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阅读一本好书

2020-09-10 07:22布罗茨基
阅读时代 2020年5期
关键词:罗盘捷径好书

布罗茨基

书籍,的确比我们自己更能实现无穷。甚至连那些糟糕的书籍也能比它们的作者活得更长——这主要是因为,较之于它们的写作者,它们占据着较小的物理空间。常常是,在作者本人早已变成了一抔尘土之后,它们还披着尘土站在书架上。然而,这种形式的未来,仍胜过对几个健在的亲戚或几个不能指望的朋友的怀念。常常促使一个人拿起笔来写作的,正是这种对身后意义的渴望。

因此,当我们将这些长方形的东西——这些八开、四开、十三开等等等等的东西——传来传去的时候,如果我们设想我们是在用双手抚摸我们实在的或潜在的骨灰盒,我们是不会出大错的。说到底,用来写作一本书——一部小说,一篇哲学论文,一本诗集,一部传记,或是一本惊险读物——的东西,最终仍只能是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好坏,它永远是有限的。有人说,理性的思考就是死亡的练习,这话是有些道理的,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借助写作而变得更年轻些。

同样,也无人能借助阅读而变得更年轻些。既然如此,我们自然的偏爱总是倾向于好书的。然而,这样一个事实却构成一个悖论,即在文学中,如同在任何地方一样,“好”并非一个独立自在的范畴:它是由它与“坏”之间的区别来界定的。于是,一个作家要想写一本好书,他就必须阅读大量的低级书刊——否则,他就难以获得必需的标准。在最后的审判时,这也许能构成坏文学的最佳辩护。

既然我们全都是生有时限的,既然对书籍的阅读是费时甚多的,那么我们就必须设想出一个可以使我们获得节约之假象的系统。当然,这并非一种否定,去否定那种在阅读一本大部头的、情节缓慢的平庸小说时可能会有的欢乐;还有,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有可能同样欢乐地沉溺于时尚。最后,我们阅读,并不是为了阅读本身,而是为了学习。因此,就需要简洁,需要压缩,需要溶解——需要进行一些工作,以将人类各种各样的尴尬处境置于其最细小的焦点之中;换句话说,就需要一条捷径。因此——我们怀疑这样的捷径是否存在(它们是存在的,但出现得要晚些),作为这一怀疑的副产品——在现有印刷品的海洋中,还需要某种罗盘。

罗盘的角色,当然是由文学批评、由评论来扮演的。唉,这罗盘的指针摆幅很大,时而北方,时而南方(确切地说,是南美),时而是其他方向;对于东方和西方来说也是一样,其摆幅甚至更大。一个评论家的麻烦事(至少)有三重:

(一)他有可能成为一个雇佣文人,像我们大家一样无知无识;

(二)他可能对某种特定的写作方式持有强烈的偏爱,或者干脆与出版业一同去牟取私利;

(三)如果他是一个天才的作家,他就会使他的评论文字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就是一个例子。于是,你就止于阅读这些评论而不会再去阅读那些书籍了。

无论如何,你都会发现自己正漂浮在那海洋上,四面八方都有书页在沙沙作响,你紧抓着一只你对其浮力并不太信赖的木筏。因此,一个可供选择的方案就是去发展你自己的趣味,去构造你自己的罗盘,去使你自己熟悉那些特定的星星和星座——无论暗淡还是明亮,它们却总是遥远的。然而,这需要大量的时间,你会轻易地发现自己年岁已老,头发花白,腋下夹着一本糟糕的书正向出门走去。另一个可供选择的方案——或者,也许仅仅是前一方案的一部分——就是去依赖传闻:朋友的一个建议、你偶然喜欢上的文本中的一个提示。这种做法尽管还没有被约定为一种时尚,但它却是我们大家自幼年起就非常熟悉的。然而,这最終仍只是一个可怜的保险,因为,现成文学的海洋是波涛汹涌的,是不断扩展的。

所以,哪儿才是我们的陆地(尽管这可能只是一座不宜居住的岛)?

我的建议,仅仅是一个用来培养健康文学趣味的方案——阅读诗歌。如果你们以为我这样说是出于职业偏见,我是在试图抬高我自己的这个行业,那你们就错了:我并非一个拉帮结派的人。问题在于,诗歌作为人类语言的最高形式,它并不仅仅是传导人类体验之最简洁、最浓缩的方式;它还可以为任何一种语言操作——尤其是纸上的语言操作,提供可能获得的最高标准。

一个人的诗读得越多,他就越难容忍各种各样的冗长,无论是在政治或哲学话语中,还是在历史、社会学科或小说艺术中。散文中的好风格,从来都是诗歌语汇之精确、速度和密度的人质。作为墓志铭和警句的孩子,诗歌是充满想象的,是通向任何一个可想象之物的捷径。对于散文而言,诗歌是一个伟大的训导者。它教授给散文的不仅是每个词的价值,而且还有人类多变的精神类型、线性结构的替代品、删除不言自明之处的本领、对细节的强调和突降法的技巧。尤其是诗歌促进了散文对形而上的渴望,正是这种形而上将一部艺术作品与单纯的美文区分开来。无论如何也必须承认,正是在这一点上,散文被证明是一个相当懒惰的学生。

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并不想批驳散文。问题的实质在于,诗歌恰好比散文年长,并因此走过了更长的路程。文学始自诗歌,始自游牧者的歌,这游牧者的歌要早于一个殖民者的文字涂鸦。虽然我曾在一个地方将诗歌与散文的区别比作空军和步兵的区别,但我此刻提出的建议却不是在划分等级或弄清文学的人类学起源。我想做的一切,就是干一点实事,使你们的视线和脑细胞摆脱那许多无用的印刷品。人们可以说,诗歌正是为了这一目的而发明出来的——因为,它就是节约的同义词。因此,人们所要做的,就是对我们两千年的文明进程进行概括,尽管是小规模的。这比你想象的要简单些,因为一首诗远不如一部散文那样冗长。还有,如果你所关注的主要为当代文学,你的任务就真的很轻松了。你所要做的一切,就是花上两个月的时间,用你的几个母语诗人的作品将自己武装起来,最好是从本世纪上半期的诗人读起。我估计,只需读上一打薄薄的书,你就可以完成任务。

(本文有删减)

责编:马京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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