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盛青
下班时,他终于带走了那个放在办公室已经有段时间的寿碗。那个寿碗他几次想带回家,几次都因一忙事给忘了。其实,忘记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而主要的是,他不大想把那个寿碗拿回去。这样的寿碗,一年中,他总能得到几个。尤其在寒冷的冬季。先前,他没觉得那些寿碗有什么特别,跟橱柜里吃饭的碗一样,不过一工具而已。然而,从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开始,那些寿碗在他心中就不再是普普通通的瓷器了。
进屋后他径直去了书房。他要把带回的寿碗放在专用柜子里。到了书房,他将寿碗放在柜子旁的小方桌上,转进了卫生间。每次开柜前,他必洗一下手。这于他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清水洗过的手,不沾半点凡间粒尘,是对寿碗的尊重。洗过手,返回书房,他从小方桌旁的挂钩上取下白毛巾,擦干手上水迹,站到柜子前,先屏息静气地凝望,接着弯腰朝柜子作三个揖,然后才伸手拉开柜子门。柜子用台板隔成了四层,每层上面放着数量不等的寿碗。那些寿碗,大小不一,花色各异。最上一层八个。第二层六个。第三层三个。最底一层只有一个。他是按寿终年龄大小,分层摆放的,从上到下,依次为九十岁、八十岁、七十岁、六十岁。
待手上的水汽完全干后,他拿起小方桌上的寿碗,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柜子最上一层。那个寿碗通体艳红,外壁上的绘画也与众不同。一般寿碗,只一个“寿”,两条龙,或者两只凤。而这个寿碗,是双寿,双龙,双凤。庄镇人称这种寿碗为“双寿”,要活上九十岁的老人才受得起。他外婆是在过完家人为她办的九十岁寿宴后,幸福地闭上眼睛的。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当然配得上“双寿,双龙,双凤”这样的寿碗。看着看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起先,他以为是看花眼了。寿碗咋会转动呢?就赶紧伸手揉了揉眼睛。没错。那个红色寿碗确实在他眼里转动。他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会呢?于是,赶紧抬手揩了揩有些模糊的眼睛。还真是的,那个红色寿碗的确在旋转。他还没愣过神,更稀奇的事出现了。他惊愕地张大嘴巴,在心里问自己,这是真的吗?他连连摇头,怎么也不肯相信看到的事实。
明娃,不认得我了么?
他一辈子不会忘记的外婆声音,在他耳边亲切地响了起来。
外婆——外婆——
他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四下打望寻找。
喊么子,明娃。是不是饿了?碗柜里头我帮你留有你爱吃的麦粑。
他外婆的声音非常清晰,仿佛跟他面对面站着。可就是不管怎么找,都不见身影。
外婆,真的是你么?他伸手拧了下左脸,生痛生痛的,不是在做梦。
明娃,外婆就在你眼前呢。
他急切地睁大眼睛,看到他外婆真真切切地就站在面前。个子还是那么高,辫子还是那么长,脚板还是那么大,面容还是那么慈祥,一切还都是他读高中时的模样。
外婆,你还咳嗽么?
这话是他以前从县城高中学校回庄镇后,问候他外婆的第一句话。因他外婆患有哮喘病,一遇天气变化就咳嗽。
他外婆那病,不是与生俱来的。说起来,还带有点传奇。
他外婆是从乡下嫁到庄镇的,会赶马车,会杀猪。干活累了,喜好吸口叶子烟。她吸烟的烟杆有两支,短的那支随身带,站着、靠着、蹲着、躺着,都可以抽。长的那支有一米多,只能在家里坐着抽。他外婆吃烟很男人,尤其用长烟杆的时候。那支长烟杆,是用竹节匀称的荆竹做的。烟嘴、烟斗为铜铸。由于常年抽吸、抓握、捏拿,烟嘴、烟斗和中部的竹节,油光铮亮。用长烟杆吃烟,得先将烟叶断成截,再卷成卷状放进烟斗,然后把烟杆伸进火坑,将烟斗里的烟叶子对准红红的火苗,嘴含铜烟嘴,收腹吸气,烟气就从烟斗、烟杆进到了嘴里。他外婆不像有的吃烟人,烟气一进嘴就张开口放出来。她的吃法是將进嘴的烟气包在嘴里,一部分慢慢地从嘴里放出,另一部分则在喉咙处转个弯,再从两个鼻孔里飘出。庄镇的吃烟人没几个有那功夫。
他外婆在庄镇,不仅只是吃烟名声响。更因会赶大马车,会杀大肥猪而称奇。然而,真正让庄镇人刻骨铭心,刮目相看的,却是她那次应对公社民兵的招法。在“深挖洞,广积粮”口号喊得震天响的年代,庄镇人家却偏没有粮食吃。为了填饱咕咕叫的肚子,在吃光了红苕叶、红苕根、土豆叶、土豆根后,他外婆把心思放在了生产队的仓库上。秋收后,生产队仓库的房梁上挂满了黄灿灿的包谷。一天夜里,他外婆悄悄爬上生产队仓库的房梁,装了满满一背篼包谷回家。次日,守仓库的民兵发现包谷被偷,就挨家挨户搜查。他外婆慌了,不等民兵搜到家,撒起大脚板跑。这一跑就不打自招了。荷枪实弹的民兵们停止搜查,一起朝他外婆追去。
民兵们虽都是些汉子,但跑不过他外婆,就鸣枪警告,说再跑就开枪打人。他外婆不跑了。民兵们觉得捉拿住他外婆是十拿九稳的事了。然而,就在民兵们趾高气扬地走近他外婆时,他外婆突然跳进路边一块水汪汪的过冬田里。时节已是深秋,田里的水冰冷刺骨。追赶上来的民兵们,只在田坎上耍威风,没一个下田去捉拿。他外婆先是站着的,在民兵们威胁的喊叫声中,她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水田里,继而大喊大叫,民兵打人啦!民兵打人啦!事情惊动了民兵队长。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田边,看到坐在冰冷水田里的他外婆,立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一改来时的凶神恶煞,央求他外婆起来。他外婆倒打一耙地说,你们民兵动手打人,不说个一二三,我就是冷死也不起来。这正是民兵队长所担心的。一旦出了人命,事情就闹大了。毕竟,人命不比几个包谷,想扔就扔。民兵队长求饶道,我的姑奶奶,你赶紧起来,包谷的事不追究了。他奶奶说,当真?民兵队长说,别个我敢哄,你姑奶奶我敢吗?他外婆还不放心,牙齿打颤地说,我上来你们要是动我一根汗毛,我就去你家堂屋吊死。
后来事情被传开,他外婆不但没被镇上人小看,反倒名声大震,没人再敢惹她。
没有听到外婆的回答,他很是有些不解。以前,当他每次这样询问时,他外婆总是乐呵呵地说,就我明娃孝顺,晓得疼外婆。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努力地想看清楚站在面前的外婆容颜。可是,不知怎么的,他越是想看清楚,他外婆的身影越是模糊,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团雾气,漂浮在空中。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失落、痛楚、悲切掺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猛然袭上他心头。
外婆——外婆——他朝着那团雾气大声呼喊道。
那团神奇的雾气,在他的喊声中消失了。跟着,眼前的红色寿碗也停止了转动。回过神,他把目光投到柜子上,清晰地看到那个红色寿碗依旧静静地搁在柜子里的台板上。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咕哝道,思念这把刀啊,把我心割痛了!
他如此思念外婆,是因为他外婆在世时格外照顾他。在县城读高中期间,每个假期他都必去外婆家一趟。每次离开时,他外婆都要给他炒一钵令他馋涎欲滴的酸辣椒,另外还会悄无声息地从贴身的荷包里掏出三块、五块,塞到他手里。那时他就在心底暗暗发誓,等工作了,领工资了,一定好好报答外婆。
揩了把挂在两腮凉丝丝的泪水,他拿起那个红色寿碗专注地看了又看,之后把嘴凑上去,紧贴在那个“寿”上。那一瞬,他外婆最后那天的容颜,苍白如雪的脸,深陷的眼眶、乌黑的嘴唇,又出现在了眼前。
外婆——他悲切地呼喊了一声,便泪如泉涌了。
记忆的闸门打开后,有关他外婆的往事,便一件一件地浮现了出来。
在庄镇小学读五年级的时候,一个赶场天,他与几个同学在街上疯玩。忽然听到“哐——哐——”的锣响,以为是来了耍猴把戏的,就撒起脚丫朝锣声响的方向跑。街上不少人也被突然响起的锣声所吸引,个个伸长脖子四处探望。到了锣声响起的地方,他没有看到调皮好玩的猴子,眼里满是失望。然而,他身边的大人们却兴趣盎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站在石坎上的一对男女。那男的瘦瘦的,个头矮小,一米六不到,腰上捆着一根谷草绳,手提一面破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那男的旁邊站在镇上人熟悉的女裁缝。那女裁缝身段苗条,肤色白皙,长发飘飘,脖子上用麻绳挂着一双旧鞋。
站在那对男女旁边的是凶神恶煞的张二毛,他右手拿着一个铁皮广播筒,左臂戴着红袖章。在四下扫了眼石坎下挤挤挨挨的人头后,张二毛把手中的铁皮广播筒塞到女裁缝手里,厉声道,大声喊啊。
就在这时,他外婆出现在了石坎前。
女裁缝颤巍巍地举起铁皮广播筒,沙哑地说,我是——我是——破——
不等“破”字后面的话出口,他外婆跳上石坎,一把将女裁缝手里的铁皮广播筒夺了过去。
张二毛气恼地看着他外婆说,李春娥,这不是你耍泼的地方。
他外婆乜了张二毛一眼,右手一甩,铁皮广播筒就飞了出去。
信不信,我把你抓起来。张二毛气急败坏地说。
他外婆将双手伸到张二毛面前,声音响亮地说,来,捆我啊。
张二毛愣了愣,发狠道,不要以为我不敢。
你张二毛有啥子不敢?他外婆甩下这句话,拉起女裁缝就要走。
你干么子?张二毛气得眼珠子都要滚出来了。
他外婆狠狠挖了一眼张二毛,少干点缺德的事。然后,转向女裁缝,口气坚定地说,翠翠,我们走。
李春娥,你大胆,竟敢包庇一个破鞋。张二毛暴跳如雷。
他外婆转过身,迎着张二毛的目光,说,你张二毛肚皮里头有几根花花肠子,别个不晓得,我还不清楚?你抓翠翠游街,敢说不是私心么?
张二毛嘴唇翕动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她——她败坏庄镇风气。
他外婆指着张二毛胸口说,你敢说那话是从这点说出来的么?
张二毛哑巴了。
各位街邻,他外婆突然亮起嗓子说,翠翠跟小学的汪老师好,大家都是晓得的。张二毛想从中横插一扛子,人家翠翠不理,他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搞臭翠翠和汪老师。
李春娥,你——你——血口喷人!张二毛狗急跳墙地说。
他外婆冷笑着说,那我问你,上个月初三夜里,你去没去爬翠翠裁缝店的后墙?不等张二毛回话,他外婆又说,这个月的十五,你拿没拿刀去学堂威胁汪老师?
石坎下围观的街邻,听他外婆那么一说,就都晓得是怎么回事了,便无趣地离开了。
张二毛丢失尽了脸面,灰溜溜地顺着墙根走了。
翠翠拉起汪老师走到他外婆面前,眼泪汪汪地说,春娥姐,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不忘。说着,双双跪在了他外婆面前。
那时的他,少不知事,对外婆的行为,对翠翠和汪老师的下跪,很是不解。很多年后,经历了人世冷暖的他,无师自通地终于明白了挂在女裁缝翠翠脖子上那双旧鞋的用意。随即,也就明白了他外婆所做的一切。也因此,他外婆在他心中的分量就格外的重。
沉浸在往事中的他,正抬手揩挂在眼角的泪,他妻子慧敏回来了。慧敏见他又在书房捣腾,脸色立马就不开了。
你是不是非要把这个家搞成灵堂才安逸?慧敏冷若冰霜地说。
他张了张嘴,忍住没把话说出来。
陈放寿碗的想法,缘于两年前的一个夜晚。那天,他从庄镇参加一个高中同学的葬礼回来,心情沉重而郁闷。那位同学风华正茂,却不幸患了直肠癌,英年早逝。前去吊唁的同学,感叹生命无常,唏嘘不已。回到省城的家,已是凌晨三点。躺在床上,他无法入睡,脑子里全是那同学的身影。由于那同学五十岁不到,按风俗主家不能送寿碗。在庄镇,只有年寿高的老人离世,主家才送寿碗。意寓亲朋好友赶其寿,长命百岁。他都不敢深想,如若真带回一个纪念同学的寿碗,那将如何面对?四季轮回,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他想得通,只是同学走得太早,实在可惜。忧伤如一张无边的网紧紧罩住了他。长吁短叹中,他疲倦的上下眼皮慢慢合上了。迷糊中,他听到一种瓷器碰撞发出的声响。其音清脆,幽怨,绵长,仿佛来自天际。他睁开眼来,房间里黑乎乎一片,寂静无声。莫非刚才听到的声响是幻觉?他眨巴了几下眼睛,确认是自己多想了,复又闭上。就在他闭眼的当口,那声音无比清晰地再次在他耳畔响了起来。这次,他听得真切,绝不是幻觉。因为那声音就来自家里的厨房。日怪。他口一张,一句庄镇老家的土语就冒了出来。平日里,凡此种种不雅土语是断不会从他嘴里出来的。而此刻,竟然冲口而出。他急迫地想搞清楚声音的来源,摸黑起了床,蹑手蹑脚走出卧室。他没有开灯,担心那样会影响慧敏睡觉。到了厨房,反手关了门,他才伸手按下电灯开关。明亮灯光下,厨房一览无遗地呈现在了他眼前。他四下打望,一切与往日并无二致。那么,那声音来自何处呢?忽然,他脑子里一道亮光闪过,不是瓷器碰撞的声音吗?那一定跟瓷器有关了。而家中的瓷器,不就是橱柜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瓷碗瓷盘么?他蹲下身,拉开橱柜,里面整齐有序地摆放着一叠一叠碗盘,相互间隔着一指宽距离。既然有距离,那就不会发生碰撞,声音自然也就不会有了。他困惑地看着橱柜里的碗盘,对是否真听到了声音产生了怀疑。天明,他与慧敏说起夜晚的事,慧敏说,你有毛病啊,胡言乱语啥!
那个夜晚后的第三个晚上,他不光再次听到了那种瓷器相撞发出的声音,眼睛里还不断叠印出印有“寿”字的碗来。猛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翻爬起来,走进厨房,打开橱柜,将里面所有的盘盘碗碗拿了出来,一一摆放在操作台上。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些碗盘,探寻宝藏一样地逐个看起来。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是,在探寻过程中,他的目光一遇寿碗就停留,冥冥之中像被什么粘住了似的。看着看着,那些寿碗便变换成了一张张熟悉的老人面孔。那一瞬间,他醍醐灌顶,强烈地意识到那些寿碗都是有生命的,应该得到尊重。于是,就有了买柜子的想法。
那柜子是他去旧货市场淘来的,古色古香,门把泛着幽暗的光,左门刻着一只喜鹊站在含苞欲放的梅花枝桠上,右门雕的是一株盛开的兰花。看到那柜子时,他双眼陡地一亮,就欣喜地买下了,兴致勃勃地搬回家。慧敏一见那个黑不溜秋的柜子,把他好一顿数落。这是预料中的事。他不恼,笑了笑,将柜子安放在了书房一角。安放好柜子,他退后了几步,虔诚地凝望着。这下好了,不用再担心那些寿碗在洗菜池里因碰撞产生疼痛了。往昔的岁月里,寿碗在他家,在这座城市众多家庭里,都是作为饭食工具存放在橱柜里的。现在,他要把那些曾经当作饭食工具的寿碗,从橱柜里一个一个地请出来,陈放在那个专用柜子里。
慧敏在明白柜子用途后,像看怪物一样盯着他,末了,还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你没发烧啊!慧敏戏谑道。他不想作解释,抿嘴一笑,算是回答。我就不明白了,那些寿碗跟我们家的其他碗有啥子两样,还不都是用来装汤盛饭,有必要专买一个柜子来放吗?要是钱找不到花处了,你捐给东山的庙上啊。
对慧敏的冷言冷语,他早已习惯,便没理她。情绪仍然在对外婆的回忆和追思之中。直到厨房传来瓷器破碎的声响,他才意识到慧敏的存在。急忙跑去厨房一看,地上到处是瓷碗碎片。他愣了愣,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咋个这——这样呢?
慧敏指着他的脸,火气冲冲地说,我没把你柜子里碗全摔碎,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他平息下心头的怒火,悲怆地说,晓得我今天带回的是个什么碗吗?
我管你是什么碗?今后,你跟你柜子里那些碗过好了。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平和的口吻说,我知道你对我陈放寿碗有想法,我呢也不想多解释。今天,不管你爱听,还是不爱听,我都要把这个寿碗的事与你说说。我说完,你要是覺得我不该把这个寿碗带回家,我立马将它从柜子里拿出来,砸碎丢在垃圾里。从此,不再带寿碗回家。
慧敏没作任何反驳,过转过身去,将一个后背甩给了他。
他忽然反应过来,慧敏那样做,无疑是接受了刚才自己的发誓。于是,他忧伤地讲起了刚才他对外婆的回忆,末了,还说了下面这件事:
前年大舅、二舅给外婆过八十八岁生日,我被叫回了庄镇。按镇上习俗,外婆八十八岁生日可当百岁来贺。大舅说,娘苦了一辈子,过的又是八十八岁生日,寿碗得到景德镇去定制,既要大气,有品位,还要把娘的照片印上去。二舅表示赞成。就在大舅打点行装,准备前往景德镇那天,外婆把他给叫住了,说,是不是去景德镇给我做寿碗啊?大舅说,是。接着就说了打算。外婆说,其他的照你们说的办,只是照片不许印在上面。大舅说,那样才有纪念意义。我们只要端起碗,就能看到你。外婆说,你们放在洗碗盆里磕磕碰碰的,我怕疼。大舅听了外婆的,就没把外婆照片印到寿碗上去。
外婆生日那天,镇上的书记和镇长不请自来,这让外婆、大舅、二舅十分意外。书记乐呵呵地对外婆说,老人家,您是我们镇上的拥军优属模范,以前,我们做得不好,把您给遗忘了。从今年起,再不会那样了。
一家人都被书记的话给说懵了。
外婆眯着眼睛,默了默神,然后爽朗地笑了起来。
老人家,您想起来了?书记和蔼地看着外婆说。
外婆的神情忽地一下又变严肃了。
给大伙说说吧。镇长说。
都过去几十年了。再说,那也没啥值得说的。外婆的表情显得十分平静。
当然值得。书记说,您老要是同意,我来说。
外婆沉默着,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书记见状,知道我外婆默许了,就说了起来。
1934年红军在阡城甘溪被敌围困,战斗惨烈,死伤无数。撤退中的红军在一天深夜转战到了庄镇。为救一个战士的命,红军敲了许多家门,都没能敲开。之前,镇公所的乡丁已在镇上广而告之,谁家窝藏红匪,灭族问斩。当红军失望地最后一次伸手敲门时,屋里有了响动,但门依然紧闭。屋内一个女的说,开门看看。男的说,万一要是——女的说,看看还能吃了你啊!男的还是不肯开门。女的说,你那点出息。说着,披衣下床开了门。
门外正要离开的红军见门开了,连忙转身,说,老乡,我们这位兄弟被反动派打伤了,请你救救他。那女的愣怔了一下,厉声问,你们是什么人?门外的人说,我们是红军。那女的问,是从甘溪过来的?门外的人说,是。那女的稍稍犹豫了一下,说,进来吧。
在昏暗的桐油灯下,那女的看清楚了被抬进屋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娃娃,满头满脸是血,奄奄一息。可怜。她心疼地嘀咕了一声。抬人进屋中的高个子红军说,大嫂,你救救他吧。那女的说,你们要是放心,就把他交给我。高个子等人感激涕零地说,大嫂,我们放心。之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女的关了房门,正要去烧水化盐给受伤的红军娃洗伤口,她男的拽着她说,你不要命了?乡丁的话,你不是没听到。那女的甩开男人的手说,乡丁没一个是好人。他们要捉的,必定是好人。好人,能不救么?她男的就不说话了。那女的用盐水洗干净受伤红军娃伤口后,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将其紧紧绑住,然后,叫男人一起把那红军娃藏在了红苕洞里。
为了给红军娃治伤,那女的借进山砍柴之机,绕道去河闪渡一老中医家讨要了药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天天到山里挖草药,然后悄悄带回家,该敷的敷,该熬的熬,红军娃的伤口愈合得很快。因日日煎熬草药,气味冒出屋顶,随风四处飘散,就引起了乡丁们的注意。一日午后,那女的像往常一样正在熬药,忽然听到咚咚的捶门声,就一愣,难不成事情被乡丁们晓得了?继而,她摇了摇头,不会啊。她那吓得浑身发抖的男人颤巍巍地说,莫不是那些乡丁闻到熬药的气味了?听男人那么一说,她当即明白过来,急匆匆走到灶台边,拿起菜刀就在左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她男人张大嘴巴,抖索得更厉害了。她沉着地擦干净菜刀上的血,转身抓起给红军娃敷伤口剩下的药敷在流血的手背上,又用红军娃换下的布块将手包起,然后从容地去开了门。
嗅着中药气味找来的乡丁迫不及待地闯进屋,凶神恶煞地指着熬药的土罐问那女的,是不是帮红匪熬的药?
那女的镇定地说,你们又不是瞎子,没看见啊!
一个吊巴脸乡丁说,老子就看到你在帮红匪熬药。
那女的把敷药的伤手伸到吊巴脸乡丁眼前说,你抹干净眼屎好生看。
吊巴脸乡丁抬头看了下那女人的脸,没看出异样,接着低头盯住包着的伤手,狐疑地问,咋伤着的?
那女的说,打猪草割的。
是么?吊巴脸乡丁不信,猎犬一样在旮旯角落里嗅来嗅去。
那女的担心吊巴脸乡丁发现红苕洞口,急中生智端起冒着热气的熬药罐子,递到他鼻下,说,你好生闻闻。
吊巴脸乡丁猝不及防,连退了好几步,还打了个喷嚏,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要是胆敢帮红匪熬药治伤,老子杀你全家。
其他几个乡丁见没有他们要找的红匪伤兵,骂骂咧咧地走了。跟着,吊巴脸乡丁也一步一回头走了出去。
见乡丁们远去后,那女的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经过十多天治疗,红军娃的伤好了,在一天夜里告别了那女的,寻找队伍去了。
说到这里,书记把崇敬的目光移到我外婆身上。他这一望,大家都明白了,救红军娃的那个女的就是我外婆。
说完外婆的故事,他和慧敏都沉默了。
窗外的天空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屋里家具摆设随之也变得模糊起来。伤感中的慧敏忽然站起身,步履沉重走到他面前,哆嗦着说,我想看——看看那个——纪——纪念外婆的寿碗。
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慧敏提出看柜子里的寿碗,是破天荒的。他深情地望着慧敏,颤巍巍地把手伸了出去。稍稍犹豫了那么一下,慧敏把手给了他。于是,他牵着慧敏的手走进了书房。在完成了那套开柜子的仪程后,他把纪念外婆的那个通体艳红,印着“双寿,双龙,双凤”的寿碗请了出来,毕恭毕敬地递给了慧敏。
慧敏小心翼翼地接过寿碗,神情庄重地端详起来。看着看着,泪就从心间爬了出来,盈满了眼眶。
责任编辑 王 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