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10 07:22:44何荣
特区文学 2020年4期

何荣

暂且就叫她五号吧。

讲座结束,她排在最外围,这反而比站在头一个更能让他记住。她太瘦了,肉体趣味有限,但她是根好柴。点着了,很快就能烧得又红又透明,他很久没有享用这种老派的自燃了,有点想。这团小火可以烤一烤,祛祛寒,现在的小姑娘都没啥热乎气,阻燃材料,烧不起来。

终于到她了。袖口伸出怯生生的小短指甲,牵出某盏台灯下一片黄澄澄,少女披着浴巾,逆光里指甲刀的金属牙齿一合,小碎屑迸溅。不,不是少女,要稍微老一点。那就叫年轻女人吧,一个不太甜的年轻女人,离了人群,多了点独处的娇憨,叫晦暗的灯光一浸……

陈老师,您看签这里可以吗?扉页被翻开,留给他一片纯白。签字笔有点漏墨,最后一竖,笔尖内收,洇了一大块。他感觉自己又用力过度了,痴笑溢出脸,得收一收。边上的年轻男生一头自来卷,浓密漆黑,嗅得到干净的汗气。他呢?他嗅起来是什么味道?二手烟?脑油味?酒店的沐浴露应该给了他一种不正经的香气。这个说法来自四号,他挺喜欢她的小聪明。他给了她她该得的,就让她毕业了。

新人五号,朋友圈里全是流浪猫、红枫和露珠的近距离特写。她应该生在八十年代,编两根麻花辫,参加诗会、交笔友、写信,在老照片里笑。可她走在巨型LED墙下,身后的点阵屏耀一片惊惶的荧绿,灯链缠树,监控探头滋滋吮吸图像恰如昆虫的口器。她摆摆手向他道再见,顺着台阶走入地铁口深处。那入口是半截入土的水晶棺,吞咽、运送她,穿过大半个城市,最终将她变作瘫软的一截,排进孤零零的出租屋。出租屋极小,通风不好,充满了年轻女人的体味。闻着有点不洁,很快就变成了家常气。椅子上的专业书堆得老高,只能勉强坐在床沿。她去厨房烧水,惊动了暗处一只油黑大蟑螂。虚掉背景,手机屏大小的一块区域里,是可以拍出一点岁月静好来的。酸奶瓶里站起一支绿萝,快递纸盒大摞小,粉色文胸晾在门后的粘钩上,那画面有种清苦的美丽。

这是一号的画面。自那以后,他不再碰南方来的姑娘,太沉重了。或早或晚,她们总会跟他讲起小时候的事。南方多雨的午后,黑瓦青砖,檐缝里翘着睫毛长的细草,天井里永远坐着外婆,他的也好,她们的也好,死去一茬再老出一茬。囡囡长大,留下壳飞掉,外婆更新换代,又好像永远是那一拨,白兰花气味清甜,白发上带着梳齿痕,像灰白砖雕。还有女儿们,长手长脚,坐在阁楼深处,苍白,孱弱,透明。每一只都瘦伶伶,静悄悄地长大,静悄悄地嫁人。或许在阁楼深处,还丢着一只她小时候玩过的拨浪鼓,红漆剥落,霉味呛鼻。一摇,灰尘四起,逗引出整坛女儿红的清泪。

一号桌。男人深蓝,女孩嫩红。深蓝是挺括的西装料子,织物纹理严谨。嫩红是毛茸茸的线衫,镂空处露指甲盖大的肌肤,满身都是这种小面积裸露,加起來一定很可观。三号桌女人的后脑勺是他目光的中途落点,一只发髻拧得极紧,是硬的固体。也许在某个松软的时刻,女人会拆掉发网,抖一抖,发髻化为一蓬软烟,其间叮呤咣啷掉下一些黑色大头针,蝴蝶又能飞了。三号桌靠右,他看得太久,不太自然,得补偿性地看看左边。左边是窗,窗外一堵白墙,平淡无奇,但一定有其他客人出于无聊,认真地看过它。他想象并模仿了那种认真,就这样,东张与西望扯平了,他又像个路人了。

他们绝对不是父女。女孩的鼻尖和指尖都很红,感觉是染色之后由浅到深的渐变,白床单上洗不掉的稀薄血痕。男人背对着他,一言不发。也许之前,他们之间有一些过于活泼的动作,使他们此时变得沉重了。植物初生的芽苞,鲜嫩水润,谁不想采摘呢?可离了枝头,它们就死了。女孩把饮品郑重地举向嘴边,一缕发丝滑下,男人及时捉住,帮她撩回耳后。饮品晃悠了一下,漾出一点奶沫。一些橙色的人在门外支起橙色的支架,他们应该是电工,打算修路灯。马上,熟悉的装修噪音就来了。马上,咖啡馆就变成了工地。有时候你必须在工地上谈事情、哭泣、喊叫,戴着黄色劣质安全帽,踏进废墟,在蛛网掩映下道别。

女孩盯着正前方,眼神很僵,她看起来就像个女瞎子,在爱情里失了明。相比男人的松弛,她显然是魇在记忆里的那一个,就像当年的一号。其实他不太愿意这么称呼一号,她有自己的名字,他到死都记得,他把它们纹在心上,他的婚内初恋。她跟着他走过一人高的暗绿灌木,蜡质叶片熠熠着眼睛大小的光斑,有些枝杈打边上探出,擦在胳膊肘上,生疼。那时他还住在岳父家,东环新村。在异乡扎根不易,好容易抠破水泥地,避开交错的管道,钻入刻薄的地缝。导航带他到小巷尽头的老字号,跟本地人挤在一起喝虾皮小馄饨。摊鸡蛋卷饼的老头成了他的忘年交,他从他嘴里挖出大同小异的家族史,还送了他孙子几本凑单买的儿童读物。慢慢地,他用他取代了老家的二叔。之后东环路修1号线,整治无证摊点,他再一次失去熟人。路口变成迷宫,身为新村老住户,他经常指点路人,往前直走500米有地下通道。他略微胖了点,再也不是大学毕业照上细脖大眼的瘦螳螂。他没想到,这才几年,他就想逃了。他知道她挺干净,但慢一点脏就不代表不脏了。他为什么要伤筋动骨来一次慢动作回放呢?或者,所有身外之物都可以回放,而他本人,却是绝对单程的。

没那个必要。修电脑的老王这么跟他说。他拎着跟了他十二年的老电脑,想要升级一下配置。没那个必要,你这个处理器不行,加再多内存条都跑不动。于是,那台他当年自己买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被现场折旧卖掉。狠心的感觉真好,硬盘马上被移到新机器里,点开一看,稿子和照片都在,像不死的鬼魂,换上了新的义体。

在此之前,他可以在咖啡馆里观赏他人的预演,你可以在他人身上操练自己,你永远不必亲自死。男人分担了他的一部分,女孩则是很多个的平均值。他安全地,在三号桌的掩护下,心算剧本的走向。啧啧,为什么要坐实呢?坐实了之后全是麻烦事,吸毒美,戒毒丑。刺耳的切割声传来,男人和女孩都一惊,好像那台掏挖的手术已经开始。一粒罪恶的细胞企图变成证人,得扼杀在萌芽状态。妇科医生会小小地羞辱她一下,好让她长点记性。

二人似乎进入了胶着状态,无台词,无动作。没关系,他可以帮他们补上,毕竟,他也当过当事人,更高明的那种。三号桌已经结账走人,他失去掩护,感觉自己一丝不挂。咖啡杯早就空了,蚀骨的香气变作棕黑的炉渣。他太显眼了,他最好借着三号桌弄出的动静,不声不响地离场。

张龙应是当年的自己,他是当年的岳父。

终于有这么一天,他结好网,坐在自家房子的中央。房子是自己的名字,真皮沙发很早就购置了,进口货,半新不旧,被用出了手泽。弹簧还是很弹,像另一只屁股。他坐在当年岳父坐的位置,张龙应坐在右手边。眼神如马的年轻男人,来自大山深处,敏锐,细致,至诚至热至纯洁。

陈老师,我还是认为,理想得先被现实滤一遍。您觉得呢?这个说法让他大笑起来,年轻人真像一把短刃啊,雪亮,锐利,但长度不够,刺不深。他不年轻了,他不敢说自己现在就能刺得深了。他用小半生实践了这个问题的一小部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只能建议张龙应走另一条路试试。这个问题要几代人的青春累加才有答案呢?他的笑骤停了。

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日本江户时代有位将军,他女儿特别漂亮,很多达官贵人梦寐以求。有一天,将军被对头灭门,小姐被抓走。抢到了绝世美女,士兵都兴奋得抓耳挠腮。他们把她绑起来,按照军衔高低,排队享用。这个小姐呢,一身白衣,束着腰带,就是那种很名贵的腰带,好像叫西阵织。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哭喊,也没有反抗,她一直在摸腰带上的花纹,花纹很精美,她摸得很慢。好像她不是在被凌辱,而是在施舍。她把自己的肉身,施舍给这些可怜的大老粗。这些男人没有得到任何征服的满足感,他们都觉得心里空空的,像是死了一回。

故事讲完,房间很静,似乎有手抚过华丽织物的窸窣之声。他起身,在书架拔下几本书,搁在张龙应面前。这是他大学时买的,读本科那会儿,随家仓公交站有个旧书屋,一屋子霉味。他抱着书去买单,花白头发的老板摩挲着其中一本,手背皱缩。手边的青花瓷小碗里,一捧铜钱草圆头圆脑,很无辜。终于,老人的右手往虚空里斜砍下去:不管了,卖了!这几秒的停顿让他心痛至今。

他也到了这一天,书店老板与岳父退至幕后,簇新的后辈郑重地擦拭着陈旧的封面,乌黑的智能手环在腕间晃动。他知道他每晚都夜跑,跑过广场舞方阵,跑过灯红酒绿,跑出一条独狼般的窄径。有人传承他是高兴的,不过这么早,他就化作春泥了吗?

从他向他打听“那个喜欢穿长裙的学姐”开始,他就嗅到了什么。他戳穿他时,他低下头,耳廓烧红,两颊涌出热辣的羞色。这几年来,他被迫慈爱了起来。年轻人一茬一茬地更换,他们轮流登门拜访,坐在同一个位置,诉说着相似的苦闷。他们永远不会想到,这些苦闷,这位“如父如兄”的听众也有份。在某个公共场合,男人用寡淡的医者口吻讲《金瓶梅》,少男少女带着患者的表情听。创作理论极正派,心理学术语极严肃,咸湿味被晾干。解剖者会被样本蛊惑吗?台下那磅礴汹涌的欲望之海,翻卷吞吐,不厌其烦地拍打堤岸,企图濡湿稳重的岩壁。他总害怕进入文本太深,按捺不住小腹窜起的痉挛。

眼前的张龙应,格子衬衫下凸出结实的肩膀线条。他会裸身想着五号吗?他比他更挺拔,很轻易就能从幻想里掠走她。学姐周末有空吗?我听说有家咖啡馆的甜点不错,还可以撸猫喔!男孩穿一身运动服去赴约,血气方刚,不需要名牌西装。他满心欢喜,看景皆有情,金叶熠熠,小狗的毛色里藏着诗意。在这细碎的延宕中,时间突然紧迫起来,他小跑着冲进咖啡馆,女孩早就等在那里了。对不起对不起,等很久了吧?他头冒热气,大口喘息。落地玻璃窗框起两人,多好的一对!女孩的燕麦色双面绒羊毛大衣柔糯无骨,豆沙色口红带着小妇人的娇媚,预演了未来年轻母亲的雏形;男生像中场休息的篮球运动员,正值繁殖旺季,擅长某种激烈又迷醉的冲撞。四目相接,幻想的气根自口鼻伸出、疯长,撑爆这狭窄的空间。年轻男女就地升空,双双失踪,进入失重的私人宇宙。电话被按掉,信息被搁置,生老病死统统被屏蔽。而他像个观看烟火表演的老人,在玻璃窗外眯着眼背着手。慈爱的、年长的路人甲,几秒后就会走出镜头。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男孩把人生版图摊给他看,询问他是否要去支教。他不能心急,他得摸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想听意见。如果他煽动得过于狂热,他会不会怀疑他有私心?

饭局结束,他们打算转场,王俐要先走,说是得回去看女儿写作业。她的包很沉,包带挂上肩,她笑得像个女纤夫:你们继续!我怕我在这里,他放不开。老刘他们立刻哦啊嗷一阵怪叫,让开一条夹道。王俐一脚踏进口哨与欢呼,最后还谢了幕。这下美了,女的都跑了,他们变回野狼帮,窝在一块,脏兮兮地快活着。

真冷,从饭店出来像在浇冰水,爽。他们拒绝打车,一起在寒气里跑。踏进酒吧的那一刻,角落里的电钢琴突然发了疯,大把高音泼人一个激灵。光线颓暗,键盘手被扣在杯口大的追光里,与琴键激烈搏斗。萤光蓝背景,一根金属味的女声颤巍巍立起,单薄,神经质。吉他跟上来,洒下一地沙沙,搅散了孤绝。雄性的鼓点跳入,合奏到齐,至此,险境已平,耳朵们放了心。

等他回过神,有几位已经开始吹瓶了。他们仿佛带来了大牌档味儿,吧臺奇异的太空感消褪了,门口的圣诞树也丧失了异域风情。不一会,他跟老刘结成了一对,老刘负责讲他的“混蛋客户”,他负责听。半途,马兵截走了老刘的话头,因为他也有一个类似的客户。他又落单了。吧台的小姑娘进来送果盘,在康康的二郎腿上绊了一下。

喔哟—做啥啦?我们康康可是已经结了婚的哦!胖李一点荤腥都不放过。小姑娘不要他扶,站稳了,笑一笑,挣了胳膊就走。

胖李哇,你别把人家吓坏了!

心疼啦?我去帮你要微信!

毛病啊你,我多大?她多大?要死了!志炜,快!快堵住他!

胖李劲挺大,蹬了他一裤子灰,康康眼色活,及时帮他拍掉了。最终,胖李被他和老刘摁在皮沙发上,徒劳地S形游动。胖李刚剃了个圆寸,后脖颈堆着几层皮,跟小学那会一模一样。

林浅小学砍掉了,你们知道不?

知道!村小合并到乡镇小学嘛!那一整块都推平了,说是要盖住宅楼。

郝卫建,老郝。记得不?前年生了癌,死了。

不是去年吗?

什么癌?

说是淋巴癌。当时回老家,我想去看看他的,后来想,算了。

算啦,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拎个果篮去坐一坐?

老郝当时最疼志炜了。

对对!经常读志炜的周记,还把他叫到办公室开小灶。

想啥呢?老刘拿胳膊肘顶了他一下:老郝走之前你没去看看?白疼你了!

老郝还记得他吗?五年级,老郝带他们语文。同学们都说他是老郝的干儿子,老郝奖过他钢笔和硬面抄,学校奖给老郝的,老郝又奖给他。硬面抄扉页写着:郝卫建同志在教研优课评比中荣获一等奖,以资鼓励。小学毕业后,他们再没见过面。现在,老郝带着“陈志炜将来必定有出息”的预言死了,盖棺定论。

酒劲过去,有人开始打哈欠,有人跟着打。他们最近见得有点频繁,新料还没出,旧闻都聊腻了。马兵站起来,说账我结了,你们慢慢玩,我明天还有个会。胖李不许他走,说要嗨到天亮。老刘说等你的离婚官司有结果了,我们再聊嘛!胖李骂道,有病!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我没什么条件,我闺女跟我就行。好好好!行行行!一切照你的意思办!几个人从不同方向拍打胖李,把他拍得东倒西歪。老郝还在某处盯着他,他不能让自己变成胖李。

代驾到了,他坐上副驾驶,老刘他们在后座唱歌。车拐上人民路,大街异常空旷,两边的香樟树在头顶交错,形成奇异的甬道,他们像是坐在缆车上滑动。红灯停,一车人的脸被映得暖洋洋。夜街半明半暗,像是从高楼延伸出的一部分。此时,路右侧出现两个人,一前一后。前与后之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等距。交通灯跳绿,路灯被他们反超。近了,更近了。果然,两人之间有根金属杆,很细,女孩和男人分别握着两端,看上去他好像在遛她。是三号桌,深蓝和嫩红。过了路口,男人小心地放开手,女孩的导盲杖敲击地面,清脆有声。

他告诉自己,陈心怡不是陶陶,陶陶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五号露出了听讲座时的专注,他不喜欢这样,她的表情让他想起没完没了的会议。穿着唐装的工作人员不停地给你续茶水,一只一只揭开杯盖,从右至左,或者从左至右。续水声听着让人想小便,续完再配上轻微的一声“叮”,杯盖合拢。会议室大都雷同,万年不洗的化纤地毯,墨绿金丝绒桌布(有时是酒红),塑料感极强的大型绿叶植物……陶陶不应该被摆上这种祭坛。

“其实我一直都幻想自己有个女儿。”他向她出示了手机里的一张图,推特上存的。一个老外穿着T恤,上面印着给女儿男友的十条准则,最后一条翻译过来是:不管你对她做什么,我都会对你做。

父性里得掺一点血性,提鲜。哪怕是借来的呢?母鹿般纯净的黑眸里,双生的中年男人缩到豌豆大,狡猾地盘踞着,一齐望向他。他望向窗外。“医生说保不住了,不过也没什么,它可能只有这么点大。”他用食指和拇指捏出一粒虚拟的小女儿,轻轻朝前一送,她太阳穴处的某根青筋立刻揪紧了。

陶陶的出场经过改动,没关系,它本来就不是实物。

“我出了医院,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了很久。我当时没想到,这一错过就是永远。”就是那种公园里常见的原木椅子,被雨水淋得很旧,轻微霉变,又被晒得发白,看上去像是水泥质地。以前他跟一号说的是他伏在桥上看水,为了不那么流水线,他每次都稍加改动。他先让自己坐在长椅上,双手插进头发里,下一步他打算安插季节和天气。此时,邻桌大学生模样的男孩们发出一阵爆笑,手机在三人间传来传去。红黑拼色的棒球服,绣着金线的英文字母,看着就很吵。鸟鸣漏进来,更多的咖啡豆被磨碎。而他还坐在长椅上,接下来的内心戏很难演,十分需要安静。

陈老师,您没事吧?五号凑近了看他,她的瞳仁是茶色,明前茶。他压着嗓子说我没事。他沉默太久,被理解成了失语的哽咽。相比四号的侦探体质,她真的太省心了,这无条件的信赖会转化成执拗的纠缠吗?像一号那样?他可不是容易感动的新手,他得童叟无欺,尽量不留后遗症。不演就是演,今天就到这里。不急,除了死亡,压根就没有终点,以后说不定还有六号、七号、八号,他不必一次性烧完。他打算留白,晾几天,发几首诗,再给她讲讲那位“江户时代被强暴的小姐”—他自个儿编的、修订了无数遍的口头创作。他把椅子往后挪,准备结账。

对面在酝酿风暴。她后背笔挺,坐得很直,似乎在立正。受制于某种强烈的暗示,他又坐下了。随后,咖啡馆里空降了一张病榻。二零零八年冬,雪灾洗劫了一批老的和病的,十二岁的小姑娘伏在床前,抱住一只还没死透的手。也许下一秒,它就不再是爸爸的手了。与此同时,邻省的医院大门外,年轻的男人坐在长椅上,抱着头,缅怀刚刚被产钳夹碎的女儿。它一定是女儿,苍白羸弱,毫无反抗之力,终身不见光。更小的时候,某个雪天,她和妈妈打着伞去接爸爸。天地是洁白的大病房,爸爸在正中心,越走越大。小黑点先是变长,慢慢分裂出头、手、脚,就像胚胎发育。她知道,他其实很想给她一个机会,让她看看这个世界,看看雪,哪怕十二岁就让她伏在病榻前呢。

她声音颤抖,泪珠又大又燙,像现场烧制的玻璃球。她任它们凛然跃下,在他意念中散落滚动。鸟鸣没了,邻桌的大学生再次哄笑。

不开灯的房间里,女体温热。右手抬起,悬空飞行一小段,缓缓降落。几乎永远到不了头的慢动作,她的肩膀变美了。他停留在她肌肤正上方一寸处,然后,被吸入。触碰的瞬间,电流过脑。抚摸是涩重的,每停留一秒,粘度就增加了。咖啡馆里的记忆复活,画面回放,与新鲜的触觉交叠,想象一一兑现。人中短,唇瓣上卷。毛衣下的凸起与颤动。腰部那受了惊似的收缩线条,多次被打断的流畅感。他对所有衣物陡生恨意,将其狠狠扯下、抛掷。她失父,他丧女,他们是天生一对。他会保护她,她会激活他。他已经成功调走了张龙应,走着瞧吧,精神导师未必是肉身败将。年轻就了不起了?他也年轻过,那时他一无所有,他相信他们也是。哪次吃饭不是他买的单?就算他现在回到她的年纪,他还是毕业照上细脖大眼的瘦螳螂,做家教的钱都拿给前女友打胎了。给他十个五号他也留不住,他很容易就搞砸,有了这些年的沉淀与练手,他好容易才学会了“如父如兄”。现在他到底在自卑什么?大器晚成,他正是最好的年纪。这次他勇猛非常,跟平时大不同,王俐只好拍拍他:哎哟你好了没呀?快点呢,九点还要赶车。

候车大厅是太空舱,乘客零星几人,穿得圆滚滚,像是要去登月。LED屏是墙壁上开出的一扇大窗,不锈钢垃圾筒锃亮,3A检票口附近,漏进一块金贵的阳光。光是狭长的,多边形,有个显眼的尖。尖头正对着女人的一只脚。脚尖勾直,长筒靴的靴筒撑得极满。视线往上走,酱黄长裙,肉红大衣。腰收太紧,扣眼挣出了褶皱。厚肩,宽颚,圆下巴,高领羊毛衫是颈间一小块温柔的白茫茫。典型的美容院保养脸,油光发亮,口红涂到唇线外。发丝烫得很蓬,向四面八方弹射。精气神是好的,但过于灼灼了,有点杀眼睛,整个人陷在一种饱胀的秩序里,随时准备爆破。女人终于察觉到他在看她,侧过头,变回王俐,摘掉他羽绒服前襟的一根线头。

用五号换掉她!五号,周身罩着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会消解旁边民工衣着的暗沉,跟后面那对双胞胎的蝴蝶结呼应,甚至能中和检票员动作的机械与枯燥。如果五号在,他会跟她一起,兴致勃勃地把候车厅兜一遍,大灭火器鲜红,小灭火器碧绿。广告牌上一人高的模特脸部特写,来自工业女神的窥看。一间用亚克力围墙凭空拦出来的内衣店,指甲盖大,里面设计得云雾缭绕,使用了大匹轻纱和流苏。在不断响起的进站提示音里,刺绣蕾丝和鲸鱼骨胸托愈发妩媚。还有旅行书店里那截感人肺腑的节日小彩灯,电流串起五颜六色的水果硬糖,粒粒晶莹,看得人牙酸。吹弹得破的薄塑料袋,包着五色垃圾,码成一只只水晶虾饺。安检X光机忙,大型饮水机闲,自动取票机切换着三种界面,擦鞋机边上是投币式按摩椅。各种机器躲在人群里一动不动,像另一些人。前后两块显示屏,等高、等长、等宽,播放频率一致,看了这块,又看另一块,怕它掉队。用五号涮一遍,一切都别有风味。

在他右边,车窗外的景物嗖嗖飞过,带着紧张的逃逸感。左边的王俐依旧在刷微博,就像她瘫在家里沙发上那样。以前她还会给他发一些链接,比如某地学区房爆出黑幕啦,商业保险里有猫腻啦,饮浓茶伤胃啦,婆媳关系的关键点在于老公啦,后来她就不发了,她加了一些群,逐条听着语音,笑得咯咯响。她在他眼皮底下,与电子同类成功抱团。他不禁追溯到最初的那个问题,他为什么要选她?15车厢07D座位上的这个女人,跟07A、08F上的那两个,根本没什么不同。当年,一场大败将他打回原形,他遇到了王俐。王俐皮实、敞亮,笑哭分明,不用费心去猜,过个生日早早就嚷到世人皆知。轻愁淡恨美则美矣,一不留神就被捏个粉碎。“你别跟我说你是孩子的爸爸,你现在没资格当爸爸,你先把你这个儿子当好再说!”相比之下,老父比他这位嫩父更有话语权。于是,不情愿的扳道工扳动道岔,以此与某条人生道路永别。在既定的铁轨上,女乘务员在车厢过道里走动,曲线紧凑,动作利索,没有香味。卫生间的铁皮马桶很局促,洗水池一拳大,洗手液是果绿的啫喱。在应付岳母和王俐几个舅舅之前,他还能在这现代化的甜美里浸一会。也许,世间从来就没有正确,所有人都在以错纠错。

他擅自带回了五号,连五号本人都不知道。他觉得她能救出他,就像以前王俐那样。现在她旧了,失灵了,但他不怪她。以前的王俐并未清除完毕,她衣柜里还留着学生时代的衣物。偶尔回娘家,她会穿上一两次。旧壳里埋伏的少女被扰动,在樟脑丸味里化作青烟一缕。所有人都有保质期,包括他自己。岳父的轮椅吱呀吱呀,该换了,但他不,他打算用到死。他没跟岳父谈过岳母,他们那一辈人,什么都是用到死。但他不一样,他可以召唤五号。

带上五号,他饭后独自去了小区花园。花园很可怜,喷水池完全干涸,池底水管盘踞如异形生物。月季竟然还在开,花瓣边缘皱成了冻疮红。王俐的消息追过来:表姐家的小孩上次办满月酒,我们没回来,红包这次补一千?他在寒风里抖抖索索回一个字:好。

一碗水要端平,你叔叔做手术,我们也是包了一千块红包。

你决定好了。

总归要跟你说一声,以前你不是總抱怨说回趟老家,小半年工资没了?

那是以前。他小心地顺着台阶下到喷水池底部,想了想,发过去一个微信红包。

啧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不再回复,按下关机键。池底挺干净,有些枯枝碎屑,被风反复搓洗,像散落的标本残片。瓷砖初看是白,细看是极淡的蓝,一小格一小格蔓延开去,整个水池都浸在这薄脆的水色里。纵线与横线在他脚底咻咻汇合,又呼啸而去,延伸到无限。他在这张大网上一屁股坐下,不多久,寒意上蹿。五号跟他一块儿坐着,边上还有一株蜡梅,冷香隐隐。有人走近又走远,衣料簌簌有声,没人上前询问。零星鞭炮响,麻雀啄食草籽,天穹像只大冰柜,储存着易朽的一切。这干冷难以撼动。西北一小块云冻住不动,边沿呈现奇异的擦痕。这是五号眼里的世界,她已经帮他剥去硬壳。

叔叔,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啊?

一只毛毵毵的脑袋歪过来,糖葫芦签子差点戳到他的眼。小姑娘穿着救生衣一样鼓囊囊的黄棉服,无声无息地靠近他,像是要救他于溺水。

你呢?你怎么一个人乱跑?

我不是一个人,跳跳跟我在一起,我们刚才还玩骑马呢。

跳跳在哪?躲起来了?

小女孩笑了,咬下一颗糖葫芦,冰屑一样的糖渣从嘴角纷纷掉落。

我告诉你吧,只有我能看见跳跳。我走到哪,就把他带到哪。

爸,你现在还跟那个刘阿姨有联系吗?

两只圆滚滚的手臂在下巴处合并,虎口相抵,叉住一颗头。她托腮看着他,眼神是十二岁的菜场老妇女。他停下笔,尽量坦然地看着她。有时他会怀疑他和王俐祖上有没有非洲血统,为什么他们的女儿又黑又壮,还老欺负班里的男同学?家庭内斗他早就败了,他做不到像王俐那样,在洗澡、去公园、上学路上全年无休地诉苦,于是他理亏了。也好,有他这个反面教材,起码女儿长大后不会轻易被男人骗。他觉得她现在已经长得很大了,简直像个小孙二娘。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看看能不能让她缩小一点。她脑袋一偏,避开了。“妈妈说你就是喜欢那种娇滴滴的狐狸精。就像我们班的周洋洋,体育课老请假。好多男生给她写小纸条,恶心。”

他翻翻手头的小说,里面是拿掉了妻女的幻境,他自在地潜了一上午,刚露个头就觉得窒息,他决定再次扎进去。陈心怡已经感染,他下辈子的两个女人就这样了。等她上大学,王俐就该聊到他前女友打胎的事了。啧啧,说起来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呢,叫陶陶,你爸给起的。不过这个陶陶被流产流掉了,你爸当时刚考上研究生,还没打算结婚。那个女的伤心死了,跟你爸拜拜了。陶陶要是生下来,我就不会嫁给你爸,也就没有你了。

她赢了陶陶,正式成为他的女儿。小时候,她还是他的。你们不要吵了好吗?她哭得红彤彤,像只剥了皮的小动物。小手耙着他的胸口:爸爸我们不生气了好吗?爸爸你听我说好吗?隔壁中学的广播体操进入跳跃运动,飘窗上的玩具色彩明快。他跪在地板上抱着她哭,他的眼泪混着她的。防盗网的影子很软,覆住他也覆住她,怎么也甩不脱。她刚出生就进了NICU,他在吧台边铺了几张纸壳子,和衣眯着,没日没夜地等结果。他不敢给她起名字,他怕又是白费,他做好了老天爷把她拿回去的准备。熬了好几天,父亲来替他一下,让他回家拿换洗衣服。公交车开到人民路,后面有个女孩接了个电话,马上痛哭流涕地拍车门:停车!我姥姥死了!我要下车!司机一愣,原地放人。他跟着女孩,跌跌撞撞滚下车。他突然发现自己无丧可奔,只能伏在晋源桥上看水。签了两次病危通知,她终于出院。之后她身体一直不好,他提心吊胆地写了好几年的《育婴日记》。极普通的速写本,纸张薄脆,看着就很灰心,好像随时准备被焚毁。有时候,家里没人,他会偷偷拿出来翻:

六号发热咳嗽,看了三次不见好,甚至有些喘。今天开始打青霉素针。

六月十九,早上四时左右拉一次,至下午五时无屎无尿,脾气怪。

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三时左右,抓锅盖被蒸气烫伤左手腕及指头,伤势严重。当晚还可,二十四日早换药,下午不时发烧,叫疼。外用“京万红”药膏。

日记断断续续记了三年,篇篇主语缺失,但每个字都是写她。这三年里,他任由王俐叫她“陈心怡”—读幼儿园时,一个班里三四个“心怡”。后来,因为别的原因,他又去过几回晋源桥。再后来,2号线动工,晋源桥被炸掉重建,她在他身边被分批偷走。如果当年留下陶陶,他的人生会不一样吗?“陶陶”和“心怡”,都是快乐的意思,可他是个不快乐的父亲。

爸!我妈说她要加班。我們去吃垃圾食品好不好?求你了!她双手合十,不住祷告。眼珠子动来动去,腮上的酒窝若隐若现。一瞬间,冰河解冻,胸口巨石碎成齑粉。他笑着点头,捏捏她的脸,一只结实的小毛桃。父女俩出了门,向炸鸡和薯条前进。她穿得像只瓢虫,在他前面跑。他像是在遛她,不对,是她在遛他。她牵了根无形的绳,她去哪,他就跟到哪。他们半途拐进了公园,她找到了一种很好看的小红果子,珠圆玉润,在冷天里特别诱人。她选中一棵,指挥他过去采。这个是老公园,还没来得及改造,垃圾桶还是他小时候常见的小熊猫吃竹叶,旧得满身瘢痕。天上远远一个大风筝,一动不动,像一块痂。他低头摘果,感受着果柄与枝干断裂的爽利。渐渐地,他感到一种静。他抬头寻找她,只看见灌木丛后的半个身影。

陈心怡你人呢?

爸,这里特别多!快来!

别往里头钻,有那种小尖刺,会划伤手的。

哇!真的好多!爸!爸你快来!

他剥下充电宝的保护袋,把小红果子一粒一粒放进去。小红果的外皮挺硬,有点哑光,像是人造革。他扎紧袋口,恋恋不舍地起身,打算去跟女儿汇合,直到他看见了她。

她应该站在那儿挺久了,好像从她十二岁父亲去世起,她就一直站在那儿。冬风骤起,残叶如疾雨,横亘在他们之间,急急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