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那年的爱情

2020-09-10 07:22李骏
绿洲 2020年5期
关键词:帐篷灾区

李骏

他想抱她一下。

起先他就是这么开始的。

两个不同时代出生的人,突然对望了一下,许放的思想开了小差。

第一次见面,这个想法连许放也觉得不可思议。常常,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因某种缘分在一起,哪怕是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也未必有这种想法,但许放见到吴菲的第一眼时,就有这样的冲动——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在一个群魔乱舞的年代,许放被公认为是个稳重人。

许久之后,当爱情的火花真的在他们心中擦起来,许放一直心慌意乱。再许久之后,两个人形同陌路,许放开始在心里斗争开了。许多事,让他想了许多年,斗争了许多次。他甚至还骂了声狗日的爱情。

骂的时候,许放已经瘦削。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事情过去后,许放一直想。

他终于想起来了。认识八零后的吴菲还是在自己孩子满月的饭局上。

那一年非典,偌大的餐馆里已鲜有顾客。就许放摆的那一桌。

服务员们戴着口罩,看到有人来吃饭,窃窃地笑。

许放觉得有些滑稽。自己在不宜请客的日子里请客,朋友们还得掏红包,得有多大的面子。

这时,朋友们进来了。有几个许放不太认识。包括夹在朋友中的吴菲。朋友说,你生孩子,她帮过忙。

许放不知道她帮过什么忙,他也不关心她帮过什么忙。因为见到她时,他心里便格外地格登了一下,好像心脏某个深处打了一炸雷。这不过是个闷雷,没有人看得到。看到的是他的同事,同事开玩笑地说,你看你,见到美女眼睛都闪亮。

许放有些惊慌,是吗?是吗?没有啊。

同事一說,大家都笑。

许放想,狗日的眼睛还真毒,看得挺准啊。他还奇怪,自己平时不是见到美女就走不动的人啊。

像许多男人一样,他在心里惊叹的同时,又悄悄地叹息了一声。

谁叫你结婚太早!

后来,许放甚至还为个这念头有些羞愧。自己从与妻子见面,恋爱到平平淡淡地结婚,也没有这种心跳的感觉。再说,毕竟自己是有了孩子的人了。这样一想,许放觉得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还有这样的想法,证明了男人生来就是靠不住的。许放的老婆,甚至在他来之前,还挑一条短信给他看:男人靠得住,猪都会上树。

许放亲了亲老婆的脸,出门了。生了一个儿子,后代有传人,生活有寄托,多大的喜事啊。

这就是生活。

作为记者,许放接触过许许多多的人,知道什么样的人,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一个平凡人的生活,就是在像他这样,在单位作一个好属下,把钱挣回来,乖乖地上交给老婆,然后养大孩子,基本上不会脱离生活的正常轨道。

许放知道,脱离生活的正轨是要付出代价的。人到中年,他需要的不是故事,因为故事稍不留神就会变成事故。他身边的那些朋友,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喜欢对这个记者朋友说。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付出的代价。

许放为此也很知足。

一直到五年之后。

人生的五年发生了多少事啊。许放的儿子在学前班已认识一千多个汉字了,甚至动不动就对他说NO……NO……NO。许放的妻子虽然变化不大,但对家庭生活也开始惯性运转了。中间发生过的为数不多的大争小吵,也渐渐在生活中消失。

有什么可吵的呢?有了孩子,生活要继续,一方忍耐一下,不是大问题。再说许放的妻子虽然长相一般,但比较单纯,除了工作上班就是回家带孩子,让人放心,没有什么大的过错。惟一要说不满足的,就是脾气有点大。发脾气的原因,也合乎情理,无非是许放有时应酬晚了,或是偶尔打个小牌赌个小博,让妻子不满意。妻子要的,无非也就是居家过日子那些感觉,只要许放在身边, 一切都好说。什么样的日子都是过日子,许放想。再说五年来,他许放所作的贡献,不过是为家庭的GDP作了些贡献,具体抚养和带孩子的事,没让他操心。

五年啊。生活发生了多少事啊。许放的母亲流了最后一滴眼泪,远行到了另一个世界,让他哭得死去活来。身边的朋友们,一个个结婚了,有孩子了。有的结了又离了,离了又结了。有的调走不知所终,有的甚至英年早逝。人生的聚聚散散,像无常的命运,大家都在海里游,游到哪里,游得怎样,没有人停下来思考。

什么样的日子都是日子。什么样的活法都是活法。作为记者,许放内心的消极想法渐渐多了。好像看到了一个结尾,不像年轻时那样有激情,现实再热闹的生活,也不过就是向着那个结尾看齐靠拢,这样的生活过程,当然引不起兴趣。

直到地震,许放的生活发生改变了。

地震来临时,大家都没有想到。也有民间人士说自己预测到了,但终归是马后炮。许许多多的人倒在废墟下,许许多多的人对着电视机流泪,许许多多的人去了灾区。许许多多的人,涌现出许许多多感人的行动,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为自己没有去灾区尽力而感到不安。

作为记者,许放也去了一线。

就像在电视中看到的一样,许放在灾区对着孩子们的尸体流了泪,在心里为那些盖房子不负责任的人咒骂了一回又一回。每次采访,许放面对的都是眼泪。活着的,残废的,死了亲人的,仿佛积累了多年的泪腺,一下子找到了决堤的口岸,奔泻而出,急流而泻。

过惯了歌舞升平、见证了GDP增长或根本没增长的人,对地震后的生命,一下手足无措。

许放,流下的泪水,也是一次又一次。每次手记,都要被滴落的泪水打湿一回又一回。想想自己快要奔四的人了,长时间云游四海的采访,见证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物和各式各样的人来人往,许放觉得这一生不会再有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大哭一场。而地震,让他发现,原来泪水早就偷偷在心底某个角落等他。

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啊,四处都是死亡的人,四处都是受伤的心。

四处,也都是迷彩大军的身影。关键时刻,还得靠他们。多可爱的战士啊,仅凭着一把铁锹和一个小背包就进去了。

次于解放军的,就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许放在路上碰到过无数个志愿者,他们背着包,一路穿行。都是一些年轻的面孔,时代称他们为“八O后”和“九O后”。这些在人们眼里并不看好的一代,在面对灾难的时刻,选择几乎都是一样的,让人刮目相看。

与解放军不同的是,这些自发而来的志愿者,多数并不认识,他们从网上一个QQ群,或是一些纯粹意义上的网友,在某个特定的空间里相识,没有见面便约定了要去成都与都江堰。

他们似乎一下要承担时代的重责。

四处都是年轻人。他们到最危险的地方,送药,送食品,背人,挖人。夜幕一来,他们随地而卧。这些原不相识的年轻人,没有组织,也没有人供应他们食品和帐篷,一切都是自己背来的。但遇到有险情,再难他们也自告奋勇。

这让做惯了媒体工作,见惯了英雄人物宣传的许放,心中感动不已。他亲眼看到,有几辆志愿者的车,在往汶川和北川行进的路上,被滚落的山石击中和掩埋。

他们,甚至没有留下名字。多数的志愿者,是瞒着那些不信任他们的一代人,偷偷地从家里、从学校甚至从生意场上跑来的。

许放曾碰到这样的一个志愿者,是日下时刻,余震把房子推得摇摇晃晃。他看到一个女孩推着行李箱,在路上行走。

为什么要来?记者的职业,让他这样问。

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能来?她仅以这样两句话问他。

他语塞了。

他问她是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回答是肯定的。

作为记者,许放一时有了兴趣。

一个人不怕吗?

不怕。我们有组织。

什么组织啊?

我们在网上相约来的。一个叫“我不做老大好多年”的网友,发贴后我们便相约到北川集合。

不害怕被骗啊?

许放说完这句话有点后悔。

果然,女孩不高兴地说:被骗?那是你们这一代人的想法。总把我们想得不高尚。

其实,四处都有骗人的嘛。许多网友,不是被网友骗到不该去的地方,做了不该做的事而叫天不应吗?

女孩又补了一句,更让他心堵:这个时刻,你们还想这个,是不是中国人?

女孩走了。不理他。

以后,许放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她不留电话,也不露姓名。一直到地震过去后,许放还不知道那名年轻的女孩,是不是已平安到了家。

他仅知道她来自江苏,一所职业学校的学生。

那天,四川下着阴凉的小雨。

许放来到一个帐篷。

要说地震之后,放眼望去,灾区四处都是帐篷,四处都是迷彩服。也分不清谁是灾区,谁是来救人的。漫天的绿色,给了灾区人民生的希望与活的勇气。

许放那天也是随便来到一个帐篷的。听说这里有不少震后的患者,许放决定采访一下关于震后患者康复的情况。

当他随便走入一个带着十字的帐篷时,许放眼睛再次突然被碰亮:居然是她!

是你啊?

是你!

这是两个人见面后的第一次对话。

许放本来想说吴什么来着,但名字叫不全,就说了那样一句。居然,更让他奇怪的是,她竟然也会记得他!

你怎么在这儿啊?

这个问题很愚蠢。已经碰过壁了,还这样问。但惊慌之下,许放仍这样问了。

还好,她的脸上盈满了笑意:我是护理专业的,不来,心里不安!

很简单。

简单的话,在灾区,在特定的环境下,让许放很感动。

他们就在帐篷里聊天。她在看护几个病人,给他们输液。她手脚麻利,常常是轻轻地在患者的手背上弹几下,温柔地说,不要怕,不痛。

果然,她一针下去,患者没有出现皱眉的。有几个患者还说,你水平还真高呀,一点感觉都冒得。

她不好意思地笑。

原来,她起先是作为志愿者来的。单位不知道,因为她休假。后来,她们单位也派出了大量的医务人员,她自然就找到了组织。單位开头很吃惊,但接很高兴,还有人先来打前站啊。接下来自己单位工作的开展,全是在她的建议下展开的,一切顺利,患者不绝。

许放后来知道,他之所以能碰上她,是因为那天她感冒加重了。前几天,她还跟着自己的医疗队走村入户,开始巡诊。后来,队里发现她走路跟不上,才知道她感冒了好几天,让她留守照顾病人。

人生就是这样奇怪。如果不是她感冒,许放肯定碰不到她。如果碰不上她,后面就没有那些故事。也只有在那时候,许放有些后悔,真不该有那些故事。

世界上没有如果。如果有如果,大家都会成为神仙。这是她说过的。

在灾区,许放才知道,她叫吴菲。

接下来,一切便很流畅。许放《一个医护人员眼中的灾区》,开始在自己报刊上连载。她那美丽的照片,随同她的故事,出现在他的报纸上,感动了这个城市许许多多的人。

当然,感动的也有她的医疗队和她自己。

既然是跟踪报道,许放才有了许多接触她的机会。要说这种机会,有时也是他自己创造的。比如,他要跟踪拍摄啊,他要追踪报道啊……理由让她无可拒绝。

她起初是不愿意成为新闻人物的。但自己单位的医疗队长讲,家里的人们都很关注他们,都担心他们的安危,报道一下,既可安外,也可安内。

这就像一场政治任务了。

由于是跟踪报道,只要报纸上不出现她和她的医疗队的消息,就有人把电话打到报社,问她的情况。

她的美丽,随同她内心的美丽,开始走入城市人们内心的深处。她在灾区,穿着迷彩服,抱着灾区孩子的微笑,开始再现在人们的视线里,成为这个城市人民心中的一道另类的风景。

关于她,背后许许多多的故事开始被翻出。许多的闲聊,在许放的笔下,成为人们关注的理由。比如,她一个人作为志愿者,先行来到都江堰;比如,她在去汶川接送伤员时,差点被余震的落石击中;比如,在人迹罕至的乡村,她坚持要走完最后一个村庄;比如,为了一个夜里生病的老太婆,她随着不认识的医生,打着手电走在乡村的小道上;比如,为了一个孩子,她不肯放弃,随着救援队员日夜守在挖掘的现场,陪着被压在水泥石板下的小男孩说话,鼓励着他要坚强,还给他唱歌,当时的余震不断,大雨如注,她就是在那个夜晚里被感冒的,而那个小男孩,终于被成功救出……

这都是报纸上出现的故事。有时,许放自己也被感动得泪水直落。

这些真实的故事,打动着城市里已麻木的人们的心灵。就连许放那个年轻的领导同事,也给他发来短信:我女儿看了你的报道,一再要我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你辛苦了!

接到那条短信,许放觉得心中有一种东西被拨动了。他想,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计较……

当所有的故事都讲得差不多时,许放不知怎么办好。因为报社的总编亲自打来了催稿电话:城市的人都很关心这个美丽的护士,编辑部收到了大量的来信和电话,还有捐款,你辛苦一些,再挖掘作更为详细的报道……

没有故事,他就背着大相机,跟在她身后,拍摄《一个普通护士的一天》,反正她天天都忙,天天都有事做,那他也就有事做。因为,拍起来,比写更容易。

而且,她那逼人的美丽,已成为灾区和他心中美丽的风景。登在报上,连报纸的销量都有了很大的涨幅,广告的投放量也有了很大的增长……

一切,都开始按照所有人正常的思维发展着。如果不是灾区的痛在每个人的心里还没有消除,似乎每个人都是受益者,报社和消费者,都盼望着得到更多来自灾区一线的消息。中央电视台的一台晚会,反复重播,让千千万万的人,泪落不止。

而此时,吴菲却不再让他报道。因为她感觉到,他的眼里,再看她时,已经有了别样的内容。

你为什么还记得我呢?

你为什么还记得我?

他们有时的话就是这样开始又是这样结束的。

总之,记得就是记得。

有些人,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啊,一旦分开,也未必就记在了心里;有些人呢,仅仅一面之缘,却永生永世让人难以忘怀。

这就是生活。

生活让他们两个平常人,都记住了对方。

记住,又需要什么理由呢?

他们还有一个共识:震后回去,一定要好好活着。

是的,好好活着。多少人在灾区救助他人时涌起的,都是这样同一个简简单单的念头。

有时,他们休息时,便坐在一起聊天。那时,往往是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熟了。灾区紧张的工作,还有酷热的环境,以及简单的生活饮食,容易让人疲惫。

别人睡了,她是护士,还得值班。

他往往就在她值班帐篷外转悠。

你干啥呢,不回去睡觉?

我担心你的安全呢。

现在怕啥啊?现在一震,大家都变成好人了。都知道理解人,互帮互助了,没人偷也没人抢了,你担心啥。

我担心你睡着了,要是有余震,我可以喊你一起逃啊。

你是杞人忧天啊。大的余震,想跑也跑不了;小的余震,已震得没得感觉。

有時,他们也没有话语。她身边的人都知道,他是记者,是跟踪采访她的。他们也乐得跟着她一起上镜,上报纸。大家欢迎他。他干脆在她们的医疗队里要了一个铺位,住在那里。

这也是他能随便出入她们帐篷的原因。

有一天,他因别的事到北川去了。一天没见她,他忽然有些想她。回来后就跑到她的帐篷。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她一个在偌大的帐篷里睡着了。

她的手露在外面。天气渐热,南方的帐篷里四处都是蚊子。

他有些心痛。

她的确是太累了。他透过相机的镜头,已看到她开始有些消瘦。

他上前,给她放下蚊帐。

然后,他坐在对面的床上,看着她。

她在呼吸。一个异乡美丽的女人,在另一个异乡的危险中,安然入睡。脸上,还带着美丽而诡异的笑容。

他觉得内心深处某种东西被触动了。

他居然涌起了爱怜的感觉,想吻她。

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像女神一样,穿着绿色的迷彩服,躺在白色的帐篷里,像一朵飘逸的花。

猛然,他的泪水涌了出来。在他的眼里,她突然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有着美丽心灵而无助的孩子。

他一直就那样坐着,怕惊醒她,他便保持着一种姿态。

一直到半夜,她醒来了。突然看见了他,有些吃惊地裹紧自己:你……你干嘛?

许放说,不干嘛。

不干嘛你坐在这里干嘛?

不干嘛。

她坐起来,突然说:我的病人……

跳下床她便冲出了帐篷。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

坐在空荡荡的帐篷里,许放突然想:这一辈子,如果命中注定要爱一个人,他一定要爱她!

五年前相遇的一幕幕,开始在他脑子里放电影。那时跳动的心,又回到了他的胸腔。从那天夜里,他再也没有安然地入睡过。除非她的影子出现在帐篷,除非她帐篷里的灯突然被熄灭。

半夜,他睡不着,又来到临时医院的帐篷。里面的灯亮着。所有的病人睡熟了。她坐在帐篷的最外边,里面灯光有些灰暗。

处理完病人了?

是。

她说完开始轻轻地啜泣。

怎么了?

又一个人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在夜里飘过来,突然让他感觉到冷。

他不说话。他知道此时最好不说话。那么多的人死了,灾区所有的人见了死人,都经历了一个从开始痛苦和大哭到麻木与沉默的过程。

多坚强的一个人啊……她说。

他们沉默在有雨的夜里。黑夜给人一种宁静的恐惧,不时有余震,让帐篷在发抖和跳动。而远处,有志愿者们点燃了篝火取暖。他们一边围着火,有人还在一边唱歌,歌声从风中飘来,让人生疑,是人间还是天界:

让我们坚强

让我们的爱传递着爱

让我们在爱中温暖每一颗心灵

让我们每一个人都看到明天的希望……

在摇晃的小雨中,他们渐渐感到温暖。

她还告诉他另外一个故事。有一个患者李科,他们一家三口全压在房子底下。妻子为保护儿子,紧紧地将儿子抱在怀里,结果她被头顶压下来的石板击中,慢慢地死去了。整整三天,这位叫李科的病人在黑暗中等着救援。他相信一定会有人来救他的,因为他身边,还有他们保护完好的儿子……第三天,救援队终于来了。是特警,用先进的设备探到了他们的存在。于是,他们连夜没睡,开始营救。从一个打通的小小通道里,他们将在母亲怀里抱得紧紧的儿子成功救出……而他自己的左腿,却被石板压着,根本动不了。最后,医生们从刚容一个人的管道里钻进来,察看后说是要截肢才能出去。他说,为了儿子……他必须出去。于是,医生开始拿锯子来锯他的左腿,但缝隙太小,不通风,医生的身上全被汗水湿透了,就这样医生连换了两个……锯到最后时,锯都断了两根……医生不忍心看到他的腿就这样没了,就说出来换锯子,结果……当医生再爬进去时,发现他已经往外爬,原来,他硬是生生地扯断了自己的左腿,从缝隙里爬了出来。他说:“医生,我儿子还小,我一定得活下去……”刹时,医生们全都哭开了……

她轻轻地流泪。个人的生命,在大自然面前是多少渺小无助啊。他感觉到她的双肩在上下抖动。这种轻微的抖动,让他产生了爱怜,有了想拥抱她的冲动。

回去了,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她说。

是的,我们是应该好好活着。他也说。

她美丽的眼在灾区的那个黑夜里亮起一道摄他心魂的目光,让他的心,在灾区从此与她对视时,都免不了要叮叮当当地跳与响。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叫做情绪的东西,从此在她与他之间飘忽不定,让他感觉到生活是那样空空荡荡。

很多事,也是从她同事那里得知的。

她的护士长,一个爱说爱笑四十多岁的女人,常常这样对他讲:我们的姑娘,一个个,杠杠的,没说的。

护士长还特别提到了吴菲。

她告诉他说,你报道所不知的,是她比你想象的还要坚强。

是吗?

她来灾区前,你知道她为什么休假?

他摇头。

她刚流产,怀了七个月。这是第三次了。

他的心痛了一下。

为什么?

不知道。两个人都没毛病,可能是血型不对吧。

哦。

他想,难怪她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本来她的皮肤就白,加上苍白,让她显得更白了。

有一次,他夸她漂亮。她格格地笑:我就这张脸还行,其它的,都属次品。

呵呵,是吗?

他还想问。这时,帐篷外传来了一阵格格格的笑声。她们去送药回来了。

一进帐篷,她便大声讲:今天去了一个村庄,村子里的病人很多。到中午,老人们煮了粥,把家里舍不得吃的鸡蛋与腊肉拿出来,非要我们吃了再走……

她突然看到他坐在里面。不说了。

你又来了啊。

回来了?

回来了。

护士长看看他们。他们不说话。

护士长快人快语:莫不是看上了我们的小吴吧,那可危险啊。她是已婚人士,众所周知哈。

许放有些发窘。

她倒是说话了:瞎说啥?人家大记者,不就是往你脸上贴金?回去当了护理部主任,可得提拔提拔我。

大家笑了起来。

有那么一次机会,他问过她: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孩子的事?

她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很快恢复镇定:这一点,隐私无可奉告。

终于还是不说。

他再也没有问。知道,也是回来之后的事。

他在灾区的任务,就是日夜写稿改稿发稿。终于有一天,他感觉不在状态,身体发虚,想睡。

你的气色不对啊?

啊,是吗?

是不对,是不是发烧了?

她把手放在他的额角,虽然是额角,但他的心却暖暖的。原来,人与人皮肤接触的感觉,是那样不一样。

感觉……真好。

她肯定地说,你感冒啦!

她叫来医生,一量体温,说要输液。

他不想输。虽说是个男人,他却最怕打针。她看着他,他垂下头。

她拉起他的袖管。感觉,她的手,很柔很柔。

她动作麻利,一下子就推了进去。

没有痛的感觉。人与人,是这样不一样啊。他的心头,忽然洋溢起了幸福。

一共输了五天。五天里,他等待她的脚步声,是那样悠远而又绵长。

他甚至还希望再病几天。但她说,站起来,你已经好了!

戴着口罩和医帽的她,露出的眼睛是那样漂亮。

他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心里怦然再动。他忽然拉住她的手:你看,这里在跳!

她臉一红,转身走了。什么也没说。

随着救灾的深入,时间的延长,病人开始减少。终于有机会休息休息了。

更多的时候,也不过是在晚上散散步。他与她散步,总是引来很多人的目光。好在他是记者,他们知道他在采访她,没有什么猜测。

但是只有他知道,他不再仅仅是个记者。

有一天深夜,他与她走在都江堰的马路上。由于断电,四周一团漆黑。他们本来聊了一些什么,但到底聊什么,他记不住。他想,仅仅是在她的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突然,她一声尖叫。身子往他这边靠。

怎么了?

蛇!

他的头皮一紧。他其实也怕蛇,但此刻,他不怕了。他一把拉住她,在哪里?

从……从我的脚尖上……滑过去了……

他用力过猛,她没有防备,一下子拉到了他怀里。她的秀发拂过他的脸颊,一种麻麻痒痒的感觉流遍他的全身。

他宁可那条蛇别走开。

但她很快推开他了。

向来格格格的她,突然无语。

“为什么你记住了我呢?”那样的话,突然又让他想问。但他没问。

她说,回吧。

便慢慢地走回去了。夜色温柔,没有人知道,在异乡,两个都已结婚的,一个属于七十年代与一个属于八十年代的两个不同时代的人,此时此刻,是什么样感觉在夜色中荡漾。

那肯定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夜色。当然,那也肯定是世界上最为美好的夜晚。

终于,抗震结束了。

许放先回来。接到了采访结束的命令,他要回去。

听说许放要回去,她所在的医疗队全体人员决定欢送他凯旋。他为他们做了不少,让他们的事迹传遍了整个城市,让他们感受到了危险之中价值的存在。

他们感激他是正常的。

他也同样感激他们。在人们都说医疗黑幕,痛骂医生不讲职业道德,只知道生冷硬顶的时候,这样一群身着白大褂的人,表现出了白衣天使真正的品质。

在危险时刻,他们同样经受住了考验。风里雨里,震里震外,他们的良知又被唤回。他们冲在一线,忘我工作,中间也有负伤的,也有受伤的,但自始至终,表现了医者仁也和大医精诚的风貌。

灾区那些被我们称作老百姓的人,有的仅能以磕头来表达他们内心真实的感情:解放了恁个多年,冒见过这样好的事啊……

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酒。

他们蹲在帐篷边的石头上,仅有的几张桌子被拼了起来。他们第一次放开喝酒,大有不醉不休的架势。他们挨个敬他,每个人的话都很真诚,很个人的脸都很热。

他喝。

他也回敬他们。

他知道,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仿佛说,不要再喝了。

他为此,也得喝醉。

喝着喝着,不知有谁带头开始哭。有人把酒撒向地面,有人把酒撒向空中:为了那些被压在石头下面的无辜的孩子们……

他的泪突然就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他们开始集体哭泣。黑色深沉的夜,让一帮异乡来的人,为另外一些长眠不醒的人流泪。

这泪,流得真的纯粹。

喝多了的人们,开始互相搂着痛哭。

他也哭。他搂的是她。两个人的泪流在一起。

他没有其它的感觉,也没有其它的想法。他相信她也没有。他们搂着,像搂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像搂着自己的亲人,他们让泪水放任地流在异乡的土地上。因为这些泪,他相信这块土地会变得更加深沉,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会更加坚强。

后来,他们开始唱歌。《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天堂》《希望的田野》《别哭孩子》……连一些轻伤员也加入进来,与他们一起,痛痛快快地落泪。

他们边哭边唱,直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他乘车离开。成都的机票已经订好。他没有见到她。

只是在路上,他收到了她的一条短信:

一路平安。珍惜生命,热爱生活。

他的泪再次落在了四川的土地上。

他们是回来后开始联系的。

当然是他主动。

他回来后,受到了大家热烈的欢迎。包括那些有时喜欢给别人穿点小鞋的同事,包括那位年轻的同事领导,他们的欢迎都是热烈的、真诚的。

他突然想,世界其實真的很美好,只是我们没有发现。

平时那些敌对、怨恨、猜忌、怀疑,此时都变成了逝去的流水,仿佛一下子不复返了。

正像他在一篇文章中写的那样:地震,拉近了人与人心间的距离,让美好的东西,又开始慢慢走入人间……

地震之后,所有的人,都涌起了一个念头:对于生活,一定要珍惜。

他也是这样想的。

他相信她也这样想。事实上,她的确如此。

她们回来那天,他本来也要去接她。但她说,她老公要去,他就别去了。

他想了想,也就没有去。只把一束鲜花,委托快递公司送到了她的单位。他老婆问,送给谁的呀?

他说,就是我文章中的那位女护士。

他老婆没说话。他相信她看了系列报道,不会说话。

他们先是短信联系。

他发的多,她回的少。他发的勤,她回的慢。

他们谈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有次,他故意逗她,我爱上你了。

我相信。

为什么呢?他自己好奇起来了。

认识我的人都说爱我。

他笑了。她这样自信啊。

如果我爱上你怎么办?

凉拌(办)。

怕不怕我成为第三者?

没得可能。

此后,有时他再发短信,她不回了。

她也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他说一些敏感的,她根本答非所问。

有一次,他带着老婆孩子去看电影。刚上影的一个大片。他突然发现,她也有电影院。他与她打招呼。她格格地笑,若无其事,把自己的老公介绍给他:这是我老公,挺帅的吧。

他说挺帅。其实,他心里不这么认为。

他也把老婆介绍给她:这是我领导,挺漂亮的吧?

漂亮漂亮,绝对漂亮。她说。

他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两家子就这样认识了。电影中间,他回过头去看她,她目不斜视,紧盯银幕。

散场后,他们握了握手,问了好,走了。

就这样简单。

或许,他想,从灾区带回的一切,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许久之后,他还想,要是这样结束了,虽然有遗憾,不失为一种美丽。但他们注定了没有结束,还有后来,还有他不太认识的另一个她。就是那个她,让他在今生的世界里,从此不得安宁。

十一

接着是奥运会。全国人民又忘了地震的苦痛,变得热热闹闹,四处都是莺歌燕舞,锣鼓喧天。

他投入了另外一场视觉与心理上盛宴。

与参加抗震相比,他的心情远远不如灾情到来时身在灾区时那样激热。

报道此时,在他的眼里又成了平面的。与全民的狂欢与民族热情相比,他内心深处要平静得多。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报道,关于吴菲的系列,被编辑成书出版,立在了图书榜前十名的排行榜上。

她有一天深夜发来了一条短信:感谢并感激。

他回了一条:你是英雄,向你致敬!

她回复:全国人民都是英雄。

再后,他们又没联系。此间,全国开始评选各种各样的英雄人物,他被评为抗震救灾新闻报道先进个人。在奥运会期间,他突然又被提拔为和那位年轻同事领导一样的部门领导。

那位年轻的同事领导,还热烈地祝贺了他。其热情让他感到,自己过去那样对待他,是不是有些狭隘。

经历了抗震生死的人,对生死看得也淡了。与生命和健康相比,名利是他妈的什么东西?

那天夜里,他甚至主动请客。大家喝酒,喝得气氛热烈,喝得群情激昂,喝得豪气干云,喝得热血沸腾,仿佛世界没有烦心事,仿佛地球已到末日,仿佛已在天上云间。

喝到深夜,只有许放一个人在那里痛哭。

他仿佛看到了汶川,看到倒塌的楼房里每一个孩子们的尸体……

他们说,你们看老许高兴的。

有人说,提职了,能不高兴吗?

只有许放一个人心里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深夜,在回家的路上,他还记得给吴菲发了一条短信:

所有的爱,都起自于美好,而归结为忧伤。

她没回,像消失了一样。

十二

与铺天盖地的抗震救灾相比,奥运会的盛宴迅速替代了悲伤。全民族的激情,冲淡了震后的阴霾。

职业使然,许放的报道也是紧锣密鼓。抗震回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成为部门副职,任务也是相当的重。以至于他与吴菲,就要像两条从此不再相逢的平行线,就此要打上句号。

许放明白,即使涌动的爱意是怎样在心间流淌,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被钉在生活各自的位置上,没有相交的可能。

这就是命运。

许放偶尔也为之感慨。命运就是在一个又一个的遗憾中,从一个方向奔向另外一个方向。

直到有一天,当奥运会在一片热烈的、团结的、和谐的、成功的欢呼声中闭幕后,他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大记者,还记得我吗?

一个中年女人在电话中大嗓门尖叫,震得许放的耳朵直响。

你是……

我是医疗队的宋护士长啊,真是贵人多忘事!

啊,是你呀。有事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

不是要你帮忙,是看你有没有时间,请你出去玩一趟!

有這样的好事啊!

是啊。有个药厂为对我科表示感谢,专门出资请参加抗震救灾的人出去玩一趟,我们科商量了,大家提出一定要带上你,你为我们作出了那样大的贡献,没有你,我们的成绩也没有人知道啊。

是吗?那是我应该做的。

别客气啦,去不去?

这个……许放有些迟疑。

你肯定在想,吴菲去不去是不?我告诉你吧,她也要去啊!第一个提出让你去的,就是她。

这样啊……

说,到底去不去?有这么多美女作伴?这次不要你报道,纯属游玩!

好,去就去!

还没有请假,许放突然决定要去。为什么不去呢?他想。

回来后,单位也曾安排他休养一段,但回来就参加奥运会宣传,接着又提了职,他就没有去。这次有这样一个机会,不去白不去!

说白了,他内心还有一个想法,就是为了见见吴菲。

好久没见,也不知她过得怎样!

结果,他跑到部门正职那里一讲,正职非常支持说,去啊,这样的好机会,不用单位花钱,干嘛不去!

他回来对妻子一讲,妻子的母亲长年有病,每次去看病,都愁死了。正愁与医生搭不上边呢,有这样一个接触三等甲级医院医生的机会,为什么不去?

大家一支持,许放就来了。

这是抗震回来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大家都很兴奋。

从最危险的地方挺了过来,换队长的话说,都是死过的人了,见了当然格外亲切。每个人都好像是亲人,大家见了面又搂又抱又亲的,完全像外国人见面的礼节。

见到吴菲,他们却是握手。

吴菲穿了一身红色的装束,从灾区亚热带回到北方,皮肤更加白皙了,看上去比过去更加漂亮。

你好!

你好。

他先伸出手来。她也伸出手,两个人握在一起,大家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他便在握手的过程中,在吴菲的手掌心划了一个圆。

这个细小的动作,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吴菲的脸红了。

她迅速甩开了他的手。

他的眼睛却故意火辣辣地盯着她。

她恢复了常态,笑意又“咯咯咯”地了:大记者来了,我们当然是热烈欢迎啊。

听上去,她的话特别中性,不偏不倚,听不出左右表情。

十三

他们去了一个南方的小城。

小城青山绿水,是药厂商生产的一个基地。接待当然是高规格的。

接连几天,他们都是参观,旅游。然后,到乡下吃农家饭。最后,夜宿一家挺豪华的旅馆。让人感觉到,药商下了大价钱。

吴菲为药商感到心痛。但同事马上告诉她说:你不知道每年我们科室要用他们多少药,他从我们这里赚走了多少钱。反正用谁的药品都是药品,花一点也应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他们小声地争论。

当然,更多的是,几十个人一起,每到一个地方,主要的还是热热闹闹。大家对许放很热情,让他觉得生活在他们中间,很温暖。

当然,还有她。

她与大家一样,看上去也是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但许放知道,她的身体就像装满眼睛的器官组成的,在无时无刻不注意着他的存在。

他也一样。他的身体像无时无刻释放的触角,吸收着周围的每一丝气息。特别是,她的气息。

他们去钓鱼。在一个大的鱼塘边,他们一字排开,甩开钓竿,坐在那里等鱼上钩。

许放特地坐在吴菲的身边。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他们看着水面。所有的人都盯着水面。当然,许放知道,有人在盯他,也有人在盯着他和她。

他们起初便不说话。随着鱼儿上钩,大家的话便多起来了,四处都有惊叫声。许放也钓了几尾,不大。吴菲的鱼儿却一直没上钩。

许放是钓鱼高手,他便教吴菲怎样上诱饵,怎样撒线,怎样调浮子。吴菲说,我就是玩,它愿上就上,不愿上拉倒。

许放心一动。说,要是它愿意上,你又不干呢?

吴菲脸一沉。不说话。

许放自知失言,也就不吱声。

钓着钓着,突然,吴菲兴奋地大叫,上钩了,上钩了!

一边说,她一边用力就扯。一看就是个生手,这一扯,她脚下站不稳,竟然一滑,掉到池塘里去了!

许放大吃一惊,直起身来,正犹豫着。吴菲哭丧着大叫,竟然很快没了顶。

许放来不及想,扑通一下,跳进了池塘。水很深,他刚进去,便觉得背后一股凉意,迅速也没了顶!

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是不会水的!

一直到他醒来,看到大家围着他们两个笑时,许放捏了捏自己,才知不是梦。这么说,他们是被大伙给救起来了!

笑话啊。宋护士长说。不会水还要跳下去救人,要不是人多,你们顶多做一对鸳鸯野鬼!

他脸红了。侧过身来,看到吴菲也平躺在地上,两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眼光一对视,不禁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到最后,吴菲却哭了。

救我干什么!死了就算了!吴菲说。她的声音仅有许放才能听到。

他的心又格外地跳了一下。

为什么要死呢?

死了就没有烦恼,一了百了呗……

连死都不怕,还怕活啊。许放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十四

后来,她问他,不会游泳,为什么要救我啊?

他说,当时啥也没想……

那时,他们和衣躺在南方小城豪华旅馆的一张床上。

那是他们要离开那里的最后一夜。那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当时夜已深,四处苍山夜色,给人一种不确定与漂浮的感觉。他突然对命运产生了浓重的感慨。

于是,他给她发短信。

睡着了吗?

没。

怎么还不睡?

你怎么不睡?

想你了。

她沉默。过一会,他又发。

我要到你房间来。

你开什么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绝对不行!

他起初也不过只是玩笑,并没认真。她一认真,他倒笑起来了。他不是那种胆大的人,但此时此刻,他突然产生了这种愿望,即使什么也不干,他也要见她!

出去走走?

不去!

那我来敲你的门了!

她没回短信,而且直接把电话打到他的房间:

你要干什么啊?

我啥也不干。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怕人家笑话?半夜三更的,你到我房间是什么意思?

就是想与你聊聊。

电话中聊也一样。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本来不太强烈的愿望,在她的认真下,他也认真了。他说:我要来敲你的门,信不信?

你敢!

我真的要来敲你的门!

不行,让我的同事听到了或看到了,我没法解释。

那我真的来敲你的门了!

他感到她害怕时说的话,是那样脆弱。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穿得整整齐齐的,真的从三楼跑到二楼去敲她的门。

轻轻的敲门声,在黑夜里也很响,像寂静的时刻,茶杯掉在地上碎裂的感觉。她当然听到了,这声音让她心惊肉跳。他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心想她的同事千万别有事出来,否则看到他同样没有面子。

但那个时刻,面子不面子倒成为其次。压抑了许多年的情感,仿佛决堤的河水,一下子要迸发出来,让他的手在敲门时更加坚定。

她害怕被人听到,终于轻轻地把门打开了。

他以为她要高声地骂他,而且作好了这种心理准备。但她没有。

她低着头,不说话。

他像贼一般溜進去了。

进去了的他,趁着浓浓的夜色,从后面环住了她。

她挣扎了一下,接着两下,三下……他越箍越紧,她不动弹了。

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南方小城的夜色冰凉一片,他的背由凉到热,慢慢延伸到全身。他感觉她的肩膀在抖,她的身子在抖。

他一使劲,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

这一下她反抗得非常激烈。

他放开她,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不怕,不侵犯你。我乖乖的,听话。

她透过夜色看他。他并不好看,是那种非常平常的人物,如果不是他在报社当记者,真找不出他有什么优点。

她说,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想搂着你。

不让你搂。

要搂。

凭什么让你搂?

他想说他爱她,但他没有说。他知道,这类话说出来就会贬值。他手上用劲,她推他。

于是,两个人平躺在一张床上。

她突然哭了。

她委屈地哭了。

她受伤似的哭了。

你有什么心事啊?

她摇头不说。但泪光点点,让人涌起一种爱怜的感觉。

他坚持着问。她告诉他说:因为我快要离婚了。

为什么啊。他并不觉得奇怪,现在离婚有什么奇怪的啊,他所在的单位,离婚率占了一半,大家见怪不怪,离了结,结了离,都要提高生活质量。再说现在离婚手续简化,也不要再到单位开什么介绍信,与领导纠缠半天……他只是有些好奇。

因为我们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就成为离婚的理由啊?

嗯……

她接着开始哭。他说,不哭。

她还是哭。

他又用双臂搂住她。

她哭得更厉害。

他不知该怎么来安慰她。他感觉到她的心跳,感觉她在发抖。

你爱他吗?

爱。

他爱你吗?

过去是,现在我不知道……

现在当然不能确定。爱是会变来变去的,不会一成不变,永垂不朽。所谓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大约是极少数吧。他许放不也有妻有子吗,还这样爱另外一个人……

我辛辛苦苦地怀过三次,每次都超过了半年,那个罪受的……但最后,还是都胎死腹中。检查做了百遍也没有用,每次我受罪时死的心都有,可他家里逼他,非得再生一个……

他的心有一块坚冰被融化了。

我也理解他,他家七世单传。他父母渴望孩子就像久旱的大地盼雨一般。天天催来催去的,我又不是一个生孩子的机器……

你说我活得失败吗?生活好好的,突然因为这个原因,家庭面临解体,我爱他,也理解他,心里很痛苦啊。

在灾区,看到那么多的孩子被压在废墟下,我的心也冰冰凉的,觉得能多帮一点是一点。可是想起自己的孩子,还没睁眼便不在人世,我的心比任何人都痛……

她又哭。轻轻的,她不想让隔壁的同事们听到。

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万道柔情。他想搂她,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他与她,两个正当年的男人与女人,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做。

许久之后,他还想,有谁能够相信,在这个群魔乱舞的年代,他与她,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一张床上,什么也没做?

生活真是黑色幽默。再伟大的爱情,也抵不过亲情的威逼。

她在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后,擦干了泪说,回去睡吧。

他其实还想躺在她的身边,但不自觉地乖乖直了起来,整了整衣服,想回头吻她一下,然后离开。但他把头偏过去时,她却下意识地把头偏开,他理解了她的拒绝,终于站了起来。

她挥挥手。

他便向门边走去。他希望她站起来,留下他,不要走。但她什么也没做,他于是轻轻地打开门,伸出头探了探,没有人。于是他走了。

带着她身上的一股特别的香味。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心里开始怦怦直跳。人过四十,快到中年,居然有这样的一段经历。真是怪事。身为记者,天天在外奔波,各种风月场所,也不是没有见过;各路诸神豪侠,红男绿女,花花草草,随随意意,也不是没有闻过;各种各样的色诱香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而自己居然,戒骄戒躁戒酒戒色坐怀不乱循规蹈矩那么多年,就在这样的环境,竟然发生这样一段传奇的经历。

这样的经历,说来,就是鬼也不会相信。

十五

第二天,他们见面时,两个人只是笑笑,心照不宣。空气中,一股默契的滋味也是幸福的。

命中注定,这是一座令人幸福难忘而又忧伤无比的小城。

宋护士长看他,夸张地说:人出来玩,都会面色红润,我看许大记者,脸上好像很憔悴啊。

他嘿嘿地笑。心想,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憔悴。

是的,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她。

于是,他们乘车,像风一般离开了小城。小城里有什么,他一点也不记得。他记得的,只有那个美好的夜晚。那个美好夜晚的美好感觉,将是他一生难以忘怀的记忆。

说来,他比她大九岁。几岁的距离,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当九十年代出生的人已开始登上历史的舞台时,他和她,一个七十年代出生的与一个八十年代出生的人,就像屁股下坐着的火车一样,铁轨可以提速,但永远不會改变方向。

他们回来,再也不联系。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仿佛美好与遗憾的,都留在了列车的那边,大街上的人们,各自在匆忙的人生旅途中,埋藏着各种各样的秘密,怀揣着各种各样的心事,匆匆忙忙而又糊里糊涂地生活着,过着实在或并不实在的日子。而他们,不过是千千万万藏有了梦与秘密的人中间,最为平凡的几个。宇宙几曾变化,人间几度秋凉,许多年后,作为过客,他们也不过如地震中消失的那些人们一样,作为个体,仅成为一种数字的存在。而关于他们的爱与相爱,也像地震前时的一阵风,再猛烈,也早就刮过了山的那边,有谁还会看得见。

责任编辑 胡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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