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 静
大地寂静。江河用被船划开的口子沉默
冬天用雾霾在招惹是非的湖面上沉默
一个村庄用被公路毁掉的风水沉默
教室用无尘的粉笔把黑板涂改成沉默
现代诗用古代歌女的琵琶扮演沉默
车站广场的小贩对电子眼沉默
江油肥肠在飙升的猪肉价格中沉默
山冈用缠遍身体的梯田和嫁接的果树沉默
大地寂静。沉默的炭被一次次地清洗
直到水变成假话
沉默的雪花一片片地覆盖在大地的寂静上
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们,这种寂静本身
就是一片最大的沉默,覆盖在沉默上面
节目单
印制节目单的人,用虚胖的北方口音
把文案上爬着的时间
挤得骨节又痛了一下
包括木偶戏在内的所有喝水的片段
都显得更加呆滞
节目与节目之间的逼仄
被烫金的字,固定在天气的预谋中
谢幕的乌鸦,是整个雾霾的舞台
印制出的一滴眼泪
邮 筒
冬夜街灯下的邮筒,像是流亡的江南
所以芭蕉绿的明信片
都是寄给自己的假话
与长满苔藓的石头的区别,在于
空洞的时间已经被后面追赶来的光
快速地,装满
人们已经不需把文字
放在别处,烘暖后,再送给他人
靠着邮筒拍照的妇人,像是抓住
一枚时间坠落的树叶
寺 院
毁于战火后重建的寺院里
游人甲对乙说:感觉菩萨的塑像
已经不像菩萨了
乙说:可能是化学的涂料不信佛吧
机制的砖不信佛吧
水泥假装成木柱不信佛吧
还有,塑像的匠人也不信佛吧
正午的阳光一晒,甲乙感觉对方
就是从战火中溅到此时,尚未
熄灭的火星
岁 末
天空和光可怜。冬日新生的光
还未播于地上,便夭折在雾霾中
水可憐。混凝土的,钢铁的心脏支架
越安越多,水库的肿瘤越长越大
那些划船的孩子正在歌唱生活
土可怜。化肥,农药,重金属超标的假土
不断排挤农民身份的土,心虚时
便把楼房狠狠钉在地上,给睡眠辟邪
地铁站被挤成两半的恋爱,可怜
一个走了的,在新年的电影票上写诗
一个可怜,用时间衡量可以快递的爱情
杂志可怜,纸质灭亡的时代,逆水行舟的
编辑,是绑架者,形同头上插草的罪人
猪可怜,斩立决竟然来自黑色的非洲
电影《误杀》可怜,凶煞,不吉利
这是岁末背景的另一种可怜
黑 色
逃窜的黑色,眼见着雪花一片片地
使大地浮肿起来
风毁灭证据,远处的乌鸦像装满风的
袋子,被风撑破
挂在撒谎的空中
谁认识,谁黎明说出的话便有罪
我在一部冬天的电影里独自发抖
像是搂着一棵孤零零的黑树哭泣
雨
雨呵,请你们在还未死亡之前
尽情地堕落吧
我看见你们躺在一起的尸体,在大地上
是多么的肮脏
肾结石
肉体的黑夜笼罩它们,从CT胶片的黑白中
钻出来的结石,细微,生动
像是一点点活出来的黎明,让整个黑夜
撕得想要跳楼
肉体的昏庸,像是纸糊的灯笼,风装糊涂
如同,腐朽的绸缎覆盖着的过往
被尖锐的声音,一刀剪开
我看见疼痛四散开来的尘嚣,像我的生活
毫无份量,在刷白的病房成众人的不屑
我问大夫,肾结石在中医时代叫什么
隔着天空状蓝色的口罩,他说,石淋症
体外碎石机像是我读过的外国诗歌,用针
围剿唐诗,还有老迈的楚辞
扶着我白话文写成的诗歌,下手术台时
大夫又说,可能会尿血
城市是大地的牛皮癣,被春天越挠越痒
像是人们日趋憋大的肾
黄葛树在街边发疯,镇静的洒水车
给柏油路面虚拟的大地杀菌,消炎
小吃摊的牙齿自行紊乱
一边吞噬行人的零钱,一边给他们喂石头
邻床的病友边拍抖音
边望着满街乱窜的汽车,说,这个病要抖
城市成为大地的结石,不停地扩张
按规划生产的人造湿地
作为外挂的肾
已经无法过滤新的谎言,以及用谎言制造的
新的罪名
城市没毛病
问题是我们让它长成了使地球绞痛的结石
越飞越远的鸟,像是彻夜不眠的灯火中
找不到黎明,与出路的
龚学敏,已出版诗集《九寨蓝》《紫禁城》《纸葵》等。《星星》诗刊主编,四川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