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寒,男,九十年代生人。作品散见于各类刊物和新媒体。出版有长篇小说《铅华》《仲夏发廊》《长此以忘》《白昼昙花》,小说集《唯不忘相思》《寂寞的女子都是旧相识》,散文集《告别的话由风转达》,译著《秋灯琐忆》。
大部分人都戴墨镜或口罩。
曹鸿志看了她一眼—就算他戴着墨镜,燕歌也知道他是看了她一眼的。她希望那是对她“神机妙算”的佩服,不是怀疑或深思。
之前,他们走在门外那条潮湿阴暗的走廊里,以肉身切割着门缝中透出的一道一道断续的光时,曹鸿志最后一次和她商量墨镜的事。他觉得幽闭的环境里戴墨镜反而引人注目。燕歌坚持己见,说到这里来的人肯定都戴。
“我还是戴着。你戴不戴随你。”
在他们的对话中,一旦她表现出随意的态度,不管了的声气,他就还是听她的。曹鸿志不会因此难为情,好像丧失了男人的尊严。相反,经过了最后争取,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都问心无愧了似的,并把“不跟女人为小事计较”当作绅士风度。
一起等待的还有另外两对夫妇和一个单身女人。只有其中一个略有些年纪的太太没有采取任何遮挡容貌的措施。她生着圆饱饱的脸,眼睛清亮有神,抿着的嘴向两侧稍提,这使她的梨涡保持着,显得亲切和善。整个人充盈着健康的活力。她和丈夫小声说话时口音有些重,装扮也稍稍落伍了点,但那不对劲的尴尬的服饰搭配也一定是她为了来到这地方而准备了很久的。拥有此类面孔的女人在乡下地方是很多男人择偶的首选。大家都说她们有福相,旺夫,善于勤俭持家,能把日子过得红火。
燕歌的祖母去世时,几个女眷围拢在一起叠元宝。燕歌母亲说:“凭良心讲,老太婆一辈子没有对我狠过一声。”马上就有人说:“是你对她好。”燕歌母亲说:“对她好也是真的,主要是我结实。我到燕家来,做了多少事啊。她看不得闲人。筠子就比我受罪。你们晓得的,一向就说她饭也烧得不中吃,衣裳也洗得不干净。生细伢子的时候,命都要送掉了,奶不足还要听她说一篮子难过话。”筠子是燕歌的婶母,奔五的人了还瘦得很,眼底常年波光粼粼,是老派文人惯会写的那种美而凄苦的女人。
燕歌看这妇人很像她母亲。可以说看着就是做母亲的料。
但没有办法,她们到底也在这相逢了。
独自前来的单身女人似乎等得有些着急:“她还来不来啊。没听说过哪一家做生意还要叫客人等的。”
格子间里一脸痤疮的专员探出脑袋:“蒋主任她们已经在路上了,麻烦您再稍等一下。我再给您加点水吧。”
“不用,你们这连卫生间都没有,还要下楼呢。”也娴熟得不像是第一次来。
寂静中,一直不說话的那对夫妇中的太太腾地站了起来,快步往门口走去。她的男人紧跟着大喝了一声:“你走走看!走就离!”女人的步履卡顿了两三秒钟,还是走了。估计她挣扎了很久,也早已拿定了主意。这两三秒不是犹豫,是被她丈夫洪亮的嗓门吓的。关于来不来的问题、来不来和离不离婚的因果关系,他们应该讨论了很多次。就如她和曹鸿志讨论要不要戴墨镜一样。
男人也走了。他走了没两分钟,蒋凤仪到了。“不好意思啊各位,路上有点堵。”
大家的目光都不在这个半老徐娘的身上。她的身后,那黑洞洞的门外,有两三缕倩影飘忽地闪过,是芬芳的橘子汽水被拧开瓶,呲溜一声,众人的心都被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带走了。
其中跟燕歌和曹鸿志有关的女孩子叫杜鹃,二十一岁,安徽人,纺织职业技术学院在读。
四月天了,女孩子还裹着一件厚墩墩的大衣。毛呢的属性是粗糙温暖的,她白皙秀丽的脸则被映照出瓷器般光洁清冷的质感。眼睛叫茸茸的睫毛盖住了一半, 流出倦怠的气息。
这是幢八十年代末期的建筑,布局极不合理。走廊上半扇窗户都没有,房间里却都是大面积的落地窗。从黑暗一下子转入极度明亮的环境叫人不安,像是被拉出来曝光。杜鹃不停地有一些摸膀子或是抠指甲的小动作。
“聊聊吧。见面不就是互相了解一下的吗?”蒋凤仪抱着双肘坐在一旁笑着,像要看一场热闹。
曹鸿志就带了个头:“你不热吗?”
“我怕冷。”杜鹃说。
“怎么了,生病了?”
“不是。从小就这样。”
蒋凤仪插了一句:“没事,我们后面会安排体检的。”
气氛又冷了下来。仿佛这是句很扫兴的话,又像是这时候就已经坐在了禁止大声喧哗的医院等待体检。
“你们能不能把墨镜摘了。”杜鹃说。
墨镜戴得久了,人会忘记自己还戴着墨镜这回事。单方面检阅他人,燕歌有过一瞬的理亏之感,很快又振作起来:“大家还是不认识比较好吧。”
“你们现在不是认识我了吗?”
曹鸿志又带了个头拿掉了墨镜。燕歌跟着也拿掉了,几乎是丢盔弃甲地—因为在她没拿掉之前,他们三个人几乎是同仇敌忾地望着她。她长久以来对曹鸿志不绝如缕的恨意又飘荡开来了。
燕歌的眼帘低垂下来。眼睛已脱离墨镜的保护,她不能毫不设防地和他们对视。正因这样的回避,她没能看到杜鹃的神色—像童话里的公主敏感地被几十层褥子下面的豌豆硌到了,更不可能发觉杜鹃那蜻蜓点水的目光后来频频地向她蘸过来。
她们确实很像。
要不是见到本人,燕歌会怀疑照片带来的“另一个自己”的感觉只是某些巧妙的角度作祟—约在咖啡馆选人的那个傍晚,夕阳照得人有些不舒服了,燕歌欠身闭合了百叶窗帘。蒋凤仪搁下杯盏,阖起相册:“就这一个吧。我看也像。”之前在微信里聊了那么久,蒋凤仪始终不肯发照片电子档给她,说这是规矩。燕歌倒高兴,做没有原则的事讲点原则比较不容易出纰漏,令她觉得自己也是安全的。纸质相册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示人也没什么,外人只当是婚介。蒋凤仪的相册有东西南北中五个单元。燕歌不无讽刺地夸她业务拓展得更远了。蒋凤仪说是顺应时代潮流和客户需求。有人就喜欢新疆人那种立体的骨骼轮廓,还有的男人个子矮,指定要找内蒙或东北女孩子来改良。选完了,燕歌起身告辞:“我还是要再交代一下……”未及说完,蒋凤仪就接道:“不会说的。我告诉他我又有什么好处。你跟这个女孩子也千万不要说什么,弄得人心惶惶的。你做不成,我也做不成。”
曹鸿志对杜鹃名字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
挂着奇异的神色,杜鹃说:“没必要骗你,也没必要把身份证给你看。事情一了结,大家什么关系都没有。真名假名都不重要。”
坐下来听杜鹃阐述名字的由来是签完协议一周之后的事了。燕歌本来是去剧院给刘百灵捧场的,时间记错了,早到了一个小时。到后台化妆间找她,一个脸上刮了层腻子,惨白可怖的男演员从暗处走来:“她今天只有下半场的戏,肯定还在家喂奶呢。”
前台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话筒试音的锐响。道具箱零乱地堆在过道里。化妆镜蒙着厚厚的尘,使用的人擦出一小块,只够照着涂口红。外卖、汗液、霉菌、粉饼,以及刚做的演出服那种新鲜的布料味混合在一起。一切看上去很矛盾,又萧条,又富有生机。燕歌一面往外走,一面给刘百灵打电话。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杜鹃。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马甲,端着一摞叠加在一起的塑料方凳从过道的那一头走来。逆光,加上杜鹃的步态和缓,为她打底的黄昏也夺目,这情景看起来便很隆重,甚至神圣。燕歌想起小时候,他们全家还生活在镇上,大雪漫天的新年,父親捧着一颗娇艳欲滴的猪头敬祖先敬土地。
杜鹃还没吃饭。燕歌说她急着来看演出也没吃好。她带杜鹃光顾了一家印象中门可罗雀的西餐厅。
“他们的服装全在我们学校做。我们就给他们做志愿者。”杜鹃并不擅长用刀叉,吃意面时她召唤侍应生,问有没有一次性筷子。
燕歌只吃了两朵西兰花。曹鸿志出差去了,她晚上吃了一大碗炒饭。“你今年毕业?大专一般三年吧。”
杜鹃一本正经地搁下餐具,严肃声明:“转本成绩十号下来的,我比分数线高了将近二十分。通知书最迟下个月底肯定能收到。”她是自信,曹鸿志倒连这个大专的学历都有看法。他们和蒋凤仪谈价钱,蒋凤仪一分不让。曹鸿志说:“我晓得她是学生还是鸡?现在是个猕猴桃都假模假式贴个英文标签冒充新西兰进口。”蒋凤仪笑道:“鸡不缺这口米,学生就不同了。就今天上午,一个学生还联系我。她们整个宿舍准备一起出动。”
与本科生的价格失之交臂,杜鹃止不住地义愤填膺。蒋凤仪告诉她,空口无凭,客户只认有效证明。如果单独为她特事特办,开了绿灯,落实本科生才能享受的待遇,他们后面的工作就没法做了。
别的燕歌看不出来,杜鹃的记忆力显然不错。她是在彻头彻尾地复述蒋凤仪的话。这种口吻不会是学生的原创。刘百灵打听过的,化名“蒋凤仪”的这个女人如果真是二院执掌妇产科近十年却一夕之间莫名辞职的主任,那她做这个营生完全对口。她们倒不是出于八卦的心理才检索她的来历。她能有这样的资质,她们就踏实多了。固然不是她亲自动手,但这怎么也比一个从前做柜姐或者卖盐水鸭的女人来为她们操作要强得多。
杜鹃的手机响了。屏上显示一个“弟”字。接听后,她不说话。那边说完了,她说了一个“好”字,挂了。
“你还有个弟弟?”
杜鹃不作声,良久方道:“不为他,也没有这台戏。”
燕歌想着,她的弟弟应该还小,总不至于是到了婚龄娶媳妇要用钱,只能是读书。她不打算问了,杜鹃倒有了谈兴。任何兴致都是和暖饱有关的,人穿得舒适,吃饱了饭,肉体服服帖帖的,精神的交际才好开展。杜鹃说只有她能救弟弟了,她爸她妈,她奶奶,都不主张弟弟再读书,要他跟着爸爸学做木匠。
“我说你别急,我给你筹钱。他问我哪来的钱,我说我有奖学金。”杜鹃拿着叉子在瓷盘上就着那一堆残余的番茄酱画圈。“他很聪明的。换成是他肯定能拿到奖学金。”
燕歌说她头一回听说在上学的事上先紧着女儿的。
“他们也不傻。出来了才能嫁得好。邻居家就是,女婿从上海开着清一色的奔驰来接亲。”她爸肩周不好,过年她给家里买了台按摩椅。他们可能以为她上了路子,结交到像样的男朋友,就借弟弟上学的事倒逼她拿钱。“我做三份兼职我告诉谁去。那天我跟舍友开玩笑的,我说我不应该叫杜鹃,应该叫乌鸦。等我离了巢,能飞了,就要回去反哺了。”实景顿时在燕歌面前勾勒出来:一对中年夫妇在皖南乡下那种阴凉深邃的古老堂屋里一左一右正襟危坐,过度担忧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剧发生,急不可耐要量化亲情并连本带利提前支取。
杜鹃说她的名字是她舅舅起的。舅舅是家族中最有文化的人,做过文工团的团长。当时有一出样板戏叫《杜鹃山》,他的班底曾经带着这出戏到北京参加汇演。舅舅见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世面,也认识了许多业界的朋友。其中有一个湘剧团的团长,后来辞职下海去北京成立了文化公司。舅舅在他再三的劝说下办了停薪留职,到北京加盟了他们的创业计划。没过两个月他就回来了。他说他住不了地下室,路人的脚在他们的窗户上走来走去叫他难以忍受。
十几年之后,那个公司有了股票代码。与此同时,文工团撤了编制,舅舅被安排到经济开发区工作,每天和一堆杂七杂八的报表打交道。刚开始的时候,他只能把那些凌乱的数据想象成简谱,把键盘想象成笛孔,在下了班人去楼空无边无际的暗夜里,把巡视保安手中的电筒想象成舞台前方的追光,他的工作热情才能勉强保温。
同事们得闲会起哄让他来一段,他向来不拿乔,从《智取威虎山》唱到《沙家浜》。唱完了,大家也鼓掌,也叫好。他看得出来,那些酒足饭饱慵懒散漫的眼神很难称作对艺术的欣赏,至多是取乐,他们只拿他当一个戏子。在哪个同事招到大项目,为自己换得大好前途的时候,他们才会显现出敬佩或艳羡之情。
舅舅也是被分配了招商引资的任务的,但除了那个湘剧团团长他实在不认识什么大亨。到了北京,下火车去往位于建国门的集团总部倒是不算远,只是前台听说来意后严格履行访问程序,叫他等了很久。他局促地坐在大厅里,看着那些预约过的宾客一波一波地被引入电梯间。直至近午,一个助理接待了他,说有什么事跟她说就行。他把情况大概说了一下,也提到了和董事长从前那一点点微薄的交情。助理说知道了,会跟董事长汇报,让他留了个号码。他问助理能不能跟董事长打个电话,助理义正言辞地强调“我会跟他汇报的”。这时董事长恰巧来了个内线电话,他情急之下一把夺过来,用一种拦路告御状的心情说道“某某人你好,我是某某某”。他觉得这形景悲壮极了。
电话那端传来惊喜的问候,半小时后,董事长专车驱至。见到他的那一刻,舅舅释然了。招商引资的都算了,他能向大厦里礼貌又倨傲的人证明,他是可以见到他的,他的心意也能平了。
碟光杯影里,董事长遥想当年,娓娓之间举杯祝友谊万岁。舅舅朦朦胧胧就要信以为真,助理打量穷亲戚的神色一闪而过,他才涔涔地醒了。
董事长说公司最近的资金主要都用到东京和悉尼去了,想周转太多出来不太现实。他答应舅舅,下周他就开会,保底五千万,争取破亿。
舅舅怔怔看了半晌,深知一切都来不及了。他鼓励他所有的后辈都努力飞出去,没法落脚就睡在北风里。
杜鹃和燕歌商量好了,去打针手术之前,她会把实时定位打开,以防蒋凤仪没收她们的手机。
“你真想好了?”燕歌明白,不用再把那些风险拿出来说了。积水的、大出血的、不孕的、致癌的、死的……网上层出不穷的报道,人人都看得见,却屡禁不止。燕歌想过拿一点私房钱出来帮杜鹃一把,曹鸿志铁了心是要走这条路。他怕再不做打算,以后送孩子上學会被当成爷爷。他们放过杜鹃,总要再押其他人上刑场。她会听到另一个苦涩的故事,总不能无休止地做慈善。
杜鹃斩钉截铁:“没情况的话我会想办法跟你说一下,不联系你就说明出事了,你帮我报个警。”
蒋凤仪什么措施都没有采取,一辆商务车上的七个女孩是听着歌刷着微博到达目的地的。蒋凤仪说:“我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你们要拍照要发送位置随便你们,反正真出了问题大家难看。”她对她们知根知底,这个历史光彩不到哪里去。
上下铺六人一间,短效针一天打三次,七天后按身体状况挨个手术。那个口罩后面嵌着一对黄隐隐的眼仁,看人很短促,像是可以拿眼神一枪毙命。蒋凤仪声称他旅泰多年,经验丰富,让大家不必担心。她们还是会听到各种音色各种频率的嚎叫,局麻过后甩干脱水般成套成套的呕吐声,回到床上蚕丝吐尽的细弱呻吟。
燕歌收到杜鹃的消息—我很好,无任何不良反应。明天手术。
凌晨三点多,燕歌起来上了一趟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小便缓缓地顺着边沿流淌,本就微末的声音被臀与腿掩埋着,更加静谧。她不知道杜鹃怎么样了。保不准是骗她的,多多少少总要有些不适。
她梳了个头,睡衣都不换就下了楼去。
地图上显示的是江边的一座村子。车流稀少的时段,个把小时就可以开到。一路向北,楼越来越矮,深蓝的天如同水在卫生纸上渗透,渐渐扩大。灯火也稀了,天和地混沌地连成一片。从外环下来,驶向郊外,道路两边出现农人们收割的菜籽杆,还有一些白星星的细碎肮脏的点子,是晒鹅毛的痕迹。换个地道的城里人再也不能这样一望便知。她同情她,说到底是同情自己。如今过得好些了,她的付出反就真成了彻彻底底只出无入的付出。嫁给曹鸿志算不得什么重见天日的好事。他碎嘴的母亲,神神叨叨又蚂蟥一样贪婪的前妻,他自以为是的那点半吊子的知识,驾临在她身上时险些就要杵到她脸上的肥肚子,还有换了枕套不超过三天就覆满床头的脑油味……平心而论,她没有落到他多少好处,至多也就是留在这个城市,这没什么意义。徐同鹤一走,她是漂泊到北上广去,还是打背包回老家,全无分别。
从初夜,她再挣扎,徐同鹤也像雪天里的豹子找到了避风的山洞,袅袅的温泉,怎么也不舍得撤退;到后来,钳夹、扩张器、吸头依次进入她的身体,类似于橡皮拔子吸堵塞的下水道,负压设备吸着小小的,面目模糊的孩子。几次三番的剧痛全因他而起。她成了包肉圆前那一盆斩得粉红烂烂的肉,又被推进滚烫的油锅里继续烹煎。徐同鹤走后,刘百灵对她说:“天诛地灭了吧,让你不把自己当回事!”刘百灵吃苦受罪,全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兑换到自己身上。首饰、衣服、护肤品,哪怕一罐小小的指甲油也叫她快活。
车子开过集镇,上了往村子里去的路。
燕歌只意识到自己在开车,具体要做什么她一无所知。去陪杜鹃过这一关,或是仅仅再看她一眼—其实她们已约定好,不再见面的,这对大家都有利。
她一脚刹车停住了。
路边有一座拱桥,桥那头一灯如豆的铺子里,一个老妪正往炉中搛炭。这是她的铺子,也是她的家。她这里有稀饭、茶叶蛋、正宗的黄桥烧饼,还有新包的粽子。粽子有红豆的、蜜枣的、咸肉的。她说:“姑娘啊,我眼睛不行,你自己拿。红线扎的是枣子的,白线扎的是纯素的。”老妪看上去要有八十多了。皱密斑多,小臂的皮松弛得可以当抹布。她穿着一件蓝底白花丝纱质料的褂衫,脚上趿着一双儿童或少女才会穿的粉红色的兔耳凉拖鞋。
明明是初夏,天倒迟迟不肯大亮。稀薄的暗蓝笼罩着,门外是寂寥的碎沙子路。桥影森森,河没有流淌的动静。老妪手里摇着一把四分五裂的蒲扇,就这么坐在燕歌旁边看着她吃—说是盯着她吃更准确。那双老去的眼睛氤氲不清,像拔去飞镖后的盘上残留的窟窿。
“您去忙吧。”
“我不忙。我陪你坐坐。有蚊子呢,我帮你吆吆。”
“您今年多大岁数啊?”
“你看呢……我六十八了唉,个个全说我精神好,看不出来。”
起初还以为嗡嗡的是蚊子,靠近了才听出来是马达。对岸,离燕歌停车处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和一辆皮卡,都没开车灯。两个司机轻快地跳下车,配合院门里走出来的人往车斗里上货。二十来个纸箱很快整齐划一地码好了。
“有大雁、鹈鹕、皇鸠……全是野的。多呢,想吃什么有什么。有人要吃鲜的,有人要吃咸的。过年的时候腌,腌好了冻起来,慢慢卖。家里放上几十台冰柜,夏天老跳闸。有的不光能吃,毛也值钱,专门有人来收。一大家子都发死了,城里几套房子在手。”
喉咙像是叫糯米黏住了,燕歌不停地喝稀饭汤,不停地咽。
“你怎么都知道。他们这不是很低调么。”
“嘁!什么瞒得过我!酒箱子装的是白鹭,烟箱子装的是天鹅。一三五走省道,二四六走高速。保护他们的两个干部,一个是老同学,一个是表姐夫。”
手术完成和返校这两个节点,杜鹃分别发了消息过来报平安。燕歌也根据顺时进度把情况反馈给杜鹃。中间出现过一次小的波折,曹鸿志沉不住气,咋咋呼呼地发牢骚要找蒋凤仪退款。燕歌最看不上他这副样子,但问题毕竟由她而起,他瞒着两头的老人,承受着外界的压力,她不好对他再说什么重话。
“这个钱我马上给你。你就别管这事了。”听见这话,曹鸿志气得住到了公司去。
一周后,他母亲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兴奋地会都等不及开完就回来了。他母亲正在厨房里煨骨头汤,燕歌躺在摇椅上听着电视假寐,茶几上放着医院刚出炉的化验单。
曹鸿志叭儿狗似的趴在她身边:“医生说什么了没?”
燕歌闭着眼,不搭他的腔。一刻钟前,她给杜鹃报喜。杜鹃回了个被命名为“恭喜”的表情,两只喜鹊在枝头上下跳跃。她当时有点失落,杜鹃是一个烧好了一桌子菜的钟点工,布置完餐具后屏退一旁看着他们推杯换盏大快朵颐。她明白这感觉。
她那丛灌木最深处的颓怨的浆果叫杜鹃的话催熟了。
杜鹃说:“那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互删了。”
这也是约定的一部分,她知道这很有这必要。
发展到这一步,她早已不觉得是在和曹鸿志一同砥砺前行。携手并进的是她和杜鹃,是她和她自己,是依稀的过去和杳渺的将来。
删除杜鹃前,她把聊天记录翻到最顶上从头看起。通共也就几十行字,对话框面积最大的那两段是她们在聊蒋凤仪那边的其他人。
“有个女孩,比我还小一岁,蒋说她从三年前就开始了,每年都来找她报道。”
这并不能使燕歌惊讶。和孔雀比起来,她们还不够茹毛饮血。孔雀是一年好几熟的热带农作物,疯狂,野蛮,却沉默。孔雀的事迹却是南北两极茫茫的雪野,冰冷空旷,无人问津。
据说索债的人堵到孔雀家,知道她拿不出钱,叫她从此跟他睡。
孔雀倚着门框抽烟,不说话。
那些人当场剁掉了她父亲的小拇指。它活泼地弹到了她的裙摆上。自上而下的一道红痕以枯笔结尾,有了邪魅而高妙的笔意。他们说:“你他妈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别给脸不要脸。”她父亲蜷缩在地上,抽搐着哀求:“把我两个手都砍掉,以后就赌不成了。”
孔雀掐灭了烟:“我给你写个条子,钱我分三次还给你。”她找到了蒋凤仪。蒋凤仪说不是想多做几次就能做的。她叫孔雀先做一次看看。孔雀不是学生,又在KTV里上班,蒋凤仪不放心,体检时除去常规的传染病又额外加了好几个项目。
结果一出来,蒋凤仪从头到尾快速地浏览了一下妇科的检查记录,又从头到尾快速地浏览了一下孔雀,果断拒绝:“不行。你这种情况我不收的,你自己处理好了再来。”孔雀转身就走,半小时后回来了:“好了。”蒋凤仪的记忆中,那一年里孔雀来了三次。她学历低,社会身份复杂,价格很低。第三次过了大约一个礼拜,蒋凤仪买菜回家的路上远远望见一个蜂团般黑乎乎的人堆。她走过去,架好自行车,踮起脚透过无数的脑袋和脖颈张望着—地势不平,孔雀的血浩浩荡荡地流淌开去。衣服很严密地包裹着她,除了脸和手,再没有一片肌肤是裸露在外的。她的裤子有一小截很醒目的反光的部分。蒋凤仪往前凑了凑才看清,那是一张纸被她用透明胶带绑在了腿上。眾人都在等待警察的到来,没人敢再往前靠近去仔细研读纸上的内容,可蒋凤仪心中有了数。那是妇科检查记录,证明死者起码在一年前尚是处女之身。
从桥边老妪的早点铺往回开的那天清晨,天滃滃的,又不见下雨。燕歌开到一条窄路上。迎面来了一辆灰头土脸的普桑。会车时,对方的车窗悠然地降了下来。蒋凤仪防御地问:“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燕歌想也没想,说是这一带有野货卖,她来看看。蒋凤仪笑着替她捋顺了谎话:“这么早就开始进补了。”
背道而驰后,蒋凤仪打了电话来。她说近来她总是梦见孔雀。过去五年,她从没有梦到她。就连事发之后,她转移阵地,消灭痕迹,都能从从容容。那张检查记录势必引起警方的注意,要是查出孔雀的经历,她纵不是凶手也会被殃及。一直到排除他杀的结论出来,她才结束了蛰伏。
“谁不晓得这个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但我没害过人。”这是蒋凤仪老在强调的话。
“没有买卖就没……”
蒋凤仪习惯性地打断了她:“你不要这么说,你们是保护动物吗?更何况你们是送上门给人家宰的。又不是就我一个人在做这个买卖,我不做别人就不做了?”
“杀人犯是不是也都这么想?”
“你不会跟那孩子在联系吧,你跟她都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她什么都不能再说了。最近的时候,她和杜鹃只相距两公里。
杜鹃的朋友圈独独剩下一条淡灰色的线。那是细长的针刺破她们的肉体,攫取原始的生命。
孩子到身边时,镇痛泵还吊在上头。
燕歌身上不得劲,只够伸出手去迷迷蒙蒙地摸孩子的手。从左手到右手,十个手指头,不多也不少。她放心了,是个要少受多少罪的男孩。她母亲去护士站送红蛋了,早先在床头剥橙子,听她这么说,还很不高兴:“什么细伢子!我们又让你受多少罪的!现在这个也无痛,那个也无痛,我们那个时候不得杜冷丁,喊就喊死了。真是的!”
主刀的大夫查房查得勤,亲切地问长问短。产前曹鸿志与燕歌合计,伸出巴掌比了比,燕歌说多了。曹鸿志说:“不多,儿子的命在人家手上呢。”
带着带着就能下地了。燕歌晃到一处阳台上。一晴方觉夏深,天气好极了,树荫落在身上也凉快。主刀大夫再来时,燕歌斗胆向他打探了一点消息。大夫对同行给予了高度评价:“她以前在二院的时候,大家开玩笑的,说她收的锦旗全挂起来要按亩来算。”谈到她离开医院,大夫用一种很明显的“我知道但我不好说”的笑容打了马虎眼:“可能美国那边薪水高吧。”
月子是在娘家坐的。曹鸿志母亲倒说要跟着来,燕歌图清净,没有答应。曹鸿志一周开车来一趟,临了也都是被她撵走的。她母亲说:“个个像你这样,女人肯定受罪的。自己欢喜找罪受,还给我找罪受。”
下雨前,她们关了空调,把窗子都打开,小城的风像凉凉的药水注入静脉,房间一片清深。祖孙三代一处待着。孩子睡觉,她们娘俩一个戴着老花镜在地铺上就着几块零头布缝缝补补,一个坐在摇篮边看书,各自间歇看一下手机。燕歌母亲问:“困不困,困就到床上歪歪去。”燕歌不作声,她就接着喃喃自语:“知足吧,现在蛮好的咯。你要是跟徐同鹤在一块的话,不要说房子车子儿子,估计连双周正鞋子都不得。我前一向时在老街看到他妈妈,她大概准备跟我说话的,我装个没看见,我就走了。呵,她心里大概想,你是跟她儿子好过的,能找个什么人啊,找个二婚的就不错了。”
燕歌仍不言答。
她母亲问:“他到哪去了?”
“哪个啊?”
“徐同鹤啊,还在云南?他那些破画在我们这没人要,跑到云南就有人要了?”
“是你这么想,还是她这么想?”她问。
“啊?哪个啊?想什么?”
“‘能找个二婚就不错了’。”
她母亲一骨碌站起来,抄下老花镜,和针线一起朝桌上一扔:“你给罪给我受就算了哦,你再给气给我受。我不烦你这个神了。细伢子请你带走,他姓曹不姓燕。”
曹鸿志连夜来把他们接了回去。
一上高速他就开始教育她:“你不欢喜我妈我能理解你,在你自己家又闹什么。”
她想着滂沱的夜雨里太适合发生一起交通事故。要是老人们也在车上就好了,大家一起死,没有人会成为鳏寡孤独。人都爱表现出这种平白无故的委屈,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插手任何不幸。母亲不以命相逼,阻挠她和徐同鹤,她再不济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一番局面。
她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周岁宴的规模很小。曹鸿志欲广邀亲朋,燕歌不同意,说“来是人情去是债”,结婚就算了,下面不要总是叫别人用钱。她这一头只有父母二人,一个表姐,外加刘百灵。
刘百灵的女儿没能遗传她的甜美容貌,五官长得分散,眼睛嘴巴都急着要逃离这张脸。动画片里,一群小朋友总有错落的设定—伶俐的、娇贵的、勇敢的……她的女儿应该是憨笨的那一个。刘百灵掏出气垫,绷紧人中补妆,仗着跟她好,口没遮拦:“我就不懂了,你儿子都像你。我这个是怎么回事,也不像她爸爸啊,我要是她爸我都要疑神疑鬼的了。”
燕歌借用她的镜子照了一下,略略回想起了杜鹃的容颜。一瓣轻微蔫萎,有淡淡褐色痕迹的栀子。猛地一下,她连杜鹃的名字都差点没想起来。脱痂的伤口与周围的肤色融为一体,她记得在这片皮肉上发生过什么,但忘了它具体的坐标。
午宴结束,她母亲拉着表姐的手在门厅前依依不舍地告别,有一两句话被她听见了。“旁人生了细伢子,明白好歹了,对自己的妈妈总比以前好。我们这个不晓得怎么回事,你稍微多说两句马上脸就拖得多长似的。你们姊妹谈得来,你跟我说说她。”燕歌抱着孩子转头就走。她母亲追了上来,要与她一道回家。燕歌索性把孩子交给她,拉着刘百灵往别处去了。
燥热的午后,她们的车盲目地往前开着。
黄灯远远地闪烁,车速降了下来。她们都看到左前方正在拆除的楼房。刘百灵说了句“太早了,不然下来吃米线”。小酌幾杯,燕歌昏昏洋洋的。听见这话,她才发现,拆的是蒋凤仪办公的那幢楼。记性越来越差,不怪人总说“一孕傻三年”。
那年好像也是这时节,天也开始晒人了,她们就在旁边这家老店里各吃了一碗米线。她是竹笋炖鸡的,刘百灵是牛肉的。吃完了,并肩走进那幢老楼。森森的楼道里,刘百灵在前开路。她一脚刚踏上转角的平台又尖叫着缩了回来。以为是只僵死的老鼠,暗沉沉的声控灯亮起来,才见是只黑乎乎的鸭头,不知多少人踩过了。这不像是一座有物业的楼,恐怕要发动一整个部落的蚂蚁才能抬走它。
最顶上一层,走廊最里面的一个单位。折叠铁栅栏门后面,化身图书批发部的地方有成捆成捆的教辅作掩护。留神环顾,燕歌以为弄错了地方,直到蒋凤仪一下子推开房门,刺眼的光万箭齐发密密匝匝地扎到了身上。
蒋凤仪叫她们去隔壁坐着。一个比她们更早到的女孩已经在那等着了。后来她们知道她叫孔雀。她也许叫孔玲、孔芳、孔婷、孔婷婷……但在包厢里开酒时,大家都叫她孔雀。
到底还是学生,后来钱到账,燕歌为连成一串的零很是激动了一下。
刘百灵请她去吃烧烤。吃得好好的,说起当时大长针戳进来,感到自己就像羊肉一粒一粒地被串在了铁签子上烤。刘百灵的嘴一边扽着羊肉粒一边说话,十分尽兴,一点不介意。燕歌不懂她在吃烧烤时说这话的动机,反正这之后她对羊肉串再难提起兴趣。
刘百灵老早就劝过她一起去,燕歌横竖都不肯答应。真正说服她的是那个为她和徐同鹤牺牲了的孩子,千辛万苦瓜熟蒂落也要被拿走,不如把一开始的种子拱手相送。看淡了,和拔掉头发剪下指甲也差不多,何况有钱。她姑且再支持他一回。这世上,总要有一大把像他这样画不出来的人,才能有人从他们当中画出来。她愿意为了让他看清楚他自己的能力再付出一些代价,也算仁至义尽。她要他明白,她爱上他,是完完全全的情不知所起,不是为他根本没有的才华。
他果真放弃了画笔,远走云南和朋友合伙经营客栈去了。刘百灵对此的评价是:“到底是搞艺术的,再不济也要做民宿。云南简直是专供伪艺术家们避难的。”燕歌听着,还是刺耳,但已不可能像老早那样将一些卫护他的话脱口而出。
纵然市中心南移,人口密集的老城区土拍价格也必然不低。暂时看不出拆楼以后,要做成商铺还是住宅。不管做什么,旧事只能就湮灭在这里了,来日的人于此载歌载舞,难料有这样的往昔。
较之拆楼,更轰然的一桩事情是蒋凤仪被抓。艳谈轶闻里,当时事情一出,上面就找院长谈过话。“不管真假,场面已经被你家属闹大了,就算是避嫌,你们两个人之中也必须要有一个离开。”为求自保,院长牺牲了蒋凤仪。
她或许也不怕落网,往事的渣滓翻腾起来,那个人就算退休也不得安生。
刘百灵还在连绵地发来参差的语音,赘述她如何推敲这座罗生门的种种细节。燕歌谈不上欢欣,就算蒋凤仪的下场并不值得同情。
燕歌是怀过孕的人,她有完善健康的子宫。问题只可能出在和蒋凤仪七年前的交易里头。她没有证据,有证据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告,只好反过来,还找蒋凤仪求助。她想起有些贫困的县,先是围湖造田,后面又退田还湖。大量无辜的,重复的,劳心劳力还全无价值的作业。她要是有杜鹃那样的苦衷就好了,还可歌可泣一些,被人知道也不妨碍抬头挺胸做人。
刘百灵说,蒋凤仪出事,院长一下子都没有出面。不论这个女人是情人还是夫人,都是旧人,他都不再为她们尽一丝绵力。在这一点上,曹鸿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数次关上阳台的玻璃门,对着电话狂躁地骂他前妻,脏话成堆。
燕歌整理东西的时候在收纳箱里翻出很多废弃的车载碟片,其中有一张盘没有封面,拿电脑播映出来,是曹鸿志头婚的婚礼录像。当时他还很瘦,穿条纹西装还有那么个意思。他捧着花跪在她面前,说我会永远爱你,请你嫁给我。
比起他们对待旧人的方式,徐同鹤尚算仁义。至少除夕夜她还能收到他的“新年快乐”,即便这看起来像是群发。
燕歌母亲来得勤,孩子以后也得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曹鸿志看了几套房,不是太偏,周边配套不全,就是户型本身难叫人满意。
燕歌正联系中介,她母亲憋着嗓子说:“你过来,我跟你捣个鬼。”
燕歌听了,一口否决:“她四十几岁就守寡了。把她踢走,不要说曹鸿志不同意,我都不同意。”
她母亲说:“又不是把她撵到老家去,就给她买个小的,四五十平的。你们压力不是也小一点?”
燕歌说:“曹鸿志这两年还可以。我公积金账户里也有点钱。她之前还说钱不够的话她再拿一点,我说不用。”
她母亲没露出什么神色,燕歌晓得她是放心了。她的财产,和丈夫毕生经营的那一点小小的家业,死后都是女儿的。但只要活着,养老钱总怕受觊觎。这个岁数的人的通病。
燕歌听到母亲在房里悄悄地打电话:“她呢!她现在全向着她婆婆……但是也好啊,总比在一起吵架好。”
带孩子到母婴店理发洗澡的晚上,燕歌去停车,她母亲抱着孩子先进店排队。
过了马路,都要迈进店堂了,燕歌又退回来站定。她望着朝她这方向走来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不确定和他们会不会发生招呼。
路灯极亮,勘探着她们脸上的油光、粉刺、眼袋……瑕疵种种,但她们都说“你一点也没变”“你还是老样子”。她身畔瘦高文气的男孩子,燕歌猜得不错,是她的弟弟。杜鹃吩咐他:“你先去占个座点菜,不要鸳鸯锅,就清汤锅底就行,他们都不能吃辣。”
燕歌没想和她说些什么旁人不能听的话。她们也的确没进行一些在大庭广众之下欠妥的交流。杜鹃只说弟弟读大二了,在工大,学的是室内设计。老家的人都敬佩她父母,培养出了两个设计师。他父亲的意思是,女儿以后终归是别人家的人,他管不到了,儿子学这一行,毕业了混不出名堂,他一个木匠,好歹能拉拔两下。
杜鹃刚从浙江回来,这阵子衣服制版出了不少问题,她总得去工厂。燕歌听说过那牌子,价位适中,款式偏端庄,电商搞活动期间她买过他们的打底系列。“以后说不定那个叫杜鹃的名模还会给你做的衣服代言呢。”燕歌说。
基本都是杜鹃在说。她没问杜鹃任何问题,怕她为难。
川流不息的车马霓虹里,她们找不出什么无关痛痒的寒暄之词了。门店里这时传来嘹亮的婴啕,杜鹃的眼睛被抛光似的一霎通明。
所幸曹鸿志在这关口打了电话来。他在法院工作的朋友告诉他,近期有一套复式房要拍卖。他看了图片十分心动,关键房子在师范附小的学区内,完美解决了孩子就读的问题。
就在他絮絮叨叨地盘点这房子的优势时,杜鹃微微抬起右手,摇曳的手指像是弹奏着空气。
燕歌点点头。等她意识到杜鹃已经走远,转过头想看一眼她的背影时,夜色中浓稠的人群早就像浪花抚平沙滩一样吞噬了赶海的痕迹。
她想她就坐在一个和全世界所有火锅店都差不多的火锅店里,涮着每一口锅里都会涮的食材。她的身边坐着她的弟弟。在场的还有一些她的朋友,他们一致认为这对姐弟相亲相爱,名正言顺。他们也明白,她必定煞费过一番苦心,却只当她啼过的血和还没下锅的鸭血一樣肥厚,滋润,工工整整。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没得到及时的回应,曹鸿志又生气了。
“我知道,可是靠谱吗?”
“有什么不靠谱的,国家的房子还没有个人的房子靠谱?”
“我不是说房子,我是说这个房子以前的户主。你要问问他是什么原因犯的事,不要最后弄一个凶宅来住。”
“瞎讲!就是个鸟贩子,捕杀野生保护动物的。”
(责任编辑:廖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