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壁诗:古人的“万能朋友圈”

2020-09-10 07:22于桥
阅读时代 2020年3期

于桥

“题壁诗”是什么?大多数人都很陌生。但是,有一首诗大家一定很熟悉: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是苏东坡的诗。庐山西麓有座西林寺,东坡某日前来此游玩,心有所感,便在西林寺的墙上题了这首诗,故而名曰《题西林壁》。

题壁,唐宋时期最流行,“文化人”几乎都在“壁”上题过诗。壁,可以是石壁、寺壁、亭壁,也可以是门板、石砖、台阶,总体原则是:随性而写,哪里方便写哪里。

在没有微博、微信、朋友圈的古代,题壁诗充当了“自媒体平台”的角色,记录下古人的喜怒哀乐。木心说,最早的文学是记录人类的骚乱。中国第一首题壁诗是周宣王猎碣的石鼓诗,记叙了周宣王狩猎的场景。题壁诗发展千年,在唐宋时期大放异彩。文人云集,天才扎堆的年代,题壁诗的玩法和用途被无限开发,其中最重要的功能,是充当“万能的朋友圈”。

如白居易的朋友圈:心烦意乱,欲语还休,一夜失眠。我的好兄弟,可惜没办法在梦里见到你。

往恨今愁应不殊,

题诗梁下又踟蹰。

羡君犹梦见兄弟,

我到天明睡亦无。

驿馆是题壁诗最多的地方之一。这条朋友圈发于公元822年秋天,白居易杭州赴任途中。在棣华驿馆,他见到小舅子写给别人的题壁诗,赶快留言,表示思念。这算是“点赞”和“留言”的早期形式了。如果某天,元稹看到这首诗,续写一首,就算是“回复留言”了。

对于一生漂泊的白居易来说,题壁诗是他和亲人朋友之间特殊而重要的联结,是乡愁的寄托,是温暖的惊喜,少了书信的郑重和操作的过程,多了随性和情趣。对于其他的诗人,何尝不是如此呢。在交通不便的古代,游子往往惆怅,若是能在千里之外看到亲人的手迹,那种“找到一个好朋友”的欣喜,应该能短暂盖过思乡的伤情吧。

作为古代的朋友圈,题壁诗还有晒日常的功能。如杜甫的朋友圈:秋日游览夔州南湖,景色绝美!特发朋友圈以记之。

东郡时题壁,南湖日扣舷。

远游临绝境,佳句染华笺。

——《秋日夔州咏怀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

而且,还有统一回复功能。如宋之问的朋友圈:《在端州看到小伙伴们——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王无竟都争着题壁,我也要题一首》——现代话,《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沈三佺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古文。

听说,从前文人到了驿馆或名胜古迹,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有字的墙壁和廊柱,寻找熟人的讯息、生人的新闻,这个习惯,还真和我们每天刷朋友圈差不多。

史上的众多题壁诗中,有一部分女性写的诗词,内容通常涉及婚姻与爱情,文采平平,而评论者甚众,此种现象在当代贴吧中也很常见。可见千古以来,最佳话题是男女,凡人都爱聊八卦。

少妇幼卿发帖:记得那时年纪小,尚不知爱情为何物。是我负了你,如今你还恨我吗?往事如烟,我们就这样擦身而过。

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谩留遗恨锁眉峰。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

这是一个叫幼卿的少妇写的词。她在题记里写,年幼时与表兄青梅竹马,表兄向父兄提亲,因未出仕而被拒。幼卿成年后嫁与他人,某日在街上与表兄偶遇。她心中翻江倒海,他毅然絕尘而去。

最吸睛的还是家庭伦理悲剧。鹿氏发帖:我是世家大族的女儿,被父母嫁给鹿姓官人。婚后一朝有孕,丈夫也分配了外地的工作,只待我产后赴任。没想到,鹿生贪利,我生产才三天,他就为了早日拿到俸禄,逼我陪他去上班。产后妇人虚弱,不堪舟车劳顿,今将命绝于信州杉溪。可恨父母家族远在千里之外,不能为我做主,死前,唯有将生平委屈记于驿馆壁上,望有人看到后,能为我说句公道话。

这是《梦溪笔谈》中记载的故事。言极哀切,颇有词藻,读者无不感伤。妇人的坟茔就在驿馆后山下。行人路过,多为之激愤,“跟帖”题壁百余篇,甚至成了诗集,就叫《鹿奴诗》。故事和诗文口口相传,居然将“鹿生”人肉了出来,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工作单位,调查得明明白白。

可惜《鹿奴诗》遗散在历史中,没给后世深度挖掘的空间。

题壁诗读多了,会发现古代也不乏敢于表达的女性,每一位作者都有自己的特点,不过每一段故事都不算新鲜。

题壁诗还能做很多事,都很现代,很“眼熟”。文人写些报国诗或精彩句子在显眼的位置,如果被名家欣赏,可能就有了前程。有些僧人,上门请苏轼等名家免费旅游,在庙中题诗,并以青纱保护,以提高寺庙知名度。而最值得关注的一点是,题壁诗与当代自媒体有着相似的传媒环境、内容形式,也都可彰显人性的善与恶。名家与草根齐飞,短小文本受宠,优质内容常常沉底,八卦和妄语容易传播。匿名者占大多数、互相不可见、权威被弱化、交流不同步。

题壁诗也没能避免网络暴力。其实,从上文中的“鹿奴案”中,我们已经可见网络暴力的雏形。一个死无对证的可怜妇人,一段几百字的冤屈自白,一座荒草蔓生的凄凉坟头,激起了古代“网友”们的同情和愤怒,不但跟帖声援,还要“人肉”男主。知情者说,那鹿生是北宋名臣夏竦的家奴,人厌恶其贪,斥为“鹿奴”。

可是谁又知道真相呢?那女子真是产后三天便上路的吗?真的是因产后虚弱而死的吗?鹿生真的是夏竦的家奴吗?

如果不是真的,那被“人肉”的假鹿生要如何立足?如果是假的,那夏竦身为朝廷重臣,会被牵连吗?夏家一脉忠良,如果被牵连,不知算不算冤枉?

“鹿奴案”牵扯的是家庭伦理,或许只是影响了鹿某的名声,而苏轼当年更惨,就因为写下一首《归宜兴留题竹西寺》,惹了祸。

此生也觉都无事,

今岁仍逢大有年。

山寺归来闻好语,

野花啼鸟亦欣然。

公元1085年五月,苏轼退休获批准,从扬州归宜兴途中题此诗,一为退休获准而高兴,二为淮浙间丰收而欢欣。没想到,御史们弹劾,诬陷其悖逆。个中逻辑,当代人无法理解。苏轼因此被外放,他做错了什么?他就是高兴来着。

小小一首题壁诗,怎样被异地的御史们发现的?说到底,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两个词,一个是“有心人”,一个是“带节奏”。虽然背后是政敌在捣鬼,可这过程恰恰像网上常见的现象:知名人士一句无所谓的感言,被某些网友抓住不放,带节奏,进而引发骂战,引出一长串的难堪事件和丑恶嘴脸。要收场,被攻击者就需要沉默。

木心曾说,远古时代只有文学,没有作家,个人完全湮没。洞窟壁画,从不签名。他羡慕那个无为的,不签名的时期,潇洒。但他忘了一件事,有时候“匿名”的背后并不全是潇洒,可能是无辜的恐惧,或是恶的铠甲。

那个“鹿奴”,到底是谁呢?

责编:王晓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