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场人物素描

2020-09-10 07:22秦安江
绿洲 2020年5期
关键词:阿莲团里小宋

秦安江

刘院长

刘院长既是医院院长,又是医生,是我们从邻团引进的人才。

大家都知道,我团医疗水平很差,大病小病基本看不了。我说的大病是指白血病、癌症,看得了吗?这是废话,哪个医院也看不了。我说的小病是指头痛脑热,拉肚子,跌打损伤,也看不了。这些应该可以看得了,只要是个医院都看得了,别说医院,随便一个诊所都看得了。但我团医院看不了,都几年了,就是看不了。一个光头疼的感冒,看几天下来,不仅头还疼,还流上了鼻涕,打上了喷嚏。一个拉肚子,病人说给我两片药,赶紧把拉稀堵一堵,我还要把甜菜收回来,不然全烂地里了。第一天没堵住,第二天又没堵住,连着一个星期,不仅拉稀没堵住,还拉起了痢疾。可怜的刚来团不久的我那河南老乡,只好搭辆车,屁颠屁颠跑到焉耆医院去住院。

把我急得,这不是图财害命嘛!职工哪有那么多时间耗在看病上,哪有那么多钱,花在鸡毛蒜皮的小病上!为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想尽了办法。我们是指政委、我和工会王主席。一说到王主席,我声音就哽咽。王主席在快退休的前两年去世了,去世前我往肿瘤医院去看过她,人已瘦得不像样子。那天她给我说,让我帮她向师里申请一笔钱,她的家底已被她这个肺癌掏空了。我握着她的手,说我试试。其实我这是在安慰她,怎么可能呢,医疗改革后,公家该出的那块已经出了,剩下的全由自己解决。别说你一个团级干部,就是厅局级也一样。这些话我没当着王主席面说,说了她会伤心,一个勤勤恳恳为屯垦戍边事业奉献了大半生的团场基层干部,最后因没有钱而放弃了治疗。王主席是躺在家里床上,一点点走远,离开我们视线的。虽然那天我不在跟前,但我能感到,一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最终陷落在无奈中,那种悲痛和凄惨的样子。

擦擦眼泪,还是回来说医院。为解决医院问题,我们的办法想了一招又一招,换院领导、加强内部管理、返聘退休老大夫……能做的都做了,但效果都不明显,最后决定从外边挖优秀医生,一定要把头疼脑热问题解决掉。

我团条件太差,是个人才都不愿来。刘院长是邻团医院内科医生,医术出众,人家大医院条件好,愿不愿来这是其一;其二,人家单位也不放啊。我们就找他们团领导,再找他们医院领导,最后我和政委、王主席提着礼品去到他家。刘备有三顾茅庐,我们是全方位轰炸。

果然,刘院长来了。刘院长来,并不是因为我们给了他许诺,他是挡不住我们求才若渴的那份心情。临来那天,他和所有过去的同事拥抱,边说话边流眼泪,好像要赴刑场,或者要下到地狱去受煎熬,看得一旁的我心里不是个滋味。是去当官了嘛,怎么跟受贬了一样,在这儿你只是个医生,到我们那儿,就是医院院长、卫生科长,还兼团计生办主任,外带解决老婆工作和一套砖混结构住房,多优厚的条件啊。但反过来一想,这样的好事,都那么不情愿,说明我们那个团,穷到、小到什么程度,在人家眼里是个什么样的分量。

刘院长医术确实高明,管理能力也强,不长时间就把一个风雨飘摇的烂医院,治理得风生水起。不仅头疼脑热拉肚子一看就好,跌打损伤和一般妇科病也不用出团了。职工们笑了,我和政委还有王主席笑了,刘院长也笑了。刘院长觉得他没辜负我们的期望。

后来我挂职期满,回城了;政委调走了;王主席……不说了。

刘院长经常给城里的我打电话,说他不想留在团里了。我就劝他,说团里不能没有他,他要一走,那医院就跟没有的一样,又是什么病都看不好了。但我的话作用不大,大概一年不到,他就又回到他以前的那个团场医院,继续做医生。

刘院长坚决离开我团的原因,我大概知道,是和当时团场主要领导合不来,我是听团里到城里办事的人给我说的。在团里和我熟的人,来城里办事,总要抽空到我这坐坐,团里的许多事我也就知道了。其实我离开团里后的团主要领导、分管领导,我都熟悉,也想给他们打个电话,侧面说说,引进个人才不容易,别轻易把人给逼走了。但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事的事是最微妙的,人家的心里是咋想的,我一个“外人”,最好别乱插手。

刘院长离开后,医院再也没引进过人才,我团的医院是个什么样子,我不忍心打听。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打听。其实不用打听,闭眼想想就能知道。

厚道人冯主任

我喜欢厚道人。冯主任是个厚道人。

冯主任是团两办主任,安排学习、组织会议是他日常工作,后勤上吃喝拉撒行,也是他日常工作。

我剛来团里,一切陌生,冯主任围着我跑前跑后,门窗漏不漏风,被褥暖不暖和,水龙头铁锈捅掉没有,每天要来房间好几趟。这使远离家的我,感到些许温暖。因基层情况不熟,我就有时下班后约冯主任,领我到连队职工家走走。我的悲悯情怀时常被调动,与他有关。

冯主任管的摊子大,该管的都管了,又是个操心人,有时伸出手去,把别人管的也管了。其他科室人对他就有了微词。冯主任心大,什么都能装下,该管还管,该伸手还伸手。冯主任的人缘不太好,我刚来不久就发现了。

我们团长脾气大,爱骂人,爱干工作的人,都被骂过。不干工作、见他绕道走、被他忘了的人,没骂过。冯主任属于爱干工作的人,所以被团长经常骂,有时从这个房间骂到那个房间,从团部骂到地头。我看得出来,冯主任对团长是怯到骨头里去的。

冯主任是个实心眼。班子分工我管两办,也就是冯主任的工作由我分管。我是个挂职干部,两年一到拍屁股走人,所谓分管只是个名头,我主要任务是到上面跑项目资金。这个团里人都明白,可冯主任好像不太明白,因为冯主任天天有事无事往我办公室跑,团长及其他领导那儿基本不去了。

很快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就提醒冯主任。开始我是这样提醒的,我说:冯主任啊,我是你的直接领导,团长政委又是我的直接领导,这里面的关系,你可要想清楚。我以为我说清楚了,也以为他听清楚了。可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听到了风声,说冯主任这次可抱住了一条大腿,还是上边机关的大腿。我的脑袋嗡地就炸,就想这个冯主任真是太实在,就直截了当提醒他,我说团长政委连我都能管,还不能管你吗?你以为就我是你领导,其他几位副职就不是你的领导吗?我想这以后冯主任就完全明白了,就能把方方面面关系摆平了。

一天,团长带我去参加垦区农业会议。在房间闲聊时,团长说他要换掉冯主任,不让他再做两办主任。我一下意识到,冯主任并没按我提醒的去做。这个冯主任啊,我在心里又摇了好几下头。

我说团长您打算让谁顶替他?团长说小马。

小马也是我分管的一个单位领导。我对小马印象很好,人干练,机灵,有主见,属于精明那类人,与冯主任不是一個路子。

我说过我喜欢厚道人,并不是就排斥精明人。精明人办事漂亮,会来事儿,会让你哪里都舒服。厚道人眼拙嘴笨,经常不能猜到你心里真正想什么,容易把事办砸,让你恼火。跟厚道人打交道,生气是经常的,跟精明人打交道,心情往往是惬意的。可经验告诉我,在你遇难时环顾左右,身边留下的往往是那几个厚道人,精明人不知都跑哪去了。

我说团长,能不能先不换冯主任,让我开导开导他,如果还不上路再换不迟?说着递他一支烟。团长平时不抽烟,偶尔抽一支也是喝了酒后,以示与众人亲近。今天他接了烟,说明愿意与我亲近。

团长吐出长长一口烟,拿眼斜扫我一下,说行嘛,先不换。那眼光和口气的意思我明白,是想让我敲打冯主任的同时,也敲打敲打我自己。

回到团里我还没顾上找冯主任,冯主任就先来了。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椅上,垂头丧气说:刚才团长把我叫去臭骂了一顿,说一天到晚见不上我一面,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知道,我又晚了一步。

我说冯主任啊,我提醒过你,你不听嘛。

冯主任很沮丧,说他怕团长,不敢见团长。

我说你还想不想在团里干?

他说想。

我说想就马上到团长那去,作检查,并且以后经常向团长请示汇报。不仅团长,还有政委和其他副职领导。

厚道人只要脑子转过弯来,就会一条道走到黑。不管冯主任是真心转还是强迫自己转,结果是团长再也没提撤换两办主任的事了。冯主任还是天天那么忙,楼上楼下跑,各连之间跑。我经常在一个连队碰到他,回头到另一个单位又碰到他。我说冯主任忙什么呢?他说五连新职工安置工作没完成,过来问问。或者说上半年农资公司一笔账还没结,过来催账。

一天,政委找我,征求送师党校青干班学习人选。党校青干班不同于普通培训班,随便指派一人学两月,回来他还是他,与提拔没关系。进青干班学习是晋升必经程序,等于取得了晋升资格。进青干班人选,一定是诸多科级干部中最优秀者。

这个人选,我估计他们几位领导已酝酿过。因我是挂职干部,又不分管组织,之前没人给我打招呼,可以理解。但政委作为党委书记,上报名单前征求一下我意见,也合情理。

其实选派干部进青干班学习这事,我早有耳闻,在心里也自作多情地摸了几个人头,只是他们没让我参与,我也就作罢。既然政委征求我意见,我便装作刚知道这事,并作了认真思考状,才说出我的意见,那就是选派冯主任。然后又说了几点依据,主要从人品、敬业、可靠、发展空间几方面来支撑我的意见。我注意到,在我说这些时,政委一直眼看窗外,眉头微蹙,等我说完好一会他才收回目光转向我,说你的意见有道理,其他几位领导的工作我去做。

当然,冯主任很快就去党校青干班学习了,只是还没等他结业,我就挂职期满回城了。

一次,冯主任出差来城里看我,顺手将两条烟撂我桌上。也不是什么好烟,大众化带点雪茄味那种。我说冯主任,你可从来不搞这套玩意的。他脸微红,说你爱抽烟,就这一次,下不为例。我在团里两年,记得他只请我去他家吃过一次饺子。

以后冯主任又来过几次,都是空手而来。我们聊团场,聊我熟悉的那些人。我也问到他职务问题,每次问他都说还是老样子。我就感慨,我们的组织部门用人,向来强调德才兼备,不让默默实干的老实人吃亏,而基层总是有不少老实人在吃亏。

团里我回去过几次。自从设立中心团场,我团因小被合并进邻近大团后,冯主任就留在原地,负责社区工作。他还是那样热情、实在,说话办事略略有些笨拙。但能感觉到,他确实是真心的。

好多年后,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说他评上了高级政工师。语气异常兴奋,从语气里可以听出,那兴奋确实是真的。我也为他高兴,既然职务提不上去,评个高级职称,也很不错。

养鸽子的老林

刚到团里不久,一次我与团长政委去师里开会,回来路上团长问我晚上都在干什么,我说就看看电视看看书。团长说你一人在宿舍挺孤单,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干脆养几只鸽子做个伴吧。我小时养过鸽子,说到鸽子还有些遥远的情感。我说好啊,哪有鸽子啊?团长说老林有,我去给你要几只。

几天后,果然老林给我抓来几只雨点幼鸽,并帮我在后院用砖块垒个简易鸽舍。我握住老林手,连声道谢。老林50多岁,个不高,人瘦,四川人,五十年代后期支边来疆,吃了一辈子苦,近两年身体不好,没怎么干活。好在他两个儿子都在团里,一个在机关, 一个在医院,老两口的生活算是有着落。

老林养的全是信鸽,而且一色深雨点,沙眼,他家后院密密麻麻一棚,足有四五十只。我不懂养鸽,他就教我,一天喂几次,怎样调配营养饲料。没事他到我这坐坐,星期天我去他那看看,怎样识别优秀形质,鉴赏优质信鸽,全是他教的。比如龙骨要粗直长,叉子要窄短,雄不能超过一指,雌两指以内,肩要宽而平,背不能凹,尾羽合拢,抓起略往下搭,羽翅收起接近尾羽顶端,太短无耐力,太长无速度,眼沙要老而亮,不能有水,底沙厚而密,面沙稀且晰,眼志宽成圈状易留种,趋前突出易放飞,内线口坚实明亮记性好,脖子粗短有力,细长秀气中看不中用,胸阔肉紧而不死,抓在手上要像一团膨胀的气球,并且力挺雄鸽雌像雌鸽雄像。老林像相声中的灌口,一气说到这里便咧开满是胡茬的大嘴,嘿嘿孩子样笑起来。老林说他小时候在老家就喜欢鸽子,几十年在团场这个爱好没丢。他每年都回四川老家探亲,回来总会带回一两只种鸽,改善种血,增加棚内血统路子。所以老林的鸽子品系讲究,血统硬。他说他是邻县鸽会会员,经常参加比赛都要拿些奖回来,这两年身体欠佳,活动参加少,再说团里没人爱好这个,缺乏气氛,兴趣就慢慢淡了。最令老林得意的,是他一只赛鸽被人偷走,五年后居然独自飞回。

老林大儿子是医院医生,还没结婚就得白血病去世。那段日子老林精神恍惚,脚下时常踩着浮云,精瘦的脸上没有血色,与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有些着急,边递烟边对他说,林师傅啊,生活还要继续,你可得挺住。老林依然还是那样笑,但笑的内容已变很多。有时他到我这坐上半个小时也不说一句话,只是抽烟和听我说。

一次,老林又到我这,还是只埋头抽烟不吭气。我以为他又想听我说,驱散心中过于集中的忧伤。于是我东拉西扯,甚至讲起城里一些有趣的事。突然,他甩掉烟头冒出一句:我的鸽子没食了,你给我弄点碎麦子吧。说话的神情像鼓足很大勇气,终于做出一件大事的样子。我没料到他会冒出这样一句,但细想一下确实如此,自大儿子走后他的生活条件急剧下降,那一大群鸽子是靠粮食喂的,他没包地,又没做生意,哪来闲钱买饲料。小儿子虽在机关,但一月挣那几个碎钱,还不够零花处朋友。其实我早该想到老林有难处,他的难处摆在明处,是个人扫一眼就能看到,而我居然迟钝到只给他递开心话,未能抚摸到他内心深处。我边自责边琢磨,老林这困难该怎么解决。解决一时容易,给加工厂打个电话,让他们送几袋碎麦子。可那管什么用,老林满棚优质鸽子身强体壮,很快就会吃完,瘪着肚子的鸽子又开始在屋檐台前咕咕咕,往老林心上捅刀子。我说林师傅别急,你先回去,我来想办法。

我分管加工厂,加工厂的粮仓屯有满满几大仓麦子,这我知道,他们经常把它们翻出来摊晒,让它们与阳光交朋友,否则麦子会像长期呆在闺阁里的媳妇,捂得霉烂。有时晒着晒着突然西边云气,像要下雨,厂长就打电话给我,我便组织人马赶到场上,将满场摊晒的金色麦子,以最快速度突击进仓。运粮进仓可是个力气活,乌云就在左半边头顶上飘,眼看就要过来,一过来便是倾盆大雨,满场的麦子会成落汤鸡。当然第二天还可以晒干,但晒干后的麦子就降了等级,卖不出好价钱。所以要赶在雨来之前全部完工,那就得所有人挥动木锨,推起小车,没命地往仓里跑进跑出。这时的政委不是政委,没时间单手叉腰指挥若定,就跟所有农工一样,该挥锨挥锨,该推车推车。我这分管副职,学着他们样子,任汗水湿透胸前背后,任回到房里腰酸背疼,躺在床上整整一天起不来。有时雨来得过于突然,人们从家里跑着也根本来不及,就干脆从库房拿出塑料布帆布,将麦子全部就地盖上,边角压上砖块水泥块或铁墩子,以防风大刮得乱飞,把麦子淋个通体湿透。如果那样,团长第二天不骂我才怪,你个分管副职,这点破事做不好,要你干啥。

可仓里麦子是团里命根子,谁也不敢动,谁动谁犯法,就是团长批条也不行,那得上会,它们是全团的口粮和工资。我这个副职,胆敢动用哪怕一点点,非坐牢不可。老林的鸽子口粮,不能从那儿打主意。

我找到团长助理,一个很好的哥们,平时处得不错,他是这地儿老人。我说的老人不是年龄老,是他来团年头长,人熟路宽,马力大。我说兄弟,给搞点鸽子饲料。果然一天,一辆卡车停到我宿舍门口,团长助理从驾驶篷里跳下,打开车厢板,大半车金灿灿玉米棒子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闪得我睁不开眼。我说你哪弄的这么些,咱垦区团场不种玉米的。他说他一亲戚是地方上养殖大户,饲料堆满几大仓,这点小事不算啥,他部队农场还有朋友,玉米种有上万亩,以后再继续弄。那天玉米像新来的诸多客人,跳进我的院子,站满整整一后院。我坐在台阶上像一个小地主,关门独自欣赏满院的飞来横财。

我把老林叫来,说这是你的鸽子饲料。老林先是愣怔,随后咧开满是胡茬的大嘴笑起来。

我回城后,多次去南疆路过团里,都要拐进去,看看老朋友,看看那些房子、林带,走走新铺的柏油路,当然也一定要去老林家坐坐,喝他一杯茶,抽他一颗烟,去后院看看他那些深雨点信鸽。说起其它事,老林显得平静,一走进后院,聊起他的鸽子,他便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唾沫星子就从他那满是胡茬的大嘴里不断飞出。

前几天,团里李科长来城里出差,我请他喝酒,席间聊起老林。李科长说老林的小儿子已离团去了邻县工作,老林两口也随去县城定居。我说他的鸽子也带走了吗,那么多鸽子啊?李科长说都带走了,老林还当了县里信鸽协会会长。因为酒喝得热闹,忘了要老林联系方式。下次去南疆,我要去县城看他。

阿  莲

阿莲个儿不高,微胖,整天连说带笑,语速很快,不注意听,一串一串不知说的什么。阿莲是医院的护士。我们团小,说是医院不如说卫生所,两个医生三个护士,其实就一门诊。医生基本没医学院毕业的,护士基本没护校毕业的,都是野路子,还都有文凭,打开一看,都是花钱买来的。都基本不会看病,一个感冒,到邻县大医院,花二十块开两盒药,三天准好。他们看,方子上的签名跟大医院一样,潦草得认不得,天天打针天天吃药,就是不见病好,十天半月后不折腾你几百块,他们决不罢休。而且头越来越疼,咳嗽越来越重,清鼻子流得满脸都是,最后还得雇个车,到焉耆医院找大夫。

我一到团里,就听到这些反映,急死我了。因为我分管卫生,这个问题不解决我吃不下饭。有人给我出点子,说阿莲的母亲是塔里木一家大医院医生,已退休,可以返聘到我团,既看病又带学生,还撑门面。我有些興奋,立即请示团长政委,调来团里最好的铁壳吉普,拉上阿莲,直奔塔里木。

阿莲母亲是上海知青,上世纪六十年代支援新疆,一头扎进塔里木再没离开,在团场找了个丈夫生下阿莲。阿莲母亲几十年做医生,医术精医德好,在整个塔里木垦区赫赫有名,两年前退休在家,帮着阿莲带孩子。阿莲是三年前跟丈夫小宋一起来我团,阿莲一来就当了护士,穿上白大褂,风不吹日不晒,整天在两套家属房改建的医院里窝着。小宋被安排在中学做校长,小宋是个好青年,素质高有魄力,把学校办得像模像样,每年中考升学率百分之百,不是上华山中学,就是进焉耆中学,成了师里教育系统典范。我与小宋处得来,时常在一起打乒乓球、聊天。小宋喜欢锻炼,每天早晨天刚亮,你走到广播站房头往南看,在学校操场风雨无阻坚持跑步的,那就是小宋。小宋有一副好身体,我团连续两年参加县域铁人三项比赛拿冠军,小宋就是主力队员。小宋长得也英俊,猛一看有点像阿兰.德隆,我有时开玩笑,见小宋过来就大声说,左罗来了。人们哈哈大笑,都认可。

阿莲母亲坐在我团卫生所板凳上,连连摇头。她嫌我团的医院不是医院,嫌我团太小太穷不像个团场。其实老太太复杂的心情我能理解,黄浦江畔长大,大医院呆了一辈子,跑到你这个小地方,换谁谁也不干。阿莲和小宋内疚得不行,我却反过来做他俩工作,搞的这事好像是我做错了一样。

后来我就回城了。一次听团里来人说,小宋出了车祸,半身不遂躺在床上,两眼直瞪瞪看人看得流泪,就是不会说话,不会动弹。我非常震惊,一个那么棒的小伙子,怎么就成了这样。团里人说,一天小宋驾摩托车从邻乡往团里赶,跑太快了,车把小宋甩出去十几米,小宋就瘫了。瘫了的小宋天地就在床上,除了思维还像清澈流淌的渠水,四肢、语言都成了短路的电器。

我能够想象阿莲和小宋的痛苦。

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阿莲,她说她在城里。我立马赶去,当我看到阿莲在一家诊所身穿白大褂,非常纳闷。我说你不在团里伺候小宋,跑城里干什么?阿莲说她已与小宋离婚,她在城里找了工作,还干护士。阿莲说得轻描淡写,我却惊愕得接不上话。那天我没请阿莲吃饭,甚至多余的话都没说,就转身走了。我想象小宋孤零零一人躺在床上,谁给他喂饭,谁给他擦洗,他的身边都有谁在。女人的心如蛇蝎,这句老话很多天在我脑子里回旋不断。

一次我去南疆路过团里,专门去看小宋。小宋拄着拐杖在家门口迎我。我说能下地了?他说嗯。我说我见过阿莲。他说嗯。那时小宋已初愈,经过交谈我发现,小宋的精神基本被击垮。离开团里一路上我心情阴郁,小宋的命运像一片阴云,在我心中雨下个不停。

前几天我去和平都会看戏,居然发现阿莲就坐我旁边。多年不见的阿莲变化不大,还是那样的微胖、好说、语速快,看得出她气色很好,心情也很好。她已于去年结婚,丈夫也是个搞医的。我们简单聊了几句,我不想聊深,中间隔着一座山,我不想翻过去。那场戏我没怎么看进去,我的脑子一直闪现阿莲还有小宋,他们当年在团里那种青春的样子。

赵政委

我刚去团里那年赵政委53岁,团党委书记。记得在办公楼楼梯上见第一面时,他下楼迎我,我上楼找他报到。我一看这个团的政委怎么这么老,头发花白,脸上满是褶皱,不像我想象那样,团场班子都配得年轻。赵政委双手拉过我的手,边说欢迎边摇晃着半天不松开。那姿态那口气,像对他家里的一个成员。他手大而粗糙,握得我有些疼。他在上边台阶我在下边,我得仰脸看他,虽然姿势不是很舒服,但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赵政委是山东人,小时候随父母进疆,在塔里木一个团场读书,高中毕业后干农工当教师,一直当到团副政委,到我团当政委时已年近50。

他性格豪爽,嗓门大,大会讲话喜欢站起来,双手比划,面部表情也很丰富,语速时快时慢,抑扬顿挫,像背诵红头文件。

他几乎天天要到一些科室或连队走走,发现哪不对就把那里领导教育一顿。是教育一顿不是骂一顿,骂是吼,教育是讲道理。他教育人总是板起脸给你讲事情的重要性、严重性、必要性,纲上得很高,网铺得很大,把那些基层领导吓得以为要出大事。

他敢想敢干,办事果断,粗线条。按他性格应该当团长,却偏偏当了政委。好在他练就了一套做政委工作的本领:有耐心,有涵养,严厉而不严酷,脾气大而不坏,心硬而善良,遇事站得高,从广场出发绕进巷巷道道,最终回到广场。他嘴里没假话,连善意的假话也没有,领导的技巧性假话更没有。他的肠子什么时候都是一根竹筒,从这头能看到那头,所以他说的话,对的错的别人都信。

他从不吃请,不受贿,不占公家、他人一分钱便宜。他看不起贪的人,大会小会只要说到腐败,他立马会站起来,声音提高两倍,有时唾沫星子也乱飞。媒体曝光哪里市长县长因腐败判刑,他会抖着报纸叫别人看,边抖边大骂。哪个连长指导员收受职工钱物,若让他知道,必撤无疑。他威信很高,我到团里近两年时上边调他另有重用,离任前上百职工围住小车不让走,说这样的好领导走了他们怎么办。

有时我也不理解,他老操琐碎心,比如老张的牛病了,他一天跑三趟,比老张本人还急;老曹家孩子欠学费,他掏自己腰包。一个政委应该有宏观思维,谋划团里发展,改善整体民生。一次我问他,他说我们这样的小团,哪有那么多大事,能帮一个是一个,解决一家是一家。他这种理念,开始我不以为然,后来慢慢觉得这样做法出效果,有很深的道理在里面,进而对赵政委越来越佩服,认为基层成长起来的干部,确实有实力。可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职工求他解决住房,竟跪在地下抱住他腿哀求,他却边甩腿边大声斥责那职工。看得我目瞪口呆。那个画面多年我一直没忘掉,也一直在思索,工作方法和对群众感情,它们之间有多少矛盾,鱼与水的关系,到底应该怎么理解。

他走在团里任何一条路上,见到小木棍、烟盒、塑料袋,甚至小纸片,都要拾起捏在手上,等走到垃圾箱边扔进去。见到泥巴粘在石子路上,要用脚踢到路边,他不容许路面脏,他和职工辛苦修的路,随时都要干干净净。

他酒量大,一口一茶杯,你还得跟,不跟他生气。你已经倒在椅子里,他仍然举着杯:喝不喝?喝不喝?一次,上边一位领导来团里,他说今天好好喝一下。领导酒精过敏,从不喝酒,便说今天谁也不能喝。领导走后他非常生气,说这是什么领导,到了我的地盘,还限制我喝酒。他感到很奇怪,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领导。

他教师出身,骨子里有文气,我刚到那天他主动提出要和我用一间办公室,让我感到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有些许不自在,因为其他团领导都一人一间办公室,我却两人一间。过后我想,也许他喜欢和文人在一起。他曾为我写过一首诗,四句七绝那种,我有些感动,说将来再出诗集一定会收进去。我把那首诗记在笔记本上,可本子丢了,几本集子都没收进去。

一次他到我宿舍,从外套里变戏法样掏出两条阿诗玛香烟,我说政委这可不像你。他说他侄女在县里,星期天来孝敬他的,不算受贿。

他后来调到一个大团当政委,不久又享受副师级待遇。一次我去南疆路过团里,几个团领导陪我吃饭,说到他竟一概的不屑口吻,说他装正经,能力差,只有连队副指导员水平。我很纳闷,这样的一个好领导,怎么得到如此评价。

我回城后,其他团领导进城总会与我联系见个面。他却没有,不知很少进城还是什么原因。他退下来后家搬到库尔勒,听说平时领着一帮老头老太太体育健身。他家我去过,一百多平方,宽敞明亮,老伴沈老师是个利索人,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每年大年三十晚,我们都要通一次话,有时他打过来,有时我打过去。说是拜年,其实都想听听对方的声音。

今年他应该67了。我经常想起金部长说过一句话,那是孔繁森刚宣传出来的时候。他说像孔繁森这样的干部,我们兵团基层也不少!每当这句话在我脑子一出现,我就想起赵政委。

責任编辑 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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