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的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我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一般,过去一年的时光全被消磨掉了,全未有过,我好像并没有从这破屋子里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是常常含着期待的;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我就会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还有挂在铁似的树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子君却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我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声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布底鞋声,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新皮鞋声!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静了,默默地相视片刻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子君大概还未摆脱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纪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被放到哪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出来的话。那时我已经说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了。这几句话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的那样无可救药,在不远的将来,我们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了。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贴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是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那时的事已模糊,夜间回想,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的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自己的措辞,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我身不由己地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后来一想到这,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也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已经答应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极力躲避我的视线,似乎要破窗飞出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被她叙述得如此生动、细微,自然包括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温习的时候了,我常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令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需由她补充,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少了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着空中,出神似地凝想着,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一闪。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并不覺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是这样的热烈,这样的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去了,但又有别的一部分和身体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都有些瑟缩。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地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的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个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儿,雇了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了我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她还是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份,她是住不舒服的。
她和叔子早就闹开了,叔子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朋友绝了交。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工作完回家去,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样慢,但二人还是有相处的时间。我们先是沉默地相视,接着是开怀而亲密地交谈,后来又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不过三个星期,我似乎更加了解她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时买来了两盆小草花,她也不浇水,花草最后枯死在壁角了,我也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受到的影响吧。不到一个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增加了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一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知道哪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唉,那是怎样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冲突和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时回忆以前的时光。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了,就更别说读书和散步了。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就使我也不快活了,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尤其使我不开心的是她的笑容很勉强。幸而探听出来了,是和那小官太太在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每星期中的六天,我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抄写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
我的三餐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但她却倾注了全力;她没日没夜地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她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了;两只手又日渐粗糙起来。
她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操劳。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声,我去开门,见到了局里的信差,他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我拿到灯下去一看,果然,印着的就是:
奉 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 秘书处启 十月九号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设法报告。到现在才发生,已经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对我来说不能算是一个打击,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给别人去抄写,或者教读。但我的心却跳跃着。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的,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格外黯淡。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使你深受影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节省下来,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抄写和教读的工作,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的遭遇,请他收用我的译本。
“说做就做吧!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来到书案前,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来那黯淡的灯。我先拟广告,然后选定可译的书,最后才写信。
我很犹豫,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看见了她凄然的脸。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打击。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心因此更加乱。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我觉得疲劳了,仿佛近来自己也较为怯弱了。于是我们决定明日将广告和信一同发出。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重新萌芽起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精神。我在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翅子也施展不开,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飞翔的本领。
小广告是不会很快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的事,先前看过,以为已经懂得的,一动手,却问题百出,进度很慢。然而我决定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说过,他的刊物是绝对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安静、体贴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和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我的构思也常常因为吃饭而被打断。即使给她一点怒色,她也不改变,甚至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后来,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可是什么都没有说。我的工作效率果然高了起来,不久就译了五万字,只要润色一回,便可以合成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令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很多。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在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从此便清静多了。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也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指望能从什么地方受到信件了。
倘使插了草标,将阿随拿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做。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它的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它还要追上来,我便将它推进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那是我没有见过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跟她说起将阿随推进土坑里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又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你的脸色……”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的言行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狠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是很宽广的。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带来的压迫感,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是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浅薄起来了,竟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找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告诉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应该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使我不能在家中安身。但是,我又能到哪里去呢?大道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却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
那里不用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几乎没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是为了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余人,都穿着单薄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这于我尤为合适。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炉边的。
待到孤身枯坐,回忆起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飞翔的本领,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样瘦损……
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到了闭馆的时候。又得回到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或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而增加了我的苦痛。记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情形,时时又带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来对她冷漠,已经引起了她的怀疑,只得勉力谈笑,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便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子君似乎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镇静,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
我要直接告诉她,但我不敢,当下定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我就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答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话来,将温存示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渐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以呼吸。我在苦恼时常常想,说出真话自然需要极大的勇气;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不能开辟出新的生路。
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了,也不知道人或者的第一目标是求生,在这求生的道路上,人们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即使是战士也无法全力战斗,只会一同灭亡。
我和她闲谈,故意说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如《诺拉》《海的女人》。说起扬诺拉的果决。
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断续续地说完了我要说的话,连余音都消失在虚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不一样了。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最后,我又加上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需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吧:我们分开吧!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我同时预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得到的只有沉默。她的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复苏,眼里也发出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奔向了通俗图书馆。
在那里看见《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这使我一惊,仿佛得了一点生气。我想,生活的路还有很多,——但是,现在这样也还是不行的。
我开始去访问许久不联系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比冰还冷的冷屋中。
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有很多,我也还没有忘却飞翔的本领。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带着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飘浮在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樓、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我们总算度过了让人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幸而没有送掉性命。
我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写了三封信了,这才得到回信,信封里只有两张书券:两角的和三角的。我却单是催他,就用了九分的邮票。
然而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时,大概已经昏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将脚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
“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去了。”
“她,——她可说什么?”
“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转念想要找找她有没有留下信,也没有;只有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聚集在一处,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的全部家当,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些东西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以后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隐约地现出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毫无声响的脚步……
心也有些轻松,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
黑暗中仿佛看见一堆食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睁着孩子气的眼睛,迷茫地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了。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呢?现在她知道,她以后只有她的父亲了。此外便是虛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的人生之路,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呵!而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我不应该将真话说给子君听,我应该永久地奉献我的谎言。
我以为将真话说给子君听,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和我在一起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的人生之路。
我想到她的死……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料地拜访我,像住在会馆时那样。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
大概因为衣服太破旧吧,一登门便遭到了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但是我备受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到哪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是真的。我家的王升就和她是同村的。”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了自己是怎样辞别他的。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不会再来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的人生之路,现在也已经不能了。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我能到哪里去呢?
四周是空虚,还有死一般的寂静。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的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已经不大出门了,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一般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一般的寂静有时也会战栗,会退藏,于是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这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透着疲乏。耳中听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向地面,那里却又一只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仔细一看,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我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还为着这阿随。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大概知道,也依稀能看见,然而我还不知道跨进那里去的方法。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能容下我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着它临近,却忽然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我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看见的葬式,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的鬼魂,真有所谓的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现在,我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现在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我仍然只听到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奔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