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之年

2020-09-10 07:22东来
特区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阿来勺子气功

东来

“我爷爷是个赤脚医生。”

对面的男子掸去身上的烟灰,起身把头顶的遮阳伞撑开了。在沙漠的浓烈阳光下,我们获得一小块珍贵的荫蔽。在继续讲述之前,我和他一起看向沙漠。绵绵无尽的红沙堆砌起的绵绵无尽的沙丘,地上只有一些枯死的白草和水波似的涟漪,看一眼都觉得眼睛干痛。旅馆老板用脸盆种了些仙人掌,土块结得硬邦邦的,仙人掌绿油油,硬刺横生。有丝丝微风吹着,薄汗蒸发,并不热。

这家青年旅舍很有名,出現在很多旅行必去清单之中,因为它孤独地建在沙漠深处,乘车抵达时,若值傍晚,可见晚霞和沙漠温柔地包裹几间矮矮的土屋,周围绝无人烟,许多旅行者将这里视为世界的尽头—旅行的终点。有些人甚至会用“圣地”来标榜它,住两个晚上之后就折返,也有人向沙漠更深处继续进发。旅馆养了一队骆驼,雇佣了三个向导。交两千块钱就可以租一匹骆驼和一顶帐篷,走上两天,去看两处已经风化成丘的古城遗址、一片已经干死的沙棘林、一条没有一滴水的古河道。

两天前,交完两千块钱,临走时我突然感到厌倦,没有出发,只是目送了骆驼队的离开,早上的露水打湿沙地,骆驼的脚印在地上印出乱纹,不一会儿就被风刮走。我的骆驼仍被拴在原地,不停地反刍。我看了它一会儿,喂了它一些玉米粒,跑去旅馆的餐厅喝酒。旅馆的老板跟我说,晚上会有个男人住进来,他自己开车来的,微信名字叫作阿来,头像是只飞奔的豹子。

我说:“怎么要特意说起这人?”

旅馆老板说:“我感觉,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用豹子做头像的人了。”

我说:“还真是!好久没遇到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有不少。”

老板说:“用豹子做头像很傻。”

对话结束。

夜晚九点,旅馆的狗全部狂吠,一辆车开进了院子,一个长手长脚宛如螳螂的男人在群狗的围攻之下,淡定地劈开道路,走进了屋子。那就是阿来吧,我见他拿了房卡,要了一大份面、两瓶啤酒,坐在我对面吃起来。我一眼瞥着电视,一眼瞥着他,期待看到一张豹子似的面孔,但他的面孔始终埋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楚。阿来吃完了饭,穿过院子走去客房区。所有的狗又叫起来。他咳嗽一声,狗子们噤声,退回狗舍去了。我问老板,那是阿来吗?老板努努嘴,当作回答。

隔日,我在天台上坐着,喝冰镇啤酒。阿来拿了一堆衣服,走到晾衣杆边,将衣服晾好,他随即坐到我的身边。他自然没有长出豹子的面孔,那张脸眉眼平淡,只有一双又圆又厚的嘴唇突兀地挂在脸上,头发稍长,面孔倒是整洁,一丝胡茬也没有,有些恹恹的病态,年纪四十五往上,也许更年长一些。异于常人之处唯有他的眼睛,眼眶红红的,应该是长期睡眠不足所致的慢性角膜炎,乍一眼看去像是刚刚哭红了眼。

他问我借个火,我说我不抽烟,没有火。他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来,划着一根,点着了根烟,深闷一口,长长吐出来。

“我爷爷是个赤脚医生。”他很自然地说,声线尖细,话茬便立起来。我们像是认识了很久,不必做任何开场、背景阐述、自我介绍云云,直说想说的话,我也没觉得有任何异常。“他以前在粤北山区的村庄里给人看病,山里面蛇多,人总是被咬,所以第一要学会的就是治蛇毒。他因此认得很多草药,凭它什么蛇咬伤,咬成什么样,送到他跟前,几贴药敷下去都能好。他认得一种叫作‘卡子草’的植物,包治百病,比仙丹还灵,比人参还难找。这草药的脾气也大,春分时候,卡子草的叶子从土里冒出来,长得和芋头叶子差不多,就个尖尖儿冒着。见到也别心急去拔,得坐它边上和它说会儿话,或唱支山歌,趁它听得认真时,轻轻地揪着它的茎,把它从土里拉出来,一路上还得好话哄劝,把它哄高兴了,它才给治病,要是它不高兴,病人吃它敷它也治不了病。”

我笑了笑,阿来见我笑,问:“卡子草,你信吗?”

我摇头。

“我知道你不信。”阿来说,“你跟其他人一样,只信自己看见的,自己听见的也只信五分,但是只要……给你看见了,你就信。一旦超于常规,你们就不理解,视为异端,可是你们把‘常规’划得那么小。”他用大拇指抵住小拇指的最上节,比了一下,“就这么大。”

我又笑,因他过于认真的口吻,反倒无法生气,心里或已一一承认,他说的是对的。我说:“你爷爷与卡子草后来怎么样了?”

“1998年,镇上有人被毒蛇咬伤,送来时已经晚了,我爷爷说没救了。那家人不死心,八百里加急送到省医院去,靠打蛇血清活了下来。那之后,我爷爷再没见过一株活的卡子草,它们全都躲去了深山。再后来,我爷爷退休,在鹭城养老。他说鹭城以前也有卡子草,九十年代绝迹,与此同时,蛇也快没了,不到穷乡僻壤见不着。

“应该是从九十年代末开始,人变得只信自己眼见与耳听的,但是一个人能看到多远、听到多少呢?相比世界之大,肉眼看见的、耳朵听见的,都太短浅,而且容易受到蒙蔽。

“卡子草的叶心有一层细密的黄绿色绒毛,返照淡淡的昏光。如果你走在山中,遇见了卡子草,就算你不认识它,你也会知道,这是仙草。很好认,如果能碰见的话。”

上午十点半,旅店里已经两天没有来新的客人,旅店老板送了两瓶沙漠啤酒过来,算作送给我们的礼物。他用多年收入买了一整套日本酿酒设备,加入沙棘枝和油柑汁,酿出一种入口极苦,回甘如蜜的沙漠啤酒,一旦熟悉那个苦味,尝过回潮的甜味,便十分上瘾。

我对旅店老板说,等我回到上海后,请他寄一些沙漠啤酒过来。他说,寄不得,在沙漠喝沙漠啤酒才能喝出甜,回到城市里再喝这个啤酒,要么纯粹是苦,要么淡得像水。或许是路上颠簸,让酒变质了,也或许是喝酒的人回去之后,舌头不再敏锐了,沙漠啤酒只能存在于沙漠之中,这也是一种在地魔法。

阿来一口气喝完两瓶,虾皮红随即爬满他的全身皮肤,红眼眶也不显红了。他说,这个酒很有能量。能量,我思考着他的用词。

“你来这里做什么,来看沙漠吗?”我问他。

他摆摆手,说:“两个月前,梦见有人对我说,你往西去吧。我从家里跑出来,一路朝西,每到一个城市就停两天,睡梦中还是有人说,你往西去吧。到了这里,如果晚上还是做那奇怪的梦,我就还得往西去,直到那个梦消失。只是我又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这个梦不停,我就得一直往西走,地球是圆的,我会回到原点,要是这梦不停,得绕个大圈子。”他皱了皱眉,为这个事情真实苦恼着。

事到如今,我已经确定眼前的中年人有些精神问题,臆想与偏执已深。但另一方面,我又很乐意和他说说话,若在上海,我们不大有机会打上照面,甚至不会朝对方看一眼,他的疯癫会被城市放大,他肯定也瞧不上我,一个中规中矩、疲于奔命的上班族。

旅館断网三天了,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之前网络未断时,刷个网页或者微博也要好几分钟。而这三天之中,天上没有任何云彩,今天的景致与昨日别无二致,风也如昨一样徐徐,带着巨大的擦刮声,时间似乎停滞了。

我主动揽下了喂骆驼的活,阿来没有来之前,我主要与骆驼和狗待一块儿。时间似乎在此停滞,因为没有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对比,这里的辽阔还与千年之前一模一样,似乎现代社会的雨露不会洒落在这里,身在这里就是做梦,梦的内容就是空无。旅馆、沙漠啤酒、阿来就是梦中的点缀,烈风刮过皮肤留下的微灼,就是梦的质地,而在梦中,阿来又给我讲了另一个梦。

“这个梦听着像是宗教故事里才有的东西。”我说,“你看啊,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西游记》也是这么写的,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取得真经,出门之前他连真经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上路了。”

阿来嘎嘎笑,说:“要真是这样,我可能会死在路上。你呢,你为什么来这里?”

“休年假,看到网上有一篇帖子写到这里,说这里人少,就买了一张机票飞到临近的城市,再坐了六个小时汽车过来。”我说,“想远离热闹,越远越好。”

“一个人吗?”

“太太和小孩去了巴厘岛,她们觉得那里有乐子,那地方我们都去过三次了,到处都是中国人,沙滩、大王椰、海鲜、潜水……我早都腻了。她们还没有腻,也许就是有人会腻烦,有些人不会。其实年假一个星期前已经结束,但我还不想回去,又多请了十天假,多待几天。”

“为什么?”

“啤酒好喝。”我说,“晚上刮大风的声音也特别好听,好入睡,网络不通畅,那些逼着人不断往前的东西,看起来很重要很紧迫的事项,都被甩到了外面。

“刚开始那几天,我好像还有一半的身体和脑子还在上班,想到好多事情还没做完,想到其他人都在忙,睡觉都不踏实,数字在梦里蹦,涨了跌了,红了绿了。那阵焦虑劲儿过去之后,待在这里就很舒服了。时代的进程在不同地方确实不同,在某些地方,我们不配得到这样的平静。这份平静很奢侈,也很短暂,一旦离开这里便会失去,所以想多待几天。”我话说得有些多了。急于分享,也是都市人的毛病之一。

因为无所想,心里面有种东西正在复苏,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耳朵是耳朵,五感敏锐起来,可以感知到空气中很细微的变化,世界变得极为清晰,甚至能感觉到时间流逝的节拍—只是一个比方,时间流逝不会发出声响,所以我们才察觉不出它的流逝—我已十几年没有过这种感觉。

有那么几天,我每天坐在阳台上,四下里看,只是看,只是听。数公里外一只隼飞过我都听得见,它滑翔过去,羽翼震动,发出轻微的哨声。我就随着那哨声飞脱了,从山巅俯冲下来,肾上腺激素飙升,多巴胺疯狂分泌,全身骨头通过风一样痛快。这么极致的痛快,没法跟人说。阿来之前,旅馆老板不理睬我,他被沙漠同化了,变成了一种木头似的无悲无喜的人,我说的这些他司空见惯。

我继续说:“我肯定要回去的,此地不宜久留,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就怕自己回去,城市换了个样子。这个世道真像跑道,再不跑,就要负担不起我太太和小孩的旅行费用了。”

阿来一脸“我很懂”的表情,四肢扭绳一样盘着,周身的怪异又加了几分,有些嘲讽的意味。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肯定自诩活得比我明白,我短暂的平静与长久的焦虑本来就是城市小资产阶级的快乐与忧烦,在此时身处的广袤天地间,渺小得不值一提。

“有一团黑色……”他说,“盘旋在你的头顶。”

我仰头看了看自己的头顶,头顶之上是遮阳伞,遮阳伞之上是被阳光炙得发灰的天空。

“每个人头顶都有颜色,你仔细看,一定也能看见。”阿来指着我的头顶,“每个人都可以看见。”

我有些不耐烦,说:“我看不见。”

“得学会一种特别的看世界的方式,不止是用眼睛,还得用鼻子、耳朵、皮肤、五脏肺腑,一起来看,全息地看,站在制高点看。如果只用眼睛,一定看不到。虽说不难,但也不容易,绝不多数人找不到门径,找到了门径也不容易学会,学会了又容易忘记,所以它仍是极少数人才能掌握的能力。小孩子头顶的颜色通常是干净的,没有杂质的红色、黄色、蓝色、绿色。有些能够看见颜色的人以为这是性格的标识,但我以为应该更复杂一些,颜色里不止包含性格,也许还有健康、命运,可能类似人的八字……破解颜色犹如破解密码。我没兴趣,我只是看看,就像看人的相貌,再自然不过。人年纪越大,头顶的颜色越趋于浑浊,染上灰调,中年人的色彩多半是灰或者黑,很正常。有时候,你会看到一些特别清秀的人,不一定是相貌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哪怕他浑身是泥,你也只会觉得这个人很干净,周边的灰尘扑不到他身上。这种人头顶的色彩没有变灰,仍像小孩子一样没什么杂质,这种人你碰到一个,就算只打个照面,过十年二十年想起,仍然会鲜明地出现在脑海里。还有人—这种人就更少,可能你终其一生都碰不上,他们头顶的光七彩流溢,他们与你同在一个世界,又在不同的世界。不能用言语解释清楚,不过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可解释的都不足。”

“你看,你果然是做大事的人。”我不无揶揄地说,“我不会做神奇的梦,也看不到人身上的彩光。”

“我知道你不信,我说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信,要让你这样的人信一样东西,得费好大力气去论证。论证一件你看不见的事物实在太难,就算我能够论证,你也会因为无法看见而选择不信。别费那力气了。”他说,“那么,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不相信。”我说,“应该说,我觉得那就是个笑话。”

“差不多吧。”阿来说,“但世界确实毁灭过了,现在的世界是一片废墟,我们以捡垃圾为乐。”

“我得去喂骆驼了。”

“2012年12月21日,就是那个众所周知的日子,世界毁灭过一次了。”他郑重其事地说。

“骆驼……”

话题逐渐奔着巫蛊的方向去,我看了一眼阿来的面孔,发现他变得年轻了许多,眼尾的鱼尾纹不知道哪里去了,也许是我的错觉,光线抚平了他的皱纹。我要赶去喂骆驼,和阿来约定晚上去他的房间里喝酒,十瓶沙漠啤酒,我来出酒钱。他愿意告诉我,世界毁灭的过程。

我把饲料倒在石槽里,抬起头,在目见的尽头,天边染上一层紫灰色。旅馆老板说,也许今年第一场风暴要来了,明天或者后天。

沙暴来时会怎么样?

刮大风,沙子全部都被吹起来,之后又恢复如初。

风要把表面的沙尘全部吹起来,意欲找出一层平滑的地层,建立在浮沙之上的一切都会被抹去。但常识告诉我们,风没有意志,浮沙之下,也没有什么光滑得像鸡蛋壳一样的岩石地面,浮沙之下仍是浮沙。

我当然不愿意接受世界已经毁灭过一次的说法,不然我所生存的这个世界,作为一个普通人为之奋斗的一切,感受的欢愉、承受的煎熬全没有了依据。那一天,世界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甚至连微小停顿也没有。世界依旧不管不顾地向前,较之以前,速度更快,几乎要飞。

那一年,我刚过三十岁,看完那部名为《2012》的灾难片,我和当时的女朋友约定,如果12月21日世界没有毁灭,我们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那我们一定要结婚。这当然是玩笑话,我们根本不信世界末日,但谁的内心没有过片刻希冀,地球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誓言、许诺全都因此无法兑现,因此可以放肆胡言。

12月22日早晨,她发信息给我,只有三个字“我愿意”。末日预言反而成为了婚姻生活的开端,足以在我的生活中留下一个小小标记。个人生活,与另一个人生活合并,分量变轻,变成一团混沌毛絮,脆弱且容易飘散。就好像那辆倚靠在路边的公交车,本来一直在等你,你还在路边买冰淇淋呢,车忽然发动了,你得跑起来才能追上它。

2012年之后,进程确实加快了,结婚、买房、生孩子、卖房、换房、小孩上幼儿园(转个眼要上小学),事情一件赶着一件,比小孩的脚掌都长得快,却都是具体的烦恼,是必然应然全然的煎熬,与欲望和物价赛跑的生活本身。跑着吧,跑到中途,就会忘记了肢体和头脑,只剩下跑这么一件事情—幸好跑道几乎是固定的,不需要格外去探索,不然真的会累死。

世界没有毁灭,只是加速了,如我奔向中年。

阿来和我一起吃了一顿羊肉抓饭,各自揣了一个生洋葱当餐后水果,走到他房间,一邊吃洋葱,一边喝啤酒。冰过的沙漠啤酒有股杏仁香,但是温度一过十度,那股杏仁香就自然捉摸不到了。吃生洋葱,我这几天才学会,仍然会被辣得流眼泪,辛辣感之后满嘴是清甜,可以持续很久。总的来说,沙漠中的一切甜都不会来得那么容易,也不会那么容易消逝。

我给阿来看过妻女的照片。阿来说,太太漂亮,女儿也漂亮。

他也递过手机来,我就着他的手机看见一家三口在海边相拥,照片像素不清,应该是几年前的照片。他一家都比例修长,走在街口,堪称醒目。阿来说,这是他的老婆、孩子,孩子在读大学,夫妻都是中学教师,他老婆教语文,他教地理,不过他去年已经被学校解聘,因为在课堂上反复宣扬封建迷信思想,被家长投诉多次,丢了饭碗。我大概猜到了他对学生们说了些什么。

这倒是出乎意料,我下意识以为阿来是单身,有着完整家庭的男人不大做这么出格的事。

我不禁好奇他太太对他的远足有什么看法。

“她,”他说,“她不管我,她知道我疯。”

“你也知道自己疯。”

“你要是也知道世界末日是什么,不疯才怪。你们这种人多么幸福,仍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了不起的时候。”他冷着脸,环着手臂,比划出一个球形,像一个先知,说:“世界末日,并不是指你所见到的这个世界一瞬间消亡。好比苹果烂,不是从表面烂掉的,是从心里,等到烂到表面,内里已经化成一团苦泥,要到那时候你们才看得到末日的景象,不过敏感一点的人,早已闻到了腐烂的味道。那一天,你肯定以为什么变化都没有,一切照旧,说不定你还跑去电影院里看那部《2012》,看大地震怒摧毁人类,黄石公园和海底火山一起喷溅岩浆,大洪水把城市卷走……从电影院走出来,感慨活着真好。可是,就在你们看电影的时候,这个世界的一条支线消失了—神秘消失了,巫术消失了,能量消失了,奇迹消失了。其实在那天之前,它已经衰微很久了,但那天,是彻彻底底消失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零不再是事物的原点,‘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没了。事物恪守法则,法则越收越小,最终缩到你以为的常识那部分,指甲盖那么小。我们现在就生活在这样的现实里,没有神迹了,没有预言了,没有巫术了,祈祷也没有用了,许愿不会实现,惩罚自然也不会降临。曾经拥有着神力的人,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能力,没有任何东西会超脱轨道,一切都在常规下进行。你想想看,是不是2012年之后,怪力乱神的传闻逐渐消失了,其实不是传闻变少,而是怪力乱神真的消失了。很快,这个世界就要长不出杂草了,但是表面上,生活不会受影响,可能要过个几百年,人们才能体会出其中的差异。”

我仍旧笑了笑。

“是不是很可笑?”

“与其说觉得可笑,更多的是不可思议,二十一世纪已经过去了五分之一,却还有人对我说这些话。”

“你相信特异功能吗?”他说。

我摇了摇头。

“那就是在末日中消失的东西之一。”

话题至此才进入正题。初见阿来时,他应该长一张奇怪的豹子的面孔。这张面孔即便不长在他的脸上,也应长在他的心里。又听到“特异功能”这个词,我还是笑了出来,这是一个距离现代文明过于遥远的词汇,古老,而且带着欺骗的原罪。我以为它已经消失在现代世界了。正如“卡子草”在世间的消失,它们同属于一个日渐陌生的世代。可是阿来讲来毫不违和,他便是从那里来。如年轻人嘲笑老年人的迂腐,自诩理性的人嘲笑感性的无用无知,笃信科学的人嘲笑信徒的迷信。我来到这里,花费十瓶啤酒,不过是为了猎奇和嘲弄,阿来也知道我的来意,但毫无保留,他意在倾述。

在八九十年代特异功能曾经盛极一时,那时间的新闻里到处都是异能人士,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神通。说是神通,听上去又微不足道,或难以求证,诸如把药片从药瓶里面抖出来,用鼻子嗅字,耳朵听字,肚子吸住勺子,手心发热煎鸡蛋,发射常人感受不到,机器也无法检测的辐射,双脚离地半毫米,把蛇变进人的肚子再取出来……一个个像极了玩笑。人像追逐明星一样追逐他们,眼巴巴地指望他们表演异能,这些异能者受邀在大小城市表演,收割信众。

有那么一段时间,就连我的父亲—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气象学者,也沉迷于此,买了许多特异功能方面的地摊书,每天起个大早去公园里练习气功,企图用特异功能治愈多年风湿与心脏病,让秃顶长出头发,打通透视天眼。幼年的我,也曾经梦想自己可以透视,找到我妈藏起来的零钱罐和电视遥控器。当然,这些激情早就过去了。

我父亲五十六岁时接受了心脏搭桥手术,之后兴趣更多放在养花种草和拉小提琴上,提起那段经历,多半以戏谑的口吻提起—人生无望的寄托,不沉迷于此,便沉迷于彼,总得找个事情来度过中年危机。至少在我的记忆中,“特异功能”四个字并不光彩。

九十年代中期之后,那些超人一个个被证为骗子,报端和电视也再见不着这些人的踪影,像是魔力轰轰烈烈地从地底涌出,短时间内又钻了回去。

多年之后,再回想那段岁月,感觉到的更多是天真与狂热,从七十年代的狂热,进入到八十年代的狂热,再进入到九十年代的狂热。总要有些个事物,成为狂热的出口,然后被人遗弃,成为集体记忆的废墟,之后再有人提起旧事,倒像是在废墟中去刨文物一样艰难。

阿来打开了啤酒,一口气喝完一瓶。

我说:“你也有特异功能咯?”

“我可以把勺子盯弯。”

“又是勺子?”我看向他,口气极尽尖酸,“总是勺子。”

“我应该给你表演一下。”他并没有被冒犯,说,“但是我现在做不到了。我从旅馆餐厅拿了两个铝勺子来,想试一试,盯得眼睛酸痛也不行。算了,我已经失去它了。

“我九岁就发现自己仅用注视就能掰弯勺子,盯着看十秒钟,勺柄会自动弯曲五度,塑料、金属、陶瓷、木头,材质无关紧要,只要是勺子,都可以。这个特异功能,可能是梦里面得来的,也可能是出生就有,只是后来才发现,毕竟谁没事盯着勺子看呢。五度正好肉眼可以分辨,乍一眼看去也并不会觉得这个勺子有什么怪异,要很仔细地去看,才能找出这五度的差别。弯曲五度,不能叠加,五度就是极限,也不能使其复原。

“为什么是勺子,为什么是十秒钟,为什么是五度?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说起来这个特异功能真的一点用也没有,可是它落在你身上,有什么法子。后来我还想弄弯其它东西,看见什么都使劲盯一下,可是除了勺子,什么都没有变化。我还想试试自己還能不能干点别的,比如眼睛点火、隔空移物、心电交流、透视、穿墙……都不行,万物自有规律,丝毫不服从于我。

“那时候恰好是大家对特异功能最为狂热的时候,我认识的每个人都在谈论特异功能、气功、超人、水变油、铜变金,种种不可能的可能性,不在科学范畴内的科学。

“我给家人表演眼睛盯弯勺子,我爸妈看完之后,几乎不敢相信。然后是我爷爷—他特地从粤北山区赶回来,看完之后又坐车回去。他一直不支持我在人前表演,觉得这事儿最好埋在家里,别到处抖搂,特异功能和卡子草差不多,会跑走。可我爸觉得,这是个宝,不给人现一下他难受。他拉着我给其他人表演,我的老师、同学、大院里的那些人、报社记者,这事儿便传开了。我的名气越来越大,传出了县城,传到省里,传到全国。他们用‘神童’来称呼我,我挺不好意思的,以前他们这么叫顶聪明的孩子,我是个笨人。

“有两三年的时间,我每天和无数勺子打交道,把它们盯弯。梦里面也都是勺子,勺子们在我的头顶旋转,扭得奇形怪状,砸在我头上。看客们不厌其烦,让我‘发功’,我便假装十分费力,皱着眉头,眼睛冒火,其实这件事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难,简单得像是伸伸手脚,不费力气。每次一结束,台下的人哄上台来,把勺子一抢而光,他们都相信我有一股神力,那么弯曲的勺子也会沾上神力,包治百病。

“有段时间大小报纸上总是出现我的名字,如果你去查1985年9月7日的《**日报》,会在第七个版的右下角豆腐块里找到我,虽然只是很小一块,却登载了一张我拿着勺子拍下的照片。

“几年间,我走过全国好多地方,省城、北京、上海、厦门……给领导表演,给日本访问学者表演,给科学家们表演,给医院里的癌症病人表演。我妈妈有剪报的习惯,我出名了,她一直很兴奋,家里八辈贫农连秀才都没出过一个,现在竟出了个‘神童’。她把报纸杂志上所有关于我的新闻都剪了下来,贴了足有四五本笔记本,一直当宝贝。她去世之后,这些剪报集作为遗物,放在我家书架的角落里,再也没人翻开过。

“那几年我总是想,为什么别人都没有,偏偏我有,我必是被选中的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但有另一种感觉也无法摆脱,那就是这项能力即便是罕见的,甚至是绝无仅有的,但它也是无用的。我最怕别人问我,‘你这特异功能到底有什么用’,要是有人问出来,我会愣住,或者假装没有听见,或直接逃走。不过,没有一个人问这个问题,大家似乎被特异功能本身迷住了,来不及去想这些。”

窗外的风吹得门框哗哗作响,今天的风更大,远处传来悠长的狼嚎声,狼嚎声飘到这里。我在信和不信间徘徊,不信更多一点,但每当有人笃定地对我讲述,我又忍不住信,不是信话语,而是信此时此刻,话语中的空隙。

“你知道那个用耳朵听字的唐愚吗?”

“知道。”我说。我比阿来年轻几岁,仍有一些故事传递下来,只是其中的意味截然不同。耳朵听字,其人其事,我在初中物理课上听到。物理老师说,学了初中物理,初步具备了解现实运行规律的能力,不可以信耳朵听字、天眼猜字的事了,那些都是假的!

那时候才知道,七十年代末,在四川,曾有个名为唐愚的男孩可以通过听觉辨字,无论在纸上写什么,卷成小球,他放在耳边听上几分钟,一定能辨出是什么字,甚至用笔的颜色,他都说得清。唐愚之后听音辨字的人多起来,各处都有儿童拥有这项特异功能。可以说,是唐愚开启了中国的特异功能时代,在那之后,拥有特异功能的人多起来,种类越来越丰富,能力越来越强,短时间内进化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在想象的初期,“耳朵听字”这种并不突出的功能,便是一种试探,像用脚沾沾水,测一下温度,不冷,甚至还有点温暖,那些人便一头扎入河中去畅游了。我在我父亲留下来的有关特异功能的书上看到过唐愚的画报,他手扶着耳廓,侧耳听着什么,脸色红润,神情乖巧,是那个年代某种标准里的儿童模样。

“我见过他。”阿来说,“我们当时一起受邀为日本特异功能协会表演。一行十人,唐愚也在其中。他比我大几岁,已经是个大小伙子,当时骂他是骗子的人很多,他已不太露面。日本人出了一笔钱,他才出场。

“我一看见唐愚,就知道他真的有本事。他呆呆坐在一角,不言不语,脸晒得极黑,穿一件不大合身的新衬衫。我坐在他旁边。他扭头看了我一眼,就那一眼,让我鸡皮疙瘩起来。他那双木木呆呆的眼睛,倒要看到人心里去。日本人写的是日文,为了防止作弊,一人在另一个房间写好字,卷成团递到他的面前。唐愚从始至终蒙住眼睛,拿起纸团在耳边听,然后在纸上依样画出字形来。

“他一共听了五次,每次都很轻松。那些日本人将全过程用录像机录下,反复确认他是否作弊。但在那种情况下,作弊几乎不可能。

“晚上我们住同一家招待所,在同一间房。我问他,听字是什么感觉。他说,把纸团靠近耳朵,呼吸放缓一点,一二分钟之后,无论是图画还是文字,都在脑中自然浮现出来,只需照描下来就可以。我说,这特异功能听上去有用,考试的时候可以作弊。唐愚笑起来憨憨的,说,离远了不行,总不能把耳朵贴到人家的试卷上去听,有那工夫还不如瞎蒙。

“我问他后来为什么不多出来几次,他的名气那么大。他说,这种东西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每天听字,他都腻味了。他那時已经下学了,跟着他父亲做泥瓦匠,盖房子远比在人前表演用耳朵听字有趣得多,一砖一瓦盖踏实了,人才踏实。意思是,他放弃了特异功能,如果特异功能算个礼物,他决定退货了。”

我说:“后来好像再也没有听过唐愚的消息了。”

阿来说:“那时候也没有网络,报纸不报道他了,他自然消失在人前。我只记得第二天,我们一起吃过午饭,分别时,他说我头顶的光是浅黄色。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那光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而且颜色不同。他教我怎么看,我按着他教的方法,便看见了旋在人头顶不散的一圈光晕。从此我走入人群,发现人们除了面貌不同,还有色彩的分别。我也看见了唐愚头顶的光,是纯度极高的蓝色,只是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到底怎么看?”

“就那样看,我已经教过你了。”

我眯起眼睛,想依照阿来所说,调动五感,全息地看,站在制高点看,什么也看不出,只看见他投在墙壁上灰色的影子。

阿来大笑,说:“多加练习,你一定行的。”

我大概已经掉入他的圈套。与阿来交谈让我依稀想起我爸,两个人都喜欢用神秘来渲染事物。我爸已于三年前去世,死因是心脏病发作,走得匆忙,没有留下遗言。他一生的爱好就是在路边漫步,判断未来的天气。接下来几个小时的气温、湿度、风速,往往与他的预判分毫不差。

有时我们一起走在路上,他从胸口拿出老派的丝质手帕,在风中扬一下,拿出纸笔,记下一些数字。“三个小时后会有一场六级大风”“一场只下五分钟的小雨”或者“记得带伞,下午四点钟会下雨,你放学后半小时才停”,他总是这样说。在幼年的我看来,这差不多也是一项特异功能。我缠着他,求他把秘诀传授给我。我爸指着道旁树说:“小朋友,你不要把自己看成一个人,要把自己看成一棵树,头发是叶子,皮肤就是树皮,站着别动,想象你的根须扎到土里,想象你没有眼睛,叶片伸向天空,从空气中获得天气的信息。风一吹,你就知道了一切。”我按照他说的,站得笔直,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一棵树,试图听见草木的低语。

诚然,我爸在打发小孩子,隐去了他多年的专业积淀,但他多年来一直都试图让我知道气象不仅是数字和计算,还须感受。有时直觉才能穿透许多认知的雾障,暗中交给我们答案。这种感受力脆弱而珍贵,需要持之以恒的训练,不然会随年龄退化,或致完全丧失。依赖理性和计算,毕竟是更容易的事情。因为这一层缘故,我对阿来有了些亲近感。

“后来呢?”我说。

“电视里面整天滚着‘特异功能’四字,没几个人说得清这四个字的含义,听得多看得多,睡梦里也想,就着了魔。那时候,苏联和美国都在搞人体特异功能的研究,咱们也不能落人后。我正读初中,听说美国有个小孩能够用意念把勺子拧成麻花。我呢,我也还在跟勺子杠,却只能把勺子弯曲五度。五度和麻花,云泥之别!几年来毫无长进,这样下去超英赶美是不可能了。

“众人早就看腻了我的把戏,花样那么多,这算什么菜。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不能让勺子更弯一些,为什么不能弯点别的。别人都开始穿墙、透视、飞升了,我还在弯勺子……虽说是超人,但只超一点点,就和一个人长得高点、耳朵大点、长个六指一样,没什么可稀奇,也没什么可骄傲。

“我也真是怕了勺子,看见勺子眼睛就痛。我爸也觉得,我的异能肯定不止于此,露出来的那点,不过是冰山一角,只要好好挖掘,地下还有富矿。我们不信,怎么只给这么点甜头,小甜头之后,应该跟着更大的甜头。”阿来停了停,喝口水,说,“为了尝尝那更大的甜头,我跑去练气功了。”

“哈哈,果然。躲不开。”

“其实是受我爸的影响,他是个气功迷,那时候练气功是时髦的事。一开始只是一小群人练,后来无一人不在练,只要你有手有脚能跑会跳,干嘛不去练气功,打发时间,强身健体,又没坏处。那会儿闲人多,生活节奏也慢,大家也不着急去挣钱。我爸是最早开始练气功的那撮人。他退休后,无所事事,就跟着下山的老道练硬气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坚持了好几年。那时候流行的说法是,气功练得好,就会持有特异功能;有了特异功能,就是超人—超出一般人。其实‘超人’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只是这两个字听上去就离地三尺,这个世界不能有神仙,却可以有超人,神仙是迷信,超人是科学。我开始跟着我爸练习气功,希望能开发出更多的特异功能。”

“开发出来了吗?”我问道。

“你猜。”

“我猜没有。”我说。

阿来挠了挠头,伸手摁死了一只旱蚤,旅馆的床上有很多这种小虫,初来时,我被咬得满身红包,无论什么驱虫药水都没有用,这也是在沙漠必须忍受的事物之一。阿来看起来并不是在意虫子的人,他只是需要一个停顿。

“是,没有。”他说。“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意难平,早知道是这样无用而微小的东西,干脆别给了,倒叫人花了好多时间、好大力气去追,最后一场梦。”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又有些飞蛾乱窜,往灯上不知疲倦地撞。“我见了许多气功大师,都是骗子。很多骗术现在看起来很低级,可那时候的人单纯,他们说什么,我们便信。他们头顶的光,无一不浑浊昏暗。不过会几招障眼法,说些大话。可是别人都信的时候,你信不信?心志不坚定的时候,一定会信,就算你真的不信,也不要说出来,不然你就有问题,还会被人说眼瞎心盲,还会有人咒你肚肠烂穿。信仰比真实更不可动摇,信仰会改变真实的模样。

“那几年,常有气功大师开研讨会,不同的人来来去去,名字记不住,只好‘马大师’‘刘大师’地乱叫。场地多选在工人文化宫,门票二三块钱,我爸都会带我去,开开眼,见场面,凑热闹。大师们总要表演一些神通,说些逗乐的话,门票钱能值回来。那会儿娱乐生活太贫瘠,就当听相声了。

“印象最深的是笑功,进去百十人,也不开灯,只台上亮着,大师坐在中间,笑得满脸褶子,说‘笑一笑,十年少;再一笑,登仙了’,手一抬,百十号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黑暗中好洪亮痛快,好似发了大水,滚滚而来,要将一切都冲走。你在里面,忍不住跟着笑,好像摁下了一個按钮,你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只管朝着天花板大笑,笑到腹痛,眼泪乱飞,满地乱爬,背过气去。尤其是那些经了事的大人们,心里面憋着一口气,平常哪有机会喊出来,这一笑,真是不得了,还要互相攀比,比谁笑得时间久,笑得大声,笑得夸张。‘笑功’流行了很久,到二零零几年,练这功的人才少了。有时候大师们来表演,我也会被叫去热场子,在他们出场之前表演一下弯勺子,收点好处费。有个很有名的姓颜的气功大师,你记得么?

我说:“不知道。”我记事时,气功的时代已经过去,我所听见的,仅是漩涡般的回响。

“1987年大兴安岭特大火灾,烧了近一个月,有人请颜大师远程发功灭火,三天之后,大火果然被扑灭了。报纸上到处宣传大师气功的神奇,他名声大噪。除了会气功,颜大师还被外星人请去喝过茶,坐过宇宙飞船,能和外星人用脑电波交流。他来我们那儿传授气功,三天培训费三百块,那是当时工薪阶层半年的工资,收钱之前,说叫人心服口服。他找到我,叫我小骗子,他说他知道我的把戏,他见过不少我这样的小孩,只会扯谎,小骗子最终会成长为他这样的大骗子,小骗不长久,大骗能成真。

“我爸把我交给颜大师,让我跟着好好学学—其实就是当托儿。表演之前,我们彩排了好几次,他要表演的是天眼辨字,让台下的观众写字条揉成团交上去,他发功,用天眼逐一辨认出来。这个骗术其实特别简单,只不过是移花接木,第一个应验的人其实是托儿。颜大师拿出第一个字条来,假装费老大劲认出来,然后问台下的人,是不是写了他的名字。托儿只管答应。颜大师就可以当众验证,打开那张纸条。其实第一个人根本没交纸条,颜大师当众偷看了人们交上去的纸条,只需一个个念出来就可以了。拙劣吧?然而无人不信。多年来,颜大师就靠这一招鲜吃遍天下。那时候我打定主意,真要碰上一个真有大本事的人,我一定跟他走,跟着要饭也行。”

我说:“听起来像是武侠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阿来笑起来,说:“是啊。那时候的人都在做梦,做特异功能梦、气功梦、武侠梦、外星人梦、发财梦。造个梦,不管你这梦多荒诞,无数的人往里钻。”

“你后来找着了这么一个人吗?”

“差点儿找着了。”

“找着了就是找着了,没找着就是没找着,怎么是差点儿?”

“到了九十年代,气功热退下去一些,一般的骗术已经不管用,种种新奇已经见过,如果不是用特异功能飞上天,众人都不要看了。几年间,我练了不下三种气功,搭了不少时间进去,一点用也没有,因为并没有一个屏障等待我去突破。我终于如唐愚所说,感到厌倦。不仅厌倦,还幻灭,没指望。我才是个高中生,已不易轻信,来来去去沉沉浮浮都看遍了。不过说幻灭,又没有完全幻灭,还有火种,一引就燃,我还是信特异功能,信超人,不然我没法解释自己。后来,我碰见过一个气功大师,我以为我找着那个人了,差点儿跟他走了。”

我看了一眼钟,已经深夜十一点。阿来的讲述未至中途,离世界末日尚远。

阿来很识趣,说,天晚了,明天再说。

半夜,妻子打来电话,口气很着急,略带哭腔,说在巴厘岛上遇到了麻烦事。两天前,女儿的后背长出红疹,起初只有一小片,现在发成了一大片,还发起高烧,可能是食物中毒。我说,你赶紧带她去医院。她说,她们现在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小岛上,岛上只有一个小村子和潜水中心,没有医院,也没有乡村医所,唯一的医生不在岛上,要几天之后才回。岛上两天才一个船次,暂时也无法返回大岛,她正束手无策。

我听了,想着她们远在热带孤岛,女儿气息奄奄,妻子近乎崩溃,心中冰凉,却说不上慌乱,浮思之下,甚至有一层隐藏得非常深的想法:我希望女儿就此死去,死在热带岛屿,不要归葬,直接沉入海中,就此远去,不必忍受漫长的人生。可一想到她柔软的声音和头发、小小的手掌和脚丫,就迫不及待见到她。希望她死,又希望她活,两种互相交织蚕食的心情,不能与妻子说。

妻子说,她快急死了,只好找了村里的巫婆来帮忙,死马当成活马医。巫婆六十来岁,慈眉善目的,说女儿在路上直视了鬼魂,因长得可爱,所以被缠上了,这鬼不是恶鬼,只是贪玩,容易请走。老婆子围着床乱跳了一通,口中念念有词,把蕉叶敷在女儿头上,收了几百块,已经走了。目前女儿的烧退下去一些,但还是有热度,如果明天情况不好,就要打电话给大岛的医院,请求支援。

我说,希望巫婆把鬼捉干净。这愿望是真诚的。

她又问:“你呢,你现在怎么样?”

我说:“沙暴快来了,还没来,沙漠现在很平静。”

她说:“你还在沙漠里吗?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了。”

我说:“快了,沙暴结束了,我就回去。”

“你为什么一个电话都不打给我?你一点都不担心我们吗?”

“这里信号不好。”我说,“我很想你们。”

她轻微地叹了口气,挂掉电话,想必内心失望。近几年,我们的生活已陷入到停滞,只是顺着自然形成的漩涡向前,或许更近于缓慢下坠,譬如说,生了孩子,需要换个大房子,那便东拼西凑,负百万的债务去购更大的房子。我们始终拮据,也无力跳出这个怪圈,被死死地钉住。如我父母所说,“哪里有那么好过的日子,都是挣扎”,说起来,我们总觉得过得比父母那辈好多了,其实是物质爆炸给予的错觉。在2012年世界末日那一天,我并不是这样向她允诺的,她也向我许诺了什么,我们已记不清。

我走到旅馆的院中,往沙暴来的方向看了一天,什么都看不出,漫天星光,深蓝色天空如绒布高挑,天地无悲无喜,默然广袤无际。旅馆老板说,沙暴明天就会到来,至今为止没有任何明显征兆。

如果此时沙暴到来,我愿意走入其中。

第二天,门外的群狗吠成一团,时间还早,不到凌晨四点,天光还是青蓝色,只夹了三分光亮,正是日夜交替时分。旅馆老板来敲我的门,请我帮他做些风暴来临前的准备,将露台上的天线和太阳能电池板收进屋子里。天台上,阿来坐在那里,面向西方,满地烟头。

“不去吃点早饭吗?”我一边忙活一边说,已是满头汗。

“等会就去。”

“沙暴就要来了,别坐太久。”

“昨天晚上,我刚躺下,又做了那个梦,那声音又说,你要继续往西边去。”他说,“我听了那个声音,立刻醒过来,再也睡不着。”

“你别听它的。回家去吧。”我说,“是癔症啊!”

“嘿嘿,我倒是想回去,好几次动了折返的念头,半途又觉得好奇,‘幻听’‘癔症’都无法说服我。我还是继续往西,总得看看那边有什么,这一趟非去不可。”

我先下楼去了,过会儿再上来,天色不再清透,也不至浑浊。起得太早,本该有困意,却因沙暴将至而精神亢奋。我端了凳子坐过来,也直面西方。

“你昨天说,差点跟个人走了,那人是谁。”我续着昨日的话头。

阿来从呆愣中回过神,说:“哦,那个人啊,我只记得他姓蓝,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大师,因他原本是中学里面教俄文的,所以大家叫他蓝老师。我初见那人,就觉得他比那些江湖术士强,斯斯文文,他头顶的光是淡蓝色的,与他的姓相合。那时候,他坐在宾馆房间的沙发上,伸手递了一颗糖给我,让我吃了。过会儿,我走路打飘,两只脚踩在棉花上,看路都是拐的,一伸手能摸着天,耳目忽然放大了好几百倍,外面自行车的铃声、行人的说话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风一吹,人就像小船一样荡起来。

“蓝老师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你飞回去吧。我便觉得自己从窗户口飞了出去,贴着地面飞了二三里,到了家。一到家就睡着了,醒过来已经是半夜了,我跟我妈说自己是飞回来的。我妈说,哪呢,你像是喝醉了酒,踉踉跄跄进了门,话也不说一句,立刻爬床上去了。我从来没有遇到这么神奇的事儿。

“第二天一早又跑去找蓝老师,要拜他为师,请他把我带走。蓝老师说,行啊,他那一身本事正要教给别人。我跟我爸说,我要跟着蓝老师,他在我耳边吹了口气,我就可以飞了。那种贴地飞行的感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蓝老师来我们那,也是为了教气功。他的功法叫宇宙波,是指通过运气,打通人体与宇宙的自然连接。蓝老师说,其实宇宙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巨大的能量,人在宇宙之中,都能接收这些信号,但仅接收信号没用,还得懂得如何运用,学习宇宙波气功,便可以自如地调用这些宇宙能量。你别笑啊,不好笑,气功中有一支,就是勾连宇宙的,我是亲眼见过其中神奇的人,所以蓝老师说什么我都信。

“那时是十一月,趕上狮子座流星雨,蓝老师说,流星雨落下时正是宇宙力场聚集的时刻,参与的人数越多,聚集的宇宙力场越强。傍晚天未暗,几百个人聚集在中心广场,每人带一口信息锅,其实就是铝锅。蓝老师说,这套气功方法已经有了科学依据,需要配合一点药物,每个人到前面领了一杯药水。药水蓝老师已经发过功,可以事半功倍。我喝过了,还是觉得苦,有人喝了一杯嫌不足,又喝一杯。几百个手电筒将道路照得透明,虽然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大家心头全是热意,吵吵哄哄。

“十点钟全城熄灯,陷入一片宁静,人群喃喃,十三分钟后,零星流星降临,大家戴好铝锅,双手举过头顶,开始接受宇宙波,噪声平息。有人说有滋滋电流穿过头顶钻进地下,有人说在锅内看见漂浮绿光,有人说感觉到一股回旋热风快把自己掀翻。

“我也顶着一口锅,锅太深,完全遮蔽视线,闷得有点喘不过气。暂时把铝锅取下来,看向东北,正见两颗流星划过去,拖出长尾,眨个眼消失了。说是流星雨,其实流星并不密集,一分钟几颗。我记得那天没有月亮,空气里好像有一层蓝色的雾,柔软地围裹着我们。我也听到了有人不小心睡着的鼾声,也听到有人低声念诵咒语,几百口铝锅反射出晦暗的光,像好多双眼睛盯着你瞧。深秋天凉,我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冷。蓝老师坐着一动不动。我把信息锅盖回头上去,闭上眼,身处一团黑暗。我快睡过去了。

“忽然,身体变得很轻,直接飘了起来,地心引力对我失效了,我像个火箭,极速往上飞,低头一看,人变得像蚂蚁那般小。随之,城市也缩成晦暗不明的一团,山川、河流、高原、河谷俱在脚下,‘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突然之间,我什么都看见了,那本不该是人应有的视角,蹿出地球,面见灰白的月亮,以及巨大的沸腾的白色太阳,刺眼得几乎无法睁眼,可我的眼睛好好睁着,看着无限新鲜的一切。我大概明白,在那个时刻,我不是我,只是一缕微弱的意识,意识是不会感到刺眼的,刺眼只是感知的惯性。意识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继续往上,直至整个太阳系缩成蚕豆那么大小,我身处银河之中,无数星球运转,仿佛近在咫尺。很难向你描绘银河的样子,因为人的视野太小,根本不能够穷其大穷其远。黑暗之中随时随地充斥巨大的如山崩一样的声音,轰隆轰隆,不绝于耳。我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周围是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星体,在那里,我不是蝼蚁,也不是微尘,而是空无,不存在。

“我感觉自己蹿得太远,正不知怎么回去,忽然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有人摇晃我的身体,意识一下子又回到地球,回到那个小广场上。

“我爸用手电筒照我,问我是不是睡着了。我没有跟他说我灵魂出窍看见了什么,我所见所闻,短时间内无法向任何人解释,我只是点头。我爸又说,死人了,赶紧走。广场的东南角确实围了好些人,警车的鸣笛声自远处传来。我站起身来,两条腿已经发麻,和我爸互相搀扶,走出这片宇宙力场聚集的地方,忍着剧烈的头痛,摸着夜路回家去了。”

我说:“这可真是新奇的体验,后来呢?这位蓝老师怎么样了?”

“呵,被抓了。判了死刑。”

“为什么?”这倒是个奇妙的转折。

“因为投毒。其实蓝老师根本没有什么特异功能,自然也不会调动什么宇宙能量,只是会配一些让人产生幻觉的草药,在幻觉中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猜里面有一些神经毒素,副作用很大,那次聚集中,有个老头连喝五六碗,当场死了。蓝老师隔天就被抓了。

“后来我爸开始做副食品批发的生意,开始忙起来,气功自然也不练了,这个话题渐渐从我家餐桌聊天里消失。我也不再提,不过还是会偷偷买一些特异功能研究的书和杂志。高三那年,走了狗屎运,竟让我考上了一个很不错的大学,在图书馆的报纸上看到了哈勃望远镜传回来的第一批太空影像。那些巨大的星体、五彩的星云、正在缓慢流动的星河,就在那次狮子座流星雨的幻觉中,我都见过了,甚至比望远镜拍到的还要精彩千万倍。一丝虚无的意识,曾经漂浮到那样的地方,以那样的角度,看过万物,逃脱了物理。如果这不是奇迹,那我就没有什么好说了。”

“你也说过,那是嗑药的幻觉。也可能是记忆偏差,将幻觉中所见的事物和现实对应,通常会出问题。”我话一说出口,已经后悔,无神论者的一切导向都是无神,而有神论者的一切导向都是有神,理解太难,反驳容易。

阿来虚弱地笑一笑,说:“在幻觉中触及到的真实就不真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

“我学的是师范类,毕业之后是要去做老师的,还可以赶得上最后一批工作分配。不过我的理想是毕业之后,去美国研究特异功能。我查到美国有大学在研究特异功能,当时翻译作‘超心理学’,透视、遥视、预知等等都在研究范围内。日思夜想,有点着魔了。我跟老师说,想去美国研究特异功能,他们的表情和你一样,三分不解,七分嘲讽。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他们不曾知我所知,见我所见,自然不能理解。

“我在大学的时候加入了特异功能研究协会,那会儿几乎每省每市都有这样的协会,九十年代就式微了,变成骗子窝。我加入进去,不为别的,只为披沙拣金,找到其他真正拥有特异功能的人。两年间,我见到了许许多多自称怀着特异功能的人找上门来—撇去骗子,有一些人是真厉害。譬如有個人身体特别柔软,可以把自己折起来,塞进一个小米缸中;有人能过目不忘,扫一眼报纸,能复述内容,但这些不是特异功能,只是人的物理极限。真正的—像我一样,真正有特异功能的人,我只见过两个。”

我忍不住笑了,阿来是有些幽默感的人。

他看我笑,摆出教师的威严,说:“严肃一点,正说着严肃的事,不要笑。你发现没有?唐愚、我,还有这俩人的特异功能,有个最大的共同点—”

不等我回答,他自己抢答了:“没用,不止没用,还很好笑,宛如嘲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豁达点的人,比如唐愚,直接丢了;也有像我这样的人,一直抱着不放,妄图突破。我早该想明白,见过那么大的星云之后,我就应该明白,所谓的‘超人’,不过是超出常理,既然你们把常理划分得如此之小,超出是很容易的事。可是,有特异功能和没有特异功能是两回事,有特异功能的世界和没有特异功能的世界也是两回事。有些东西它不在常理之中,不符合规范,不遵循规则,但它们存在,就让人觉得松一口气,原来不是一切都是定数,不是什么都被精密的定理包裹着。”

他叹口气,引得我也叹口气。事实是,一切如常,毫无意外。

“你后来去美国了吗?”我说。

“当然没有。”他苦笑一下,说,“那时候能去美国的人都是个顶个的聪明人,我说过,自己是个笨人,能力有限,考上大学不过是走了狗屎运。不过,苏联解体之后,国际上关于特异功能的研究就走下坡路了。1995年,美国停掉了有关特异功能的研究,‘超心理学’这个学科被除名了,我们国家也没人再对特异功能进行研究,各大特异功能协会和气功协会也悄然解散。到大学毕业之前,我已经转换了想法,想去做数学和物理研究,在脑中推演整个宇宙,找到那个能够涵盖特异功能的规律。”

“你最后去做了老师,教地理,地理和物理之间的差别挺大的。”我说。

“我学过量子物理,自学,不过硬件不行。”他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越是具象的事物越好理解,越是抽象越难,学到一定阶段后,就会发现自己的脑袋原来是一团浆糊。有个很大很醒目的真理就在前面闪耀,但是你跑不动,追不上,只能看到光,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发光。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得了的事,就算我把脑袋想破,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可有些人的脑子倒像是为这个而生的。

“毕业之后,我顺理成章当了老师,分配在我们那儿最好的高中。你别看我这样,我是个很好的老师,教书很有一套,中学那点东西太简单了,语文、数学、物理都教过,成果不俗。

“后来校长说,我们学校少个地理老师,你去吧,我就去了。我娶了校长的小女儿,很快评了一级教师。我老婆赚钱上有点天分,很早就从学校跳出来搞高考培训班,做得很大……”

“你后来没有再给人表演过特异功能吗?”

“给我老婆表演过,也给我的小孩表演过。把弯掉的勺子给她们看,我老婆说,她有时候能看出来弯曲,有时候看不出来。我知道她在哄我,她根本不信。课余时,我也会跟学生说点特异功能的事,他们只当听笑话,把我当成个怪人。现实越来越狭隘了,人却越来越现实,孩子也一样。

“我有时候会想,特异功能会不会是我的臆想、偏执,是一场过分真实的梦境。每当自我怀疑时,我就去拿个勺子,看着勺柄在没有任何作用力的情况下,轻微地偏过头去。我知道它是真的,只是它不重要,没有任何用处,因此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接受它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接受它是这个物理世界的一点意外,仅此而已。”

我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天已经亮了,不像前几天那么明净透亮,有一朵强势的黑云压在地平线上。无论是狼还是狐狸、鹰隼,都已经嗅到危险的味道,各自找地方躲起来。我向远处眺望,仿佛看见什么。群狗不安,在院子里狂吠不休,大声制止无用。旅馆老板从里面探出头来,说,让它们叫会儿,等会儿就消停了。沙暴来临前,酿酒机器停掉,里面的啤酒必须全部罐装,所以沙漠啤酒免费敞开供应,只限沙暴这两天。我下楼拿了几瓶啤酒并两块饼,与阿来边吃边聊。我一直看向地平线,还想穿过地平线,看地平线的地平线。尽管我们已经身处空旷之地,碍于肉眼,那种遥视的渴望仍然很强烈。

“直到那日,2012年12月21日晚,我像往常一样吃过了饭,但心里一直不安。”他指着那些狂吠的狗说,“和它们一样,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但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地球会突然间炸开,岩浆到处灌到处淌,或者一场巨大的海啸把全世界给淹了。哈哈,我也知道那荒诞不经,就算真的有末日,也不会来得这么轻易。我惴惴不安地睡了。

“半夜,大概两三点,我忽然觉得身体变轻,没有做梦,却半夜惊醒,醒来一身冷汗。第二天早上,我出门给孩子买早点,脚步变得很轻便,一沾地身体就弹起来,像踩着了弹簧一样,回去称了一下体重,少了六斤。我想,坏了,赶紧去拿了个勺子,盯了十秒之后,勺子纹丝不动。特异功能失灵了,以前从来没有过,更让我惊讶的是,它居然有重量,压在我身上。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待了一天,手里一直拿着那个勺子,脑中一团乌糟。我老婆在外面一直敲门,我也不应,坐到天黑。一个明知无用的东西,在你的怀里揣了几十年,一下子拿走,也叫人无法适应。我本以为,它与我的肉长在了一起,是我的一部分,但它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不告而别。”我说,“一定伤心。”

“不仅是伤心,感觉被抛弃了,就好比一个蚌,被人取走了珍珠,你说,这个蚌它会不会慌。我慌不择路,跑到网上去发帖,问他们,有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特异功能消失了。”

“有人回复吗?”

他苦笑,说:“很多,一夜之间五百多个回复。大部分人都是嘲讽,还有人劝我去医院看一下精神科。也有零星回复,说有和我一样的感觉,但他们那才叫臆想,话不能当真。这些事情,只能慢慢求证。我找了另外两个人问,他们的特异功能也消失了。我又特意去了一趟四川,想找唐愚,但没有找到,他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几年之后,我才得出結果——2012之后的世界,缩小了,超出常理的部分全部被剪除了,平滑得像块新草坪。没有什么不解之谜了,一切都可以解释,可以发现,可以求证,真和伪之间的界限从此分明。从某种层面来说,世界末日确实发生了,只是不那么剧烈,肯定会有长期的副作用,但以我的脑筋想不明白。”

“一个没有了例外的世界确实变得更加无趣了。”我说。

“是啊,无趣,希望副作用仅止于无趣。”阿来说。

“就像卡子草的失踪。”我们也许失去了一个更加丰富的世界。

他的眼眶仍然发红,喃喃地说:“对啊……”他起身走下楼,穿越群狗的吠叫,回到自己的房间中去,我也梦游般回到餐厅。

远处的那片紫色转为浑浊的淡黄色,天色仍然晴朗,却有些错乱的风,似乎风也在逃窜。沙暴快要来了,旅馆老板已经将一切可能被吹走的东西拿进屋子或地窖,关掉发电机,狗牵入门,门窗掩牢。有两队旅客还在外面,暂时失联,老板说,他并不担心他们,向导懂得应付沙暴,沙漠里的人自然知道哪里可以躲藏。不过,这种级别的风沙他已经有数年没有遇到过,危险还是有的。

“每年都有人因为沙暴而死。”旅馆老板淡淡地说,“正常。”

风中开始夹沙,擦刮着房屋,如砂纸来回打磨,鼻翼里甚至开始有了一丝潮湿,嘴里也有了细沙,屋子里的陈年膻味,因为封闭更加明显,叫人头皮发麻。此时应该喝两瓶沙漠啤酒定定神。因为这场沙暴,浪漫且微醺的沙漠生活忽然震荡,滑向晦暗与危险,到了该回去的时刻了,城市生活在向我招手,还有半个月积压下来的账单,任性之后岌岌可危的工作。

我想起骆驼没有拴紧,担心它们会被沙暴惊到,冒着风沙,冲到骆驼棚。骆驼们坐下来围成一圈,互相埋着头。我把缰绳拴得更紧一些,脸被刮得生疼,又吃了满嘴沙子。

回到屋子里,短短十几分钟,天色已经全变,灰黄灰黄的,可见距离不足五米,屋里需要点灯才能看清。我坐在窗边,徒然看着窗外,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沙尘中若隐若现,逆着风沙前进,一会儿便不见影踪。我想,一定是骆驼的缰绳没有拴紧,跑出去一只。老板说,不用担心,骆驼比人更懂得如何应对沙暴。

其他几个旅客都待在房间里没出来,餐厅只有我和旅馆老板二人。我把阿来对我说的那些悉数告诉他,问他怎么看。

“你相信他说的吗?”我问。

他说:“早几年,也许是二十年前,附近村子里生活着一个先知,能够预言很多事。你在沙漠里丢了一个金镯子,他会指给你遗失之处。最近几年不怎么听说他的消息,可能老了,可能死了,也可能像那个人说的,世上的预言失效了。”

因为找不到蜡烛,我们只能坐在昏暗之中。风沙拍打窗户,我听着耳边的风沙声,想起多年前和父亲一起等候一场台风。

空气忽然不可思议地干燥,与数小时前的潮湿截然不同,气温骤降,窗外的树冠子被风拉扯,滚动着要向北而去。电风扇懒懒地吹着,我几乎要睡过去,又清醒地睁着眼睛,想等大雨到来,大雨马上就要到来。

“想象一下,台风的形成。”父亲说。他斜靠在沙发上,眼睛眯着,似乎要睡着了。

“嗯?”我像只小虾,蜷在他的胳膊下。

“要从太平洋开始,你是赤道附近的一滴水,蒸发了,升入空中,与其它的水汽紧紧团在一起,躲在一大片积雨云里。从地面看去,你们是一片翻涌的白色云彩。热空气上升,冷空气下沉,快速循环,云带不断扩大。地球旋转,云带逆时针旋转,形成热带气旋,周围空气涌向中心,又遇热上升,能量聚集,中心区域附近的风力升高,气旋中心的气压进一步降低—现在,它不再是一个热带气旋了,而是热带风暴,或者说,台风,超强台风,它像只巨大的蜘蛛趴在海面上,携带着几十亿吨的雨水往大陆飞奔而去,没有什么可以拦住它。它长驱直入,深入到内地,你落下的时候,直线距离已经移动了万千公里。过程太过激烈,可能连雨滴都会忘记,自己来自赤道最宁静的海域。”

雨已经落下,天已经全黑,雨声密集,几个小时倏忽即逝,我们没有开灯,也不知道到了几点钟,没有人来打搅我们。我只顾着听窗外的风雨,想象自己就是那颗水滴,在极短的时间内被风力裹挟,跨越千重万重,从不固定,又从未变化,世间一切与之相比,都如此渺小。等我回过神来,父亲的话正像果实落下—

“是不是奇迹?”

沙暴结束之后,通信一天之后才恢复,听说沙暴放倒了附近一座信号塔,抢修了一整天才好。

我们度过一整日无水无电的生活,许多设备被吹坏了,或者灌满了沙子,阳台上仙人掌连盆一起消失。我帮着清扫院子,把屋子里的东西搬出来,有些坏到不能用的,直接丢出去。忙完之后,又走到骆驼棚里,查看骆驼的状态,它们早已恢复了镇定,嚼着玉米粒。我数了数它们的数量,并没有少。我只怕数错了,又数了一遍,还是没少。但我曾见一个黑影走入狂沙之中,如果不是骆驼,那会是什么呢?旅馆老板说,也许是看花了眼,天色黑,看错了很正常。

到了晚上,我在餐厅吃饭,旅馆老板说,阿来还没有过来退房,去他房间看过,行李不见了,桌上放着几张现金,人不知哪里去了。他趁着沙暴离去了,车还停在院子里。我仍有些不可思议,沙暴中人寸步难行,阿来如何能够像骆驼一般,一步一步地朝西挪去。

我走出门去,朝着西方看去,想从中看出一个小小的人影,离开的,或返回的。无数无数的沙丘,绵延而去,其中并无阿来。

妻子打电话过来,说女儿在岛上退烧了,他们已经返回大岛,隔日就回程。

“也许真的遇到了鬼魂。”她说,“总是听他们说东南亚有些脏东西,碰到了会生病。之前不信,这次有点信了。我们在村子里散步时,女儿曾经从地上捡起过一根骨头,不太像动物的,倒像是人的胫骨,我让她赶紧丢掉。”

“应该是食物中毒吧。”我说。

妻子说:“回上海再到医院检查一遍。你回去没有?”

“准备回了。”

“这话你上次就这么说。”

“沙暴……”

“早点回吧。”她说,“你不能在那里待一辈子,我不喊你回来,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哪能,瞧你说的,我马上收拾行李。”

那些去往沙漠更深處的游客接连返回,大家谈论这场巨大的沙暴,都说这会是他们毕生难忘的经历。我问他们是否撞见一个长手长脚的男人,他独自一人往西去。大家都说不曾见过。我又在旅馆待了三天,想等阿来回来,始终没有等到,只好回到城市。

工作一旦恢复正轨,人便像陀螺一样转起来,渐渐无法顾及沙漠旅馆里的诸事。半年之后,我终于想起给旅馆打电话,问老板阿来回来没有。旅馆老板说,啊,那个人啊,他始终没回来,车在院子里停了太久,已经快报废了,正不知道怎么处理。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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