都是传统体制的胜出者。就看咱们外面这条学府路,随便撞上个人,不是名校教师就是科技企业高管,说是全国平均学历最高不为过吧?再看学生父母,哪个不是几十年前的学霸、千里挑一的尖子?你倒是说说,教育是什么?

教育是一种全方面的准备,让孩子在步入社会前,能有资本,资源上的、能力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去面对挑战,尤其是现在。注意力带宽就那么多,干了这么多年人事,沉迷覆层里那些垃圾自暴自弃的年轻人我见了太多了。

说到点子上了,不过没透。

怎么讲?

为什么会沉迷?

不知道。

没有过类似体验?小时候?

记不清了。

那我来告诉你。所有能令人沉迷的覆层媒介,都是认知工程学的结果。树立目标、设置合适的障碍、提供持续不断的反馈。关键在于建立反馈。本来是中性的技术框架,被媒介商人用来赚钱,只消奖励点儿虚拟金币,可是就是这么个拙劣手段,就能比传统体系收割更多的注意力带宽。

这么说我好像明白了。实验,也是在调整注意力带宽分配。跟成绩挂钩,一种正反馈。

我们奖励的,可比金币更有用、更强大、更难以自拔。现在你理解我们的优势了吗?传统体系出来的学生,面对我们的学生,那就是两个人种的差距。明白了吗?

两个月后她慢慢找到自己的位置。尽管仍然坐在倒数第二排,但是在课堂上站起来回答问题时,会有人回头注视她。这让她的思维更加敏锐,口齿更加清晰。在数学与计算课上这种感觉尤其明显,在符号构成的幽深迷宫中,以往那些高度抽象的概念、复杂曲折的逻辑,如今就像一根不断延展的金线描绘出清晰的路径呈现在她眼前。虽然仍然不算最出色,但是比起之前已大不相同。她从未感到这么自信,并且可以肯定自己会更进一步,只要继续努力。

屏幕角上闪现讯息,她心里一动。是学习委员。论述题最后一题,怎么写的?那道题需要设计一份研究大纲,评估大数据在某行业中的应用现状和前景,除了文字论述,还需要加入实证研究。

通过招聘网站上的数据科学家,数据工程师的数量切入。利用分类过滤建立立体的数据模型,分析不同地域的需求特点和增量变化。她侃侃而谈,组织好这些材料,可以讲出一个很好的故事。学习委员微笑:很不错的想法。她比刘天祺高一个头,坐在第二排正中。周围的人都望着她们。

她回到教室后排。你小心点儿。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管我,她低声抗议。实力正在转化为一座通向前排的桥,除了他时不时冒出的一两句话,像在光滑轨道上洒下的沙砾。那幅画她再也没看过。实验就是这样,她知道,也接受,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会把带宽浪费在无谓的地方。她和他不一样,不属于这个角落。时机合适的时候,她自然会被调到前排去,远离那添加剂的味道。

你怎么就抓着我不放?谁叫你正好坐我前面。哦,还有,你讲的故事不错。比起他们,至少还有可能。什么故事? 秋游,爬山的时候。比那些题有意思多了。她皱着眉头。山上没有接入点,也看不了屏幕,闲着无聊,她随口讲了以前听过的只言片语。砌在墙里的黑猫,留在枕头上的铁灰色头发,阴森、恐怖、毫无用处,现在她早就看不见,也不想看。

好好学习,以后想看什么都可以,她的语气变软,你也努努力—他却不再说话,只是慢慢摇头。那目光让她想起有些老师。恨铁不成钢?她被第一个蹦出来的词语吓了一跳。

回到家她掏出作业。正要动笔,语音频道接通了,还是他。

喂—你听我说。要是我努力学习了,你能好好听我说话,答应我一个请求吗?可以啊。她随口说,期末考试,你要是能到班上前十五名,我就答应。他问:一言为定? 她想了想:哦,还有一点,不许在教室里吃方便面了。他说:好吧。还有—嘟—嘟—通话时间到了。

她回屋,有些东西仍在心里翻腾,老师都管不了他,没见过他对誰低声下气过。不过要是被学习委员他们知道,她跟他走得这么近,几乎已经可以想象那居高临下的眼神,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天真。期末时她发挥不好,排在第十三,反馈奖励也泡汤了。她忍着失落向学习委员微笑,遇上的不是轻蔑,只是一双无动于衷的眼。

他说的没错,定义看与被看关系的只有绝对的成绩。那天晚上她又哭了。如今她已经学会不出声地哭,只要咬紧后牙,抿住嘴唇,眼泪就会无声落下。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屏幕上亮起讯息。笔触如蚯蚓般纠结成团。翻转、折叠、重新组合,好不容易,她才分清文字。一条短讯,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倒着写的“人”字。简笔画里的波浪线表示大海,倒着写的“人”字鼓胀着翅膀,一排排融入圆圈表示的巨大太阳里。是海鸥。

她忍不住笑了。她没考好,他却真挤进了第十五名。面味儿也消失了。

能听我说话了吗?

人际关系?这可不像你关心的话题。

这不是教育的一部分吗?

学校只提供舞台,而非答案。显而易见的暴力容易制止,但是那些暗流涌动,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你想想,就是教,怎么教?又有谁听?

真不打算处理?

处理?我还以为你最看重的就是她能独立解决问题。如果在职场里被欺负,又能找谁去?

我还以为微网会保护她。

你太乐观了。的确,微网就像镜头,也像老式浏览器的拦截插件,对信息流进行模糊或锐化,将受试者的注意力窗口集中,减少带宽浪费。但是,即使可以模糊表情上的厌恶与愤怒,也无法从漠然中生造喜悦。况且,你不会幼稚到真把这里当童话世界了吧?

不。当然不。您是对的。只是,我不想让她没有朋友。

她可以有。不过,你把她送进来,是为了交朋友吗?

刘天祺的假期跟以往不太一样。白天,她依然按照李亚男的安排穿梭于补习班间。阅读课的进度已经开到原版的《美妙新世界》,学校的寒假作业只能留待夜晚。而在更深的夜里,她偶尔会窝在被窝里,悄悄点开一条跳动的讯息。那或者是一张寥寥几笔的小画,或者是一团横七竖八的偏旁部首。最常见的是去除了所有原音字母的英文和拼音混合,最复杂的一次是一串0和1组成的字符。她费了好久,才发现用的是哈夫曼编码。像第一条一样,信息的内容都很简单,是每天都会说的话。她也用类似的格式回复,今天去了哪里,作业还剩多少,无聊中又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只是关于那个要求他一直没提,她等着。

这次他换了一种几十年前的异体密码。她偏着头笑了。他总是神秘兮兮,想得太复杂。微网的确进行分析与过滤,可是她不觉得这些也在模式的黑名单中。何况现在是假期,带宽额度本来就够用。她发了个睡觉的表情符过去,放下平板。屏幕又亮起来。她转过头想入睡却无效,翻身拿起屏幕,分辨那些扭曲的符号。

他说,你来我家,给你看些东西。你答应过的。

她屏住呼吸。时钟指向十一点半,心跳的声音比指针移动的声音更响。灯光稀疏,连李亚男屋里也一片安静。她的确答应过他。可这是什么意思?理智正在渐渐离开身体,手像是不听指挥,开始系上扣子,披上外套,穿上运动鞋。在产生答案之前,她发现自己已经蹑手蹑脚地蹭到门口,然后站在了午夜的街道上。昏黄路灯下她吸了一口气,雪后的清冷空气直窜入肺,浑身一颤。她先是大步走,越走越快,然后,跑了起来。

他悄悄拉着她进屋。没开灯。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比任何一场考试都紧张。这是没预习过的情况。这算什么?她和他不一样,可是他到底要给她看什么?闭上眼,等一下。他在她耳边说,热气喷得她耳朵痒。好了。

暗夜中,墙壁上是光怪陆离的荧光图画。瓶子中的人形如同鬼魅,林木间的影子拼凑出面孔。更多的则是抽象的大色块和几何图形,不可计数的色彩、形状、笔触、材质无限融合又绽放,像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视觉实验。她好不容易聚焦目光,分辨一个局部,却发现那简单的布满圆点的圆筒形状似乎正在缓缓旋转。她把视线移开,注目另一个黑与白的简单格纹图案,却看到格纹交界处黑色和白色的圆点不断跳跃,像要冲破墙壁刺入眼中。他低声说:赫曼方格错觉。仔细看,其实画没有动。欺骗你的是大脑。她定了定神,再次集中视线,一个一个检查格纹交界,发现确实不过只是凝固图案。可一旦她移动目光,那些黑与白的圆点就再次跳跃起来。都是你画的? 她悄声问,目光在房间里游走,诡异荧光下慢慢看到书桌床铺,还有熟悉的书包、球鞋、校服,心跳渐渐平复。他点头:嗯。指向角落,那是一张兔子的侧面图。

她犹豫片刻:哦,对,也是鸭子。兔子的耳朵变成了鸭子的嘴巴。她想起来进班前她也做过类似测试。少女肖像中隐藏老妇,蓝黑条纹渐变成白金,花瓶剪影形成侧脸,她记得她在所有图像中都能看到另一种解释。

他说,很多人只能看见一种动物。她使劲儿眨眨眼,鸭又变成了兔。怎么会?他说:他们看不见。视而不见。她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当他们每次指出兔子时,他们就会得到奖励。反馈积累,视觉就倾向于挑选有利的解读,久而久之模式就固定了,就是把微网拿掉也看不见了。感知驱动视觉,而非相反。你明白吗?她慢慢点头,又摇头:你什么意思?他说:别让他们得手。至少你不要。

他的样子让她想起另一个人,不同之处在于她可以反驳那种以为她好的名义摆出的全知姿态。

她说:那你想怎么样?看见兔子还是鸭子,有什么关系?他转过身说:他们能让你看不见鸭子,就也能让你看不见别的。而且你根本意识不到。她说:可是信息过载—他打断:你怎么不明白?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脸,只有牙齿在黑暗里闪光,不像花栗鼠。不是蒙上眼睛那么简单,这是慢慢把你变成另一个人,会害了你—她再打断: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张口结舌:我—我、我在救你—她忽然丧失了全部兴趣。

回到家时她眼前还闪烁着荧光笔触。并非全无道理,但是耸人听闻。像他那样的人,她还能期待什么?良莠不齐的数据的确需要微网处理,而奖励则是视觉认知提升的和谐美妙、健康有益,她感受过。她叹气,似乎把一生的经验与观察都填入十三年岁月。男生总是这样,以为自己能拯救世界,她可不愿意当谁想象中的花瓶公主。昏沉中她渐渐睡去,没注意到李亚男屋里的灯一直亮着。只有一点她仍然没明白,他怎么懂得这些?

家长是谁?

冷静一下。

夜里十二点半,太过分了!

她是自愿去的。

她才多大?她懂什么!把她送进来,不就是为了她免受伤害吗?

有了微网,该看不到的,她在哪儿也看不到,这点请你放心。

放心?怎么放心得下?覆层里的那些垃圾是过滤了,注意力也是集中了,可是这些小孩,也不是小孩子了,谁知道他们都在想些什么!

那你想要怎么样?

我不管他家里怎样。我知道能进这班,背景不会差。我只是要求别再让他跟我女儿走得那么近。

你不是还担心她没有朋友?

我可不想让她交上这种朋友!

你大可放心。

假期过得飞快。在剩下的日子里,刘天祺仍然时不时接到符号与图案夹杂的讯息,但很少回复。她对自己说学习越来越忙,那一夜的冒险就到此为止吧。而在表面之下还有什么她也说不清,只是出于本能将思绪与短讯一同封存。屏幕上的“未读”由1变成9,最后以省略号显示,光点在余光里闪烁。屏幕中央是文章、公式、代码,一行行整齐排列,像等待检视的士兵。

开学后她仍坐在老位置。他有时从后面踢她椅子,有时用数位笔轻点她背心,她从不回头。他咬牙切齿:你已经快像他们一样了。他身上又开始有方便面的味道。她皱眉:那又怎么样。就听你的,像你一样混日子?我—唉!他重重地砸了下桌子,跑出教室。她没抬头,继续解题。怎么还是不懂事?

新学期第一次月考她重回前十。实力并未离她而去,而运气这次也站在了她一边。自己正慢慢回到习惯的轨道,很快就会加速起飞,重新占据她该有的位置。课间休息是她值日,她从教室前排开始扫地,故意放慢速度,想看看学习委员的脸。她确信自己能分辨出什么是真实赞许,什么是虚情假意。可她看到他们捂住嘴,哧哧笑。像是想要藏起什么东西,却又怕她看不到。

她问:你们在看什么?她们说:你管不着。她无话可说,又不甘心,忍不住伸手去拿。啪地一声,手被打落。她愣住,何曾經历过这个?好了好了,她不是想看吗,让她看就是了。学习委员似笑非笑。

她看着面前的屏幕,眼睛睁大,脸上发烫,世界嗡嗡作响。不,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你们别看了—他们说:担心什么,我们想看也看不到呀。难道你看得到?她有哭腔: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们说:用得着我们想吗?别以为偶尔考好一次就能怎么样。无视终于变成了轻蔑,而她不知道哪个更冷酷。他们说:烂泥扶不上墙。你说什么?他们说:烂—泥—扶—不—上—墙。你以为他前面为什么没有人?大家都在努力,只有他自由自在,凭什么?那就是烂泥,我们就是看不惯他。你要是跟他一起,也一样。

他回到座位时身上带着操场上的热气。她瞪着他,“啪”地把电子屏扣在桌上。是一张人物素描。圆脸,短发的女孩儿,微微侧脸,带着发夹,笔触细腻,风格写实,一看就是她。他说:我画的,还没画好,没来得及给你看—怎么了?她刚刚在厕所隔间里擦掉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干这么恶心的事儿!他们、他们都看到了—他摸不着头脑:他们怎么看到的?而且,这画怎么了?他把屏幕翻来覆去:你看到了什么?

她说不出话。他着急了:说啊!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她说。他不可思议:什么?她哽咽:脖子以下,什么也没有,只有手和脚,看不到身体。他明白了:你以为我画了什么?我没有。你看啊,我怎么会去画那种—你看啊!她的抽泣渐渐停止:我看不到。他们都看不到。

他说:因为你们被屏蔽了,是微网!她说:你没画那种恶心东西,为什么会被屏蔽?他说:肯定是算法哪儿出了错。我真的没有!她的声音沙哑:你相信吗? 他说:当然。这是我自己画的,我看得见!再说,我为什么要—她帮他回答:为了让我像你一样吗?为了留下我吗?他的青春痘变得通红,像是要炸开:我不会为做那种事付出这样的代价。你就宁愿相信看不见的东西,不相信我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枯:你不懂。你总是说看到所有的东西最重要,但是你不知道,当其他人都看不到的时候,你看到的,也成了谎言。

那天之后,她没再跟他说过话,他也不再踢她椅子,或者在她背后画圈。教室靠窗角落的空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靜,以至于她常常忘了背后还有人在。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学习之上,心思稍微浮动,语词就会显现出来,像钉子一样把她牢牢钉在座位上。期中考试之后,有跟不上进度的人终止实验,她则第三次进入前十。班主任找到她谈话,问她愿不愿意调往前排,她没显出一丝犹豫。

我就知道你有潜力,所以把你放在后排。你这种学生,得用激将法。班主任满意地点头,在咱们班,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动力,定力,还有不服输的毅力—后面说了什么她又没听见,只是在想在离开时会是怎样的场面,最终她决定不去看他。他得理解,她和他不一样。于是换座位那天她真的没看一眼,不知道他的目光是否仍然落在她的背心间。新座位在教室正中的第四排,他的目光无法穿越层层人墙。午饭时间,她在座位上静静咀嚼,再也不用闻浓郁而廉价的方便面味道。

视觉认知调整之后的晚上,她又一次拿出那张素描,头部以下,脚部以上,什么也看不见。她知道那并非一片空白,但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凝视,视觉皮层仍然没有半点反应。她叹了口气,闭上眼。她其实不相信他真画了什么吧。可她又能怎么办?

满意了吗?

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也不想这样,咱们也都是过来人。但是您也知道,现在不比以前了。等到她成人的时候,好摘的果子一个也不剩了,能拼的只有实力。从幼儿园起,一步一步积累的硬实力,费了我们多少心血。我现在要是不管,她以后才会恨我。

所以,打算付出多少代价?

代价?所谓的友情吗?您不是说过,到这儿来不是交朋友的吗?就这些小打小闹,等到上了大学,走上社会,真的还有用?您又还记得几个中学时期的朋友?

我说的是定向屏蔽。

他们又没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本来也没什么,要不是您执意护着那家长—

这是用个人好恶来影响技术应用,这可不在协议上。

这不是你们一直在做的事情吗?别告诉我说您还相信技术中立的那一套。什么有用,什么没用,看什么,不看什么,模型、参数和阈值,不都是人决定的吗?

刘天祺在第四排过得不错。这里处于教室腹地,既与教室前排的尖子生保持一定距离,又与教室后排相距足够远。位置中庸,视野开阔,正适合心无旁骛学习。如今她不再想要通过进入圈子证明自己,实力才是硬道理,只要她够努力。

那句话仍然时不时在她心里回响。羞愧与愤怒渐渐淡了,她如今把刺耳当作动力。她已经走了第一步,接下来她会把那团泥从哪儿来的,扔回哪儿去。她有这个信心。第三次反馈调整之后,她的视野和思维更加澄明透彻,学习本身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人着迷。

数学与计算课正讲到集合论,在那根有限的数轴之上,她可以看见格奥尔格·康托如何用一条金色的对角线,将无限的世界投影其上。在那列如同士兵一样坚定挺立的自然数列间,竟然隐藏着最多、最密集的无理数。那是一个隐匿在空白中的世界,只有当计算圆的周长和直径之比,或者构建一个无限分数,无限约分时才慢慢显现。然而她看得到它们就在那里,就如在康托或者博尔赫斯的眼中一样,那是一个更为宏大的图景的一小部分。

影响并不仅仅在于数学成绩。信息过载时代,知识唾手可得,不断吸收、变化、重组的思维体系才是更为普适的利器,可以在积累了千百年的各个领域中以最高效的方式抓住精髓。她发现自己可以轻易理解古典乐中那些装饰性浓重的繁复乐句,也可以在充满意识流的后现代文学作品中分辨天才的隐秘意图。古老的大师们从艰苦卓绝的练习中无意识地习得的高超技艺,用千百万个细小的节点贯穿乐章或文本的分布。词语、和音、主题、形态、分支情节、华彩段落,隐秘混乱之中是严格计算过的雕梁画栋,和数字与符号一样,通往同一个无限的尽头。她真正理解了无限本身。

而这只是她正在理解或者将要理解的关于世界的许多种基本概念中的一个。这些概念由于过于抽象,在过往的千百年间,一个人往往需要在某个领域里皓首穷经才能触摸得到一鳞半爪。但是现在不一样。在认知工程学的帮助下,人类,至少是一小部分人类千万年来受到的桎梏渐渐脱落。今天,即使是少年也比过去的先哲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她不是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心怀巨大的惊讶与赞叹。学习本身变得令人上瘾、不可抽离。屏幕边缘的“未读”光点早已在周边视觉里黯淡。她没有再点开过。有时,她会觉得张一鸥的目光仍然会降落在她身上,但是每当她回头,在一片低伏中,他常常仰着头,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看她。那时候她会松一口气,又有一点点失落。

第二学期期末进行中期评估。此时他们的学习进度已经相当于普通的大学四年级。在认知技术的配合下,她并不觉得学习本身的压力如何巨大—如今她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就在大半年前她还在为椭圆曲线和三角函数头疼。但兴奋与紧张的气氛仍然渐渐浸染了空气,各种各样的情绪在一张张和她一样尚存稚嫩的脸上隐现。于是在每一堂课间、每一个夜晚她都手不离笔。

要劳逸结合啊。李亚男拍她肩膀。她听李亚男讲过,当年为了咬牙赶上大城市的同辈,她都做过什么。第一次听时她还有些不耐烦,但是现在她知道,假设母女位置对调,她们俩,在那时,在现在,都一样。

中期评估结束那天晴空疏朗,她听见久未出现的蝉鸣。操场边的浓郁树荫下她舒展肢体,感觉像是从泥土中破茧而出。五门考试她都答得几乎完美,可能是她中学的最高巅峰。揭晓成绩之前成竹在胸又微微忐忑的日子将成为以后一再回味的片断,她试图记住每一种感觉、每一个瞬间。

班主任在叫她。她怀着兴奋小跑。可那表情比她想的冷漠。她放缓步子走进办公室,脱口而出:怎么,你也在?

他靠在窗边抱着双臂,挑衅地看着她:我怎么不能在?她脸颊发热:不是那个意思。我就知道,你很聪明的。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混合着惊讶。

刘天祺。班主任进来了:挺努力的,想当好学生啊。既然想当好学生,那为什么要作弊?窗外的蝉鸣忽然消失了,她的世界变成一片空白噪声。或者说,协助作弊?班主任瞥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說。你看看这两份卷子,客观题就不说了,主观题是怎么回事?她颤抖地接过试卷,熟悉的字体没错。班主任敲着桌面:怎么做的?说说吧。

老师,我,我没有—她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我,我不知道—你们之前传的小条,系统里都有备份。对面的人声毫无情绪,像在谈论一道至关重要但是又无关紧要的习题。这次,又想了什么歪门邪道?我真的没有。她猛地转向他:是你对不对,是你!

他转过头不看她,从牙齿间慢慢挤出话:承认吧,你跟我一起。她一把抹掉眼泪:我才没有!你—班主任打断她:行了,女孩子家像什么话。平时成绩还可以,补考吧。本来应该直接开除。

那他呢。她指着他,他成绩一向不好,还做出这种事,他就没事吗?都是他,得先开除他!男孩转过身来看着她,眼神中没有一丝愧疚。她意识到自己面容扭曲,正伸出食指,直指着他。你跟他们一样了。她从他抿紧的双唇间无声读出词句,慢慢放开手,抱着膝盖蹲下。

起来吧,别哭了。班主任走后,他来拉她。你别碰我!她用了最后一点力气,一把推开他,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几乎是强拉起她:我真的在救你。跟我来,我带你看个地方,就在学校里。我不去!我不信你说的那些—她哭得嗓子哑掉: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

他过了好久才开口。她本以为自己知道答案,可他的话让她睁大眼睛。

这不公平,您得给我们个说法!

公平?作为这个班的既得利益者,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家长想谈公平。

那不一样。没错,我们比起外面的学生,是先聪明起来的一批,可是这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啊。没有我们努力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站稳脚跟,她能有今天?就是再有天赋,起点低,还不是跟外面那些学生一样?

你不曾经也是“外面”的学生吗?

没错,校长。我和您不一样。我没法在大城市里随便学学就能上隔壁那几所大学,然后靠着父母轻松找份工作。我是拼了命,才走到今天。我更知道什么是公平。我父亲是乡下的老师,没让我像其他女孩儿那样,读完初中就打工嫁人。我从小就知道,对我们来说,教育就是唯一的桥。我们的命,未来孩子的命,都在那一道道题里,一视同仁,答出来,就翻身。公平,看起来很公平,对吗?

你想说什么?

我进了全县最好的高中,也进了最好的直播班。直播班,您还记得吗?当我从直播里发现,大城市的学生只要不到五分之一的时间,就能理解同样的概念,解开同样的题,您无法想象我有多绝望。这不是多考几分的差距,也不是多懂得几个知识点的问题。这是智商、情商、视野、思维方式,全方位的碾压,一种人对另一种人的碾压。现在您还觉得,那一套卷子公平吗?

可你还是成功了。技术成为公平的桥梁,你现在站在这儿,跟所有走到这里的人没什么两样。

您错了。他们在每一步都有选择,有退路,而我从来都没有。您也不知道,在当年一个直播班背后的是什么。您相信吗,我就是到现在,还有时候会做梦看着一套卷子,一个字儿也写不出来。然后我就掉到村口那条河里去,河面上没有桥,浮着的都是脸。我那些中学同学的脸。

时代不同了。

不同?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变得更难了。您也不用劝我,我知道,就是在这儿,就是在这个学校里,哪儿没有三六九等,哪儿没有隐形规则?金钱、权力、家庭背景、学习成绩、思维认知能力,只要有个舞台,什么都可以形成阶级。

你想得太多了。她没受到什么实际影响。挫折,也是一种—

我要求保证我们家孩子一直在班上,不管出了什么事。必须。

刘天祺坐在座位上,没有看前面的投影,也没有看手里的屏幕。她抬头往后仰,听见自己的颈椎咯吱咯吱轻响。已经放暑假了,教室里没人。夏日傍晚的阳光明亮,投影上的字模糊一片。她的眼睛被阳光刺得疼痛。之前窗帘紧闭,她没发现,原来教室里,也能有这么亮的光。

在她座位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块小小镜面。教室屋顶到地面垂直距离2米,第四排正中与最后一排靠窗的水平距离4.5米。三个45度镜面反射构成光的通路,可以看到她桌上的所有答案。光的反射原理。她明明学过。屏幕上的“未读”标记越来越多,那天的情形,一遍一遍在她眼前回闪。

你看啊,看啊!看看你每天中午吃的都是些什么!他胡乱地指向各处,可她只看到窗明几净的操作间,排列整齐的不锈钢柜。他口口声声说的霉变、腐烂、污秽,在她的视觉皮层上,在她的意识之海里,踪迹不见。

他们在骗你,一直在骗你!你看啊!他本就起伏不平的脸被愤怒与失望扭曲得更难看。可是为什么?这可是最好的学校,最难进的实验班。她记得自己努力保持冷静:微网是用来应付信息过载的,过滤的是不良信息,为了保证健康—还不明白吗?他们想让你看见什么,就让你看见什么,没有选择!你以为我为什么老吃方便面?什么狗屁健康,不都是他们说了算—可是,吃起来也没什么问题—廉价调味剂,添加剂,像视错觉一样的拙劣把戏,你就是屎吃久了,都会觉得没—呸!你以为你是谁?她彻底被激怒,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所有的人都看不到,就你看得到?你还真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个栽赃、陷害、妄想症,自己做了事情不敢當的胆小鬼。我真的是在救你—有什么用?这就是你拖我后腿的理由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仗着家里有背景,就能践踏别人的成果?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吗?你知道我妈妈为了把我送到这里来,奋斗了多少年吗?不是这样的,你们都被蒙蔽了,你怎么就不能用脑子想一想啊?这网是他放进去的,但是是你们自己不拿下来啊!

纨绔子弟。她说,别再自以为是,别再烦我。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能在这,不就是因为你有一个好爸爸?没有他,你什么也不是。烂泥。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忽然变轻,变潮湿,你真的这么想?我一直这么想。她越说越快,像是在答论述题,无数个片段纷至沓来,拼成圆融的答案。否则就凭你,怎么会一直留在班里?否则怎么没人欺负你,连老师都不敢动你?否则你怎么会懂得那些东西?都是你爸爸给学校捐了钱吧。你那些歪理没人会信,只能骗骗你自己。烂泥。

她记得自己转身冲出那个冰凉的操作间,没有多待一秒。不锈钢门在她身后轰然合上,把谎言与冷气都紧紧关闭。他说一切是骗局,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骗子?

晚饭又是李亚男下厨。她以完美答卷通过补考,依然留在班里,值得庆祝。母女俩慢慢吃饭,李亚男拣了块鱼腩,放在她碗里:要汲取教训。学习为重,不该交往的,就—知道了,她低声打断。正要夹鱼,筷子忽然摔落。

从急诊出来已是深夜,李亚男攥着诊断单,斜靠在医院外墙上,忍不住想要摸一根烟,却发现自己还穿着居家服,手包忘在家里。食物霉变导致的急性肠胃炎,诊断报告被她展开又揉成一团。更让她不解的是,她问天祺是不是在外面吃了什么,女儿却不肯说。实在被问得急了,天祺就装睡。她忍不住提高声调,挂输液瓶的护士皱起眉。妈,别丢人了。天祺闭着眼小声说。

丢人。李亚男使劲揉搓太阳穴,到如今竟然是女儿嫌弃她丢人。家里菜钱每月不限,有机农场直送,保姆的健康证她每年都检查。天祺每天下学准时回家,从来不在外面吃什么。她得冷静。

今天,我们不谈教育,也不谈科技。就谈这个。

我看过了。很遗憾发生了这样的事,可是你要说这是学校的问题,得拿出证据。

证据?我女儿在医院打了三天点滴,霉变食物导致,这还不算证据?

这只是恶意揣测。你亲眼看见了吗?后厨的状况已经应你要求展示过。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连夜转移了证据。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李女士,你可是体面人,撒泼打滚可不应该。你可以在这等着,爱等多久等多久,我会以造谣诽谤罪向你发出律师函。

张副校长,你摸摸良心,我是多信任你,家长们是多信任你,才把孩子送到这里?认知工程实验、革新教育体系、保护成长、开发潜力,新时代下的必然召唤,说得好听,可是你对得起我们吗?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发生了这种事我们谁也不好受。可还是那句话,说话要讲证据,你看见了吗?

我再问你一次,你对得起我们,对得起我女儿吗?

你可以自己问她。

李亚男惊讶地看着刘天祺走进副校长办公室。女孩向校长鞠了一躬,没接她的目光。三人分别站在桌子的三条边上,形成一个三角形。

刘天祺,请你评价一下,在认知工程实验班的一年,怎么样?

终生受益,终生难忘。她对答如流,微网让我看到这个世界的本质模样,正反馈激励措施让我将注意力带宽放在最重要的地方。我学的不仅仅是知识,而是看待世界的视角。这些视角来源于—校长打断她问:你觉得学校的午饭如何?要诚实。她说:虽然口味比不上家里的,但是营养搭配上没什么问题。他问:那你有没有去过后厨?看到了什么?照实说就好,不用担心违反纪律。她说:去过。

看到了什么?李亚男急切地问,女儿,别害怕,有妈妈,说啊。而她转过头来,直视着李亚男,眼神没有闪烁:很干净。什么也没有。不可能!李亚男不知道该向谁怒吼,你们、认知工程……你说啊!

她努力想从女儿脸上分辨出一丝隐瞒的愧疚,可是那张年轻的面容上什么也没有。她被教育得太好,甚至不会说谎。

李女士,实验班有多难进,多难留下,你不是不清楚。不要因为你的愚蠢偏执,耽误了你女儿的前途。张副校长不带感情。校长,我想留下。我一定会更努力!刘天祺转向校长,我妈妈她,我会讲清楚—她提醒了李亚男唯一还能做的是什么。不行,你不能再在这里了,李亚男说。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啊?她猛地转向她,从小到大,凭什么!校长打断她们:好了,这里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李女士,你和孩子都回家吧。今天就到这里了。至于后厨问题,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到此为止吧。

我有证据。

门口站着的是他,举着一枚存储器,一步一步走进来,三个人的目光都紧紧跟着他,而他看着她。他的青春痘更多了,从鼻翼扩散到腮下,模糊了面部轮廓,像一张点彩画。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他。

够了。谁都没看到的东西,几张图片,就不能是造谣吗?男人语气冰冷,别闹了。为了引起女同学的注意,姜黄粉红曲粉,抹在食材上,当作霉变,画画得不错,是不是?男人站起来,双手撑在宽大台面上,逼视着男孩,面部月球表面似的坑洼里有了情绪。她忽然察觉到两人的神情极其相似,望向李亚男,发现她也在注视自己。两组视线在空气中黏着交错搭成跨越时间的桥。她隐约明白了什么。但是她不想明白,不想看,不想听。感知驱动视听,声音与场景都渐渐模糊。她不关心真相。不重要。她只想回去学习,令人上瘾的美妙学习,一个又一个在她眼前展开的新世界,她刚刚体验到。她想得很清楚,不是为了李亚男的期待,而是为了那种感觉她愿意付出某些无法言明的代价,这是十四年来的第一次。但在李亚男的眼睛中,她看到自己的未来又一次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一个星期后,刘天祺在李亚男的坚持下离开。没有人抬头看她,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他的座位也空空荡荡,那天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张副校长负责实验班工作,她在招生的最后一关见过。她依稀记得他指尖下的那些图片,和那些黑夜中的荧光笔触相仿。

微网从视觉皮层取出,无痛无觉无痕。她回到原来的学校,按部就班地当一个普通的好学生,每天中午在课桌上吃李亚男准备的午饭。符号与文字的美妙舞蹈、知识与思想的宏大乐章从她的脑海里悄然消逝,像一场梦。她又能看见书脊上的字了,但目光没有停留太久。后来她想起来,在看见和看不见之前,她早已长大很久了。

四年后的高考她发挥失常,勉强上了一本线,和李亚男当年无法相比,李亚男没说什么。临行前收拾行李,她打开书柜门。在那些松脆蒙尘的纸书背后,她找到一个铁盒,打开翻出一张素描。那张她曾经看了很久却看不到的,自己。

圆脸,短发,戴着发夹,脸颊微侧。曾经令人痛苦,怀疑,愤怒的一片空白中间,是她的一双手,在胸口捧着一只没有画完的小兽,像捧着一颗心。像兔子也像鸭子,还有点儿像一只睡着的海鸥。

咬紧后牙,抿住嘴唇,在茫茫旅途前的最后一个漫长黑夜,她无声哭了。

(责任编辑: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